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丘吉爾第一次世界大戰回憶錄5:世界危機·戰后
- (英)溫斯頓·丘吉爾
- 11960字
- 2020-11-02 17:46:19
第二章 民眾
軍需部的問題——工作、工資和原料——軍需工業的復員——戰時團結——黨派政治的復活——勞合·喬治先生和自由黨人——和平大會及其代表們——大選——強硬路線—全國的怒氣——絞死德皇——“要他們付出代價”——支付辦法——多少?——給選民的信——首相論賠償——大選結果——大選的后果
首先我們必須按照個人的敘述線索闡述我們自己的國內事務。
11月11日下午我召開軍需部會議,把與會者的注意力引向英國軍需工業立即就需復員的問題。問題既復雜又令人困惑。英國的幾乎全部礦山和工場都在我們手中。我們控制著而且實際上管理著所有最大的工礦企業。我們管理著這些企業的原材料供應。我們組織這些產品的總體分配。接近500萬人直接按照我們的訂單工作,我們的每一方面都與國民經濟生活的其他方面交織在一起。
當然,我們安排的組織和機構都是極具效率和極具靈活性的。我們中間精通業務的人員迄今已在某類工業領域工作了一年半,每個人都是許許多多部門的領導。他們已習慣于因戰爭局勢變化所必然出現的意料不到的變動。他們中四五個人代表各自部門參與任何項目,他們親密無間,相互幫助,共同研究問題;只需幾個鐘頭,至多也就是幾天就能發出訂單,通過無數分支機構順利地往下傳送。此時生產領域已經很少有什么任務不能實實在在地完成了。例如,滿足50萬間住房的需要看來并不比我們曾經執行過的滿足1萬架飛機或2萬門大炮或2萬門美軍的中型大炮或200萬噸炮彈的需要更加困難。但是在11點鐘以后一組新的條件開始起支配作用了。我們從來不認為貨幣成本是能夠限制軍隊補給的一個要素,但從戰爭停止的時刻起,人們斷言應把貨幣成本放在優先考慮的位置上。以往軍工生產工人方面所表示的幾乎每一項不滿,最終都從增加工資中得到了滿足(讓他們增加工資,讓我們得到炮彈),現在他們的工資之高迄今在英國是空前的。國家危機喚起的努力工作的強度遠遠超過人類的正常能力。人人達到了拼命的程度。一旦最高刺激消失,大家也就意識到自己精疲力竭了。全面放松和回復日常生活標準已是迫切需要。沒有一個社會會如此快速地耗盡人力、財力。大部分情況明顯是發生在高級腦力勞動者身上。他們在心理刺激下一如既往地奮不顧身。“我能工作到我倒下為止”,這在大炮轟鳴、軍隊挺進的時候真是令人滿意的。但現在和平了;以前沒有覺得或沒有注意到的精神或體力上的疲憊,現在明顯地反映出來了。
第一個問題是每星期必須為其安排工作和發給工資的500萬軍工生產工人怎么辦?很顯然,這些人中大多數必須很快找到新的職業,好幾十萬人必須改變他們居住的地方。超過150萬婦女受雇于軍需工業,她們證明自己有能力制造幾乎每一樣想象得到的商品,有能力掙計件工資,工資數遠遠超過戰前最強壯的男人所掙的。如果從前線回來的軍人在任何已知的工業中找工作,那么所有這些婦女將在幾個月內離開工廠回家。她們對生活和前景的這種變化會有怎樣的感覺呢?在此期間,大局依舊不明朗。停戰不等于和平。德國兵力留給我們的印象是依然強大。復員的命令還沒有頒布,近期也不會下達,當然大量士兵至多再有幾個月就要返家了。龐大的戰爭物資計劃分階段實施。難道讓它們一下子完全停下來?難道讓幾乎即可出廠的一門大炮、一輛坦克或一架飛機立即就地報廢?顯然不應再消耗新的原材料了。接通水源的龍頭可以關掉,但已通過龐大體系流出的巨大流量是無法堵住的,除非將500萬人同時閑置。能讓他們沒有工資地離開嗎?從另一方面想,如果付給他們戰時抬高了的工資卻讓他們無所事事,而讓軍隊仍在海外值勤,只拿士兵的軍餉,能這樣處置嗎?讓這么多人員(無論給不給工資)漫無目的地在城市和兵工廠游蕩,而此前一直管理他們的機構卻不給以任何有意義的指導,這不會對社會秩序構成危險嗎?
好在已做了大量工作。我的前任蒙塔古先生與艾迪生博士在1916年和1917年就分別研究了這個問題。1917年春,后者受命組建一個戰后重建局,負責收集信息。到7月份,該局擴大為重建部,由艾迪生博士擔任部長。這個部的主要任務是為復員制定計劃。為了清理戰時合同和轉入和平生產這一特殊問題,我于1917年11月任命了一個軍需會議的常務委員會,由詹姆斯·史蒂文森爵士領導。這個常委會和許多下屬委員會,盡管因戰事而無法專心致志,但還是積極履行了它們的任務,并且于1918年10月初完成了一份長篇報告。報告對整個復員問題做出調研,知道了涉及的每一步驟,知道了如何去貫徹,我們也就能夠做出符合形勢的決定。
我們采取折中的解決辦法。我們沒有立即遣散全部軍需工人;對不愿意從事軍需工業的或者說無任何理由而要離開的,以及其他地方能夠吸收的所有工人,我們立刻全部放他們走。給工人放了長假。減少槍炮和彈藥、飛機和炸藥的生產,方法是取消加班、停止計件工資制和把工時縮短為正常時間的一半。由于事先制定了失業捐贈的周詳計劃,因而減輕了工人因削減工資所受的損失。同一天下午我們就發出了這些指示。指示包含規定普遍完成預訂的戰爭物資中的60%,其余部分連同產地的所有物資要予以分散,由海路或鐵路運輸,轉移到和平時期可能需要它們的目的地。戰后許多星期過去了,但我們仍繼續向張開口的世界傾注大量大炮和各種軍事物資。這樣做肯定有浪費,但是它也許是審慎的浪費。
這些安排執行得很順利,雖然軍需部兩次接待了來自伍利奇和倫敦市內機關、企業等的代表團的訪問,代表團的總人數達到1萬或1.2萬人,但并未引起嚴重的困難和不滿。數量眾多的戰時志愿人員如今作為“非熟練工”受到雇用,相當比例的女工逐步被分批遣散回家。我們每天繼續著軍需工業的轉型工作。許多商品的生產按事先安排的次序陸續撤銷管制,此安排是關于現代工業運行的一篇富有啟發意義的總結。在兩或三個月內,軍需部失去了大部分特殊的權力,但是我忍了。如此就廓清了通向和平時期工業的發展道路。榮譽屬于那一批能干的業務人員,他們的思想和行動保證了這次迅速的過渡。
* * *
戰爭最重要的動機的消失,不但使人們感覺到精疲力竭,而且使人們意識到了黨派政治的存在。颶風不再呼嘯,潮水退去了,巖石與淺灘、擱淺的沉船殘骸、捕龍蝦籠和當地的污水出口,從海濱空地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當初戰爭爆發曾使不列顛諸島陷入了派系糾紛的困境,政治形勢不但荒唐而且充滿危險。保守黨和自由黨的成員,在他們自己的愛爾蘭的派別——奧林奇會(橙色團)或綠色團——的慫恿下,相互猛烈攻擊,越來越不顧及對國家的后果。在愛爾蘭,雙方開始目無法紀地武裝起來并組織流血沖突;有人開玩笑地推測,即使實際流血只限于愛爾蘭的土地,但愛爾蘭的雙方將從不列顛的各自的黨徒那里得到增援。右派和左派之間的一般黨派斗爭將為愛爾蘭大合唱的演出提供精湛的伴奏。可是在這些熱鬧氣氛中大決戰來到了。
在新出現的戰時魔力下,所有的政治價值和關系立刻發生了質變;我們海島生活中根深蒂固的和永恒的一切變得占主要地位了;此時可以看到,要是有時間談論道德教訓,我們就可以說,我們共同感知和鐘愛的東西的重要性要比我們的爭吵高出許多倍。在不多幾天時間里,黨派怨恨不見了。保守黨領袖們急忙支持他們長期譴責的內閣大臣。對峙的政黨機構變成遍布各地的招兵機構。除了少數倒霉的政客在問題弄明白之前信奉和平主義外,所有的戰爭反對者都銷聲匿跡了。北愛爾蘭用偷運進來的步槍武裝比利時人,北愛爾蘭曾相信這些槍是自己生存的依靠。兩個雷德蒙派系和整個民族主義黨宣布愛爾蘭贊同協約國事業;克利福德博士和自由教會領袖擔任戰時集會講壇的主講人;工會會員的絕大多數誠摯地贊成國家的戰爭行動。
基本上,所有這些力量在整個戰爭中,尤其在戰爭最不利的時期,一直保持絕對的、牢不可破的一致,始終堅持斗爭。大臣們和政府的缺點,軍事上的錯誤和災難,幾年的廝殺造成的長期疲勞、失望、損失和艱苦,都不曾使那些宣誓忠誠的人們失去信心。他們一起堅持到最后。但是現在勝利的目的達到了,到處人們都松了口氣,四處環顧之后看到了自我。
自從1915年5月以來,一直是聯合政府執政,但1916年第二屆聯合政府與上一屆大大不同。保守黨雖在下院處于懸殊的少數,但卻獲得了明顯和決定性的優勢。勞合·喬治先生得到了工黨正式代表的支持,后者成為了他的政府的伙伴;但自由黨領導人及其絕大多數黨員則在阿斯奎斯先生的控制之下。支持新首相的自由黨大臣及其閣員,可以以他們各自的選民的名義說話,但不能聲稱正式代表黨的集體。在戰爭時期沒有人為此費神。在下院不論發生什么分歧,都不是由于黨派感情,而是由于個人忠貞程度的不同,此外唯一關心的則是怎樣才能最好地保證取得勝利。但是從停戰時刻起,自由黨內的形勢對于首相來說成了具有實際和緊迫意義的問題了。他偏離自由主義的正統道路太遠了:人們知道他是征兵法的主要作者;他曾舉起他的手以顯而易見的敵意威脅誠實的反對者;國家需要時他曾毫不猶豫地冒瀆和踐踏自由黨的感情;他曾把他的老上司、自由黨內有名望的領導人和他幾乎所有的老同事趕出政府和所有指揮戰爭的職位。他們自然會采取不同于興高采烈的群眾的觀點來看待他個人對勝利做出的貢獻。他們懷有敵意,他們有工作能力,消息極為靈通并掌握黨的機器。在戰時被用來反對勞合·喬治先生的一個重要部門揭露,在自由黨黨員中有109個頑固的反對者,而議會擁護者則是73個。此外可以肯定,和平條約簽字后,工黨將正式召回工黨代表,退出政府,從而留下忠實和堅決支持首相的保守黨。它是一個十分堅強完整的組織,但與他已毫無聯系。因此黨派政治從再次超越政治意識界限的那個時刻起開始抬頭,勞合·喬治先生在聲望達到頂點時,地位卻變得特別不安全了。
可是在目前,所有人的眼睛都轉向即將召開的和平會議,維也納大會的歷史畫卷在政治家的心頭升起。巴黎成了世界的中心,一旦緊迫的國內事務能順利辦理,各戰勝國的所有主要政治家都打算前往或急于前往巴黎。勞合·喬治先生面臨的選擇頗使他左右為難。他的得力助手顯然必須是保守黨領袖博納·勞先生。巴恩斯先生必須代表工黨出席。暫定的各國代表團人數,為方便起見限定為3人,而這就滿額了。可是還有兩位要人也必須加以考慮,他們的性格和處事作風十分不同,卻又都有恃無恐。第一個人是諾思克利夫勛爵,他一手握著《泰晤士報》,另一只手握著無所不在的《每日郵報》,此人自忖至少并不比任何政治領導人遜色,而且似乎準備維護自己的要求,或憤恨他們那種很少直率表示的冷漠態度。大選即將臨近,鑒于報紙要聽從報紙所有者的命令,這些大報的高明和有助益的行為,對于首相似乎是一個嚴肅的因素。但任命諾思克利夫勛爵為和談代表,使其地位高于外交大臣貝爾福和不列顛帝國的所有首相,是不可能得到認可的。
另一個人是自由黨的領袖。阿斯奎斯先生在下臺時和下臺以后堅決拒絕考慮在勞合·喬治先生的領導下工作,甚至拒絕考慮與他共事;勞合·喬治與他的朋友們往往把那種表示當作極大的冒犯。然而在緊隨勝利的幾個星期里,有跡象表明他并非不愿意作為他的黨的首腦參加締造全國和平的工作。這一變化在許多方面有助于加強首相的地位。和談必然持續許多個月,首相與自由黨領導人之間的密切合作不至于消除不了他們之間的不和。阿斯奎斯先生本人的才能對和會也會是非常寶貴的貢獻。另一方面,他的參加會進一步激怒諾思克利夫勛爵。權衡有點不協調的這一切,勞合·喬治先生決定不擴大代表團的規模,不超過各大國已經一致同意的限額。
我可以肯定,從他自己的觀點來看,他的決定也是一個錯誤。他并不真正了解保守黨;他應該立即想到會失去工黨大臣;他此刻就有與曾給他很大幫助的領導人改善關系的機會和重新團結自由黨的有影響人物的機會,單憑與自由黨的團結他也能在和平時期滿意地工作下去。所有政黨在和平條約上的聯合具有國家的重要目的,這遠比對所有的個人考慮和政治考慮重要,要充實協約國會議沒有人比阿斯奎斯先生更加合適。我們應該有較威嚴的代表團、較好的條約和國內較友好的氣氛。
在這些微妙問題尚未解決之際(首相也許胸有成竹),首相決定立即請國民公決。他贏得了完全的、絕對的、巨大的勝利;勝利超出最熱烈的人、最堅決的人、最苛求的人的夢想。全國人民渴望歡呼“這位平安地渡過暴風雨的舵手”。但是那位舵手竟離開了那些焦急地等待和平時刻要向他提出質問的、因昔日受了委屈而忿忿不平的伙伴,離開了他的不曾真正給予同情的保守黨人,轉向以選票表示自己感激之情的廣大選民,這不令人驚奇嗎?
關于這次大選,我屬于提供咨詢和贊同的人。我想我們需要盡我們所能去解決把軍隊運回國內并予以遣散的問題,當時國內和海外的軍隊接近400萬人,同時我們還要解決重建我們的工業和訂立和約的問題。此外,我在戰爭緊張時期恢復了與保守黨和與我年輕時的幾個朋友的密切聯系,是在目睹了過去眾多不可調和的黨派爭吵被戰爭大潮沖得無影無蹤以后,我才想回去找尋他們的。試圖有序地恢復和復活戰前舊的黨派爭論和甚至在原來不存在的地方制造不和,這種想法是荒謬和可惡的。即使我采取相反的阻止行動,事情也不會有絲毫不同。因此我隨波逐流。但是憑心而論,是應當采取負責任的措施的。
根據憲法來說,黨派之爭是無法阻止的。議會本該任期5年,但現已持續8年了。按照新通過的改革法案選民人數已從800萬增加到1200萬。人民和軍人頑強地支持戰爭,有權決定怎樣使勝利早日到來。但是立刻進行大選將產生最原始的政黨問題。保守黨在下院為少數派已有13年。在現在將要解散的議會中大約只占100席的少數地位。另一方面,他們確信,他們的好時光已經到來。他們相信,戰爭的經歷和激情對自由黨的原則與理想的影響一直在減弱中;他們認為,這些原則與理想已被發生的一切宣告為無效,證明為空想;他們知道,勞合·喬治先生與阿斯奎斯先生之間的爭吵已使自由黨徹底分裂了;最后他們知道,就首相的個人威信而論,自由黨人具有絕對的優勢。那么,保守黨人怎能答應達成協議來保衛所有的自由黨席位呢?這樣做不但會迫使保守黨人自己在新的議會里成為少數,而且使整個大選成為一場滑稽劇。保守黨在所有選區都有候選人參加競選。顯然,強硬路線必須在那樣一些人中間劃定,即他們在可怕的戰爭年份做出了主要努力又承受了苦難。決定進行大選就不可避免地要劃出這條線。那么這條線具體該劃在哪里呢?對在任議員采取的試驗,反映在莫里斯將軍提出的選區中4月份的投票狀況之中。在那個場合,阿斯奎斯先生的所有追隨者都被認定是反對派。用競選活動中粗俗的語言來說,一個自由黨議員或候選人,即使他曾經在大戰中打過仗、受過傷或者失去了一個或兩個兒子或兄弟,或在所有方面都忠誠地支持國家事業,人們也決不能讓他沾勝利的一點兒光,甚或要控告他妨礙了勝利的來到。信是由勞合·喬治先生和博納·勞先生寫給公開表示支持聯合政府的人的,后來有人用戰時配給制的行話把這些信說成是“贈券”。這些人中包括當年跟隨勞合·喬治先生的、現在稱為國家自由黨人的158位自由黨議員和候選人,其余的人受到了有力的攻擊。這一切后果是最初做出此刻舉行選舉的決定中必然會有的,只需根據主要問題做出判斷。
可是當大選到來時,它卻可悲地使英國的威信降低了。首相及其主要同僚在各自的選區吃驚不小,在某種程度上被他們遇到的選民的熱情所壓倒了。不為任何困難嚇倒的勇敢的人民所受的苦難太多了。他們流露出來的感情被流行的報刊激得大怒。殘廢軍人黑黢黢地充塞街頭。回家的戰俘向大家傾訴囚禁和必需品匱乏的困苦往事。每一個村舍都有陣亡將士。對被戰敗的敵人的仇恨,給敵人以應有的懲罰的渴望,從深受傷害的幾百萬人的心頭急速升起。在戰爭中工作做得最少的那些人,在詳細研究如何懲罰戰敗國的工作中有可能成為最出色的人。此時我突然看到一份警察的報告說,“各階級的人的感情相同,甚至幾周前鼓吹和平的人們現在也說,‘德國人應為其破壞造成的損失償付每一個便士,即使這樣做會要他們償付一千年。'”在我自己的鄧迪選區,尊敬的、正統的終身自由黨人要求給戰敗的敵人最嚴厲的懲罰。在全國范圍內最激烈的是婦女,她們中有700萬人是第一次參加投票。國家政策和民族尊嚴迅速陷入這個突發的騷動中。
從大批人群中立即喧鬧地提出三個要求,即絞死德皇、取消征兵和要德國人償付到最后一個銅板。
在征兵問題上,首相和戰時內閣最初努力想做相當的保留。眼前已經有了因沒有國家軍隊而遭受損失的教訓,因此放棄剛剛以無與倫比的代價建立起來的武裝,重新樹立所有障礙——這些障礙曾緩慢地、困難地被推翻——來反對義務兵役制,是極端輕率的。保持有點像瑞士制度的一種國民軍組織的想法,政府肯定在考慮;但一與選民接觸,這個想法在提出討論之前就被拋得無影無蹤。到處高呼消除一切強制行為,各地的候選人樂意贊同民眾的愿望。尚未以任何正面方式表態的內閣人員,急忙掩蓋和忘掉他們曾經并不認真考慮的危險的放棄義務兵役制的信念。大選前一星期,人們決定英國應恢復少量職業兵,她就是用這種軍隊進入戰爭的。
絞死德皇的要求得到了新聞界的強有力的支持,大臣們異口同聲地表示同意,在官方圈子里首先由寇松勛爵提出。辛辣的巧合使人想起王爾德描寫的獵狐故事中“追獵不可食用的動物的那種難以形容的心情”。但無可懷疑,這個要求同時也在廣大民眾中形成了。有4年時間,德皇被各種宣傳工具所辱罵,其罪惡野心和邪惡愚蠢使世界蒙受了可怕的洪水般的災難。他應對所有屠殺負責。為什么他不應因此而受懲罰?為什么平凡的士兵因精疲力竭在哨所入睡,或因受傷和長期作戰致殘而開小差離開戰線時會被處死,而這個養尊處優的惡棍使每個家庭處于黑暗的籠罩下,卻被允許逃脫懲罰,過富裕和奢侈的生活?我們有陸軍;我們有海軍;我們有協約國;英國的手臂很長,她能在德皇所在的任何地方找到他,處死此人是憤慨的世界的正義之舉。工黨在戰時內閣的正式代表巴恩斯先生在公開演講中說:“……前面提到德皇……我贊成絞死德皇。”
首相從一開始就明顯受這些輿論的影響。當帝國戰時內閣討論這個題目時,他的兩次發言均措辭激烈。他不但在競選演說中而且在面向整個和會時表示,要做堅持不懈的努力,務必使敵人交出皇帝,把他交付審判并處死。就我個人而言,我并不堅定地認為,國君對國家行為的責任可以用這種方式處理。但人們似乎認為,絞死德皇是立刻恢復自己的尊嚴與自己的世界的最好辦法。公眾的愿望最初顯然不是預期舉行一次審判。但是顯然,對于訴訟程序是否合法,對于被告的個人責任,律師必須有發言權。這樣做,前景將漫長而模糊。
我發覺,當我的意見正式發表時(11月20日),我竭力主張此事應慎重仔細。“在正義與法律的基礎上,很難說前德皇的罪比他的許多顧問更大,或者比支持他發動戰爭的該國議會更大。很可能對前德皇提出控告后將發現這場訴訟維持不下去,反而造成嚴重的僵局。”
可是,鄧迪市各階層和各黨派認真地和堅決地要求絞死德皇,因此我被迫支持審判德皇的主張。我評論了英國正義的基本原則,即每個人不論他的罪惡有多么深重、他的過失多么明顯都有權得到審判,當然是公正的審判。我們一定不可忽略定罪和懲罰罪惡,這是普遍的特點,否則將陷入與他們同樣的水平。這個論點被牢固和確實地接受了,盡管接受得缺乏熱情。自由黨人在懲罰德皇問題上與聯合政府的擁護者所持的觀點不同,《每日新聞》發表看法說,德皇只應該“在與被判處緩刑的殺人犯同樣的條件下被監禁”。然后他們急忙解釋,這實際上是“一種比處決還要嚴厲的刑罰”。這些扭曲的說法從任何觀點看都是站不住腳的。
但是整個大選的癥結是德國對戰勝國的賠款。“絞死德皇”是個感情問題,而“要他們賠償”則要事實和數字。第一個問題是——他們能付多少?大選、公眾要求、大臣的承諾都不能決定這個問題。沒收德國人在海外的財產和要求德國人繳出手中的全部黃金是容易的。此外,一個國家對另一個國家的賠償只能用貨物或勞務結算。這些貨物或勞務可以直接給予債權國,或者可以交給第三方,由第三方繞道和用一種不同的方式運到其目的地。但是沒有任何方法能改變這種處理辦法的簡單性質。德國人制造的東西必須用輪船、火車或馬車運出他們的國家,必須直接或間接作為他們償付的債務接收。現在德國人在一年中能制造的貨物量超過當時德國擁有的運載工具能完全運出該國的載運量,而由此留下來的貨物量遠遠超過包括債權國在內的一切國家愿意接收的數量。例如,德國人能夠也樂意開始重建被他們的潛艇擊沉的全部船舶,但要是他們這樣做對英國造船業會發生何種影響?他們無疑能夠生產各種工業品;但肯定地說,我們不是為了讓我們的所有民族工業被國家大規模扶植的傾銷而摧毀才來打這場仗的!他們能夠無償地輸出煤,而且此后的確是定期輸出了,但是這么做看不出對英國煤田有什么好處。他們能向中立國輸出,只要他們能用自己的貨物引誘這些國家歡喜,然后把由此應得的貨款以其他貨物的形式在有機會時逐步轉移給協約國。
下面要談的是勞務賠償法。例如,所有商船可以配備德國船員,以德國人的費用運送所有人的貨物,直到進一步公告,取得全世界的運輸業務;或者德國人可以成千上萬地大批涌入法國和比利時,用他們的勞動建造遭到毀壞的房屋并重新耕種荒蕪的地區。然而,由于德國人剛被對方以極大代價從那些地方趕出去,而且留給人們的是一些不愉快的回憶,最后回到故鄉廢墟的這些地區的居民,根本就不想這么快再次見到德國人的面孔或聽到德國語言。在所有這些方面是有一些事情可做,但是即使對經濟狀況最缺乏理解的人也都清楚,做這些事情很快會達到一個不能被超越的極限,一個無知和激情不能克服的極限。
在許多個月后,損失賠償費的清單減少到60億和70億英鎊之間。這個數字在大選時不為人知。如果公諸于眾,必定會被認為荒謬而予以拒絕。德國通過降低工資和延長勞動時間以及限制資本利潤,無疑有能力支付這一巨額賠款;但是德國在使用這一方法的同時,將使自己成為市場上無敵的(沒有利潤的)競爭者。即使這樣,所得的結果也只能抵償所造成的破壞的一小部分。在往昔,征服的軍隊以它自己的方式在它蹂躪的土地上搬走所有能移動的財產,在古代,征服者驅趕可能有用的全部男女以奴隸身份與他們一道走。有時多年或永久地勒索某種貢品。但是現在可以期望獲得的東西,規模大大超出上述比較簡單的做法。即使最一般的現代規模的賠償支付,也得恢復和維持德國最高級的科學生產狀態和最高級的商業活動狀態才行。可是那些吵吵鬧鬧地要求巨大賠償數字的人,也是最先建議以種種辦法嚴重損害德國商業和工業的人。
上述議論,一些人認為不合時宜。說這些陳述暴露了親德立場,應受指責,或者說,說這些話的人充其量是個智力低下的人。不但普通選民有此看法,而且各種財政和經濟專家以及實業家和政治家也有這種看法,這都表明,他們對不可否認的事實是無意或有意地視而不見。
沒有人比首相更了解這個問題。他就這個主題對他的同僚所做的第一次陳述(11月26日),對上述那些論點是一個有說服力的節錄。財政部的一個委員會中一些精通該部業務的官員們已提出報告說,總計現值20億英鎊,分30年付清,可能是德國要賠償的合理而且實事求是的總數。這個不受歡迎的數字受到了尖銳的指責,于是帝國戰時內閣建立了一個新的委員會來審查這個數字,我與其他內閣官員參加會議,為此各抒己見。當我面對鄧迪區選舉人時,我堅定地支持財政部的估計數。我盡可能地肯定此數有理。“我們叫他們支付賠償,”(歡呼)。“我們要叫他們支付巨額賠償。”(歡呼)。“他們在1870年向法國勒索了巨額賠款。我們要叫他們的賠款達到這個數的10倍”(持久的歡呼)。“(2億×10=20億)”。人人興高采烈。直到第二天這個數字才開始被仔細審查。此時,從一個重要的商會發來一份虛張聲勢的電報說,“在你的索賠數字中你沒有漏寫一個零嗎?”當地報紙各持己見,數值攀升。120億、150億,這些是昨天還十分滿足于20億的男男女女到處喧嚷的數字,而且無論如何他們還不準備接受這兩個數字。數字在壓力下天天上升,“如果我們能得到更多當然更好”;我則堅持我的20億,這個數字尚未受到非難,可是整個國家主張用最失去理性的數字。一位被指責為缺少活力的大臣甚至說:“我們應當把德國檸檬榨到里邊的核吱吱作響為止”,許多自由較多而責任心較少的平民候選人則隨波逐流。
就平時閑談而言,我不能自稱未受選舉潮流的影響。但為了說明我有可信的資格深入討論這些問題,茲刊印兩封在大選時我寫給有影響的選民的信如下。
1918年11月22日
我同情你們的感情,即我們決不允許我們失去全部勝利果實。但是當你們說,我們應當將1871年德國人強加給法國的同樣條件強加在德國身上時,你們認為你們是完全正確的嗎?的確,德國強行并吞阿爾薩斯—洛林,違反住在那里的人民愿意留在法國版圖內的意志,這是這些年來在歐洲一直起作用并導致目前巨大災害的主要原因之一。如果我們現在割取住著愿意留在德國的德國人所居住的德國幾個省份,壓制他們在外國政府統治下生活,我們不就是冒險犯1871年德國人犯的同樣罪行,這不是會帶來一系列同樣的不幸結果嗎?
再說關于戰爭賠償之事,我完全主張要德國人付出他們能支付的一切。可是賠償只能采取三種方法中的一種:(A)黃金和有價證券,這些只是滄海一粟;(B)強制勞動,也就是德國人以勞役形式來為我們和協約國工作。這會要我們的人民省出面包讓他們吃,此外我們不希望有這些德國人在身邊;(C)用貨物支付,這一點我們務必小心,德國人用貨物支付,會損害我們自己的工商業。那樣做,我們就是在實行通過條約引發我們的制造商采取敵對態度的那種傾銷了。有些協約國向德國要求賠償,也就是要他們對他們所造成的損壞進行賠償。這個數字很可能超過20億英鎊。他們沒有要求德國人支付戰爭費用,我知道這個數字計算出來是400億英鎊。為什么他們不索取后一個款項,是因為他們相信德國人完全不可能支付,再就是在那個基礎上擬定的條約,以后將發現毫無價值。
更概括地說,我認為指揮這個國家取得驚人的勝利和迫使德國接受嚴厲的停戰條件的政府,有資格索求一定的信任,有資格要求目前準備一起開會的協約國政治家應該得到信任,他們具有不是每個人都有的優越的知識與經驗,應該為世界的共同未來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我們必須十分小心地堅決保衛我們為之戰斗并以其名義進行征服的那些偉大原則。
另一封信是:
1918年12月9日
如果我們準備在歐洲建立和平,如我相信的那樣,將促使被壓迫民族得到解放,促使那些長期被任意分裂的同一種族的分支重新聯合,促使邊界的劃分大致符合大批同族人群成片居住的原則,它將永遠消滅大多數可能引發戰爭的起因。隨著戰爭起因的消失,戰爭癥狀也就是軍備,也將逐步和自然地消失。
我只能認為,我們有許多事要感激未來,還有更多的事寄希望于未來。
……
專心致志于大選混戰的勞合·喬治先生扮演了環境賦予他做的角色。他處在從全國和全歐來說都堪稱威嚴的職位上,絕不應當應邀到講臺前連夜發表演講。最最嚴峻的考驗是抵御幾百萬喜悅和贊美的支持思潮。此時他應當對自己、對自己的工作和處境的優越性具有更大的信心。正如事實所證明的,他完全有把握說一些適度克制和大度平靜的話。不僅如此,對過度的希望與要求潑一點冷水和發表少許乏味的聲明,這樣做在當時不管怎么不受歡迎,都是慎重的,過后將是值得珍視的。他試圖盡最大努力。他的演講很快就遠遠落在公眾要求的后面。有兩次(一次在婦女大會上)他幾乎被吆喝下臺。在各種事情的急速發展中,他盡力使用與盛行的觀點協調一致的語言,使群眾感情和報刊的合唱滿意,但他的講話每一段均包含某種防范性詞語,有某種保留,這些話后來體現出他的政治家風度。
在賠償的實際數字上,首相審慎地含糊其辭。帝國戰時內閣委員會在大選時就德國的支付能力提出報告。報告主要根據英格蘭銀行總裁坎利夫收集的全民證據,他們贊成讓“敵國”(不單是德國)每年支付的賠償數不少于12億英鎊,即240億英鎊資本的利息。勞合·喬治先生是在布里斯托爾發表演講時得到這份令人吃驚的報告的。他不接受這個數字;而且盡管一方面有公眾的激情,另一方面有英格蘭銀行總裁的意見,他還是發表了一篇克制和慎重的演講。必須使德國付出每一個便士,要建立一個委員會研究她究竟能付多少。要收繳最低限額以上的部分。感到厭倦的首相向歡天喜地的群眾發出這樣一句話:“他們必須賠償最后一個銅板,我們將為此搜查他們的口袋。”這句話蓋過了他所說的所有限定條件。“搜查他們的口袋”一時成為口號。
首相從帝國戰時內閣得來的數字并向帝國戰時內閣推薦的實際決定,將經受時間的考驗。“努力從德國獲得她能支付的盡可能多的賠償,既不影響不列顛帝國經濟的健康發展和世界和平,又不影響為收款而派軍隊占領德國”。
除這些問題外,大選改變成了對勞合·喬治先生的壓倒性信任投票。凡得到他祝福的所有候選人幾乎都當選為議員;凡不尋求或不接受他祝福的所有候選人幾乎都落選了。為了收集軍人選票,選舉結果延遲一個月公布,當結果宣布時,人們發現,他在自由黨和工黨中的反對者只有90人取得下院議席。同時愛爾蘭選舉也把民族主義議會黨逐出了議會,由于新芬黨人抵制大選,帝國議會中沒有了愛爾蘭代表。
首相發覺憲法規定他有5年任期,選舉主要依靠他個人的威望和深得人心,發現他是包括下院近六分之五議席的多數派的首領。但是為了達到這一點,他付出了沉重的代價。自由黨受到了致命的傷害。反對他的那些人全被除去了。支撐他的136位自由黨議員都與他們黨的基礎割斷了關系,幾乎在每一件事情上都依靠保守黨的支持,勞合·喬治先生只是由他個人的短暫的威望支撐著。只要這一點能持續下去,他的地位和權威是不可挑戰的,但是將持續多久呢?
此外,在歐洲的更大范圍中,競選活動的吵鬧顯著地削弱了不列顛的尊嚴。苦難年代的完美無缺的民族風度——在恐怖和厄運中表現出忠誠、冷靜、自我克制和同情心——遭受了十分庸俗的污染。不列顛全權代表不是從威嚴的戰場,也不是從莊嚴的會議室,而是從議員候選人競選活動的吵鬧中出發前往和平會議的。但是在賬戶的另一方面也有可靠的實實在在的資產;我們有新的議會,其中絕大多數準備支持面對艱巨任務和雜亂狀況的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