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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劉全全

  • 五月女王
  • 顏歌
  • 2167字
  • 2020-10-22 10:00:14

將近十五年的時間里,劉全全的樣子從來就沒有變過。我總是在平樂一中操場的某個雙杠附近看見他,他喜歡用兩只手把自己吊在雙杠上,曲起膝蓋,雙腿離地,緊接著他就低著頭開始研究自己的鞋,直到他的手終于承受不住,讓他跌落了下來——摔到地上以后,他也并不覺得痛,經常會笑上好一陣子——甚至他的臉也沒有老過,看起來一直像是個十幾歲的少年。

將近十五年的時間里,劉全全仿佛穿著同一件衣服。那是一件青灰色的西裝外套,夏天的話,他就光著膀子穿,如果是冬天,里面就加一件棗紅的高領毛衣。他的衣服總不是很干凈,因為他總是能找到那些年久失修的角落,躲在里面,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一陣子,然后又神秘地出現。

將近十五年的時間了啊,平樂一中的馮云芬白了頭發又得了膽結石,但是她尋找劉全全的姿態也從來沒有變過。很多人都看見她從平樂一中出來,然后在國學巷從頭尋到尾,有時候還找到南街的大街上去了,有好事的人對她喊一聲:“馮老師,你們全全跑到北門上去了!”——她就臉色鐵青,拔腿就往北門跑,過了半個多小時,或者更久,我們就能看見她拉著劉全全的手走回一中去,母子兩個都是一言不發,低著頭猛走。馮老師走得很快,我們都覺得跟在后面的劉全全會因為兩只腳相互絆住忽然跌倒——還好這樣的事情一次也沒有發生過。

劉全全本來叫什么名字我們鎮的人并不知道,甚至沒人知道他父親的名字,街坊鄰居都說,弄大了馮云芬肚子的是個外鄉人,那一年我們鎮上忽然來了很多賣假藥的,過了十個月,才剛剛當上平樂一中語文老師的單身姑娘馮云芬生下了一個傻子,并且從此就被派到食堂去打飯了——“這都是報應啊。”老一輩的人講起這個故事總是說。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大家就叫他劉全全了,連馮云芬也這么叫了,雖然我懷疑這個名字的來歷很可能跟劉全進有什么關系——那名字在我們那里是傻瓜的代名詞。

每一個念過平樂一中的孩子都熟悉劉全全,他經常在我們上體育課的時候來逛操場,有時候站在樹下歪著脖子看我們,有幾次甚至嘴里呼啦啦地喊著向學生們沖過來,把我們嚇得四處逃竄——后來我們都有些怕他,看見他出現了,大家就都尖叫著:“劉全全!劉全全!”然后飛快散開了。

我跟劉全全唯一一次接觸是在我高一那年,那時候的劉全全應該已經有三十多歲了,但完全還是個孩子的樣子。那天下午我一個人在操場上看一本書,故事說到有個寡婦丟了她的兒子,她兒子走時偷了他們家的鬧鐘,寡婦就每天到橋上去問:“你們看到我們家的鬧鐘沒有?”——這樣問了好多年。

那個時候劉全全忽然出現了,我甚至沒來得及躲閃,他站在另一棵樹下面,看著我,笑瞇瞇的,嘴里面發出呵呵的聲音。可能是被剛剛故事的情節觸動了,我并沒有馬上逃開,而是也微笑著看著他。他就慢慢地走了過來,一邊走,一邊呵呵的。

他走到我椅子旁邊,就不動了,看著我,依然笑著,眼睛里面竟然有恐懼。“坐吧?”我拍了拍旁邊的位子。劉全全聽懂了我的話,他坐了下來,但還是和我保持著大段的距離,半個屁股都在板凳外面,他渾身僵硬地坐在那里,看著我笑。

我們在那坐了一會兒,我繼續看我的書,劉全全抬著頭看我們頂上的樹冠,他沒有再發出什么聲音,也沒有動過,我覺得整個世界就那樣停止了。

后來馮云芬過來找他了,看見劉全全和我坐在一起,她猛地跑過來把傻子一把拉了起來,揮手就給了他腦袋一巴掌,罵道:“喊你不要亂跑,咋坐在人家邊上呢?”她把他拖到自己身后,拼命地跟我道歉。我說:“沒事,是我讓他坐這兒的。”

但是馮云芬像根本沒有聽到我的話那樣,只是一直說著對不起,拉著劉全全飛快地走了——傻子回頭看了我好幾眼。

我不知道馮云芬回去以后是怎么教育了劉全全,之后我雖然還是經常見到他,他也依然好像記得我的樣子,對我笑著,但再也不敢走過來了。

而直到劉全全死了之后,我才領悟傻子為什么經常跑到北門上去,以及他和另一個去世多年的人似乎有著的某種神秘的聯系。

那是我高中畢業前夕,我們鎮上來的第一家房產開發商買下了北二倉庫的老倉庫,他們用了一個多星期的時間,把那些倉庫一座一座拆掉了。那是我們平樂鎮史上的一件大事,整個鎮似乎每天都能聽到拆房子的巨響。

事發那天,馮云芬始終沒有找到失蹤的劉全全,她終于跑到北二倉庫去了,才聽說劉全全已經被送到了縣醫院。看熱鬧的人說,劉全全跟外地來的建筑隊打了起來——他守在一座倉庫面前,大哭大鬧,甚至撲上去咬了人。

“劉全全這娃還是精靈嘛!知道咬穿得舒氣的人!”大家說——結果他咬到的果然是建筑公司的某個領導,就被幾個人圍著打得半死,我們鎮上的人遠遠看著傻子被打了,沒有人上去。

劉全全傷得很重,另一種說法是馮云芬沒錢給醫藥費,硬是把他從醫院搬回了家,總之,過了不到一個星期,她在清溪河邊的墓地買了一塊墳,把他葬了——從那以后,馮云芬也好像消失了,更奇怪的是她不見了以后我們鎮上沒有人能想起來她到底長成什么樣子。

考上大學離開平樂鎮前夕,我去過一次清溪河墓園。袁青山的墳是那里最大的,一眼就能看見。接著,我找了很久,才找到劉全全的墳。那塊地上只有一個小小的碑,一不小心就會走過了。

我知道那就是劉全全的墳,因為和袁青山的碑一樣,那塊碑上也一個字沒有,光溜溜的,頂端積著昨天下的雨水——那一瞬間,我的眼睛有些濕潤,我知道劉全全最后保衛的倉庫就是袁青山住過的那座,袁青山早沒了,倉庫沒了,劉全全也沒了,沒有人知道該說點什么好,我們鎮上的人對他們這樣的人,總是那樣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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