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11章

  • 五月女王
  • 顏歌
  • 10998字
  • 2020-10-22 10:00:14

鈴聲突然響起來了,袁青山嚇得手哆嗦了一下,還以為不過是自己的幻覺,接著她看見滿教室的人都開始動起來,她才意識到這一切是真的結束了。

這一刻她不知道自己以前是否想過,但這一刻她的盼望終于落下了。她把卷子上面的名字和準考證號又檢查了一次,忽略過后面大片的空白,把它供品般鋪在課桌上,拿起筆捂著肚子走到講臺上去拿書包了。

大片大片的書包靠在黑板下面的墻壁上,她一眼就看見張沛的書包壓在好幾個書包上面,但是她找不到自己的書包,她忍著痛,找了又找,終于在靠近講臺的地方找到了——它有一整面都變灰了。

她拿著書包就出去了,站在走廊上等張沛——在這時候看來,整個走道是那么漫長,布滿的是兩邊教室透出的光,她看見一個個臉熟的人都走出來了,所有的人都在對答案——她就馬上把雙手舉起來,狠狠地捂住了耳朵,她捂得耳朵都熱了,才看見張沛和另外幾個人對著答案走出來,他看見她,對她點了個頭,她就跟在他屁股后面走了。

天氣漸漸熱起來,樹木都變成了深綠色,袁青山一路躲避著不時傳來的考試答案聲,全身而退,走出了校門,奇跡般的,剛剛好像占據了她整個生活的那種疼痛消失了,她回頭去看的時候,像個大人那樣想:這一切是真的結束了。

她跟張沛一前一后走著回家,小學五年級以后,袁青山終于學會了總結中心思想,并且明白了它和主要內容的區別。中心思想的意思就是:生活并不是它看起來的那個樣子。就像此刻,她走在張沛后面,看見他們的人不會明白他們是什么關系,以及她的內心是多么悲傷。

在路上,他們看見五六個孩子猴子一樣趴在一輛三輪車上尖叫著過去了,她眼尖地發現是何斌他們,何斌看見了張沛,在車上大喊:“張沛,記到下午去大墳包!”

張沛提著書包帶子,大喊:“龜兒子給老子爬下來!”

何斌就又回了他一句更臟的臟話。一時間,孩子們的臟話傳遍了整條東街,恨不得讓全鎮的人都知道他們的驕傲——他們的臟話有多臟,他們就長得有多大了,漫長的暑假從今天開始了,過完這個暑假,他們就都是初中生了。

這狂歡的情緒感染了袁青山,讓她也笑了起來,她笑著跟在張沛后面跑,追著何斌他們的三輪車,直到小腹重新痛了起來。她停下來,喘著氣,張沛跑了好遠才發現她不見了,他跑回來,看著她,說:“你怎么啦?”

“我肚子痛?!痹嗌秸f。

“那我們慢點走,我幫你拿書包?!睆埮嫒崧曊f。

他拿著他們兩個的書包和她走回家去了,他的書包是個名牌,干干凈凈的,她的書包用了好幾年,和另一個一比,好像剛剛拍掉的灰又都回來了。袁青山忽然想到,這或許是她最后一次和張沛一起放學回家了。

“你們家什么時候搬家?”袁青山問張沛。

“下個星期吧。到時候你們都來玩,我們家很大的?!睆埮嬲f——這幾年張俊賣蘭草賺了錢,在西門上開了一家館子,接著又在十字口開了一家,上班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領導批評了很多次,他都當作耳邊風,大家都說他們家是真的賺到了錢,不然怎么能在西街上的熊家巷修那個二層的小洋樓。而張俊,他等不及過完整個暑假,就要離開這個讓他壓抑了大半輩子的地方了。

這樣的中心思想是兩個孩子遠遠不能體會的,他們看見了北二倉庫那個熟悉的大門,因為即將來臨的離別,顯得那么莊嚴、雄偉、蒼涼。

張沛說:“下午早點出來,跟飛哥約好了要去辦那個事情?!?

“噢?!痹嗌洁嵵氐攸c了點頭。

中午吃飯的時候,她對父親說:“下午我們要去大墳包?!?

“注意安全哦。”袁華一邊看電視,一邊說,他把筷子伸到盤子里,夾了好幾次菜,卻沒有夾起來,他才終于把視線從電視屏幕上挪回來了,目標準確地夾了一塊豬肝。

他把豬肝夾給了袁青山,說:“今天多吃點豬肝,補血,專門給你做的?!?

袁青山的臉不可克制地紅了起來,她忙看了妹妹一眼,還好袁清江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她正在專心地擺弄了兩顆青豆,考慮到底要不要吃下去。

“清江,專心吃飯,別玩了?!痹A也給她夾了一筷子菜,就繼續轉頭去看電視了。

袁清江這才慢吞吞地吃了一口飯,在她的對面,袁青山可以清楚地看見她腦袋上飛起來幾根頭發,它們才剛剛長出來,伸入到空氣里面,發著迷人的金光,好奇地看著其他的頭發被低眉順眼地攏在彩色的橡皮筋里,顏色分別是:紅色、藍色、黃色、紫色、綠色。

她回憶了一下,發現并不清楚袁清江是什么時候學會扎頭發的,也不知道是誰教她的,可能是街道辦最愛的鄭主任,也可能是汪燕的媽媽王學紅,甚至連不太和院子里其他人來往的陳瓊芬也喜歡她,有一段時間,那是袁清江還沒有上小學的時候,她就在院子里面每一家人家里玩,大家都喜歡她長得白白嫩嫩的樣子,嘴巴又很甜,大家就說:

“袁清江,你抱到我們家來給我們當女兒吧?每天都可以吃回鍋肉?!?

有一天,袁華回來,就看見袁清江在床上鋪著一個枕巾,零零碎碎地放著她平時玩的一些東西,她問他:“爸爸,我們家的戶口本在哪里?”

袁華說:“你找戶口本干嗎?”

“陳阿姨說讓我抱給她們家,她說要有戶口本才可以抱?!痹褰犞笱劬?,撲閃撲閃地說。

袁華說:“你為什么要抱給他們啊?”

“她們家有錢啊?!痹褰f。

——除了袁清江被打得開花的小屁股,沒有人知道這件事是怎樣深深地傷了袁華的心。

小孩子不懂事啊。這句話被他在心里面念得起了褶子又掉了皮,直到袁清江終于可以自己綁小辮了,上小學了,上三年級了,當勞動委員了,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著午飯,他對袁青山說:“袁青山,下午你帶著妹妹一起去玩吧。”

“???”袁青山愣了一下,她說,“我的同學她又不認識?!?

“怎么不認識,不是認識張沛嗎?你帶她去吧?!痹A說完,站起來進廚房添飯去了。

兩姐妹互相看著對方,袁清江說:“下午沛沛哥哥也去嗎?”

“嗯?!痹嗌讲磺椴辉傅卮饝?

“我要去?!痹褰肌?

“你的作業做完了嗎?”袁青山垂死掙扎。

“上午就做完了。”袁清江說。

“帶妹妹去吧,下午我也要上班,她放假以后都沒人陪她玩,你帶她出去玩?!痹A打了滿滿一碗飯過來,告訴了兩個孩子最后的決定。

張沛在北二倉庫門口等袁青山,遠遠地看見她后面居然安安靜靜地跟著一個袁清江,她穿著一件米白色的連衣裙,扎著兩個翹翹的辮子,斜背著一個海軍藍的塑料包,看起來就像是去參加一個真正的郊游。他問袁青山:“你怎么帶著你妹來了?”

“我爸讓我帶的。”袁青山一臉不愿意。

“我們找個地方把她甩了吧?!睆埮嬉е嗌降亩湔f。

“不行,”袁青山說,“她會哭的?!?

他們說的這些話袁清江一句也沒有聽到,但她看到他們兩個親親熱熱地說了好久的話,終于張沛走過來跟自己說:“清江,你跟著我們去玩就要聽我們的話,不許跟大人們說我們的事情,好不好?不然哥哥姐姐再也不跟你玩了?!?

“好?!痹褰嗌卮饝?

事到如今,他們只能把這個“好”字當作一個莊嚴的承諾,就帶著袁清江走出了門,快到門口的時候,他們看見汪燕和黃元軍騎著自行車出去了,他們呼地就掠過了他們身邊,把袁清江嚇了一跳,袁青山看著他們的背影,羨慕地想:“那就是初中生了吧?!?

余飛和岑仲伯已經在約好的地方等他們了,看到袁清江,他們也吃了一驚,孩子們再次聚在一起,竊竊私語了一會兒,決定對袁清江投出他們的信任,一切按照原計劃進行。

袁青山和岑仲伯走在一起,張沛和余飛走在前面,她努力想要忽略掉袁清江的存在,卻感到屁股后面正在火辣辣地燒著。岑仲伯還在吹噓著他今天上午的卷子,他說:“我對了答案了,差不多是九十五分,張沛,最后那道題是不是等于27啊?”

張沛不知道在跟余飛說什么,過了幾秒才回過頭來說是。“看到沒,陳倩倩又錯了嘛!她還跟我說是25!”——岑仲伯和陳倩倩都是一班的,在一個考室。

“張沛你對了答案沒有啊?你又是全對???”岑仲伯繼續問張沛。

“題目太簡單了,我都不想對答案。”張沛輕描淡寫地說,他吊兒郎當的樣子就像一個真正的二流子。

袁青山的心被他們說得像戰鼓一樣擂了起來,她清清楚楚地記得最后那道題自己的答案是25?!皼]關系,說不定張沛錯了呢。”她在心里面說,可是怎么也不敢把這句話說出來。

“不要對答案了嘛岑仲伯你這個龜兒子,考都考完了!反正老子就是不及格,不及格算了嘛!”余飛終于說了一句公道話。

袁清江跟在他們后面一句話也沒有說,袁青山回頭看了她幾次,她走路的樣子讓她想起了那個影子一樣的鬼,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袁青山就再也沒有見到過她了,她心里沒來由地空蕩蕩的。

“袁清江!”走到南街老城門的時候,街對面忽然有個男孩叫著。一群孩子都停下來,看著他,這孩子穿著一套很舊的運動服,還好很干凈,他牽著一個中年女人的手,那應該是他的母親,但是剪了一個學生頭。

“袁清江!”孩子在街對面叫袁清江,“你去哪里???”

“跟我姐他們去大墳包。”袁清江驕傲地回答,她回答的聲音是那么嘹亮,好像她一路上的沉默都是其他人的幻覺。

袁青山看著兩個人說話的樣子,她忽然覺得這個孩子會讓袁清江離開他們的隊伍,張沛可能也感覺到了,他們都期待地看著那個對街的男孩。

但他完全被他們的氣勢嚇住了,他知道他們都是青龍幫的人,他們一個個都那么高,其中袁青山長得最高。他站在街對面,羨慕地看著袁清江,他還沒來得及說什么,他身邊的女人就說:“江樂恒,趕緊走了!不要在路上說話!”

江樂恒立刻不說話了,他牽著女人的手走了。袁青山這才知道那個孩子就是袁清江以前說到過的江樂恒,這時候她聽到余飛說:“那個不是我們西街上的魏二姐的嗎?瘋子也上街了!”

幾個男孩立刻對這個話題感興趣了,岑仲伯說:“她是瘋子???看不出來的嘛!”

“不過頭發有點像?!睆埮嬖u價。

“也不是瘋了,反正有點怪?!庇囡w心不在焉地說。他們已經走過了南街的老城門,袁清江依然像個定時炸彈那樣吊在隊伍后面,他感到自己的隊伍不再像以前那么堅不可破了。

“飛哥,”袁青山聽到岑仲伯跑過去叫他,“不然今天算了嘛?”

“算個逑!”余飛吐了一口口水,“怕逑!”

他的口水落到了地上,灰塵都退開了,這件事情就算是這樣最后定了。

按照他們之前的約定,袁青山把妹妹帶到醬油廠門口,跟她說:“清江,你在這里等一下我們,我們去對面買東西?!?

“我也要去。”袁清江說。

“乖,在這里等哥哥,哥哥給你買你喜歡吃的。”張沛湊過去加入了說客的隊伍。

“我要吃大白兔奶糖?!痹褰f。

“好?!睆埮嬲f。

四個孩子就這樣過了馬路,到對面的小賣部去了,放了暑假以后,店主人在門口伸出一個小攤來,上面擺滿了各種零食和玩具,余飛他們之前就已經看上了這片寶地。

他們走過去,擠到孩子們中間,岑仲伯進到店里,問:“老板,有沒有大白兔奶糖?”——賣東西的是個長得很白的女人,她柔聲柔氣地說:“有。”就轉頭過去找了。

袁青山看見張沛漫不經心地走到攤子的一頭,把手放上去,把一把糖果抓進了口袋里,她知道是自己行動的時候了。她向一袋楊梅走去,用手帶著把它拉下了攤子,袋子掉在地上,發出一聲巨響,別的孩子在研究一把噴水槍,沒有人看見。她蹲下去,把它撿起來,裝進了褲袋。余飛則在大大咧咧地裝著幾個彈力球。

岑仲伯終于從自己的包里把錢找齊了,遞給了女老板,他說:“阿姨你看夠不夠?”

女人埋著頭數了一下,說:“夠了?!本桶汛蟀淄媚烫沁f給了他。

四個孩子互相使了一個眼色,準備離開這里去分享戰果了,張沛把口袋裝得滿滿的了。就在這個時候,店里面居然又走出一個男人來,比起那個女人,他一看就是一個壞人的樣子,長著濃濃的胡子,一口黃牙,他一把抓著張沛,說:“死娃娃!老子看到你好多回了!穿得人模人樣的,不學好!”

誰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來的,他說出來的話讓袁青山的腦子嗡的一下。

他們都嚇得呆住了,另外幾個不認識的孩子連忙放下水槍跑了,她難以置信地看著這一切真的發生了,那男人用力扯了一把張沛的口袋,里面的糖果亂七八糟掉了出來,滿地都是,他問他:“這是哪里來的?”

“那邊買的。”張沛漲紅了臉,含混地說,伸出手來指了指他們來的方向。

“那邊是哪邊嘛?你帶我去看是在哪兒買的!”男人一把把糖甩回了攤子上,轉頭罵老板娘:“曾紅媛,老子打會兒牌,看你守個攤子你都守不好!”

那個叫曾紅媛的白白凈凈的女人走出來,她看著張沛被拉得翻出來的口袋,張了張嘴,什么也沒說出來。

“叔叔,對不起嘛,算了嘛。”余飛最先反應過來,走過去拉著老板的袖子,好聲好氣地說。

“算了嘛,都還是小娃娃?!崩习迥镆卜磻^來了,她說出的話讓袁青山終于喘出了一口氣。

“小時候就這樣子,長大還了得!是哪家人的娃娃!把你爸媽喊過來!”老板拉著張沛繼續罵。

張沛這才抽抽搭搭地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叔叔,我錯了,叔叔,我錯了?!?

街邊上的好幾個人都圍了過來,看著稀奇。

袁青山唯一慶幸的就是這里離北門是那么的遠,她憋著一口氣看著張沛,覺得肚子劇痛起來,她從沒有那么想吐過。

余飛看了看那個周圍的人,他立刻像蛇一樣纏在了曾紅媛手臂上,嘶著聲音說:“阿姨,給叔叔說算了嘛,他知道他錯了,他知道他錯了?!?

——袁青山注意到余飛說的是“他”,而男人并沒有表示什么異議,她敏銳地知道他們其他人并沒有被發現,余飛也發現了這一點,他更用力地搖晃著女老板的手臂,拼命說著好話,他的聲音是嘶啞的,里面還隱隱有他以前很強烈的那種外地口音,他說:“阿姨,你們把我弟弟放了嘛,我爸爸來了要打死他,我爸爸最喜歡打人了!他知道錯了,回去我好生教他!”——他說得那么急切,那么真,好像他就是個每天在棍子下討命的孩子一樣。而岑仲伯站在一個稍微遠一點的地方,臉色鐵青,緊緊握著自己的拳頭,好像隨時準備出擊。他們僵持了幾分鐘,那幾分鐘里面,袁青山覺得她把平樂鎮所有不認識的人都看過了一次。

最后老板娘終于把老板拉了進去,她對孩子們說:“快點走,以后不要這樣子哦,要好好讀書嘛。”

老板還是在罵著張沛,他罵的臟話是孩子們從來沒有聽過的,比起這些,今天上午他們在三輪上罵的簡直不算什么。

他們終于離開了那個是非之地,筋疲力盡,全身的骨頭都散架了,走了一會兒,袁青山才想起袁清江還在醬油廠門口,她說:“我妹還在那兒呢!”

說完這句話,她就看見袁清江正跟在隊伍后面,她穿著米白色的連衣裙,背著海軍藍塑料小包,看起來就像是個天使。

“清江。”她怯生生地叫她。

其他的孩子們也發現了她的存在,他們全都跑過去迫不及待地討好這個孩子。岑仲伯把大白兔奶糖拆開了給她吃,吃了一顆,又給了她另一顆。

張沛還沒有完全停止哭泣,正在輕輕打著嗝,他用光了所有的力氣,沒精神看袁清江一眼。而余飛奇跡般一抹臉就笑了起來,他把自己兜里面的戰利品翻出來給張沛看,說:“沒事,反正這是南街,沒人認識我們。你看我這還有好多東西哦,那個瓜娃子還不是遭了,別哭了,等下我給你吃我的。”

“我以后再也不了?!睆埮婵拗f,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個嬰兒。

袁青山看見余飛翻了個白眼,但他還是說:“好,好?!?

“我以后真的再也不了?!睆埮嬗终f了一次,好像還沒有從那些可怕的大人身邊逃開。

他們終于繼續往南門外清溪河邊的大墳包走去,現在是袁青山拉著袁清江的手在走,張沛跟余飛走在一起,岑仲伯一個人走在最后面,手里拿著那包大白兔奶糖,他從頭到尾都沒有什么表情,只是臉色鐵青著。

等他們甩掉這個不愉快的小插曲,走到大墳包的時候,其他人已經在那里等得不耐煩了,何斌帶著他的女朋友陳倩倩正在鋪報紙,他遠遠看見了他們,說:“怎么這么慢?。⊥尥薅忌鰜砹?!”

余飛笑嘻嘻地走過去,捶了他一拳,說:“你才生娃娃!”——他走過去幫喬夢皎把東西一樣一樣從袋子里面取出來,不時摸摸她的臉,喬夢皎僵硬著脖子任由這縱橫江湖名震平樂一小的大哥大摸。

——孩子們總是不知道從哪里就學來了一些奇怪的小游戲,然后開始流行。他們自有他們的邏輯,并且和世界上的其他邏輯一樣,好像是約定俗成的從來就有了。

現在青龍幫是平樂一小最大的幫派了,孩子們都恭恭敬敬地叫余飛“飛哥”。飛哥還有四個好兄弟,分別是岑仲伯、張沛、何斌、馬一鳴——這就是著名的平樂一小五小龍。在這里面,余飛是大哥,何斌是二哥,張沛排第三,然后是岑仲伯,馬一鳴因為和何斌很要好勉強坐上青龍幫的第五把交椅,但這也足以讓他在平樂一小甚至是平樂二小的孩子們里面耀武揚威,抬起鼻孔走路了。

幫里的規矩都是余飛定的,比如他規定五個兄弟必須每個找一個馬子,宣布之后第二天,他就指明喬夢皎當他的馬子——被袁青山拒絕了很多次以后,他終于和她形同陌路,并且迅速搭上了班上最漂亮的喬夢皎,還學會了和其他男生一起嘲笑袁青山的大個子了。而喬夢皎,自從和張沛去滑了那次旱冰以后,兩個人的關系就莫名其妙降溫了,孩子們就是這樣善于忘記以前的事情,到現在,除了袁青山自己,恐怕沒有人記得那個草草收尾的晚上了——然后何斌找了岑仲伯班上的陳倩倩當女朋友,張沛因為和袁青山經常出雙入對,被大家認為是一對了。最開始的時候,張沛還會罵兩句“爬哦!你們再說!老子砍你們!”之類的,后來也就默認了。

目前還沒有馬子的人是岑仲伯和馬一鳴,馬一鳴倒是很想找個馬子,但是因為他近視得很厲害,又老是看上太漂亮的姑娘,一直沒有成事。而岑仲伯是唯一在這個問題上頂撞余飛的人,每次余飛說到,他就紅著眼睛像一頭小豹子那樣喊:“老子不干,要馬子沒的,要命一條!”——岑仲伯是幫里面打起架來最狠的一個,雖然他長得并不高,但是隨時都有一股要人命的架勢,余飛也就由著他去了——袁青山想著幼兒園時候的岑仲伯跟在張沛屁股后面,還跟老師打小報告的樣子,她就不由得覺得他們這幫人是真的都長大了,不知道怎么就長成了現在的樣子。

幫里還有一些別的規矩,比如不定期地去平樂鎮各個小賣部狩獵,比如組織幫里的弟兄帶著各自的馬子到大墳包來野餐,好像古代貴族的出游。

——現在張沛還沒有恢復過來,他臉色蒼白地站在一個角落里,看著自己的哥們用從家里帶來的香腸、餃子、午餐肉們準備著豐富的午餐。袁青山也站在那里,喬夢皎從余飛那里跑過來叫她,并且往張沛的方向擠了擠眼睛,說:“怎么啦?你們吵架啦?”

“沒、沒有啊?!痹嗌浇Y結巴巴地說。

這時候余飛也轉過頭來,對張沛大喊了一聲:“張沛!照顧好你的馬子嘛!”

從第一次余飛對袁青山提到這兩個字,到現在她已經很熟這兩個字了,她看著張沛,像一個女人看著她的男人那樣,眼睛里面都是電視里出現的那種溫柔,她的心里流出一股滾燙的液體來。

但是張沛誰也沒理會,他走到爐子旁邊,搶過馬一鳴手里的報紙,開始往火堆里面塞。

“張沛怎么啦?”喬夢皎又問了一次。

袁青山搖搖頭,她忽然想到妹妹就在旁邊,就在用她純潔的眼睛看著這一切,因此她叫著袁清江說:“清江,過來我們去包餃子?!痹褰怨缘攸c了點頭,看來她并不知道什么是“馬子”。

三個女孩就去包餃子了,陳倩倩在不停地吃何斌給她買的零食。袁青山在家是常常做家務的,袁清江也做得不錯,喬夢皎就包得歪歪扭扭的,每一個都立不起來。她們把包好的餃子放在一個大鍋蓋里面,袁青山覺得自己的鼻子里面有一股酸酸的氣體拼命往上冒,與此同時,其他每一個面目猙獰的餃子都像是在向她炫耀一種幸福,那是擁有母親,可以每天穿裙子的幸福。

她壓住這種莫名其妙的情緒,專注在包餃子上,還是忍不住一直去看張沛,他和馬一鳴已經把鍋架起來了,里面的水開始燒了。馬一鳴說:“可以過來下餃子了?!?

“清江,去下餃子。”袁青山對妹妹說。

袁清江捧著一鍋蓋的餃子就去了,袁青山立刻褪下了臉上作為姐姐的表情。“你們吵架了?”喬夢皎又問了一次。

“沒有,路上出了點事?!痹嗌綁旱椭曇粽f——還好張沛沒有聽見她的話,他去和岑仲伯坐到一邊了,余飛和何斌陳倩倩坐成了另一對,他正在跟他們說路上發生的事,又不知道從哪里摸了一支煙出來抽——他老練地在吐出煙的時候瞇起眼睛。

除了馬一鳴,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感了張沛低落的情緒,何斌好幾次回頭去把手放在他肩膀上想和他說話都被他一把揮開了,余飛也叫了他兩次,他都沒有說話,他就丟了一根煙給他,他也沒有動——這一切馬一鳴都絲毫沒有察覺,他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袁清江身上,他知道這是袁青山的妹妹,以前也見過好幾次了,袁清江乖乖地叫他:“哥哥。”“叫小馬哥?!瘪R一鳴神氣地說。

“小馬哥。”袁清江就叫了,這三個字對她來說和其他兩個字并沒有任何區別。

但是馬一鳴渾身舒服,他看著袁清江低著頭,把餃子一個個沿著鍋緣放進開始冒泡的水里,她的小辮子扎得很緊,他可以看見她的頭發因為被拉扯而露出的青白色的頭皮,而她辮子上的彩色橡皮筋花花綠綠的,那顏色依次是:紅色、藍色、黃色、藍色、綠色。與此同時,袁清江幼嫩的皮膚在彩色光芒的映照下顯露出一種透明的白來。

“袁清江,你們班上有沒有人追你???”馬一鳴問她。

“沒、沒有。”袁清江結結巴巴地說。

馬一鳴看見她臉上可疑的紅色,他說:“有吧,給哥哥說,我給你去擺平他?!?

“真的沒有?!痹褰幌逻B手里的餃子都咚地掉進了水里,熱水濺在她的手上,她狠狠地縮了縮手,并且迅速地看了看張沛,他和岑仲伯不知道在說什么,露出一絲諷刺的笑容,倒是岑仲伯往這邊看了一眼。

馬一鳴又說:“你喜歡吃大白兔奶糖???”

“嗯。”袁清江說。

“以后我每天給你買三個?!瘪R一鳴立刻豪氣地許諾。

“下學期你們不是讀初中了嗎?”袁清江一針見血地指出。

“我們會經常回一小的,還有那么多弟兄嘛。”馬一鳴終于感到了當大哥的愉快。

他們拉拉雜雜地說著話,中途袁青山過來看了看鍋,加了兩次水,餃子就好了,香腸和蘿卜也好了,喬夢皎和陳倩倩張羅著在報紙上把碗筷放好了。

天色還早,遠遠不是午飯的時候,但孩子們管不了這些,他們的身體都在急速地長大著,并且消耗著過度的激情。

把第一口餃子吃到嘴里的時候,袁青山覺得她等它等得實在是太久了。她注意到張沛卻久久地沒有吃,他擰著眉毛,好像在思考什么重大的問題。

后來,袁青山常常想到,如果馬一鳴不說那句話,那么后來的事情是不是就都不會發生了。或者說,如果那天沒有帶袁清江,一切就會不一樣了。

飯吃到一半,馬一鳴說:“袁清江,給哥哥打碗蘿卜嘛。”“你自己打嘛!”岑仲伯說。但是袁清江乖乖地站起來去打了,馬一鳴看著她走了,對袁青山說說:“袁青山,喊你妹當我馬子嘛。”

“爬噢!”袁青山說。雖然馬一鳴常常想要別人當他馬子,但她還是吃了一驚。

“眼光可以嘛!”余飛卻笑了起來,一邊咂著一截香腸。

“袁青山,”余飛表態,“喊你妹當馬一鳴的馬子,我讓她加入青龍幫。”

“不行!”眼看妹妹已經回來了,袁青山急急地說。

袁清江走回來,把碗遞還給馬一鳴,坐回了自己的位子,她不明白為什么氣氛變得有些奇怪了。

“袁清江,”余飛說,“你過去挨著馬哥哥坐?!?

“為什么?”袁清江有些怕他,他基本上沒怎么和她說過話,她挪了挪身子,她的左邊是袁青山,右邊是陳倩倩。

“去嘛,妹妹?!标愘毁桓鸷澹⑶依死褰氖直?。

事情就是在這一瞬間發生的,張沛猛地站起來,拍了陳倩倩的手臂,罵她:“你拉什么拉!”

何斌馬上放下碗站起來,保護自己的女人,他狠狠地推了一下張沛的頭,說:“你要干啥子嘛!”

張沛也狠狠地站起來推了一下他的肩膀,說:“你要干啥子嘛!”

“你要干啥子嘛!”何斌用更兇狠的語氣又說了一次,再推了張沛一下,把他推了出去。

“你要干啥子嘛!”張沛把何斌一把拉了出來,眼睛一下子紅了。

“張沛!”余飛終于站起來了,“今天你過分了嘛!陰陽怪氣的!又不是我們害你被逮的,還不是你自己瓜!”

“你才瓜!”張沛天不怕地不怕地罵余飛,“不是老子給你卷子抄,你哪次及格了嘛!”

余飛兩步就走了過去,飛快地給了張沛一拳——當年他就是那樣把拳頭打在斧頭幫老大黃元軍頭上,并且最終把他打得拼命求饒的。

但張沛不是黃元軍,他徹底地發了狠,回了余飛一拳,與此同時,他自己又被何斌踢了一腳。陳倩倩捂著被張沛打的手臂,說:“踢他!”

三個人就這樣打了起來,袁青山嚇得呆住了,袁清江不停地叫“姐姐!姐姐!”,喬夢皎也緊張地拉著袁青山的手,她高大的身材讓她在這個時候顯然成為了一個靠山。馬一鳴也有點怕了,他說:“算了嘛!算了嘛!”——也不知道是說他自己還是他們。

岑仲伯也站了起來,說:“飛哥,不要打了,自己的弟兄不要動手!”

“就是成績好嘛,有什么了不起的!早就不想跟你耍了!”余飛絲毫沒有停手的意思,他把張沛按在地上,用手肘捶他的背脊,張沛則用力抓著何斌的腿,掐著,何斌痛得全臉的白肉都在抖,他一邊叫,一邊蹲下來打張沛的頭。

岑仲伯終于走過去從他背后給了他一拳。

“自己的弟兄,真的要打死啊?”他吼道。

四個孩子就混戰了起來,他們的招數都是從電視上看來的,每一下都那么狠,那么重,袁清江嚇得哭了起來,袁青山覺得自己從小腹有一股暖流一直往下流,她的肚子又痛了起來。

喬夢皎也哭了起來,她一邊哭,一邊說:“別打了,別打了?!?

終于,她和馬一鳴兩個人過去把他們勸住了,兩邊的人都喘著氣,掛著傷,余飛說:“有種明天拿家伙決斗!”

“決斗就決斗!”張沛說。

袁清江哭得聲音都嘶啞了,袁青山連忙把妹妹抱在懷里,她深深地覺得今天無論如何也不應該帶她出來。

他們再對峙了一會兒,張沛說:“岑仲伯,我們走!”

他轉身就走了,岑仲伯也跟著他走了,他的臉被何斌狠狠咬下了一個血印子,就像古代罪犯的刺青。余飛站在那里,對著他們的背影,大喊:“從今天開始青龍幫沒有你們這兩個人!”

在他站的地方下面,傳說是某個古代貴族的墓地,現在已經芳草萋萋。稍遠一點的地方,清溪河的水漲得滿滿的,像女人的乳汁那樣奔流了下去,從這里開始,它要澆灌的是整個肥沃的平原了,在平原上面,余飛的聲音就野獸那樣響起來,并且完全是他的家鄉話了:“今天開始青龍幫沒有你們這兩個人!”

山里的話比平原上的話有更多卷舌音,聽起來,就像是一支古老的進行曲。

何斌看了袁青山一眼,說:“你要跟張沛他們還是跟我們?”

袁青山拉著袁清江站起來,跟在張沛他們后面走了。

這就是后來在平樂一小傳得沸沸揚揚的青龍幫五小龍的決裂,也就是岑仲伯和余飛的決裂——沒有人知道故事本來是什么樣子的,他們都說是岑仲伯和余飛鬧翻了。

四個孩子走在回去的路上,來的時候張沛在哭,回去的時候袁清江在哭。岑仲伯回頭看了袁青山他們一眼,跟張沛說:“張沛,等到你的馬子嘛。”

“她才不是我的馬子!”張沛說,頭也不回地走著。

袁青山被這話震得頭一暈,她走得更慢了,在陌生的南街上,她看見有個黑色的影子出現了,就像過去那些心碎欲絕的時候一樣,袁青山知道這是“媽媽”來了,她覺得好過了一點,她往她看過去,卻發現那根本不是“媽媽”,而是昨天不知道被誰丟在那里的一條長掃把。

袁清江看出了她低落的情緒,她拉著她,說:“姐姐,姐姐?!?

這是怎樣的回家路啊。和來時候的路相比,它更是一個隱喻。她們從醬油廠門口過了,袁青山忍不住看了一眼,鋪子里面只有那個女人,她呆呆地看著某個地方,眼睛是紅腫的。

到底有多少人流了淚啊。她想。

沒有人知道,平樂鎮上的人想哭就哭了,哭了就算了。

袁華回來的時候也沒有發現兩個女兒有任何一個哭過,只是覺得屋里有點安靜。

“今天玩得開心嗎?”他問袁清江。

“嗯!”袁清江點著頭,露出了一個微笑。

袁青山感激地看了妹妹一眼,她發現她真的是那么可愛。她轉過身要去給袁華倒水,卻聽見袁華用一種駭人的聲音喊了一句:“袁青山!”

她嚇得哆嗦了一下,以為今天在南街的事情被哪個熟人看見了,一時間,她的心里面好像被刨出了千萬條絲,她回過頭,問:“什么事?”

“快點去換條褲子!”袁華指著外面屬于兩姐妹的房間說。

袁青山趕緊去了,她把褲子換下來的時候,才發現上面那攤血遠遠比她想得要大,它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滲了出來,遮蓋了本身的色彩,然后又迅速失去了光芒,變成了暗紅色,好像是一聲重重的嘆息——袁青山看著這塊血,她忽然像被錘子砸中一樣明白她是再也見不到那個鬼了,再也見不到她年幼時候的朋友了,她長大了,變成了一個普通人。

趁著還好洗的時候,她趕快到陽臺上去把褲子洗了。

主站蜘蛛池模板: 得荣县| 义马市| 昌黎县| 郸城县| 章丘市| 富宁县| 南华县| 揭东县| 鄢陵县| 岳西县| 岳西县| 高阳县| 克什克腾旗| 曲松县| 安顺市| 正阳县| 石林| 灌阳县| 隆尧县| 凤山县| 东乡| 安西县| 五大连池市| 德令哈市| 华容县| 尚义县| 英山县| 隆回县| 南漳县| 兰州市| 河间市| 武夷山市| 西贡区| 鄂托克前旗| 陆良县| 五河县| 常德市| 武陟县| 邵武市| 汤阴县| 九江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