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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 五月女王
  • 顏歌
  • 9264字
  • 2020-10-22 10:00:14

平樂鎮下過了那場大雪以后,袁青山常常做關于雪的夢。在夢里面,鎮上下了好大的雪,她已經長大了,除了她以外,還有張沛。張沛和她騎著高大的自行車放學回家,兩邊都是白茫茫的雪,遠遠的,袁青山看見了街的盡頭出現了那個黑色的影子,她長得更加細長了,兩只手拖了半條街寬,它站在那里,看著她。袁青山問張沛:“你看見那個鬼沒有?”

張沛看了看,說:“沒有。”——他也長大了,長得很高,穿著一件類似中山裝的衣服,面容俊朗,看起來簡直就是另一個人。

他們騎到街中間的時候,“媽媽”不見了,張沛突然說:“袁青山,我帶你去峨眉山爬山好不好。”

袁青山說:“明天吧,我媽還等著我回去吃飯呢。”

那一天,袁青山醒來之前,做的就是這樣的夢。

整個早上,她都像還沒睡醒一樣,想著這個夢,想著張沛說到的話——袁青山,我帶你去峨眉山爬山好不好——雖然她不明白為什么夢到的人是他,但這句話讓她深為感動。

其實,她仔細想一想,就會明白,這個夢都是發生在下大雪那天——那應該是袁青山有記憶以來,鎮上下的第一場雪。早上醒來,一切都白了,袁清江推開門,嚇得尖叫起來。

那天下午父親很早就從幼兒園接了袁清江,到平樂一小來找她去照相。鳳凰照相館外面等了好幾撥人,他們排在那里,看見整個鎮上的人好像都凝固了,所有人的行動都變得緩慢。那天袁華心情很好,他一手拉著一個女兒,說:“以前我跟你媽談戀愛的時候去爬峨眉山,就見過這么大的雪。”——他說完,自己就愣住了,然后什么也沒有再說。

他們照了相,兩個孩子還拿著氣球。袁清江先拿了一個氣球,然后指著袁青山說:“姐姐!姐姐!”——袁華就又拿了一個黃色的氣球給袁青山。

那時候的照片已經洗出來了,壓在家里唯一一個寫字臺的玻璃下面,還有袁華用漂亮的鋼筆字給袁青山抄下的九九表、拼音表和幾首唐詩。

袁青山從寫字臺上把昨天的作業像倒垃圾一樣扒到書包里面,匆匆忙忙地上學去了,父親正在給袁清江穿鞋子,一邊穿,一邊喊:“午飯錢拿了嗎?路上小心點!”

袁青山頭也不回地跑下了樓。

還沒出院子門,她破天荒地遇到了張沛,今天他居然自己走路上學。她小跑了兩步,趕上去,叫他:“張沛!”張沛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半瞇著眼睛,穿著一件藍色防寒服,上面有一些黃色的條紋。他回頭看見她,隨便點了個頭。

兩個孩子肩并肩走著,袁青山說:“今天你爸怎么沒送你啊?”

“今天蘭花市啊,他才沒空送我。”張沛用一種老氣橫秋的口氣說,“最近蘭花火爆得很,我爸又賺了一筆,又要去買新的苗子。”

“哦,”袁青山點頭,“那你昨天的數學作業最后一道大題做完沒有?”

“當然做完了。”張沛不屑地說。

“那,你借給我看看好不好?”袁青山低著頭,看著比自己矮大半個頭的張沛,可憐兮兮地說。

“好啊。笨哦你。”張沛瞟了她一眼。

他拿起胸前掛著的電子表看了一眼,說:“快點走,你還要抄作業,要來不及了。”

他們加快腳步,冬天的街道還沒亮開,幾乎是黑漆漆一片,不時有中學生騎著自行車飛快地過去。

看著那自行車,袁青山又想到了自己的夢,她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張沛也做了和她相同的夢。她這么想著,就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偷偷看著張沛。

他胸前那個昂貴的電子表隨著他的走動跳躍著,好像那是他破出來的一顆心。

教室里面本來沒有幾個人,袁青山剛剛抄完張沛的作業,人就來了大半。余飛隨著人潮涌進來狠狠拍了一下袁青山的頭,說:“喂!作業給我抄!”

袁青山看了他一眼,說:“你怎么又拍我?”

“我拍我的馬子怎么了!”余飛說。

“誰是你馬子!”袁青山又羞又惱,摸著后腦勺,瞪他。

“快給我抄作業!”余飛一屁股坐下來,從書包里面翻出一支筆,用臟兮兮的手把袁青山桌子上的一堆本子拉了一本過去。

袁青山還是在千鈞一發之際搶下張沛的本子,她把它和別的小組同學交的作業一起收到抽屜里面,然后重新拿了一本給余飛。“抄這本。”她說。

余飛并不在乎抄誰的,反正有的抄就好,他埋頭工作了起來。

以前打過他的大孩子早就畢業了,余飛現在成了學校里面的一個大哥大,他帶著一幫低年級的學生,成立了一個青龍幫,還在二三年級每個班給自己找了一個馬子。他在三年級三班的馬子就是袁青山。第一次的時候,余飛問她:“袁青山,你給老子當馬子嘛。”

“什么是馬子?”袁青山說。

“馬子就是女朋友。”余飛得意地說。

還有一次,余飛說:“袁青山,我教你說英語嘛。”

“你會說英語?”袁青山一點都不相信。

“我當然會。”余飛拿出一張紙,在上面寫了“I LOVE YOU”,他說:“這個是‘I LOVE YOU’,你知道是什么不嘛?”

“不知道。”袁青山說。

“意思就是‘我愛你’。”余飛湊過來說。

雖然他是那么一個臟兮兮的孩子,雖然他的嘴里面發出了一股腥臭,但袁青山的臉還是狠狠地紅了。

現在袁青山也紅著臉,不過她在想的是另外的事情。她在抽屜里面把剛才被余飛弄皺的作業本一點點撫平了。

上課以前,她像一個勤勞的農夫那樣收完了自己小組所有同學所有科目的作業,把它們交到課代表那里去了。張沛是數學課代表,她交完了語文作業,又把數學作業交到他那去——他正跟坐在他前面的喬夢皎講話,像每一個頑皮的男孩子一樣,他也喜歡拉前面女生的頭發。他們說了什么,兩個都突然轉頭過來看袁青山,她抱著本子交到張沛桌子上,聽見張沛問她:“袁青山,今天吃了晚飯我們去旱冰場滑冰嘛?”

袁青山嚇了一跳,把作業本幾乎是丟在了桌子上。

平樂鎮去年新修了一個室內旱冰場,還可以在里面唱卡拉OK,只有鎮上風頭浪尖的年輕人才去那里。

“啊?”她呆呆地說。

“晚上去滑冰啊。”張沛笑瞇瞇地說,“我請你去。”

袁青山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張沛的話像某個秘密那樣突然裂開了,在這個秘密里面,張沛沒有帶她去爬峨眉山,他就是說:“去吧,你不會滑我還可以教你。”

“好,好啊。”袁青山終于說。

“那晚上七點半滑冰場見。”張沛說,一邊說,一邊看了喬夢皎一眼,喬夢皎看著袁青山。

袁青山什么都沒看見,她呆呆地走回了自己的位置,腦子里面想到了非常遙遠的事情。

余飛在抽屜里面玩一把蝴蝶刀,這東西在小鎮上是很少見的,所有的孩子都覺得那把刀幾乎是一個圣物了,現在余飛把那把刀伸過來劃了劃袁青山的衣服,問她:“你怎么了?”

“沒什么。”袁青山,說,“我要看書了。”

楊老師走進教室來上早自習,看見的就是孩子們埋頭學習的樣子。她滿意地點點頭,在講臺上面開始領讀一篇課文。她的第一批孩子們就這樣慢慢長大了,她看著他們天真可愛的樣子,微笑了起來,她怎么知道他們的抽屜里面居然有那么多千奇百怪的東西。

這就是平樂一小里面再普通不過的一天,一間間教室響起了瑯瑯的讀書聲,兩個校工掃著院子里面的落葉,因為雪才剛剛化完,泥土顯得非常松軟濕潤。他們都對這學校的一切感到熟悉了,因為熟悉,事物都成為了幻影。上課的孩子們總是一個樣子,那些說話的孩子都被請出了教室。下課的時候要躲開打鬧的孩子,有特別野的孩子在教室后面的暗巷里玩紙牌游戲賭錢。一年級的孩子轉眼就成了六年級的孩子,沒有幾個是他們記得住的孩子。

校工掃完了地,就下課了。

三年級三班的沒有一個學生出來,因為他們在數學考試,黃元軍帶著幾個人走到他們教室門口去看余飛,三年級二班和一班的學生占滿了整個樓道,但他們周圍沒有人靠近,終于一班的岑仲伯走過去,問他:“耗子,你們在干啥哦?”黃元軍轉頭就給了他一下,說:“耗子都是你喊的!”他繼續往里面看,看見余飛就坐在袁青山的旁邊,他沒有做題,正在抽屜里面玩什么東西。他還想看的時候陳老師就走出來了,像趕鴨子一樣趕著孩子們:“快點走了!看什么看!”

黃元軍只好帶著自己的人走了。

他差點撞到教體育的高老師,高老師認得他,說:“黃元軍,你不在你們五年級玩跑到三年級來干嗎?”

“嘿嘿。”黃元軍笑了一下,趕快逃走了,上次他被高老師打在頭上的那拳還在隱隱作痛。

他不知道的是余飛并不是沒有看見他,余飛只是來來回回玩著自己的蝴蝶刀。

與此同時,何斌在桌子下面看漫畫,他的同桌馬一鳴老老實實地把答案寫得又黑又大,方便他等一下來抄。他看幾眼漫畫,就警覺地抬頭看看陳老師,發現她終于又把近視眼鏡放到了桌子上,繼續戴著老花鏡批改昨天的作業,他就再次放心地看起來——陳老師兩個眼鏡的秘密,是他哥哥好久以前就告訴他的。

何斌知道在整個班上只有他一個人知道這個秘密,他得意地笑了起來。

袁青山不知道何斌在笑什么,她皺了皺眉毛,繼續在草稿本上算那道應用題,她剛剛的答案居然除不盡,雖然天氣很冷,但教室里面的孩子擠得熱氣騰騰,她的額頭上幾乎冒出了汗珠。

她覺得這一刻是多么難熬,往下面還有半張卷子,一節數學課,然后是語文和美術,然后是下午的課。她是那么絕望,又再次發現她列出來的式子最后除不盡。

袁青山不由抬頭看了看張沛,他的背影看起來很愜意。“他肯定快做完了。”袁青山想。

張沛的成績是什么時候就變得那么好呢?袁青山想不起來了,她甚至不記得來上小學的第一天自己是什么樣子了,但她有預感她會一輩子記得今天,一定是這樣的。

她并沒有來得及確認自己要記得它,上課鈴就響起來了。上課了以后,沒有下課的孩子也不會惹人注意,整個小學陷入的是同一種聲音,孩子們的普通話里面多多少少地帶著的那種平樂鎮的方言。

袁青山用了很久才學會不要把“一遍”念成“一片”。

每天中午放學以后袁青山都是全校最后幾個走的人,因為反正她也不用回家。從袁清江上幼兒園以后,父親每天中午都在單位上主動值班,這樣就可以多拿一點值班費。最開始她很不習慣中午不回家的日子,好像沒有看見自己那張床就覺得缺了點什么,但她終于學會慢慢地收拾好書包,避開人潮走出校門,在門口向準備下班回家的大隊輔導員韓老師打招呼,去玉蘭快餐店午飯。

今天她只吃了一兩刀削面,來吃飯的人很多,她不得不和人拼桌,跟她一起吃飯的叔叔長得很胖,一口氣吃了四兩餃子。

她又回了學校,冷冷清清的校門口一個人也沒有,她去上了廁所,回教室把上午留下來的作業先做了,然后她走出教室,穿過操場,爬到籃球架的籃板后面去了。

這是袁青山的一個秘密,在全校的人都走了以后,她就可以爬到籃球架最高的那個地方,坐下來,讓籃板擋著自己,一只手臂繞著旁邊的鐵杠看書。她一邊看,一邊晃著自己的腿,她看的是從何斌抽屜里面偷偷拿來的漫畫書。

實際上,袁青山用了很久才找到中午不回家的樂趣。她鼓起了好幾次勇氣才把何斌那些她一直想看的漫畫書拿出來看了一眼,后來她就在他桌子旁邊看,以便于一聽見什么聲音就塞回去,過了幾天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看了,直到她終于找到了一個全校最神氣的地方看了。她坐在高空中,晃著雙腿,感到十分危險,但是很開心。

中午的學校一個人都沒有,好像整個平樂鎮都在睡午覺——還在讀幼兒園的時候,袁青山就是那個班上唯一睡不著午覺的人,她學會了把自己的頭蒙在被子里,給自己講故事消磨時間,她還學會了在老師來查房的時候不讓閉著的眼瞼抖動一下,做出睡得很熟的樣子,但她始終學不會如何睡午覺。

有一次,袁青山還問了袁清江:“妹妹,你們睡午覺嗎?”

“嗯!”袁清江皺著眉毛說,“我隔壁的江樂恒每次睡著都要踢我!”——她噘著粉紅色的嘴巴,上面還掛著一粒米。

袁青山以一種過來人的心態幫妹妹把米拿掉了,她想:“現在的孩子真不聽話!”

早上的時候,袁清江給袁華鬧了,說她要穿新皮鞋上學。袁華說一定要等化雪的土都干了再穿,她差點就哭了。袁青山在旁邊看著,再想了一次:“現在的娃娃太不聽話了!”

漫畫的內容是恐龍特警打擊外星人的故事,這是最近很流行的漫畫,男孩子們每天討論的都是這個。袁青山沒來頭地喜歡里面一個金色頭發的男人,她總是看一會兒,就停下來,想象自己也在那本漫畫里面,她是一個公主,于是所有的戰士都會到北二倉庫他們家來找她,跟她做最后決戰前的告別。她站在樓道上,把張沛家才有的那個五彩斑斕的孔雀燈拿來點上,讓它在她身邊閃閃發亮。等到他們走的時候,她也抱著那個燈下樓去送他們,并且,眼睛里面飽含著淚水。

每天中午她就想著這些浪漫的事情很快過去了,在孩子們來上學之前她就會警覺地爬下籃球架,把書放回原處,繼續木訥地看自己的課本。

但是今天她沒來得及這么做。

袁青山發現余飛站在籃球架下面,看著她,還是玩著那把蝴蝶刀。

余飛說:“袁青山,你居然跑到這來了!”

袁青山張了張嘴,連忙把漫畫書往自己懷里塞去,她把身子往后一仰就想翻下去,卻發現余飛像一只猴子一樣爬上來了,他爬得很快,甚至比自己還快。

過了一會兒,他們兩個人像兩只猴子那樣分別坐了鐵杠的兩邊,陷入了沉默。

余飛終于說:“今天是老子的大日子了。”

“什么啊?”袁青山問。

“今天是我們青龍幫跟他們斧頭幫決斗的日子。”余飛莊嚴地宣布。

“斧頭幫不是五年級那些人嗎?你要跟他們打架?”袁青山嚇了一跳。

“嗯。”余飛莊嚴地說,“你放心,他們不敢動我的馬子。”

袁青山的胃里面涌出一股陌生的感覺,一股混合著胃酸的暖流幾乎沖破了她的橫膈膜,但她依然覺得“馬子”這個說法讓她想起的只有那種平樂鎮上夏天上街只穿內褲的二流子,她什么也沒說。

余飛突然伸手過來摸了摸袁青山的肩膀,他用一種很讓人惡心的表情說:“袁青山,其實我覺得你長得多漂亮的。”

袁青山終于覺得自己是在惡心,她罵余飛:“你神經病!”她爬下籃球架,跑回教室。他們的教室已經搬到了二樓,她用最快的速度沖上樓梯。

她坐在教室里面,喘著氣,覺得自己是一個苦命的女人。過了十幾分鐘,早到的同學都來了幾個了,余飛才回來了。

下午上課,第一件發生的事情是何斌發現自己抽屜里面的漫畫有點皺巴巴的,他問馬一鳴:“你是不是把我的漫畫拿去看了?”

馬一鳴緊張地說:“啥哦?你說了下午要給我看的嘛。我上午給你抄了題的!”

何斌把漫畫拿出來,給他看:“怎么這么皺哦?”

馬一鳴一把搶了過來:“皺還是可以看嘛!”

他馬上進入了狀況,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課堂上,自然課馮老師在眉飛色舞地講課,他看著班上幾個長得最好的女學生,發現她們都專注地看著自己,特別是喬夢皎,她今天戴了一頂白色的絨線帽子,像個雪娃娃。何斌疑惑地看了幾眼馬一鳴,他還在看那本書,已經到了尾聲,準備問他拿下一本了。余飛像個出發以前的刺客那樣把全部的精力都凝聚在自己的蝴蝶刀上,他覺得因為今天中午的話,袁青山一定在看他,但是實際上袁青山根本不敢看他,她倒是偷偷看了張沛幾分鐘,他不時湊到喬夢皎背后跟她說話,喬夢皎還裝出了一副在聽課的樣子。

袁青山不屑地調回了自己的視線,想著今天晚上和張沛的約會,她想:“中午剩下的那一塊錢可以請張沛坐三輪。”

這時候,她發現今天一整天她都沒有認真聽課過,她覺得很罪惡,坐直了,把手端端正正放好,認真聽起課來,她就什么也記不得了。

袁青山的好狀態一直持續到下午放學之前,她記了整整一頁自然筆記和半頁勞動筆記。突然外面就騷動起來。

還有幾分鐘就下課了,兼任勞動課的班主任楊老師已經開始了每天放學后班主任們的日常訓話,她也忍不住跑出去看,發現對面樓有一個班的孩子在樓下亂成了一團,那個班也是她教過的勞動課的,她認出其中一個正在痛哭流涕的孩子就是那個很調皮的黃元軍。醫院里面的擔架也來了,正抬著一個手臂上都是血的孩子往外走。

好幾個老師都走了出去,楊老師問隔壁班的秦老師:“怎么了?”

“好像是一個娃娃把另外一個從樓梯上推下來了。”秦老師說。

“現在的小娃娃太不像話了嘛!”楊老師說。

她話沒有下課鈴聲那么響亮,立刻就被淹沒了,沒有一個孩子聽見了她的指責,他們都涌出了教室跑去看熱鬧,張沛也跑過來了,他問袁青山:“怎么了?怎么了?”

袁青山說:“我怎么知道啊。”

張沛說:“下去看嘛!”

他們就跑下樓去了,孩子們都覺得發生了大事,興奮地聚在那里,老師們正讓他們回教室去。他們看見肖校長和教務處田主任正拖著黃元軍往外走,黃元軍幾乎是在號啕大哭了,他喊著:“老師,我錯了!老師,我錯了!”

張沛看見岑仲伯也在,問他:“怎么了?”

岑仲伯他們班這節上的是體育課,他要笑不笑地說:“黃元軍跟人家在耍恐龍特警,在樓梯上頭比哪個發射得遠。”

更多的孩子在議論紛紛,老師們沒有聽到,他們說的是:“斧頭幫的幫主遭了!斧頭幫的幫主遭了!”

那些青龍幫的孩子們又高興又懊惱,他們跑去報告了他們的幫主余飛,余飛像個真正的黑社會老大那樣吐了一口口水,說:“×!看來決斗只有改期了!”——他一邊說,一邊還是不忘耍著自己的蝴蝶刀。

孩子們興奮地討論著青龍幫就要一統平樂小學的事情,整個學校都因為這突然發生的事情而亂成了一團。過了幾分鐘,他們終于回到了自己的教室,發現同學都走了大半,老師們沒有控制住局面讓孩子們留下來做每天下午的訓話,只有在黑板上用大字寫著:“今天的作業:P32,1—5題。”

按照常理來說,今天學校里面發生了這么多事情,袁青山至少要在飯桌上跟袁華講上半個小時,但是她只是猛地埋頭吃飯,倒是袁清江咿咿呀呀地在講今天中午她們班的江樂恒又搶她餅干吃的事情。她吞下最后一口米,假裝漫不經心地對袁華說:“爸爸,今天我要到張沛家里去做作業。”

“去嘛,”袁華說,“今天我洗碗。”

她跳起來就要跑,袁華說:“把書包拿起嘛!”

袁青山愣了一愣,但是她找不到理由不帶書包去做作業,現在已經沒有時間后悔沒有找對借口了,她只好拿著書包出門了。

她背著書包走到院門口,看見孫師傅正在吃晚飯,她走過去,問他:“孫伯伯,我可不可以把書包暫時放在你這里?”

“好啊。”孫師傅說,“你要到哪兒去哦?”

“我去幫爸爸買個東西。”袁青山一邊把書包放到門衛房里面,一邊說。

“好乖哦,你爸好有福氣,兩個女都這么乖!”孫師傅感嘆。

如果是平常,袁青山一定會走得慢一點,來享受這贊揚,但她就是飛快跑出了大門。

街上的人并不多,整個天已經變成了深藍色,在街燈的映照下,遠處的山就好像不存在一樣,但如果深呼吸一口,還是可以聞到山巒的氣息。袁青山看見的是每一個大人的心口和每一個孩子的臉,它們無一不呈現出一種神秘的黃色,這樣的黃色一直綿延到很遠的地方,它不像是真的了,反而像是袁青山從小時候起就會不時看見的某種異相。

袁青山幾乎是懷著一種莊嚴的心情走到了東街上,從足球場散步的人已經慢慢回家了,人都是迎面過來的,她走過足球場,就看見旱冰場像城堡一樣矗立在大地上了。

她走了七十三步,穿越了整個足球場,感到濕漉漉的草把她的褲腳都打濕了,才看見了張沛。

袁青山知道,她度過這漫長的一天就是為了等待這個時候的濃墨重彩的到來。

——“你來得好早哦!”張沛笑嘻嘻地說,并且從手里面把早就買好的票給了袁青山。

他們兩個站在門口,周圍都是一些比他們還大的人,幾個小伙子買票進去滑冰,在門口抽著煙不知道說著些什么,哄笑起來。

袁青山覺得他們在笑的就是她和張沛,她連忙對張沛說:“我們進去嘛。”

“再等一下,”張沛說,“喬夢皎還沒有來。”

這是袁青山第一次滑旱冰,她扶著欄桿,一步一步地蹭著,覺得自己隨時都會摔倒。張沛倒十分熟練了,他肯定來過好多回,喬夢皎也滑得不是很好,但是總算可以滑,他們兩個就去滑了,袁青山就看著他們說說笑笑地滑著,兩個人隔著一段距離。

他們滑了一圈回來看袁青山,張沛說:“你放手嘛,你抓到永遠都學不會!”

喬夢皎說:“袁青山,你滑嘛,就像走路一樣。”

袁青山虛弱地笑了笑,繼續死死地抓著欄桿,好像那就是她最后的信仰。

喬夢皎顯得有點不自然,她很快丟下張沛去滑了,張沛站著又跟袁青山說了兩句:“不好意思喊你陪到來了,喬夢皎昨天說如果就我和她她不要跟我來。”

“嗯,沒事。”袁青山說。

“你慢慢學,”張沛說,“不然去喝水嘛,等會我給錢。”

“我不去,我學一會兒。”袁青山說。

但是她始終沒有學會,冰場里面的男男女女手拉著手風一樣從她面前掠過了,女孩子們都笑得很大聲,有幾個人在唱歌,情歌唱了一首又一首。

袁青山站在那里,茫然地前后挪動著雙腳,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尷尬,她突然發現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世界上歌唱春天、秋天、果實、花朵、童年的歌都消失了,留下來的只有情歌。

有一個男人聲嘶力竭地唱:“我對你愛愛愛不完!”愛,愛,愛,不完。

袁青山被這個反復的字震撼了,這個字是愛。就是余飛以前教她的,I LOVE YOU,就是我愛你。

她偷偷地,很小聲地,說了一句:“我愛你。”——自己也不知道是對誰說,立刻羞紅了臉。

她看著張沛和喬夢皎又滑過去了,張沛在教她怎么滑得快一些。

她終于喪失了信心,一個人出了冰場,在旁邊的一張空桌子邊坐了下來。

何勤正跟他女朋友說著一個笑話,就看見有一個小女孩走過來,坐在了他們隔壁的桌子邊,她穿著一件棕色的燈芯絨外套,領子上面翻出紫色的毛衣,她看起來很面熟,他終于想起來她是他弟弟班上的一個同學。

“現在的小娃娃不得了哦,這么小就有夜生活了!”何勤把自己的女朋友拉過來,呶著嘴指了指袁青山,說。

那女孩就笑了起來,她說:“我以前小時候好乖哦。”

何勤說:“現在還是乖嘛。”

女孩子瞪他一眼,說:“哪里有你們班的那個班花乖。”

袁青山聽見他們在笑,不過她沒有覺得和自己有任何關系,她覺得有些困了,用雙手撐著下巴,看見張沛他們滑到冰場的另一邊去了,兩個人靠著欄桿休息,她好像看見張沛把手伸過去拉住了喬夢皎的手。

她就慢慢地睡著了。

她睡得并不安穩,不時聽見周圍的人突然提高了聲音講什么話,又沒了聲音。在她睡著的時候,她感到有人來拍她的肩膀,她轉頭去看,就看見了“媽媽”,她站在她后面,拍著她的肩膀,讓她跟她走——袁青山已經好幾個月沒有見到她了,她站起來,跟著她走出去了,和以往一樣,其他的人都消失了。整個運動場的天是那么深藍,星星又大又亮,“媽媽”站在那里,用一雙悲傷的眼睛看著袁青山。袁青山說:“最近你好嗎?”

“媽媽”點點頭,她黑色的身體完全隱匿到了黑暗中,她長長的手臂從草地上抬起來了,甚至還有露水的芬芳,那手觸了觸袁青山的臉,然后指了指天空中的某個地方——袁青山忽然領會了她的意思,她說:“你要帶我到天上去嗎?”

她就再點了點頭。

張沛拉著他終于拉到的手出了旱冰場,看見的就是袁青山趴在桌子上露出微笑的睡臉。

“起來了,袁青山,回去了!”他說。

他們去換鞋,袁青山還有點沒有清醒過來,她把滑冰鞋退回去的時候看見柜臺后面的鐘,原來已經九點半了。她嚇了一跳,說:“這么晚了!”

“是啊,”張沛說,“早點回去吧,我送喬夢皎回去。”

“我自己回去就是了,太晚了。”喬夢皎說。

他們一路上都在討論這個問題,到了大街上,卻馬上看見兩輛三輪停在路邊。

“好了,我回去了,你們兩個回去。”喬夢皎上了一個三輪。

張沛沒有怎么堅持,只是把錢給了,和袁青山上了另一輛。

她跟他們說再見。

他們在漆黑的路上回家了,一路上都沒有怎么說話。

到了北二倉庫門口,他們下了三輪,還是張沛給了錢,袁青山并沒有拿出自己的一元錢。

他們向家屬院走去,門衛室的燈看起來又溫暖又明亮,在遠處發著模模糊糊的光。

他們還沒走到,就看見有一個人跑了過來,她是張沛的母親陳瓊芬。

陳瓊芬啪地打了張沛一巴掌,神情憔悴,她罵道:“你跑到哪里去了!還知道回來!這么小就不學好,還要人家看我們家的笑話啊!”

袁青山馬上就看見袁華也在門口站著,手里面還提著自己的書包,他的臉色也比陳瓊芬好不到哪里去。

在這讓人恐懼的時候,袁青山忙里偷閑地感到了一絲諷刺,她發現自己還是那么的小,那么不值一提,根本是個孩子,剛才的那些事物全都不見了,拋在冬天的黑暗里面的,只是幻覺。

到了明天,雪化了以后的泥地也會慢慢變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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