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朕旨意——”湛溪的身影背對著眾人在鋪著紅毯的階梯上頓了頓。然后他坐回龍椅,看著蒼梨,卻又不像是單單在看她。
身邊的太監(jiān)小順子已經(jīng)恭恭敬敬地磨好了墨,準備將皇帝的口諭擬成圣旨,昭告天下。
湛溪的眼中浮動著一絲星光。他緩緩開口,沉聲說道:“南北對峙已久,邊民苦不堪言,朕心難安,深感建立平緩邊疆關(guān)系之迫切。今南朝主動議和,以和順公主赴北遠嫁,愿結(jié)百年之好,朕深感南朝之誠意,更憫恤邊塞將士與百姓之苦,思忖良久,特準和親?!?
沉寂的大殿頓時炸開了鍋,眾臣議論紛紛。唯祺王不語,與北野湛溪靜默對視。他是湛溪最得力的助手,最忠心的臣弟,他知道,湛溪今日答應(yīng)和親,也有自己力諫的原因。不過,他還從湛溪眼里看到了別的復(fù)雜的東西。除了有一點,祺王看不太明白,別的他是看得真真切切。傲慢如斯的北野湛溪,竟然被蒼梨的一番話打動了!也許,她說的那番話是任何一個憂國憂民的人都能說出來的,可是,面對天子威嚴,真正敢直抒己見的人又有幾個?別說北野湛溪是一個如此傲慢而自信的人,單單是他出生宮闈皇家的高貴身份,就注定了他要將別人踩在腳下,也注定了也許他一輩子都無法從身邊的人口中聽到幾句真話??墒巧n梨不同。她只是一個屈辱和親的公主,她不奢求低眉順眼以求飛上枝頭,更不需求后宮之中人人求之不得的一點皇寵。她只是為了她的國家而來,為了她的無辜子民而站在這個地方。她只想用自己孱弱的雙肩,替南朝的百姓撐起一片晴朗的天。
俯瞰天下女子,幾人能有如此氣度?
蒼梨沒有注意到祺王的打量,一心沉浸在自己小小的疑惑中。北野湛溪如此果斷地答應(yīng)和親究竟是因為自己剛才那一番話讓他真正體會到了邊疆戰(zhàn)亂之苦,還是她最后那一句“不是北朝人”激起了他的斗志一定要爭個輸贏?蒼梨輕輕閉上眼,把周遭的嘈雜都屏蔽在耳膜外面,靜靜地聽著自己毫無波瀾的心跳。她想到了,因為自己的努力,從此以后,她將在陌生的國度寂寥地了此一生。說來或許可笑。但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她最厭惡的是皇宮,卻最終無法逃離??墒茄矍暗囊磺蟹路鹗且粋€冗長的渾渾噩噩的夢,充斥著看不清的黑與霧;忽的有人推開了黑暗中的一扇窗,強光照了進來,所有隱匿在深處的恐懼、迷茫、失落都在一瞬間涌來,讓她原本的脆弱無處遁形。蒼梨就這樣睜開空洞的雙眸凝視著對面的俊美男子,黃袍加身,九五之尊,他的身上縈繞著一股說不出的氣息,拒人于千里之外。她的臉色慢慢變得有些慘白,不是因為誰,她只是(想)垂下眸看著地面延伸開的紅色地毯,就如同看見了自己鮮紅而冰涼的心。有斑駁的陽光在地毯上跳躍,卻是說不出的寂寥和清冷。
“墨云代兩朝邊疆百姓,感謝北皇慈悲?!蹦凄嵵氐毓笆种戮?,也打斷了大殿上所有人的議論和冥想。
湛溪一言不發(fā)地坐在龍椅上,冷漠的臉如同高傲的神明,俯視著腳下卑微的生靈。他沒有至少出于禮貌地回應(yīng)墨云,而是看向了蒼梨。“小順子,繼續(xù)寫。”湛溪對小太監(jiān)使喚了一聲,與其說是讓眾人的注意力回到正題上來,不如說是想仔細看看接下來的蒼梨還會有什么反應(yīng)。他就不相信,世上還有這樣鎮(zhèn)定的人。即便知道自己將要被遺棄在世界一隅,卻還是一臉的淡然如水?!澳铣晚樄鳎蠈m蒼梨,品貌端莊,德才兼?zhèn)?,特封六宮貴人,賜號‘憐’。望愛卿持德恒久,為天下表率,福澤南北邦交,永修萬世之好?!?
南北邦交、萬世之好,竟然都在自己一個人的肩上嗎?那一個“憐”字,不但取自她自己口中的話,也在時時刻刻提醒著她,一旦戰(zhàn)亂四起,邊疆百姓將再度陷入水深火熱的煎熬之中。蒼梨心中露出一絲苦笑。她何嘗聽不出這其中還有一絲意味是北皇的警告。他現(xiàn)在雖然答應(yīng)和親,但是她在后宮若不安分,所有的努力便是白費。畢竟,她只是一份向北朝求和而被獻上的禮物。蒼梨仍是無波無瀾地頷首道:“臣妾,謹遵皇上教誨?!?
可就是這么簡單的一個停頓,還是被湛溪抓住了蒼梨不慎流露出的小情緒。她已經(jīng)掩藏得很好,無論是言行、舉止,還是神態(tài)??墒撬耍Z氣也是心思的一部分。這世上哪一個女人,會對和親真的釋懷?何況皇宮中出來的女子,嬌生慣養(yǎng),目中無人,此刻的屈辱,也必不能接受。也不知這個和順公主,在南朝的安樂窩里上演了多少次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戲碼,才練就了現(xiàn)在的金剛不壞。但他怎么覺得,這個女子,好像有點意思。湛溪沒有發(fā)覺,他的嘴角抿起的打量之色,被祺王的目光撞個正著,更將他嚇得不輕。
長這么大,祺王還沒有看見過湛溪對身邊哪個女人表現(xiàn)出感興趣的神色。唯獨這個南宮蒼梨。他還記得第一眼見她時,他只注意到她傾國的美貌,不過他也知道皇上不是貪圖美色之人,所以他并不確定和親能夠順利進行。而作為國力正盛的北朝的使者,祺王也并沒有下定決心放棄眼前乘勝出擊的好機會,即便前面的南朝邊防堡壘,是祖祖輩輩幾十年都久攻不下的魔咒。直到蒼梨對他說出那番憂國憂民的話,讓他改變了立場,他猛然發(fā)現(xiàn),面前站著的絕不是一個只有姿色而全無大腦的刁蠻大小姐?,F(xiàn)在看見北皇的眼神,祺王就更加確信這一點了。但他也不會傻到去想,她還能在不近女色的北野湛溪面前翻出什么更大的浪。只是她能達到和親的目的,這一切就應(yīng)該告一段落了。祺王很輕地,幾乎連自己都沒有察覺地,為她嘆了一口氣。
“皇上,皇后娘娘之前已經(jīng)在長樂宮預(yù)備下了住處,吩咐說,如果皇上答應(yīng)和親,就請新主入住。奴才是否現(xiàn)在帶憐貴人去熟悉環(huán)境?”小順子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現(xiàn)在提出了這個問題。
更不知為何,皇帝一聽皇后和長樂宮的名字,就皺起了眉頭。
連祺王也深吸了一口氣,立馬上前說道:“皇兄,臣弟以為,憐貴人既是我南北兩朝從此交好的紐帶,也算平息戰(zhàn)亂的有功之臣,理應(yīng)賞賜單獨的居所。若屈于長樂宮門下,恐怕顯得我北朝有失禮儀。”
湛溪聽了猶豫了一下,然后說道:“那就賜玉茗軒。自從先皇順妃仙去以后,那個地方一直閑置。就是地方偏僻一點,有人住進去,也添點人氣兒?!?
“可皇后娘娘……”小順子又是一副為難的樣子。
湛溪用冷得快要結(jié)冰的眼神瞥了一眼小順子,似乎尤其厭惡小順子這副因為擔心皇后有意見而反駁自己的旨意的模樣。
小順子知趣地噤聲,到蒼梨跟前恭敬地說了聲“請”。
蒼梨禮貌性地笑了笑,轉(zhuǎn)身跟著小順子去。她看見了墨云關(guān)切的眼光。他的眼里閃爍著從來沒有看到過的光彩,充滿了復(fù)雜的情愫,想要高興卻又止不住難過,想要灑脫卻放不開執(zhí)著,明明應(yīng)該是愿望成真之后的喜悅,可他看著蒼梨的目光里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痛苦,好像是有一把刀子從自己的血肉里硬生生地割掉了一塊。她就像一朵梨花,被風從枝頭帶走,不悲不喜。
墨云的目光隨著蒼梨消失的身影而悵茫地游曳在遠處皇宮的邊際與天相交處。他的心,仿佛也被一齊帶走了。
“朕已在御花園備下酒宴為使節(jié)們接風洗塵。墨將軍,請吧?!?
湛溪難得的一句敬語拉回了墨云的思緒。墨云回過頭來,正好有一瞬間和湛溪四目相對。他一閃而過的悲哀和憤怒映入湛溪的眼中。湛溪的唇角卻勾起看不見的笑意,像看見了久違的有著某種糾葛的老朋友,抑或說是,老對手。他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漆黑的街道。
兩名隨從護著白衣少年在夜深人靜的小鎮(zhèn)上亡命地奔跑。
身后的夜幕中呼啦啦地飛出四五個黑衣蒙面的殺手,對少年一行人緊追不放。
“帶殿下先走!”中年隨從拼命將白衣少年和另一人推進旁邊漆黑一片的小巷子里,自己卻舉著染血的刀再次撲向后面緊追不放的殺手。
白衣少年一手捂著胸口,鮮血順著指縫從衣襟里涌出。他的臉色蒼白如紙,仿佛隨時被狂亂的風撕破。纏綿的梅雨從白天下入了夜里,所有的一切都淹沒在雨影里。白衣少年腳步踉蹌,只有身旁的護衛(wèi)攙著他,一面回頭查看后面的動靜,一面在交錯縱橫的小巷中亂竄??墒前滓律倌晖耆チ肆?,雙腿一軟,跪倒在地上。
“殿下!”護衛(wèi)努力扶著他,卻無法再拽著少年前行。他四處打量,發(fā)現(xiàn)旁邊一間宅子的后門沒有上鎖,于是心一橫攙著少年撞門而入,躲進了黑乎乎的馬廄?!暗钕?,屬下出去找點金創(chuàng)藥,您撐著!”
少年麻木地聽著。眼前的所有仿佛都是黑白,雨影在屋外旋轉(zhuǎn)。他睜著空洞的雙眸,好像死亡近在眼前。黑白交錯中,忽然出現(xiàn)了她清澈的雙眸。
那雙,和南宮蒼梨一般的雙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