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青山坐著父親的自行車,已經快出了北二倉庫家屬院的大門了還沒有看到張沛。剛過冬至,清晨的院子還籠罩著殘留下的夜幕。她歪著腦袋透過袁華的胳肢窩往后面看,但卻什么也沒看到,他們住的筒子樓擋住了一切,她恨不得它馬上跳起來逃走。
看門的孫師傅跟袁華熱情地打招呼——自從去年胡大爺的痛風發了以后,他們兩口子就回鄉下了,新來的孫師傅差不多五十歲上下,大家都叫他一聲“孫師”。最開始,袁青山想了三天要怎么叫他,叫他“爺爺”好像太老了,但她又覺得叫一個看門人“叔叔”是件很奇怪的事情,最終她得出了一個折中的結論:在看門人對她微笑的時候,她叫了一聲:“孫伯伯?!?
今天對袁青山來說是一個大日子,即使張沛已經好幾天沒跟她說話了,也不能影響她興奮的心情——并且,她有十足的把握張沛今天一定會跟她說話。她一晚上沒睡好,早早起床了,穿上了去年父親給她買的、她最喜歡的紅色防寒服,胸口上有一個可愛的老鼠。她幾乎是狼吞虎咽地吃了早飯,催著父親出門,袁華在樓梯上讓她把止咳糖漿喝了。
一路上他們兩個都沒有怎么說話,袁青山想著密密麻麻的事情,沒注意到父親有些心不在焉,實際上,他從昨天下班回來就是那個樣子了。
他們到了北街幼兒園,袁華把袁青山抱下來,說:“袁青山,今天下午爸爸可能有事情不能來接你,你自己回家啊?!彼t疑地看著女兒,她終于長大了,比同齡的孩子更高大,他看著她的臉——而袁青山根本沒來得及體味這份情感,她甚至沒聽清楚父親說了什么,胡亂點了個頭,就高高興興地向幼兒園大門走去了。在大門口,她看見了同班女生陳倩倩的背影,她頭發上那個扎眼的粉紅色蝴蝶結迫使袁青山握緊了她的右手,去捏住那從指尖升起的羨慕——正在這時孫園長一把把她拉了過去,說:“袁青山,張嘴!”
一天之內那宿命的時刻就這樣來了,袁青山看著眼前大人的鼻孔,寒著心,壯著膽,感到孩子們從自己身后涌到幼兒園里面去了,與此同時,孫園長也精確地把醋噴到了袁青山嘴里面。
袁青山用力皺起眉毛,困難地咽下滿嘴醋味,孫院長則滿意地拍了拍她的頭,對旁邊的唐老師說:“袁青山這個娃娃,長得那么高,怎么那么愛生??!”
這句話再次讓袁青山陷入了悲涼。一路上,她像一個角斗士那樣向大二班的教室走去,那棵銀杏樹幾乎落光了葉子。有兩個小男孩追打著跑了過去,又狠狠撞了她一下,袁青山愣愣地看了他一眼,那孩子就驚恐地看著她了,他和自己的同伴低聲說了句什么,倆人一起笑起來,更快地跑走了。
袁青山明白他們的笑是什么意思,她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這一切,她又縮了縮脖子,把自己的短發藏到衣服里面,躬著背,走進了教室。
張沛果然已經先到了,他坐在第二排,和岑仲伯說說笑笑,袁青山總覺得他笑得特別夸張。她了解張沛,當他不開心的時候,他就會假裝笑得很大聲,因此她知道他一定看見了自己。
她向他走過去,叫他:“張沛?!?
張沛好像跟她點了個頭,好像又沒有,繼續和岑仲伯說著,袁青山難過極了,她立刻走開了,覺得張沛這個樣子肯定是從電視劇上學來的。
她走到最后一排,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努力讓自己相信張沛并沒有生她的氣,他只是像平常一樣,在學校不怎么和她說話而已。
無論是怎么樣,袁青山還是難過得想哭了,她深呼吸了好幾次,前面陳倩倩那個夸張的蝴蝶結好像快要碰到她的臉了。
就在這時,唐老師走了進來,敲了敲黑板,用一種甜膩膩又有著平舌音的普通話說:“小朋友們,我們今天開始上課了?!?
所有的孩子立刻齊刷刷地挺直腰板坐端了,把雙手重疊放在課桌上。唐老師滿意地看了一眼教室,照例說:“袁青山,坐直了,別在板凳上縮成一團,枉費你長那么高?!?
全班的小朋友都笑起來。
袁青山看見張沛從第二排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他咧開嘴笑的樣子像極一只獅子狗。
她的心情又好一點了。她坐起來,聽見自己的脊椎噼里啪啦裂出鞭炮的聲音。
——袁青山坐得筆直,這樣一來,她的目光直接越過了全班孩子的頭頂,落到黑板上去了。黑板上,唐老師已經用白色粉筆勾出了一個蘋果,現在她正拿著一只紅色的粉筆,用力地在蘋果內部涂抹著,她一邊畫,一邊說:“同學們,今天這節課我們就學畫蘋果,每天吃了午飯以后,學校都會發一個蘋果給大家是不是?老師今天就要看哪些同學認真觀察了……”
袁青山精神一振,不由微笑起來,她再一次想起來了,今天對她來說,是一個不同尋常的日子。
課上到一半,陳倩倩偷偷轉過頭來問她:“袁青山,今天輪到你發筷子是不是?”
袁青山沒想到第一個來找她的人居然是她,她急忙說:“是啊?!?
更加出乎意料的,陳倩倩靠得更近了一些,她笑起來是那么可愛,和她頭發上的蝴蝶結一起營造著一個夢境,她說:“袁青山,你一定要發一雙齊的筷子給我哦,因為我們是好朋友嘛!”
這句話是讓袁青山覺得那么甜蜜,沒來得及多想什么,她連忙說了:“好的,好的。”
她從來沒有想過能夠和陳倩倩成為好朋友,就像在陳局長去世以前院子里面最得寵的孩子張沛也從來不會公開搭理她一樣。
——從夏天開始,班上所有的女孩子就都跟著陳倩倩一起玩了。她們都穿著漂亮的裙子,腰后有兩條長長的腰帶,女孩子們都把那個挽在手臂上,就像在電視上面看見的仙女那樣。
袁青山沒有那樣的裙子,更不用說腰帶了,沒有人會和她說話。
那個時候她的心有多么痛苦,現在她的心就有多甜蜜,或許還要更加。她和陳倩倩真的是好朋友嗎?她實在不敢相信。
她暗自想:到中午我一定要發一雙最好的筷子給她。
如果真的是這樣,就算張沛不理她,她也不在乎了。袁青山用力用橡皮擦著作業本上畫錯的部分,得意地想。
袁青山想了又想,還是不知道為什么張沛就突然不理她了。上個星期天,她還去他家跟他一起玩了,那天他還說:“袁青山,你覺不覺得陳海峰他們最討厭了,我一點都不喜歡他們?!痹嗌骄瓦B忙點頭,看見張沛浮現出親切的笑容,就加上一句:“他們真的很討厭。”——就在之前,在院子里面,陳海峰他們又對張沛說:“不要臉!還敢出來玩!你爺爺是壞蛋!你們全家賣×!”張沛就拉著袁青山跑了,一邊跑,一邊回過頭去罵他們:“你們才不要臉!你們才全家賣×!”
就在他們跑的時候,就在他一起罵院子里面別的孩子的時候,袁青山的確是覺得幸福極了。
那時候她的心有多么甜蜜,現在她就有多痛苦,或許更加——張沛到底是為什么突然不理她了呢。
已經有好幾個孩子畫完了蘋果,開始在位子上坐不住了,唐老師坐在講臺上面打一件紫紅色的毛衣,不時喊住實在太吵鬧的孩子。
最吵鬧那個孩子是朱長海,他是班上最調皮的孩子,但是上次出去春游的時候,他給袁青山吃了一個橘子,袁青山決定也把齊的筷子發給他;他前面的是王曉潔,她上次把她的作業本丟在地上了,她不要發給她;另外還有岑仲伯,他老是叫她“留級生”,可是,他是和張沛玩得最好的……
袁青山像上帝一樣檢閱著班上的每一個同學,判斷自己發不發齊的筷子給他們——她還沒有想完,就下課了,除了成為那個第一次可以在今天拿到一雙齊斬斬筷子的孩子以外,她還成為了全班唯一一個沒有畫完蘋果的孩子。
下了課袁青山就更忙了,好幾個孩子都來找她,忐忑不安地問她關于發筷子的事情——在這個時候,他們都想到了,上次自己拿到十五朵小紅花的時候并沒有把筷子發給她——但袁青山什么也沒說,他們一問,她就說:“好,我發給你?!薄⒆觽冸x開的時候的確心懷感激,直到他們在院子里玩了好一陣,才會把對袁青山的感謝都忘了。
這些袁青山都不懂,她覺得又幸福,又驕傲,如果說剛才她只是勉強自己不去想張沛的事情,現在她真的忘記了。她望著墻上自己的十五朵小紅花,想著她是怎么搶著做好事,倒垃圾,給老師擦桌子,她越想,越覺得過去的那個自己完全消失了,再也不會有人叫她留級生了。
等到人都走了,她氣定神閑,像個女王一樣環顧教室四周,孩子們都去院子里面玩了,尖叫聲就像平常一樣到處都是,她覺得心窩里面暖暖的,嘴角難以克制地笑著。
“喂。”突然,她聽到了張沛的聲音。
她張開眼睛,看見張沛臭著一張臉看著她,他梳著一個可愛的學生頭,穿的寶藍色毛衣上繡了兩個櫻桃。
“你今天會發齊的筷子給我吧?”張沛遲疑地問她。
“嗯。當然啦?!痹嗌交卮?,她還是松了一口氣,想到張沛終于結束跟她莫名的冷戰了,她馬上就覺得他們又和以前一樣好了,她想要問他為什么不理她了。
但她什么都還沒說,岑仲伯就過來了,他拍了一下張沛的肩膀:“哈!張沛!”他笑,“你跟留級生說話了!你跟留級生說話了!”
“我沒和她說話!”
“我不是留級生!”袁青山猛地站起來——與此同時,她聽到張沛說:“我沒有和她說話!”
“你長那么高,早就應該去念小學了!”岑仲伯回嘴,袁青山站在他面前,可以看見他后腦勺那里有一撮頭發滑稽地翹起來了,就像一個不完整的問號。他拉著張沛,很快就走出了教室。
袁青山站了一會兒,覺得尷尬,又坐了回去,并且再也不敢站起來了,她依然緊緊捏著自己的右手,要把里面的東西狠狠地掐死。
下一節課是算術課,袁青山總是把所有的阿拉伯六里面涂得漆黑,然后是音樂課,全班同學依然難以克制地在齊唱“來、來、來、來……”的時候在下面偷笑,袁青山還是沒明白為什么。一切都沒有改變。
她像一個殺手,靜靜地坐在那里,等待出手的那一瞬間,慢慢地盤算著。她想到班里的每一個人,想到陳倩倩,但她更多地想到張沛。
有幾個瞬間,她終于明白了張沛是永遠不會和她在一起的,他和她一起玩,只是因為沒有別的人可以玩。就是這樣,她不敢相信真的是這樣了。
她惡毒地想到張沛家里的那些事情,想到那個常常來鬧的瘋瘋癲癲的男人,還想到保姆小姚——她都幾乎忘了她了,她是唯一那個每次笑瞇瞇拿零食給她吃的人。
袁青山突然想念她,這想念情緒讓她更感受到張沛的變化無常。她想念有一個溫柔的女人來擁抱她,這傷感的情緒操縱了她,她毫無意識地做著每天都在做的事情,同時越來越緊張了。
“我不要把齊的筷子發給張沛?!彼睦锩嫦?。
她一旦想出了完整的這句話,就不能停止了。
“我不要發齊的筷子給張沛!”她想,這個時候,張沛又回頭看了她一眼,并且討好地對她微笑了,他也知道自己剛才說錯了話,但袁青山沒有理他。
她覺得頭很疼,音樂老師在講臺上打著拍子,但秒針的聲音更加巨大而堅實,在教室里回響著,離十二點一點點近了,袁青山覺得渾身發熱而且頭暈——在她的后腦勺那兒,有什么人在一下下敲打著,她把腦袋悶在懷里,打了一個無聲的噴嚏?!皥猿忠粫?!”袁青山對自己說,“就要吃午飯了,就快輪到我發筷子了!”
直到那聲巨大的下課鈴聲終于響起來的時候,袁青山覺得整個北街幼兒園都為之顫抖了,她帶著一種決絕關上文具盒,開始把東西收到書桌里面。
與此同時,唐老師走過來,說:“同學們,大家快收好東西,跟老師去洗手吃飯了!”
洗手的時候,陳倩倩特地過來在袁青山的旁邊,一邊洗,一邊問:“袁青山,下午要不要和我們一起玩?”
“好啊。”袁青山驚喜地說。
“那,我,還有王曉潔,還有徐芬菲,你都要發給我們齊的筷子哦?!标愘毁挥终f。
“好?!痹嗌秸f,陳倩倩是那么可愛,她覺得為了讓她和自己一起玩,做什么都可以。
“那,我們先過去啦?!标愘毁挥押玫卣f,她們一起的幾個女孩子嘰嘰喳喳地走了。袁青山看著她們快樂的樣子,想到自己馬上就可以加入到里面去了,于是她更加用力地搓著手上畫畫時候留下來的一點紅色水彩,張沛就走了過來。
“袁青山,你為什么剛才不理我?”他問她。
袁青山一言不發,用力搓著手。
“你今天會發齊的筷子給我吧?我們兩個最好了。”
袁青山還是不說話。
“袁青山。”張沛說。
“你不是不要和我說話嗎?!痹嗌浇K于張口了,冷冷地說。她看著從自己胸口處抬起來的那張自己朋友的臉,看著他說了:“我不那樣說,岑仲伯就不會和我玩了?!?
“你可以和我玩?!痹嗌讲灰啦火?。
“我只能回家以后和你玩,在學校里面,男生要和男生一起玩?!睆埮娴芍劬λf。
袁青山終于搓掉了那塊顏色,她拿出手帕擦了手,還是咽不下那口氣,她說:“你這幾天在院子里也沒理我啊!”
“沒有啊……”張沛急急慌慌地說。
袁青山懶得跟他說話了,轉身就想走掉,剛才陳倩倩跟她說的那些話讓她走得更快了一些。
“袁青山!”張沛跟在她后面,他說,“你要發齊的筷子給我,不然我就要告老師!”
“你告老師什么?”袁青山猛地停住,回頭看他,緊張地說。
張沛斜著一雙滿是恨意的眼睛,整個臉被憤怒填平了。他說:“我要去告老師,你上個星期給她的五毛錢不是你撿的,是你爸爸給你的,讓她取掉你一朵小紅花!”
袁青山的腦子嗡地響了,她的后腦勺終于被那個人敲破了一個洞,溫熱的液體從里面流下來。她也惡狠狠地看著張沛,覺得他從來就沒有這么討厭過?!拔野l給你就是了!”她說完這句話,轉身就走。
天氣是那么冷,袁青山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在去食堂的路上,她聞到了一股混合著稻草味還有肉的味道,天是灰蒙蒙的,遠處的山一點都看不到了。
食堂的張阿姨看見大二班的袁青山很早就走進來了,她是幼兒園里最高的孩子。今天,她穿著一件紅色的羽絨服,還是剪著那個小男式頭,小臉通紅。張阿姨扔掉了抹桌布,過去叫她:“袁青山,你的臉怎么這么紅?”
“???”袁青山抬起頭來看她,她說,“今天輪到我發筷子了?!?
張阿姨和所有的大人一樣,對孩子們的事情一無所知,她遲疑地看了看袁青山的臉色,想要伸手去摸她的額頭,但又縮回了自己油膩的手。
她看著袁青山虛著步子走到筷籠那兒,把所有的筷子都拿出來在桌子上頓了一頓,開始一雙一雙分起來,她的小臉很嚴肅,像清晨的升旗手,嘴里喃喃說著什么。
在袁青山分筷子的時候,小朋友們都陸續進來了,男孩和男孩坐在一起,女孩們分成幾堆,坐在別的地方,唐老師和另外幾個老師進來,開始給孩子們發碗。
袁青山終于把筷子分成了兩堆,一堆是比較新的筷子,是幼兒園才買的,都是齊斬斬的,還有一堆筷子是用了很久的,并且不成套,各種顏色,長長短短的,看上去還很臟。袁青山在里面很容易就看見了那根幾乎只有別的筷子一半長的深黑色的筷子,她經常拿到它。但是今天她要把它發給那個最討厭的人。
她聽到唐老師叫她:“袁青山,來發筷子了。”
袁青山揚起勝利的微笑,把疼痛的腦袋以及同張沛的爭吵都甩在身后,懷抱著筷子們,驕傲地走向了大二班的第一桌。她走得那么快,又打了一個噴嚏。
走進來的是孫園長,她一進來就看見袁青山了,她總是那么顯眼,比別的孩子都高出大半個頭。此刻,她拿著一籠筷子,小臉通紅,還剛剛打了個噴嚏。
“袁青山,你在干什么?”她問。
“發筷子。”袁青山回答。
“發筷子?”孫園長一陣風似的刮到袁青山身邊,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她皺著眉頭甩了甩手上的溫度,說道:“你的感冒還沒好吧?”她轉頭過去叫唐老師,“今天早上進校門的時候我還特意給她噴了醋的,就是怕她傳染其他小朋友,唐老師,你怎么這么大意啊?!?
“啊?”唐老師誠惶誠恐地跑過來,跟著摸了摸袁青山的額頭,“袁青山,你感冒了,怎么沒告訴老師?”
“我、我好了?!痹嗌绞肿銦o措,下意識說。
“你哪里好啦?”孫園長一邊搶過她手中的筷子籠,一邊風風火火地發起筷子來,“額頭燙成那樣。”
袁青山站在那里,看見孫園長就那樣把自己分好的筷子隨隨便便、漫不經心發出去了,她困難地吞了口口水,嘴里面還殘留著清晨那酸澀的味道,眼睛里面幾乎要充滿了淚水。
唐老師終于發現了袁青山的異常,她安撫地拍了拍她的頭,對她說:“袁青山,你快去吃飯吧,老師等一下多給你一個蘋果哦。”
她溫柔地把袁青山牽到老師那桌,重新拿了一套碗筷給她,袁青山發現這雙筷子總算是齊的。
她埋頭吃著飯,把唐老師給她夾的菜都吃了,不敢抬頭看任何人。
等到終于吃完了飯,唐老師發蘋果了,她履行了自己的諾言,給了袁青山兩個蘋果,并且說:“袁青山乖,老師多給你一個蘋果,獎勵你終于得了十五朵小紅花?!?
兩個蘋果袁青山一口也沒有吃,午睡的時候,所有的孩子睡在床上,就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那樣,袁青山知道一切都完了,她躺在被子里面,以為自己怎么也睡不著,但是她太累了,就睡過去了。
她出了很多汗,一個夢也沒有做。唐老師過來巡查的時候,就看見袁青山睡得很不安穩,臉紅得可怕。她摸了摸她的額頭,發現她有些低燒。
下午,袁青山沒有上課,在教師休息室里面躺著,唐老師給她拿來兩床棉被,蓋在她身上,還吃了藥。袁青山一個人迷迷糊糊地躺在休息室里面,想到了“媽媽”。她已經不會像以前那樣隨時隨地都想念她了,只會在特別難過的時候想到她,她一想到她,就看到她好像在窗戶那邊出現了。她把身子抬起來了一點,叫了一聲:“媽媽”——她一叫,才發現她已經很久沒有叫過這兩個字了,幼兒園里面的孩子那么多,袁青山又是那么迫不及待地積攢著那十五朵本可以讓她出盡風頭的小紅花,她幾乎忘記了她孤獨的朋友。
她果然從窗戶那里進來了,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細長的身子拖在地板上,像太陽落下的陰影,一看見她,袁青山所有的委屈都出來了,她叫了她一聲“媽媽”,眼淚就落下來了。
她的朋友看著她,她的眼神讓袁青山覺得她什么都明白了,她用她細長的手臂把袁青山抱了起來——那臂膀是那么長,像蛹一樣讓袁青山暫時離開了這世界。
她終于在“媽媽”的懷里面睡著了,對于自己這些天來對她的忽略,又羞愧,又感傷。
途中唐老師回來看了袁青山一次,發現她縮在被子里,小臉紅通通的,微笑著睡著了,臉上還掛著淚珠。
“這個可憐的娃娃?!碧评蠋熥匝宰哉Z地說。
放學的時候,唐老師就守著袁青山等著袁華來,她想要好好和他談一談,讓他多陪陪這孩子,但家長們一個個來了,袁華卻始終沒有出現。唐老師問袁青山:“你爸爸說什么時候來接你啊?”
“不知道啊。”袁青山迷迷糊糊地說。
孩子走得差不多了,唐老師看見北二倉庫的張俊走了進來,他握著一把大紅傘,還拿著雨披。
“張老師!”唐老師叫他,張俊看見她和袁青山,他遲疑了不到一秒鐘,走了過來。
“你看見袁青山的爸爸了嗎?”——唐老師記得他們好像是一個科室的。
“沒有。”張俊黑著臉說,“他今天很早就走了?!?
“那怎么辦?!碧评蠋熤绷?,“袁青山下午都發燒了,這些家長才是的!”
張俊低頭看了看袁青山,她一雙眼睛黑漆漆地抬起來看著自己。
他還是心軟了,他說:“袁青山,跟我們一起回去吧。”
他們三個就一起走了,上了張俊的鳳凰自行車,一個坐在前面,一個坐在后面,張俊披著大雨披,把孩子們罩在里面。袁青山在后面,握著自行車椅子下面的鐵杠,看見的只是很多雙腳。
只有張俊能夠看見平樂鎮雨中的風景在前面撲來了,他感到身后的袁青山沒有敢伸出手來抱著他,就說:“袁青山,你抱好我,免得摔下去。”
“沒事,張叔叔。”袁青山客客氣氣地說。
張俊一陣傷感,自從岳父過世以后,他常常沉浸在這樣的傷感里面,他知道自己終于失去了靠山,在單位上要看人臉色過日子了——就在三天以前,他剛剛被分去守倉庫了,科室里面有人把他做的爛賬告了出來,他懷疑這個人就是袁華。
但他對袁青山實在生氣不起來,她是個可憐的孩子,他有些后悔那天對張沛說的那些不讓他再和袁青山一起玩的話了,畢竟孩子們對大人的事情是一無所知的。
“袁青山,”張俊說,“到我們家來玩啊?!?
“好?!痹嗌秸f,透過張俊的身體,她多么希望能看見張沛的表情,但她只能看見他的兩條腿掛在前面搖晃著,他穿著紅色的毛皮鞋,像個女孩。
張俊一直把袁青山送到了筒子樓的下面,他停了車把她抱下來,張沛坐在車上,歪著頭,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叫兒子說:“沛沛,跟袁青山說再見啊?!?
張沛有些奇怪地看了父親一眼,但還是說了:“再見?!?
“再見?!痹嗌秸f,她覺得她和張沛依然還是好朋友,她就微笑了起來。
“再見。”她又說了一次。
張沛皺了皺嘴巴,這是他常常在做的一個調皮的表情。
雨嘩啦啦地下大了,袁青山覺得很冷,但又終于好像完成了一件艱巨的任務那樣輕松了一些。她看見張沛和他爸爸一起走了,就準備回家了,她突然聽見樓上好像有很多人。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就慢慢走上樓去,每一層的廁所依然發出特有的味道,樓梯間里面亂七八糟丟著每一家還舍不得丟掉的雜物,她對這些都熟視無睹了,她走上去,忽然好像聽見有個孩子在哭的聲音?!澳睦飦淼男『⒆??”她終于想。
她到了四樓,看見筒子樓的樓道里面擠了好幾個人,而且都站在自己家門口。有汪燕的媽媽,食堂的劉阿姨,還有院子里面的另外兩個女人,她們看見袁青山回來了,就像看見了什么讓人驚喜的東西,尖著嗓子說:“袁華!袁青山回來了!”一邊說:“袁青山,快來,快進去!”
她什么也來不及想,就被她們推進了屋子,屋子里面有陌生的味道,她看見父親走出來,臉上都是笑容,懷里抱著一個幼小的嬰孩。
那孩子在不停地哭著,臉漲得通紅,她被包在一個軍綠色的襁褓里面,戴著一頂花帽子。
袁華想了大半天女兒回來時候的樣子,但他沒有想到是這樣的,他一時不知道怎么面對她,但還是走了過去,就像對一個孩子那樣,他做出了一個讓人感到愉快的笑容,以興奮的聲音說:“袁青山,快來看看,這個是你的妹妹!”
袁青山怎么也沒有想到,這一天就是這樣結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