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窘。
抬袖輕咳一聲:“這個么,一愿社稷長遠,二愿國泰民安,三愿長輩康健,四愿夫君萬年,五愿小姑容艷,六愿……”
“你許這么多愿,”話未說完,蕭澤便慢悠悠地打斷我: “月神它忙得過來么?”
我摸了摸鼻子:“這個,其實,重點我也略揀了揀……”
“哦?”蕭澤低頭湊近,“那就把你揀過的說給為夫聽聽。”
聲音低低的,略帶笑意的眉目在這靜寂的夜色中似染了別樣的誘惑,氣息相纏,我聽到自己分明的心跳聲。
不遠處的大石后傳來斷斷續續的爭執聲。
正慢慢貼近的兩條身影僵了僵,蕭澤轉而握住我的手,不動聲色地向大石走近。
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來:“桐,三年的夫妻恩愛,你真的忘得一干二凈?你可知這兩年我是怎么過來的?”
片刻的沉寂。
接著便是桐子嘲諷的聲音:“三年夫妻恩愛?恩愛到你眼睜睜地看著我被公子丙擄走而不置一詞?恩愛到我剛剛離開你就另娶新婦?盧士魴,你口中的恩愛是不是太廉價了?你走吧,以后不要再來糾纏我,我們早就毫無關系了!”
男人呼吸激烈。
我心中暗忖:原來桐美人的前前夫叫盧士魴。
盧士魴聲音不穩:“不,桐,你明知道我是迫不得已,我不能沒有你。”
桐子冷冷嗤笑,轉身就走,盧士魴拽住她,兩人無聲撕扯。
我下意識地去看身旁的蕭澤,只見他的眉頭緊皺,慍怒隱隱。
我反扣住他的手,他看了看我,容色稍緩。
桐子又氣又急:“放手,你再不放手我就喊人了!”
盧士魴:“父兄相逼,我能怎么辦?桐,那個女人我從來沒有碰過……”
桐子:“滾!”
我著實一驚,萬料不到看上去溫婉和順的桐美人竟會出語如此彪悍。
盧士魴苦澀:“桐……”
桐子不掙扎了,聲音冷寂:“這一次公子丙,你說父兄相逼把我轉嫁,如果再來一個公子乙,再來一個公子甲呢,盧士魴,你還準備把我轉嫁幾次,準備讓幾個人逼我婉轉承歡,讓幾個人害死我的孩子?”
秋夜寒涼的風中,這一串串慘淡的詰問,毫不留情地揭開那鮮血淋漓的過往,我看到,男人好像被一種無聲的力量狠狠地擊中,驀然呆在原地,如一截枯木般,手無力地垂下。
“你走吧,以后不要讓我再見到你。”桐子的聲音,沒有絲毫生命力。
男人搖搖欲墜,失魂落魄地喃喃:“不,桐,我會補償你,我要求君上,求岳父把你重新嫁給我,我要補償你……”
他是如此倉皇,踉踉蹌蹌地經過我們身邊時竟沒有絲毫察覺。
桐子仰起臉,幽涼的月光下,滿面淚痕。
我拉起蕭澤的手,悄然離開。
回到大帳,我問蕭澤:“如果盧士魴真的來求你,你怎么辦?”
蕭澤蹙眉:“這畢竟是還大夫的家事,理應由還大夫做主。”
我道:“可是桐子不愿嫁他,就讓桐子這樣生活不好么?”
蕭澤拉過我,神色肅然:“可你要知道,美人無主,終會引起爭奪,我不想我的朝臣們為一個女人鬧出丑聞。”
我無法辯駁,抿了抿唇,沉默。
許是夜晚風吹著涼的緣故,許是一夜勞累的緣故,次日醒來,我精神不振,頭暈沉沉的。
士兵在山腰張開帷幕,獵手入場中狩獵,觀者在幕外觀賞。
鼓聲響起,車馬奔馳,現場的氣氛極其熱烈,不時爆發出歡呼喝彩。充當觀眾的一干宅男宅婦們,一邊看還一邊興致勃勃地做現場點評。從獵手馭馬的姿勢,到獵物中箭的位置,再到獵物臨死前蹬腿的次數,無不作出詳細分析,以此判定獵手技藝的高低。
我有些懨懨地望向場中:騎士們穿著挺英武,馬兒們跑得挺歡快,可是除了我家蕭澤,我真心覺得并沒有多少其他看頭,而且死了的獵物也不比活著的獵物更美觀。
再次瞄向幕后熱情高漲的觀眾:不知是我見識少還是他們見識少。
君太后慨然憶當年:“說起來吾年輕時也是一個英氣女子,西部老秦女哪個不會騎馬射箭哪,隨父兄上山打獵那可是常有的事。”
周圍一片附和贊嘆。
我甚是驚詫,想想太后平時的樣子,對比太后述說的當年,我頓時陷入一種深深的茫然,難以想象四個字已不足以形容我當時的感受,或許歲月無情才是最好的感言。
我托著頭發呆了一會,再看老太太那張精神奕奕的臉,突又覺得,其實我才是上了年紀的那一個。
實在無力堅持,我向太后告病請辭,回帳歇息。
帳門口,一道窈窕的身影正在那里徘徊躑躅,看見我,垂首跪了下來。
“桐子,有事么?”我訝然。
“夫人救我!”桐子的聲音,惶然哀切,我吃了一驚,連忙把她扶起讓進帳內。
“出了什么事?”我問。
“臣女的前夫盧士舫要逼臣女嫁給他,臣女不愿,寧可終身不嫁,請夫人做主。”
我默然,想起昨夜蕭澤的話,斟酌道:“可是你這么年輕,總不能真的不嫁人,如果他對你有情……”
桐子抬起頭來,面色蒼白,淚光閃閃:“即便嫁人,嫁誰都行,唯他不可。”
我怔住了,看著腳下的美人,神態楚楚弱質纖纖,可出口的話竟如此決絕,該是怎樣的灰心失望才能說出這樣的話?
那一瞬間,我突然明白了,溫聲道:“我知道了,容我想想辦法。”
桐子淚如雨下,我亦覺得心酸。
送走桐美人,我的頭更痛了,躺在榻上直犯迷糊,許多往事許多念頭紛至沓來,一會是桐子,她的坎坷經歷,一會自己,我的曲折過往,驀然交匯到桐苑那一幕,公子丙那張惡魔般的臉突然清晰地逼了過來,我陡然一驚,身上滲出密密的冷汗。
再大的屈辱也比不過對他憤怒的擔憂,再大的恐懼也比不過對他離棄的猜測,原來我已經這么愛他了么?可是為什么,不過兩年而已,我對表哥都沒有過如此感覺。
夾雜著心酸的甜蜜涌上心頭,我自嘲地笑:我愛他,自然是因為他是我的夫君,我理所應當該愛的人。
隨意吩咐了兩句,我便據榻睡去。
夢境混沌,似乎來到很冷的地方,我凍得全身發抖,耳旁依稀傳來焦急的說話聲,腳步聲來而復去。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兒時與表哥玩雪球的情景。冰天雪地的寒冬,我和三表哥四表哥拿著雪球扔來扔去,當時并不覺得怎樣,可夢中的我卻著實替那時的自己感到冷。大表哥走過來,看看我,眉頭微蹙,卻什么也沒說,只淡淡地吩咐身旁的青籬為我取一件斗篷過來。
再后,青籬便成了我的貼身侍女,和大表哥一樣,她的話很少,有時甚至讓人感覺不到她的存在,卻極為細心妥帖。
我這么想著,青籬果然妥帖地又給我加了一床被子,被子溫暖柔滑,還貼心地主動把我密密地擁住,我甚覺舒心,滿意地蹭了蹭,復又沉沉睡去。
醒來后天色已晚,大帳內燈影重重,我剛動了動身,頭頂便傳來一道微啞的聲音:“醒了?”
我略驚,下意識地仰頭看去:“君上?”
他就勢俯身觸了觸我的額頭:“還有些熱,你染了風寒,這里只有善治跌打箭傷的隨行軍醫,不便用藥,明天我們就回去。”
我又驚,按住他的手:“可是我們才來兩天,母夫人還未盡興。”
他頓了頓:“無妨。”
我有些心焦,看著他從容起身,從容地吩咐侍女:“拿些清淡的飯食過來,多備熱水。”我道,“這些小病并不礙事,君上不必耽誤日程,”按了按眉心,補充,“但既然是風寒,這樣共眠恐怕不妥,會傳染。”
他回過頭來,背光的陰影中看不清表情,語氣依舊淡淡:“婧病中怯寒,你我夫妻,有何不妥?”停了停,又道,“我一直認為,既是夫妻,婧有心事就應該同我說,今日才知,并非如此。”
莫名的語氣,莫名的說辭,我看著他,很是茫然,想說什么,卻不知從何說起。
用過餐,泡過澡,還被逼著飲下許多熱水,連在帳中溜達消食都不準,就被安置到榻上。
他依舊從容不迫地把我納入懷中。
我猶豫片刻,問:“君上在為我管桐子的事不快?”
蕭澤:“不是。”
“那是為了什么?”
蕭澤不答。
我無語問天,英明賢能的國君大人鬧別扭了,說出去誰會相信?
我安慰性地撫摸他的胸,他穩穩地捉住我的手,聲音低啞:“不想病得更重,就好好休息。”
我臉色暴紅,連忙縮回自己的手,乖乖躺好。
幸而夜色濃郁,掩蓋了一切。
天明啟程,分成了兩撥,一撥護衛我快速進宮,一撥隨國君太后慢慢回城。
我精神萎靡,已經開始咳嗽,青籬憂色重重。
回到宮中,立馬有太醫令前來診治,滯留宮中的聲子姑娘也喜滋滋地趕來,想必是想聽我講狩獵見聞的,看到我如此情況,倒是頗有眼色地收了聲,轉而關心起我的健康狀況來。
我想了想,揮退了下人,強打起精神坐起身,鄭重地問道:“聲子,你告訴我,如果有一天你出嫁,桐子做媵,你愿意嗎?”
聲子先是驚訝,繼而兩手一拍,歡喜道:“真的嗎,太好了,與其讓不熟識的宗女隨嫁,真不如讓熟悉的桐子跟著作伴玩耍。”兩眼放光地抓住我的手,“桐子她愿意啦?”
我抬頭望梁,無語問天。
聲子問:“怎么?”
我道:“雖然我一向覺得爭寵什么的是浮云,不過聲子,你要考慮清楚,桐子貌美,很可能……很可能,會奪去國君的寵愛?”
聲子斂起笑容,認真地問我:“嫂嫂,難道我不貌美么?”
我突地愣住,而后驟然失笑。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依然清晰地記得這一幕,清晰記得這樣一個小姑娘,用這樣坦然自信地問我:“難道我不貌美么?”
或許當時這一幕給我最深的觸動就是,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能這樣從容地問一句,無論那時我已遭遇什么樣的境況,是狼狽還是凄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