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三表哥曾說,我雖貴為一國公主,但卻著實缺乏一點公主應有的嬌嬌之氣,我想,這大約與我自小離國且經常和男孩子廝混有關。不過,三表哥又說,我生病時倒還像些樣子。
其實,從小到大我很少生病,對我而言,病痛的折磨遠比不上吃藥的折磨更難忍受,所以即使是生病,我也不見得有什么嬌嬌之態。
三表哥這么說,只因某一次我偷偷倒藥時被他撞見,各種威逼利誘之下,我被迫使出女孩子的手段向他擠淚撒嬌,這才勉強蒙混過關。
我不是擅長撒嬌的女孩子,那一次被迫為之,真真掉落了幾層的雞皮疙瘩。
此后生病,但凡我偷偷倒藥時都會碰到三表哥,不會早一步,也不會晚一步,總會在我快倒掉一半時被他人贓并獲。
由此可見三表哥此人極壞,他既不提前阻止我,也不會當作看不見,就等著看我當場出糗,并樂此不疲。
列數那僅有的幾次恨不能讓人撞墻的撒嬌賣癡的經歷,竟都是對著三表哥,也因了和三表哥斗智斗勇的經歷,之后我對藥毀尸滅跡的手段越發高桿,那些苦澀的濃汁,總有大半部分被我不動聲色地處理掉了。
造成的直接后果是,我要么不生病,要么就比別人病的時間長。
所以,一旦我病了,青籬總是分外憂心,我私下里揣測,她憂心我用藥倒比憂心我的病情還要多些。
整整三天過去,我的病未見減輕,青籬變了策略,膳后早早地把藥端上來。
“怎么回事,現在還未到用藥時間呢?”望向杯中那黑乎乎散發著怪味的濃稠液體,我反射性地皺眉。
青籬若有若無地瞟了旁邊的蕭澤一眼,恭謹地回道:“夫人服藥三天,每次都是在膳后半個時辰后,病情卻不見好轉,所以奴婢就把煎藥的時間提前了。”
蕭澤凝重的目光望了過來。
我“唔”了一聲,忙道:“知道了,藥先放一放,我略下下食,也等藥涼一涼再用,你退下吧。”
青籬若有若無的目光再次飄向蕭澤那里,恭謹不變:“藥溫正好,奴婢已經試過,太涼了怕夫人又會向前兩日那樣惡心嘔吐。”
就是如此,身體的本能反應總是蓋過理智,嘔得翻江倒海的可怕經歷讓我對吃藥心有余悸。
我頭皮發麻,覺得今天的青籬頗有點老媽子的味道,于是催促道:“好了,知道了,你去備些香瓜子過來,待會壓一壓藥的味道。”
青籬郁郁而去。
剛想著怎樣打發走室內的另一個,就見蕭澤已經端起案上的藥汁,若有所思地沾了沾唇。
我嚇了一跳,連忙走過去,道:“君上不是還要接見齊國的使者么,天不早了,讓大國使者等久了不好。”
蕭澤抬眼看我,慢悠悠道:“使者來了自會有人通報,倒是這藥,夫人還是及早用的好。”
我托了托額,虛弱地掙扎:“唔,我會的,君上說那齊使來蕭為什么事來著?”
“聲子的婚事。”蕭澤淡淡地解釋,“齊國的君太后是我們的一個姑母,原本說好過幾年再把聲子嫁過去,誰知齊君薨了,新君至孝,不忍母親日夜悲泣,便想著把太后母國的女子娶過去給母親作伴解憂。”
我一時唏噓,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慶幸道:“這齊國的使者來得真是及時,母夫人定會覺得君上是為了會見齊使才從龍山匆匆趕來,如果知道是因為我掃了興,不知道會怎樣不高興呢?”
蕭澤問:“你很在意?”
我微微點頭:“自然,偶爾也會有我想要討好的人么。”
蕭澤挑眉:“哦?比如?”
我正色:“比如我在乎的人,我在乎的人所在乎的人。”
繞口令一般的說辭,卻取悅了對面的人,他的眼底泛起深深的笑意,唇角彎起。
“我的夫人如此貼心,那這一次就由為夫親自伺候你用藥如何?”
我的笑頓時有點僵了:“夫君這么忙,這點小事就不必操心了,政事要緊。”
蕭澤上前一步:“夫人的病是為夫心中的頭等大事,哪能不操心,來,乖乖喝下去。”
那神情仿佛大灰狼溫柔誘惑地對小綿羊說:“來,乖乖給我吃下去。”
我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即便是僵硬的笑,也有點撐不住了。
蕭澤看著我:“怕苦?”
我搖了搖頭,虛弱地交代:“不全是,主要是味道,我對異味比較敏感,藥的味道尤其不能忍受。”
蕭澤微微蹙眉。
我含糊道:“唔,我會用的,不過藥也涼了,待會我讓青籬熱熱再用,君上該起身了么?”
“不急,”蕭澤不為所動,神色平靜地嘗了嘗藥道,“不涼不熱,正好。”
徑直把藥放到我手上,意思明顯。
我瞪著手中的藥直皺眉。恰青籬進來,蕭澤取過那本是給我瓜子自己悠閑地嗑了起來。
我目光炯炯地盯著那杯藥,兩人目光炯炯地盯著我。
我無論如何也下不了嘴去。
“閉上眼,屏住氣,一口喝下去,相信我,非常簡單。”蕭澤好整以暇地做現場指導。
我開始閉目運氣,內心做天人交戰:是冒死喝下去呢,還是冒死拖延下去?
“如果這兩日婧乖乖用藥,病好以后澤賞你一件大禮,包你喜歡。”蕭君大人笑瞇瞇地拋出誘餌。
我一個沒忍住,上鉤了:“什么大禮?”
“驚喜!”蕭澤抿唇微笑,“說出來就不靈了,但絕對合婧的心意,如何?”
精神的力量是無窮的,在神秘大禮的誘惑下,我一鼓作氣吞下藥汁,壯士斷腕一般。青籬麻利遞上麥芽糖。
“好了,現在我也該去見見齊國使者了。”
蕭君大人神情瀟灑地彈彈衣襟,翩然起身。
我的目光從他遠去背影慢慢移到案上那一堆剝好的瓜子仁上,眼皮一跳:他所說的合我心意的大禮不會就是這堆剝好瓜子仁吧
兩劑藥服下去,身體大有好轉。深秋的陽光薄如蟬翼,溫和明亮。
蕭澤帶我出門。
我心中各種揣測,難道蕭君大人要賞我的是一座山或是一片地,竟需要本尊親自移架過去查看?
轔轔的車馬聲停下,我急急地掀開簾子,登時抖了:“君上……君上是要送我……豬肉?”
一排排懸掛豬肉的架子密密相連,一扇扇鮮紅的豬肉塞滿視野,已經不屬于這個季節蒼蠅違背常理地活躍著,繞著那些血漬雜碎嗡嗡飛舞。
我的腦子出現短暫的空白。
蕭澤看了我一眼,拉著我從另一邊下車。
原來這里是一處鬧市,舉目望去俱是肉食交易,正是為窩冬祭祀做準備的時節,到處人語嘈雜,異味濃重。
我懵懵懂懂地隨蕭澤走入對面的巷子,停在一座宅邸前。
太史府?
最有書香氣息的府邸,落在最具煙塵氣息的鬧市?
經過剛才那一幕的沖擊,此時的我已經生不出更多的情緒波動了。
“以前君父聽說了太史府的環境,曾提出要賞太史一處新宅,但太史為人耿介簡樸,拒絕了。”蕭澤低聲解釋。
我點了點頭。
太師府確實簡樸,就連太史夫人也是布衣荊釵,還要親自下廚為來客操持茶事。
太史府唯一富有的就是書房中那排排書架上層層疊疊的竹簡。
置身其間,就像置身于書簡的山川海洋。
神秘大禮云云,我已經無力想象了。
“太史,把那竹簡拿來給夫人看看。”敘禮已畢,寒暄一陣,蕭澤含笑吩咐。
太史早有準備,白簡墨篆很快呈上。
凝目看去,是一段蕭史:四年秋,公娶己氏夫人,念及先母,頌《擊鼓》第四節 ,以之為誓。
我有點呆,見四只眼睛炯炯地看著我,我費力地擠出一點笑來:“太史的書法甚為傳神。”
太史笑:“那這片竹簡就送與夫人了。”
我僵笑著道謝。
蕭澤似笑非笑地瞟了我一眼:“夫人驚喜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
身旁的兩人繼續交談,我郁悶地翻看那片竹簡,也就是一片竹簡而已。
郁郁地把竹簡揣進袖子,郁郁地和太史夫婦告別,郁郁地上了馬車,對面的人還心情頗好地詢問:“怎樣,這個大禮是不是很合夫人的心意?”
我嘴角抽搐:“合,合,夫君的禮讓為妻我大長見識。”
蕭澤曲指敲了敲我的頭,從我袖中摸出竹簡,逐一指點:“四年秋,這個己氏夫人會是指誰?”
我想了想,睜大眼睛:“我?”
“《擊鼓》的第四節婧還記得?”
我凝眉沉思:“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攜子之手,與之偕老。”
““以之為誓”可懂得它的意思?”
我眼神微動,似有所悟。
蕭澤嘆息一聲把我擁進懷中:“以史表-情,你夫君算不算古往今來第一人?”
我沒有說話,猶在心神震動中。
“寫進史書便無可更改,”蕭澤的聲音低低地響在耳畔,溫柔繾倦,“婧一日為蕭國君夫人,一生都是,除非蕭國覆滅,否則百年之后安睡在澤身旁的人非你莫屬。這,能不能安撫婧不安的夢境?”
我的眼睛開始不由自主地泛濕,聲音低低的:“君上知道了?”
他清淡地“嗯”一聲:“去龍山的那晚就知道了。”
我突然無法說話。
他輕聲道:“你知道嗎,其實我和聲子并不是同一個生母。”
我震驚,情不自禁地從他懷中抬頭。
他淡淡一笑:“我母親千里迢迢從秦國來嫁給父親,卻始終得不到父親的歡心。那時隨母親媵嫁的還有公子雍的母親和聲子的母親。公子雍的母親很快獨占了專寵,其實從很小我就知道,我雖是嫡子,但君父卻更喜歡公子雍。”
我忽然想起兄弟二人那段讓位佳話,除了讓賢之說,這其中是不是也有他自保的成分?
“我母親生前經常做一個夢,”蕭澤的聲音幽幽的,恍若遙在天邊,“夢見她和君父老態龍鐘病體懨懨地并躺在榻上,占夢師說那預示著他們夫妻二人將相濡以沫白頭到老,可是直到離世母親也沒有體驗過那種感情。”
我緊緊地握住他的手。
蕭澤道:“母親離世后,我被交于聲子的母親撫養,她對我極好,視如己出。再后公子雍的母親離世,聲子的母親成了唯一的國君夫人,這期間,我的太子之位一直未曾變過。”
蕭澤看向我:“即位后,我找了更好的占夢師解讀母親的夢,占夢師說,兩具病骨支離的身體,其實就是他們感情的象征。你看,夢雖有預兆,但也要看占夢師的解讀功力。”他回握住我的手,“從娶你的的第一天開始,我就想,我絕不能讓我的夫人也走上母親老路,婧,你明白嗎?”
我喉頭哽咽,那一刻,我忽然想起那個問題,我為什么愛他,不是因為他是我的夫君,不是因為他是我應該愛的人,而是因為,他這樣的人,無法讓人不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