書名: 五彩彰施:中國古代植物染色文獻專題研究作者名: 趙翰生 王越平本章字數(shù): 4558字更新時間: 2020-11-21 18:52:28
三、儒道釋文化中的五色
儒道釋文化中的色彩,其基本觀點可簡單概括為:儒家以純色明禮;道家以黑白兩色證道;佛家以諸色度化眾生。因色彩是一種直觀的視覺感受,不同的色彩給人以不一樣的視覺感受。這可能成為人們喜歡的因素,同時又可能因為相反意義的聯(lián)想而成為令人憎惡的因素。這點在儒道釋色彩文化中表現(xiàn)得特別鮮明。
(1)儒家創(chuàng)始人孔子,生活在西周宗法禮制傳統(tǒng)較深的魯國,這時周王朝的統(tǒng)治權(quán)力已經(jīng)名存實亡,諸侯間相互爭戰(zhàn)不斷,出現(xiàn)了“王道哀,禮義廢,政權(quán)失,家殊俗”的社會現(xiàn)實??鬃訕O為推崇周禮,有感于當時的“禮崩樂壞”,一生都在以身作則地踐行“克己”“復(fù)禮”。他對周時的“以色示五方,以色識尊卑”的色彩觀,不僅極力維護,還主張以色明禮助化人倫,強調(diào)用色要合乎“禮”的規(guī)范,否則就是非“禮”,只有采用合“禮”的正色才是正確的求美之道?!墩撜Z·鄉(xiāng)黨》和《論語·陽貨》各有一段記載,很能說明他一以貫之的執(zhí)著態(tài)度。一是:“君子不以紺(泛紅光的深紫色)、(絳黑色)飾,紅紫不以為褻服。”皇疏:“侃案,五方正色:青、赤、白、黑、黃。五方閑色:綠為青之閑,紅為赤之閑,碧為白之閑,紫為黑之閑,緇為黃之閑也?!倍牵骸皭鹤现畩Z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孔安國注:“朱,正色。紫,閑色之好者。”邢昺疏:“朱正色,紫閑色者。皇氏云,謂青、赤、黃、白、黑五方正色,不正謂五方閑色。”拿現(xiàn)代的話說就是紺、
、紅紫都是間色,君子不以之為祭服和朝服的顏色。厭惡用紫色取代朱色,厭惡用鄭國淫哀的聲樂擾亂中正平和的雅樂。
在《論語·八佾》中還有一段孔子和學(xué)生子夏將“色”與“禮”相融的談話記載,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何謂也?”子曰:“繪事后素。”曰:“禮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鄭注:“繪,畫文也。凡繪事,先布眾色,然后以素分布其間,以成其文。喻美女雖有倩、盼美質(zhì),亦須禮以成之。”子夏所問之詩出自《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碩人》篇,“繪事后素”則是孔子回答子夏問詩的一個比喻。意思是外表的禮節(jié)儀式同內(nèi)心的情操應(yīng)是統(tǒng)一的,如同繪畫一樣,質(zhì)地不潔白,不會畫出豐富多彩的圖案。這個比喻既回答了子夏對“素以為絢”的疑問,又引發(fā)了子夏“禮后”的聯(lián)想靈感。這其實是孔子當時還沒有想到的,來得突然,所以高度肯定,并表揚子夏說:“啟發(fā)我的是你卜商!從此以后我們可以共同討論詩了。”
孔子在看待色彩時,除了注重它象征“禮”這一重意義之外,還注重其“質(zhì)”的作用?!墩撜Z·雍也》云:“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彼^“文質(zhì)彬彬”,“文”即文采,外部的裝飾的形式美,“質(zhì)”即實質(zhì),內(nèi)部的精神內(nèi)容美;“彬彬”即配合適宜。漢劉向《說苑·反質(zhì)》記載了這樣一件事:“孔子卦得賁,喟然仰而嘆息,意不平。子張進,舉手而問曰:師聞賁者吉卦,而嘆之乎?孔子曰:賁非正色也,是以嘆之。吾思夫質(zhì)素,白當正白,黑當正黑。夫質(zhì)又何也?吾亦聞之,丹漆不文,白玉不雕,寶珠不飾,何也?質(zhì)有余者,不受飾也。”賁卦一般認為是吉卦,卦辭是“賁,亨。小利有攸往?!庇泻嗤ê托揎椀囊馑?。孔子因認為修飾出來的顏色不是本色啊,此卦不吉,因此嘆息。并對學(xué)生子張的疑問“夫質(zhì)又何也?”以丹砂、朱漆、白玉和寶珠為例,說明純凈單一美好本質(zhì)的重要。這與“繪事后素”的比喻有著異曲同工的精彩。
孔子與學(xué)生子夏和子張的對答,無不反映出孔子眼中的色彩,不單純是視覺之色、情感之色,而是以“質(zhì)”為本,與“禮”相融、別具象征意義的文化符號。后來的孟子和荀子將孔子思想發(fā)揚光大,不僅賦予色彩以社會倫理道德的意義,同時也肯定了色彩的美學(xué)價值。孟子云:“目之于色,有同美焉”。荀子云:“形體色理以目異… …以心異,心有徽知。”“心平愉,則色不及人用,而可以養(yǎng)目?!边@種思想不僅奠定了儒家文化色彩觀的基礎(chǔ),對中國古代色彩文化的影響也極為深遠,就誠如有學(xué)者所言:其影響不是技術(shù)性的,而是提出了一種方法論和美學(xué)思想,從而也強化了秦漢以來正色的理論[注]。
(2)道家是由先秦老子、莊子創(chuàng)立的關(guān)于“道”的學(xué)說為中心的學(xué)派。老子是道家的創(chuàng)始人,莊子則繼承和發(fā)展了老子的思想。道家主張道法自然,以“道”為核心,認為大道無為。
在道家著作中經(jīng)常用黑、白兩個顏色色詞形容“道”。如道家的創(chuàng)始人老子認為:“道”是萬物的始基,是天下萬物產(chǎn)生的根源,世間一切事物都是從“道”產(chǎn)生出來的。但“道”又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因此“道”又叫“無”。他曾以黑白二色為例形容“道”,云:“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睆娬{(diào)要堅守“黑”。又以黑概括無和有,云“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薄痘茨献印ぴ烙?xùn)》則以白解釋色,云:“色者,白立而五色成矣;道者,一立而萬物生矣?!边@里的黑、白與五色中的青、黃、赤、白、黑中的黑、白,有不同的哲學(xué)概念。前者為虛無,后者為色彩的視覺形象。道家認為一切事物的生成變化都是有和無的統(tǒng)一,而無是最基本的,無就是“道”。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實出于虛,有無相生,虛實相宜。按照道家的這一觀點解釋,無色生五色,他們之間相生、相和。
就感官色彩而言,道家認為黑色和白色引領(lǐng)眾色。這種審美態(tài)度直接影響到中國繪畫色彩的運用,并奠定了魏晉以后墨色在中國繪畫的造型地位。據(jù)研究,在魏晉之前繪畫作品中,黑色雖已占有相當重要的地位,但繪畫的功能性遠勝對藝術(shù)的追求,多是一些五彩的工藝品彩繪。而魏晉期間,由于社會的動蕩,文人精英因政治失意,逃避社會現(xiàn)實的遁世心結(jié)與玄學(xué)得到了很好的契合。繪畫,尤其是在山水畫中呈現(xiàn)出來的道家色彩元素明顯增多。到了唐代后期至五代水墨山水畫的出現(xiàn),黑色的運用已日趨成熟。同時期的論畫著作中都將墨的作用提到了各色之上。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云:“夫陰陽陶蒸,萬象錯布。玄化亡言,神工獨運,草木敷榮,不待丹綠之采;云雪飄揚,不待鉛粉而白。山不待空青而翠,風(fēng)不待五色而粹。是故運墨而五色具,謂之得意。意在五色,則物象乖矣?!?a class="note" href="../Text/Chapter_20.xhtml#footnote-316-backlink" id="footnote-316-backlink">[注]見解與老、莊思想何其一致。宋以后雖出現(xiàn)了許多藝術(shù)性非常高的工筆重彩畫作品,但相比之下,對設(shè)色的重視遠不如對墨色的追求。清沈宗騫《芥舟學(xué)畫譜》云:“天下之物不處形色而已,既以筆取形,自當以墨取色,故畫之色非丹鉛青絳之謂,及濃淡明晦之間,……能得其道,則情枋于此見,遠近以此分,精神以此發(fā)越,景物以此鮮妍,所謂氣韻生動者,實賴用墨得法,令光彩燁然也?!鼻逅未笫吭疲骸爱嬕阅珵橹鳎陨珵槲贰I豢升R墨,猶賓之不可溷主也。”現(xiàn)代著名畫家李可染亦云:“水墨畫中,墨是主要的,明暗筆觸要在墨上解決,施色只是輔助。上色必須調(diào)得多些,切忌枯干。老畫家說要‘水汪汪’,才有潤澤的效果?!?a class="note" href="../Text/Chapter_20.xhtml#footnote-315-backlink" id="footnote-315-backlink">[注]
英國著名科學(xué)史學(xué)家李約瑟曾說:中國人性格中有許多最吸引人的因素都來源于道家思想。中國如果沒有道家思想,就像是一棵深根已經(jīng)爛的大樹。道家思想乃是中國的科學(xué)和技術(shù)的根本,對中國科學(xué)史是有著頭等重要性的[注]。就繪畫而言,以黑(墨)、白(留白)建構(gòu)和簡淡含蓄為特色,處處洋溢舍形而悅影、舍質(zhì)而趨靈美學(xué)藝術(shù)思想的傳統(tǒng)中國水墨畫,道家色彩觀的影響也是有著頭等重要性的。
(3)佛教自西漢末年經(jīng)絲綢之路傳入我國后,不斷與中國本土文化相融合,逐漸形成本地特色的宗教體系。較之儒家和道家,佛教對色彩的看法,更強調(diào)其深層次的本質(zhì)追求,并以此傳播宗教情感和宗教理念?!独銍澜?jīng)》云:“離諸色相,無分別性。”“色相既無,誰言空質(zhì)。”[注]即是說如果剝離了事物的色相顯示,就不能感知事物,更談不上了解事物的本質(zhì)了。這種理念在佛教繪畫和用物上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如唐卡中的佛像是按色彩進行區(qū)分各佛位佛像的,并通過色彩將各佛主度的含義表達出來,以方便度化眾生。通常各佛像的身體都有紅、白、黑、藍、黃等色,但不同的顏色組合有著嚴格的區(qū)分。人們通過色彩就能夠?qū)Ψ鹞贿M行判定。往往佛、佛母、菩薩、大德高僧以及度母等使用的顏色是白色和紅色,象征這些佛像主慈悲、智慧、吉祥以及救度。護法神往往用黑色、藍黑色以及藍色,象征主力量和正義。而財神通常采用黃色,象征榮耀和富貴。再如僧人手中的串珠,如果是單色,代表著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如果是藍、黃、紅、白、橙五色,則分別代表:對眾生的同體大悲、離二邊的解脫中道、依佛法修行的加持、佛法的清凈與解脫、不可動搖的佛法。無論是單色還是五色的串珠,所用的串繩一定要用雜色,以代表佛法圓滿的覺悟。這些色彩的運用,無不說明佛教將色作為判斷事物的重要依據(jù)。
正是在佛教色彩藝術(shù)的沖擊下,早期囿于禮教、循規(guī)蹈矩的中國畫家才變得更鳥飛魚躍般的奔放,畫作色彩亦愈加豐富起來。以佛教甚為興盛的魏晉南北朝期間為例,彼時的名畫家張僧繇在南京的一個寺廟用天竺遺法畫花,所繪朱及青綠之花,遠望眼暈如凹凸,就視即平。這種陰影色彩法,一改之前中國繪畫平涂的習(xí)慣,為我國色彩暈染技法的豐富提供了重要參考經(jīng)驗,并為后世“沒骨法”開了先河。張彥遠評價他“今之學(xué)者,望其塵躅,如周孔焉。”[注]而敦煌千佛洞,炳靈寺、麥積山、云崗和龍門等石窟中留存至今的大量古代經(jīng)典繪畫遺跡,則盡顯佛教色彩和造型特色在中國大地上生根發(fā)芽的勃勃生機。如敦煌莫高窟的《十一面觀音》壁畫,用色極厚重和艷麗,尤其是觀音下裳的肚兜用的是很沉的帶點灰的墨綠色,而裙子卻用了極為艷亮的大紅色,對比強烈,既艷麗又不俗,達到了全力追求懾服人心、感化心靈的神奇效果。敦煌壁畫“賦彩鮮麗,觀者說(悅)情”之說[注],誠不欺人。
可以說佛教以色彩直接有效傳遞信息的方式,極大地拓展了色彩表現(xiàn)范圍。對中國色彩文化,無論是從形而下的使用技巧,還是到形而上的美學(xué)理念,都產(chǎn)生了相當大的積極影響。
與多選用夸張艷麗、賦彩鮮麗的寺廟色彩畫相比,寺廟僧人日常生活服用的衣服顏色卻是反其道行之,既低調(diào)又矜持。如佛典中規(guī)定袈裟的顏色不能用“五正色”——青、黃、赤、白、黑;也不能用“五間色”——緋、紅、紫、綠、碧,只能用“不正色”或“壞色”。這些色也是袈裟之原意?!安徽被颉皦纳本唧w是什么顏色?關(guān)于這個顏色,佛經(jīng)諸律中多有表述,但莫衷一是。如《四分律》第十六說:有三種壞色,或青、或黑、或木蘭色,可隨意染。《十誦律》第十五說:或青、或泥、或茜,三種壞色?!赌υX僧律》第十八說:三種壞色是青色、黑色(或作“泥色、皂色”)、木蘭色(或作“茜色、棧色、赤色、乾陀色、不均色”)。這三種色是“袈裟”的如法之色(或謂若青、若黑、若木蘭色)?!杜崮附?jīng)》第八說:“諸比丘衣色脫褪,佛聽用十種色染:一者泥、二者陀婆樹皮、三者婆陀樹皮、四者非草、五者乾陀、六者胡桃根、七者阿摩勒果、八者法陀樹皮、九者施設(shè)婆樹皮、十者種種雜和之色”。對此的解釋也是眾說紛紜,如有一種解釋說:“青、黑、木蘭”皆屬“壞色”。僧人著其任何一色,都算是“如法、如律”。又有一種解釋說:必須把“青、黑、木蘭”混濁一起,才能算是“壞色”。更有一種解釋說:必須把“青”等五色混合一起,才算是“壞色”。盡管對“不正的壞色”具體是什么顏色沒有定論,但各經(jīng)所述都表明了“毀其形好,僧俗有別”的宗旨用意。正如《梵網(wǎng)經(jīng)》卷下說:“無論在何國土,比丘服飾,必須與其國人俗服有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