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群臣吵嚷成一團,像一群螞蟻在互相轉告外來者的不懷好意。
“北皇息怒!”墨云聽急了,想開口解釋,但想到蒼梨的冒犯,竟不知該如何替她圓場,只能一臉干著急地站著。他無意瞥見蒼梨嘴角的笑意,心里忽的升起一股寒意。他想起那一日,南朝的議政殿上,南皇問她可否愿意遠嫁和親,以解邊關危機。其實說是詢問,不過只是試探。若她膽敢反駁,南皇就是綁,也會將她綁來。誰讓她,是南朝最美的女子。而她笑得風輕云淡,未曾說一個“不”字。難道從那個時候開始,她就決定玉石俱焚?可她為國為民之心,讓人感受得真切,怎會有假?
“皇兄還沒開口,你們這群當臣子的就七嘴八舌議論皇上受辱,難道這就是你們心中所想?從皇兄決定召見和親使臣起,你們就百般阻撓,現在也還挑撥南北關系,惟恐天下不亂。本王看,你們對和順公主所言不滿是假,不服皇兄的決策,所以拉幫結派一起妄圖破壞議和才是真吧?”開口的是祺王,語氣不緩不急,卻含著咄咄逼人的力量。
“王爺,你怎么能這么說啊?老臣對皇上一片忠心,怎敢冒犯皇上?實在是這妖女欺人太甚,老臣不能容忍,還望皇上和王爺明鑒。”那群大臣趕緊一邊撇清,一邊老淚縱橫地自表忠心。
祺王懶得理會他們這一套,轉向皇上拱手說道:“吾皇英明,自然分得清是非黑白。臣弟受命迎接和親儀隊,這一路上也見過和順公主的深明大義。相信和順公主對皇兄出言不遜,定有深意,何不讓她說完,再讓皇兄和諸大臣評判她的是非對錯。這樣也顯示出我北朝的王者風范,讓天下百姓心悅誠服。皇兄,此刻皇宮之外,定是百姓聚集,還望皇兄以大局為重,稍安勿躁。”
“皇上……”還有大臣義憤填膺地想要反駁祺王。
北野湛溪眼中卻是星光流動,輕啟雙唇,冰冷地說出一句:“準奏祺王所言。”
簡短的六個字,就像他冰冷的臉一樣留給人無限的遐想。剛剛還吵得不可開交的眾大臣,一下子全都像受凍的蟬一樣噤了聲。他們不敢反對皇帝的決定,于是齊齊看向那膽大妄為的和順公主。這個小丫頭片子,能玩出什么花招?
祺王見事情有了轉機,也松了一口氣,但也沉著臉向蒼梨問道:“和順公主雖身在南朝,想必也聽過吾皇英名。皇兄八歲繼位,十歲平定宮闈內亂,十五歲收服周邊絕大多數少數民族,十六歲就親征疆場,打下無數勝仗,從此譽滿天下。如此豐功偉績,公主卻說我皇兄不夠英明,是否是公主不夠公正客觀才對?”
蒼梨看了一眼祺王,仍是恬淡自若,仿佛面對的不是生死攸關的轉折點,而只是一場日常論話:“沒錯,在所有人眼里,北皇所做的一切,的確算是‘豐功偉績’。蒼梨也承認,北皇治國有方,更是驍勇善戰。不過從祺王剛才的一席話中,蒼梨聽到的卻只有兩個字——‘殺戮’。蒼梨乃女流之輩,不懂國家政治,更不敢妄議朝政。但小女子也知道一點,那就是國以民為本。一位真正英明的君主,當以百姓為重,而不是只知南征北戰,擴大自己的疆土,滿足自己的擴張欲望,來博得虛名。自天下分割、南北對峙以來,兩方邊疆連年戰事不斷,邊陲小鎮,民不聊生。百姓們飽受戰火之苦,多少人家破人亡、流離失所、客死道旁?這一路走來,蒼梨更見到戰火蔓延之處的滿目瘡痍。皇上和眾位大臣身在帝都,看見的只有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絲竹笙簫早已迷了你們的雙耳、亂了你們的心緒,你們又怎么能聽到、想到那些在親人的尸體旁苦苦掙扎的生命?今日站在這里,蒼梨更加失望的是,所謂的北皇英明,竟然就是率領眾臣丟開手中公務,花著大把的時間站在金鑾殿中,商議的卻不是如何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卻為一個女人的是非去留吵得不可開交。若這就是你們所謂的英明,那么蒼梨實在不敢茍同。”
滿庭皆寂。眾大臣被說得啞口無言,只能拿眼角余光瞥著皇帝的動靜。
湛溪一動不動地坐在龍椅上,冰冷的眼神直勾勾地看著蒼梨。他的臉上沒有半點動靜,對蒼梨所言亦不置可否。殿外清冷的陽光照在鎏金的香爐上,那一層金光就仿佛活起來的流水一般,在殿中無聲地流淌。氣氛越發尷尬。
祺王看著北皇,小心地揣度他的心思。他知道皇上不是蠻不講理的人,可卻驕傲無比。這些年皇上一手建立起來的功業無可厚非,就連全國百姓也無不稱頌。今日南宮蒼梨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將他所引以為傲的一切說得一文不值,不但皇上面子上掛不住,心中恐怕怒意更盛。
就在眾人屏息凝視時,北皇竟緩緩站了起來,連帶著那一股子冰冷,一步一步走下臺階,向蒼梨走去。金爐上的光折射在他的側臉上,似乎也停止了流動,凝結成霜。他停在蒼梨面前,打量了她一會兒。蒼梨垂著雙眸,濃密纖長的睫毛在臉上投映出扇子般的形狀,恬淡只似暖陽中的一朵梨花。
沒人知道北皇想干什么。只見他睥睨著蒼梨,無言,伸出修長的手指將她鳳冠上的珠簾撥到一旁。
安靜的朝堂之上,又響起了細微的質疑聲。
“皇上這是干嘛?”
湛溪冷冷地說:“你好大的膽子。冠冕堂皇的話,誰都會說。朕只相信,人會說謊,可眼睛不會。你想平息戰亂,那就給朕一個相信你的理由。”
第二次聽北皇說話,就是這么長的句子。可他的語調卻未曾改變,冰冷,不帶一絲感情,即便是想求證,也是命令的口吻。他是九五之尊,睥睨天下,當然有傲慢的資本。可蒼梨也不是省油的燈。面對北野湛溪盛氣凌人的語氣,她卻還能保持著不卑不亢的姿態,抬起雙眸與北皇對視。她的眼神赤裸如同北方大地的雪,晶瑩剔透,不染一絲雜質,好像要將她的心完全奉于人前,不留一點私心。
那一剎那,北野湛溪古井無波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詫。不是因為她的坦誠,也不是因為所有別人能夠想到的原因。他只知道,他的心狠狠地顫抖了一下。
蒼梨看著北皇,仍舊語無波瀾,道:“小女子并非大膽,只是早聞北皇心胸寬廣,必不會與蒼梨計較。何況,皇上乃一國之君,天下蒼生的苦難,相信皇上比蒼梨更為關心。蒼梨雖非北朝之人,但人之性命卻無國別之分,蒼梨一并憐之。”
北皇不知是還未從那種震撼中回過神來,還是在心中權衡著什么,久久不說話。
滿朝文武見狀,更是誰也不敢開口。只看著兩個人站在大殿中央,被陽光照耀,龍袍的金色和霞帔的紅色相得益彰,仿佛兩個人相互交融,同化成一團金光。
“好一個‘一并憐之’。”北野湛溪終于一字一頓地開口說道。“不過,你可知錯?”
蒼梨清澈如水的目光漾開一絲漣漪。她一早就知道自己是在博弈,贏不了北皇,就會輸了自己。此刻她在心里揣度北皇的心思,聰慧如她,也不能得到一個合理的解釋。難道是自己錯了?再心胸寬廣的人,一旦居于權位的巔峰,也會迷失自我,盲目地維護自我尊嚴和虛名。
“蒼梨不知錯在何處。”她也不甘示弱,直截了當地問道。
“公主……”墨云低聲勸告,卻又不知從何說起。現在已是進退兩難,只能先看北皇的回應,再作打算。
北皇頓了頓,用詭譎的語調說:“你既然是來和親,進了我北朝的皇宮,卻還口口聲聲稱自己不是北朝人。難道,你果真是沒有和親的誠意?”
滿朝文武嘩然。皇上這話是什么意思?
只有祺王微微一笑,他知道南宮蒼梨成功了。其實從她說服自己向皇上傳達南朝和親之意時,他就已經知道,這個女人也可以說動北皇。他太了解皇上,以至于只有他聽得出來,皇上這番話不是在興師問罪。
不,應該說,蒼梨在驚愕之后,也睜大眼看著北皇,然后嘴角緩緩上揚,勾勒出一個幾不可見的弧度。不管是帶著喜悅還是悲涼,她總算不辱使命。暫且不論以后如何,她可以為邊疆松一口氣了。于是她福了福身,擲地有聲地說道:“蒼梨知錯。”
北野湛溪轉過身,背著手走向龍椅。他又一步一步地走上階梯,留給眾人一個意味深長的背影。只有站在龍椅邊的小太監能夠看見北野湛溪似笑非笑的表情。不過他也很奇怪,在皇上身邊這么久,他還是第一次看到他流露出這樣的神色。不過他敢肯定,其中一點原因是傲慢作祟。不管做什么,沒有人可以質疑他的威嚴,即便是蒼梨說的話已經無可挑剔,他也要在氣勢上壓住她。
不過,湛溪真正的心事,只有他自己明白。他的笑,是因為“她”,帶著一絲九五之尊不應有的無奈和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