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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還鄉

  • 林中之死
  • (美)舍伍德·安德森
  • 11619字
  • 2020-10-27 10:31:26

十八年了。是的,他開的是一輛好車,一輛昂貴的敞篷車。他是個衣著光鮮、健壯結實、身材適中的英俊男人。當年離開中西部的小鎮到紐約市生活時,他只有二十二歲,現在回來,卻已經四十歲了。他從東部駕車回到小鎮,中途在距目的地十英里的另一個鎮子吃午飯。

母親去世后,他就離開了卡克斯頓。起初,他還常常給家鄉的朋友寫信。幾個月后,回信開始變得越來越少。那天,當他坐在卡克斯頓東部十里外一個鎮子的小旅館里吃午飯時,突然想起了個中原因,不禁倍感羞愧。“我這次回來的原因和寫信的原因一樣嗎?”他問自己。有那么一會兒,他甚至覺得自己也許不該繼續前行,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外面,在這個鄰鎮的商業主道上,行人來來往往。溫暖的陽光普照著大地。雖然已經在紐約生活了多年,但他的心底深處,始終埋藏著濃濃的鄉愁。頭天,他花了一整天時間駕車游覽俄亥俄東部的鄉村,途中經過了許多條小溪,穿過了一些小峽谷,還看見了道路兩旁一間間白色的農舍,以及大型的紅色牲口棚。

籬笆邊上的接骨木花依舊開得燦爛,男孩們在小溪里游泳,小麥已經收割過了,稻谷也已經長得齊肩高了。蜜蜂嗡嗡嗡地四處飛舞,道路兩旁是片片寂靜的樹林,顯得凝重而神秘。

但此刻,他開始思考別的事情。愧疚感已將他吞噬,“起初離開卡克斯頓時,我常常給家鄉的朋友寫信,但總在說自己的事,說我在紐約干了什么,交了什么朋友,前途如何等等。可能在信的結尾,我才會勉強加上一點兒問候,像是‘希望你一切安好。你一切都順利嗎?’這類話。”

這個回鄉的本地人叫做約翰·霍頓。此時,他已變得非常焦灼不安。他似乎能夠看見,十八年前,當他第一次前往那座陌生的東部城市時寫過的那封信,此時正擺在他的眼前。他的舅舅是紐約市有名的建筑師,給了他各種機會,譬如到劇院看曼斯菲爾德飾演的布魯圖[1],或者和舅媽乘船夜游奧爾巴尼[2],船上還坐著兩個非常漂亮的姑娘。

幸運總是接踵而至。舅舅給了他一個難得的機會,而他也充分地把握住了這個機會,最后成了一名成功的建筑師。在高樓林立的紐約市,有兩三幢摩天大樓,幾座巨型的工廠,和不計其數美輪美奐的高檔住宅,都是他智慧的結晶。

約翰·霍頓不得不承認,嚴格說來,舅舅其實并不是特別愛他,只是碰巧舅舅和舅媽沒有自己的孩子罷了。約翰的工作非常認真、出色,設計水平也已令人刮目。舅媽更愛他一些,總是把他當成兒子看待,視同己出。有時候,她甚至真的喊他兒子。在舅舅死后,有那么一兩次,他曾這么想過:舅媽雖然是個善良的女人,但他有時候感覺她似乎希望他能偶爾干點兒壞事,能夠更散漫一點。他從不做需要乞求她原諒的事,也許舅媽一直渴求這樣的機會吧。

真是很奇怪的想法,對吧?好啦,這樣的家伙會怎么做?人生只有一次,你必須為自己打算!

真煩人!約翰·霍頓指望趁這次出行順道回去卡克斯頓,迫切的心情早已超出了想象。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夏日,他驅車翻過賓尼法尼亞群山,穿過紐約州和俄亥俄州東部。去年夏天,他的妻子格特魯德去世了。他的兒子,一個十二歲的男孩,此時正在佛蒙特參加男生夏令營。

他的腦中閃過這樣的念頭:“我要駕車慢慢游覽整個村莊,細細欣賞沿途的風景。我需要休息,需要時間思考。我現在最需要的,是和老朋友好好聚聚。我要回到卡克斯頓呆上幾天。我要去見見赫爾曼、弗蘭克和祖,然后拜訪一下莉莉安和凱特。多有意思啊,真棒!”等他抵達卡克斯頓時,當地的球隊可能正好有一場比賽,據說對手是來自耶寧頓的球隊。莉莉安可能會和他一起去觀看比賽。他依稀記得,莉莉安一直沒有結婚。他是怎么知道的?他已經多年沒有來自卡克斯頓的訊息了。球賽將在荷福勒運動場舉行,他會和莉莉安同去觀賽。他們會沿著兩旁種滿楓樹的特納大街前行,經過舊木板廠,走過沙塵滾滾的公路,再經過鋸木廠舊址,最后抵達運動場。他會幫莉莉安撐著遮陽傘,鮑勃·弗蘭齊則會站在運動場的大門處,收取二十五美分的入場費。

當然了,也許收費的不是鮑勃,而是他的兒子。一想到莉莉安以那樣的方式和老情人在一起,他就感覺挺美好的。一大群孩子、男男女女在飛揚的塵土中鉆過柵欄,進入球場。年輕的小伙帶著自己的心上人,幾個頭發灰白的女人——她們的兒子是場上的球員,以及他和莉莉安在不怎么穩固的看臺上,頂著烈日觀看比賽。

曾經也是如此——他和莉莉安這樣坐在一起。他們當時心情如何?一定很難把注意力集中在球賽上吧!總不能問對方:“現在誰領先,卡克斯頓隊還是耶寧頓隊?”莉莉安的雙手放在自己的膝蓋上。多么白皙、細嫩、嬌柔的一雙手啊!曾經有一次,就在他母親去世一個月后,在隨舅舅一同到紐約之前的一天夜里,他和莉莉安一同去看球賽。父親在他小的時候就去世了,他在卡克斯頓已經沒有任何親人。對于莉莉安來說,夜晚去看球賽也許是一件很危險的事,如果被別人發現了,她可能會名聲掃地。但她似乎很愿意這么做。你應該清楚這個年紀的小鎮女孩是什么樣子的吧。

莉莉安的父親在卡克斯頓經營著一家鞋店,是個值得尊敬的好男人。霍頓·約翰的父親過去則是一名律師。

那天夜里,他們離開運動場時,已經是凌晨了。回去后,倆人又一起在莉莉安家的門廊上坐了下來。她的父親肯定是知道的,女兒竟然和一個小伙子這么廝混了大半個晚上!倆人緊緊地靠在一起,有種難以言喻的絕望。她一直不肯進屋,最后在他的堅持下,才在凌晨三點多進去。他不想毀了她的名聲。為什么?他也許……一想到他要離去,她就像個受驚的孩子。他當時二十二歲,而她應該是十八歲上下。

十八加二十二等于四十。當他坐在距卡克斯頓十英里的小鎮上的這家旅館里享用午餐時,正好四十歲。

他想,如今和莉莉安走過卡克斯頓大街前往球場,應該是有一定作用的。我們都明白,得接受青春不再的事實。如果那兒真有一場球賽,而莉莉安也愿意和他去,那么他就會把車留在車庫,然后邀她步行前往。這多像電影里的畫面啊——一個闊別家鄉二十年的男人回歸故里,眼前的佳人雖美,青春卻已不再,總之就是類似這樣的劇情。春天的楓葉非常美麗,但秋天的顏色更為動人,像是跳動的火焰,正符合這對男女成熟的氣質。

用過午餐后,約翰還是感覺不舒服。以往坐馬車前往卡克斯頓得走差不多三小時的路,但現在,只要大約二十分鐘,就能毫不費勁地到了。

他點了一支煙,四處隨意走了走,并非在卡克斯頓的街道上,而是在距離卡克斯頓十英里的鎮子上。如果他傍晚到達卡克斯頓,就在黃昏時分,也就是說,現在……

隨著內心的一陣劇痛,約翰發現,他還是喜歡黑夜,喜歡夜里柔美的燈光。對于莉莉安、祖、赫爾曼和其他人來說,已經十八年了;對于他自己來說,也是一樣。現在,他已經勉強能夠將對卡克斯頓的擔憂融入到對其他人的擔憂中了,這讓他感覺稍稍好了一些。可一想到自己此時所做的事,他又再次不安起來。人總得尋求改變,新的面孔,新的建筑,中年變成老年,少年變成中年。至少,他此時是在想著別人,而十八年前給家鄉寫信的他,是決然不會如此的。那時候的他,只想著自己。“我真的這樣嗎?”這是個問題。

真是荒謬的處境啊!他曾經有過非常愉快的航海之旅,一路穿越上紐約州、賓尼法尼亞州西部以及俄亥俄州東部。人們在地里和鎮子里工作著,農場的工人開著車趕往鎮上,遠處塵土飛揚的公路穿過山谷,向前方延伸。他曾經在一座橋邊停了車,沿著一條蜿蜒流過一片樹林的小河散步。

他現在喜歡大家。過去,他從來不會給別人留太多時間,也不會想著別人或考慮別人的事。“我沒空”,他總是這么告訴自己。作為一名出色的建筑師,他認為,美國的一切都在高速運轉,新人輩出,他不能永遠依靠舅舅的關系。一個人得隨時有危機感。所幸他的婚姻幫了他不少忙,為他建立了有價值的人脈關系。

一路上,他曾兩次讓路人搭順風車。其中一次是個十六歲的小伙子,打算從東部的某個鎮子出發,用自己的方法一路搭順風車往西去太平洋海岸,來個夏日歷險。約翰一整天都帶著他,極為快樂地聽他說話。這便是年輕的一代。男孩長著一雙漂亮的眼睛,態度友好、熱情。他一路抽煙。有一次,他們的車胎穿了,男孩動作迅速,急于幫忙換輪胎,“先生,別弄臟了你的手,我很快就能換好的。”事實也的確如此。男孩說,他打算這么一路搭便車,經陸路前往太平洋海岸,到那兒以后,在遠洋貨輪上找一份差事。順利的話,他就能繼續環游世界了。“但你會說哪門外語嗎?”男孩說不會。約翰的腦海中不禁閃過一幅幅畫面:炎熱的東方沙漠,人滿為患的亞洲城鎮,以及那些大半地區都是荒山野嶺的國家。在舅舅去世前,年輕的建筑師約翰花了兩年時間四處旅游,到過許多國家學習建筑設計。但他未對男孩透露任何想法。像他這樣的年輕人,滿腦子冒險的計劃,帶著說走就走的沖動和熱情,要投入到環游世界旅程中,最后頂多試著從舅舅那位于東大街81號的家,走到炮臺公園而已。約翰想,“我怎么知道呢,也許他真的能成功?”那天,和小伙子待在一起,他感覺非常快樂,因此準備好第二天一早再捎上他。但男孩第二天搭了一輛更早出發的車走了。約翰想,頭天晚上怎么不讓小伙子和自己一同住進旅館呢?現在才想到,一切都太晚了。

年輕總是奔放不羈,如同脫韁的野馬,不是嗎?我只是不知道,為什么我從未如此,也從未想過這么做。

如果他能夠更瘋狂些,更魯莽些,那么那天夜里,當他和莉莉安在一起的時候……“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魯莽些是沒問題,但如果牽涉其他人,比如一個小鎮的年輕女孩,那最好還是自己離開……”他清晰記得,許久以前的那個夜晚,當他和莉莉安一同坐在她家的門廊上時,他的手……那天晚上,莉莉安似乎不會拒絕他的任何要求。他也曾想過,是的,想過那樣做的結果,想過男人應該保護女人這類事。他走的時候,雖然已經凌晨三點了,但莉莉安好像很吃驚。她像在站臺等候火車進站的人,火車站有一塊黑板,一個陌生男人走出來,在上面寫道:“287號列車已經停開”,類似這樣的感覺。

是的,當時什么也沒發生。

四年后,他娶了一位家境非常好的紐約女人為妻。妻子的娘家即便在紐約這種強者如云的大城市,依舊極具影響力,有很強的人脈關系。

婚后,他偶爾會感到詫異,這是千真萬確的。葛特洛蒂有時候會神情古怪地看著他。記得那天,當他對那個搭便車的男孩說話的時候,男孩也那么看著他,眼里有著相同的古怪神情。如果你發現,男孩第二天離開是有意要避開你,那真的很讓人沮喪。葛特洛蒂有個表哥,婚后,他聽說過妻子本想嫁給表哥的傳言,當然,他從未對她提及這些。為什么要提呢?她已經是他的妻子了。他還聽說,許多人家都拒絕把女兒嫁給那位表哥,因為他出了名的好賭嗜酒,而且放蕩不羈。

一次,表哥在凌晨兩點,醉醺醺地跑到霍頓住的公寓來,吵著要見葛特洛蒂。她穿著一身睡袍,偷偷溜下樓見他。倆人在樓下的大堂會面,幾乎所有走進公寓的人都能看見,而守電梯的男孩和管理員也確實看見她了。他們站在大廳里談了將近一小時。具體談論什么?約翰從來沒有直接問過葛特洛蒂,她也沒有對他說起過什么。那天夜里,當她上樓,又回到床上時,他躺在自己的床上,全身發抖,但始終不發一語。他擔心自己會說出粗魯的話,因此最好保持安靜。后來,那位表哥消失了。約翰懷疑,葛特洛蒂給了表哥一筆錢,他跑到西部的某個地方去了。

如今,葛特洛蒂已經死了。她的身體似乎一直很好,突然就莫名其妙地低燒了將近一年。期間似乎偶有好轉,繼而又突然加重。也許她并不想活下去。這是怎樣一種想法啊!她死的時候,約翰和醫生一直守在她的床邊。那種感覺,和那天夜里與莉莉安一起去看球賽時的感覺一樣,都有一種奇怪的不完滿感。顯然,從某種微妙的角度來說,兩個女人都在責怪他。

責怪他什么?他的舅媽和做建筑師舅舅,對他的態度也隱約有種難以言喻的責怪。雖然他們最后給他留了錢,但是……舅舅好像說過,許久以前的那天晚上,莉莉安好像也說過……

他們都說過同樣的話嗎?葛特洛蒂臨死前,躺在床上,也說了那樣的話?她當時微笑著說:“親愛的約翰,你總是把自己照顧得很好,不是嗎?你循規蹈矩,無論對自己還是對其他人,永遠小心謹慎。”她確實曾經在氣頭上說了那樣的話。

在這個距離卡克斯頓十英里的小鎮上,沒有任何可讓人坐坐的公園。繼續留在旅館里的話,可能會有某個從卡克斯頓來的人走旅館說:“嘿,你在這兒做什么?”

這可就不好解釋了。難道說自己要等到入夜后才回去,因為他和那些即將會面的老朋友都喜歡夜晚柔美的燈光?

他不禁想起了兒子,一個十二歲的男孩。“好吧,”他對自己說,“他的性格還沒成型。”但是,兒子身上已經表現出一種無視他人的感覺,非常冷漠自私,感覺不到他人的存在,極為喜歡占別人的便宜,甚至達到了一種病態的程度。必須糾正他這個毛病,而且要馬上糾正。約翰想著,不禁陷入了小小的恐慌中。“我必須馬上給他寫信。從小養成這樣的習慣,長大后就改不掉了。這世上有千千萬萬的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觀點。社會要進步,就得關注他人,關注他們的希望、快樂和對生活的憧憬。”

此時,約翰·霍頓正在俄亥俄州一個小鎮住宅區的街道上走著,腦子里構思著如何給在佛蒙特男生夏令營的兒子寫信。約翰是那種每天都會給兒子寫信的男人。“我認為,男人就該如此,”他想,“應該記住,孩子已經沒有媽媽了。”

他來到一個偏僻的火車站。火車站外面的草地正中央,有一個修剪整齊的圓形花圃。一個男人,可能是火車站管理員或報務員,他經過約翰的身旁,進了車站。約翰也跟著走進去。候車室的墻上掛著一個鑲框的時間列表,約翰站在那兒,仔細研究著。五點有一班車前往卡克斯頓,還有一班車七點十九分從卡克斯頓開出,預計七點四十三分會抵達他目前所處的這個小鎮。火車站小售貨區里的一個男人拉開了滑動門,看著他。兩個男人就這么看著對方,一句話也沒說,而后,滑動門又被關上了。

約翰看了看表,兩點二十八分,預計六點左右,他就能驅車抵達卡克斯頓,然后在那兒的旅館吃晚飯。晚飯過后,估計天已經黑了,人們就都到主大街上來了,七點十九分那班車也就要開出了。約翰記得小時候,常常和祖、赫爾曼,以及其他幾個孩子從前面爬上火車的行李車廂或郵政車廂,然后偷偷坐到他現在所處的這個鎮子來。多刺激啊,當火車在這十英里的路途上飛奔時,他們蹲在愈發漆黑的車廂頂上,車廂還來回地晃動著!在秋季或春季天色稍暗的時候,消防員打開火警匣,往里面投煤塊時,鐵軌兩旁的田地就都被照亮了。一次,約翰在一片亮光中,看見一只兔子沿著鐵軌奔跑。他本可以彎下身子,伸手把兔子抓起來的。在這個卡克斯頓的鄰鎮上,這群男孩跑進了酒館,打臺球、喝啤酒,盡情玩耍。然后再爬上該鎮的貨車趕回卡克斯頓,大約十點三十分就能到達。記得在一次這樣的歷險中,約翰和赫爾曼都喝醉了,祖只好把他們扶到一輛空煤車上。到達卡克斯頓后,又把他們扶下車。赫爾曼當時醉得很厲害,下車時還絆了一下,摔在鐵軌上,差點被經過的火車壓著。約翰稍好一些,在四下無人時,對著痰盂吐了有好幾杯啤酒的量出來。約翰和祖陪著赫爾曼走了幾個小時的路送他回家。最后,約翰回到家時,發現母親還沒睡,正一臉焦急地等著他。他于是欺騙母親說:“我和赫爾曼開車到村里,結果一個車輪壞了,我們只好走路回來。”祖的酒量之所以這么好,因為他是德國人。他的爸爸在鎮上開了一家肉店,他們家的飯桌上長期擺著啤酒。難怪他沒像赫爾曼和約翰那樣被灌倒。

在火車站一旁,有一張長椅籠罩在陰影中,約翰在那兒坐了很久,有兩三個小時了。他為什么沒帶上一本書看看呢?他一直構思著該如何給兒子寫信。他要在信里向兒子介紹卡克斯頓鎮外公路兩旁的田地,介紹在這兒見到的老朋友,介紹他在這里的兒時回憶,還會對兒子說說自己的舊情人莉莉安。如果提前想好信的內容,那么等到了卡克斯頓的旅館,只要花幾分鐘就能把信寫好,也就不需要寫寫停停,考慮怎么往下寫了。對一個小男孩說的話,可不能過分挑剔。有時候,你確實得對他有信心,讓他融入你的生活中,成為你生活的一部分。

六點二十分,約翰抵達卡克斯頓,走進提前預訂好的旅館。店員領著他進了一個房間。在驅車前往鎮子的路上,他看見了比利·貝克。約翰記得他年輕時有一條腿癱瘓了,走路的時候,那條腿在人行道上拖著。如今,比利老了許多,一張皺巴巴的臉憔悴不堪,像個干癟的檸檬,胸前的衣服上污漬斑斑。俄亥俄州各個小鎮上的居民,甚至身患疾病的居民,都已經在這兒居住了很長時間。真不知道他們是如何堅持下來的。

約翰把他那輛非常昂貴的汽車停到了旅館旁的車庫里。過去,當他還在卡克斯頓生活時,這棟建筑曾經是馬房。那時候,在前方小辦公室的墻上,貼著許多有名的策馬奔騰圖。馬房由老戴維·格雷經營,他還有自己的賽馬。約翰偶爾會向他租一輛馬車,帶上莉莉安,沿著灑滿月光的大路,一直趕往村莊。沿途孤寂的農舍旁,狗在吠叫著。有時候,他們會經過兩旁長著接骨木花的有點兒泥濘的道路,把馬車停住。四周多么寂靜啊!感覺多么奇怪啊!有時候,他們就那么坐著,坐很長一段時間,彼此挨得很近,什么也不說。一次,他們走下馬車,把馬拴在籬笆上,走進了一片新收割的干草地里。四周全是一小堆、一小堆的干草垛,約翰真想和莉莉安就這么躺在上面,但沒敢說出口。

約翰在旅館里靜靜地吃著晚餐,餐廳里一個服務員也沒有。這時,老板娘進來了,站在約翰的餐桌旁和他聊天。旅館還是有很多住客的,今天碰巧清靜罷了。要總這么冷清,生意可就麻煩了。旅館老板喜歡四處旅行,開這間旅館是為了讓妻子在他外出時,能有點兒消遣。誰讓他這么經常離家呢。他們是從匹斯堡遷來卡克斯頓的。

約翰吃過晚餐,上樓回自己的房間,老板娘也跟著他上了樓。通往客廳的門打開著,她走過來,站在門口。她確實非常漂亮,進來只是為了看看一切是否齊全,看看約翰的毛巾、肥皂,以及其他生活用品是否齊全。

老板娘在門前站了一會兒,說起了這個鎮子。

“這個小鎮真的很不錯。赫斯特將軍就葬在這兒。你該開車到他的墓地那兒,看看他的雕像。”約翰不知道赫斯特將軍是誰,究竟贏得了哪場戰役。他對這位將軍一點兒印象也沒有,真的非常奇怪。小鎮有一家鋼琴廠,還有一家從辛辛那提遷來的手表公司,正洽談在此建一間工廠的事宜。“他們認為,在這樣的小鎮辦廠,比較不容易引起勞務糾紛。”

老板娘終于不情愿地走了。她在過道走著的時候,還停了一下,轉過頭來。氣氛有點兒奇怪,他們倆都意識到了。“希望你住得舒服。”她說。一個四十歲的男人回到自己的家鄉不是為了開始……一個旅者的妻子,嗯?好吧,好吧。

七點四十五分,約翰到外面的大街上閑逛,幾乎是剛一出去,就碰見了湯姆·巴勒德。湯姆馬上就認出了他,為此還沾沾自喜地吹噓道:“我可是出了名過目不忘的。太好了!太好了!”當年約翰二十二歲,湯姆十五歲,父親是鎮上最好的醫生。湯姆拉著約翰,往回走向約翰住的旅館,邊走邊不停地大呼小叫:“你看,我一眼就認出你來了。你沒怎么變,真的沒怎么變。”

現在輪到湯姆做醫生了,但感覺他有點兒……約翰立即就猜到了怎么回事。他們走進了約翰的房間。約翰的包里放著一瓶威士忌,他給湯姆倒了一杯。約翰想,他喝得有點兒太急了。倆人交談了起來。湯姆喝完酒以后,坐在床邊,手里握著約翰給他的酒瓶。他告訴約翰,赫爾曼現在的工作是拉板車,他娶了凱特·斯莫爾,生了五個孩子。祖在國際收割公司工作。“我不知道他現在是否在鎮上。這家伙雖然射擊水平不行,卻是個優秀的技工。這家伙很不錯。”湯姆說著,又喝了起來。

至于莉莉安,約翰故作輕松地談起了她。約翰當然清楚,她結過婚,又離了婚,好像是因為另一個男人。她的前夫后來又結了婚。她現在和母親住在一起。她的父親,那個賣鞋的商人,已經死了。湯姆說得比較謹慎,像在保護朋友。

“我想,她現在一切都好,能夠勇往直前了。好在她沒有孩子。她有點兒神經兮兮的,樣貌已經大不如前了。”

他們倆下了樓,沿著主大街走,然后一起上了湯姆醫生的車。

“我帶你兜兜風吧。”湯姆說。但他剛準備把車駛離停車道時,又回過頭來,對車后的約翰微笑著說:“我們該小小慶祝一番,慶祝你回來。來一夸脫[3]如何?”

約翰付了他十美元,他便消失在附近的藥店里了,回來時,一臉笑嘻嘻的。

“我用了你的名字,一切妥當。他們沒有認出來。我在處方上寫,你精神衰弱,得好好恢復。我建議你一天服藥三次,一次一茶匙。天啊!我的處方書都快要掏空了。”這家藥店是一個叫威爾·貝內特的男人開的。“你可能記得他。他是埃德·貝內特的兒子,妻子是凱莉·懷亞特。”約翰對這些名字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他想,“這個男人快醉了,還打算把我也灌醉。”

他們駛離主大街,在前往沃爾納街的途中,又在兩桿街燈間停下,喝了起來。約翰把酒瓶放到唇邊,舌尖則頂著瓶口。他記得和祖、赫爾曼在一起的那些夜晚,他曾偷偷把啤酒倒進痰盂里。他感到寒冷、孤獨。以前,當他很晚從莉莉安家出來后,就是沿著沃爾納大街走回家的。他還記得住在這條街上的人。一連串名字開始在他的腦海中飛閃,但他往往只記得名字,卻對不上人臉。全都只是名字。他希望湯姆醫生別把車開進霍頓家所在的大街。莉莉安過去住在鎮子的另一區,叫做“紅房子區”。至于這個名字的由來,約翰就不清楚了。

他們靜靜地驅車前行,爬過一個小山坡,來到鎮郊,再一路往南,最后停在了一座房子前。很明顯,約翰當年在這兒生活時,這座房子就已經存在了。湯姆按響了喇叭。

“這兒過去不是個集市嗎?”約翰問道。湯姆醫生轉過來,點了點頭。

“是的,就在這兒。”他說著,繼續按喇叭。一對男女走出房子,來到路上,站在了他們的車子旁。

湯姆說,“我們去接莫德和阿爾夫,然后一起到麗舍屋去吧。”約翰當然也被拉著去了。他還一度懷疑,湯姆是否會把他介紹給大家認識。“我們這兒有烈酒。這是約翰·霍頓,多年前也住在這兒。”約翰還小的時候,那位經營馬房的德維·格雷總是一大早就在這兒的集市上訓練他的賽馬。赫爾曼也是個馬迷,夢想著有朝一日能成為馬術師,因此常常一大早就跑到約翰家。兩個孩子不吃早餐就到集市上去。赫爾曼會在他媽媽的櫥柜里拿幾片面包和冷肉做三明治。倆人抄小路過去,邊吃三明治邊爬籬笆,經過掛著大滴露珠的草坪時,草叢中的云雀從他們面前騰空飛去。赫爾曼的生活至少還和兒時的夢想有關——他有一輛板車,工作依舊和馬有關。但約翰的內心不免有些疑慮,赫爾曼的貨車也許是靠馬達發動的吧。

那對男女上了車。女人和約翰坐在后排,她的丈夫則與湯姆坐在前排。他們驅車前往另一座房子,途經的許多街道約翰都不認識了。他偶爾會問女人:“現在這條街叫什么?”后來,莫德和阿爾夫也上了車,都擠在后排。莫德是個二十八到三十歲之間的苗條女人,金發碧眼,一上車似乎就在討好約翰。“我只要很少一點位置就可以了。”她笑著擠在了約翰和之前上車的那個女人中間。約翰后來記不起那個女人的名字了。

約翰很喜歡莫德。車子走過十八英里的礫石路以后,來到了麗舍屋,這里已經變成了一家路邊酒吧。大家都下了車。莫德一路幾乎默不作聲,始終緊挨著約翰。約翰感到寒冷、寂寞,因此感受著她苗條身體的溫暖,還是很高興的。她偶爾會和他耳語幾句:“夜色可真美啊!我真喜歡走這樣的夜路。”

麗舍屋坐落在薩姆森河的河灣處。薩姆森河是一條小河流,約翰小的時候,偶爾會和父親到這兒捉魚。后來,他也和一群男孩女孩來過幾次。他們乘坐格雷的舊巴士外出游玩,一來一回就得花好幾個小時。夜晚回去時,大家總是很興奮,一路高聲歌唱,把沿途農舍里熟睡的農夫都給吵醒了。車上偶爾會有人下車,步行一段路。這正是親吻心上人的大好時機,周圍沒人會看見。等要返回車上時,只稍稍跑快一點,便能趕上巴士了。

麗舍屋的主人叫弗蘭西斯科,是個五官深邃的意大利人。這間小酒吧里有一個舞廳和一間餐廳。如果懂得使用酒吧里的拉繩,就還有酒喝。湯姆醫生和他的朋友顯然是這兒的常客,剛一進門,沒等約翰點餐,就宣布絕不讓約翰花錢。“你是我們的客人,難道你忘了?等我們到你那兒,你再請我們吧。”湯姆說著,大笑了起來,“說起這個,我倒想起來,我還沒找你錢呢。”他遞給約翰五美元。在藥店買的威士忌除了約翰和莫德細酌慢飲的那兩瓶外,其余的一路上都喝完了。“我喜歡這東西。霍頓先生,你喜歡嗎?”莫德說著,咯咯笑了起來。一路上,她的手指兩度移過來,輕輕觸碰約翰的手指。每一次,她都道歉說:“哎呀,真對不起!”約翰有那么一點異樣的感覺,和那天傍晚,旅館老板娘站在他的房門邊,然后不情愿離去時給他的感覺一樣。

他們下車抵達麗舍屋時,約翰覺得,這兒有一種令人不自在的老舊感和怪異感。“我和這群人在這兒干嘛呢?”他不禁想。待走進光線處,約翰偷偷瞄了一眼手表,還不到九點。湯姆醫生解釋道,站在門前的那些人是周圍那幾輛車上的,他們大都來自耶寧頓。在喝了幾杯相對溫和的意大利紅酒后,除了莫德和約翰以外,所有人都到舞廳跳舞去了。湯姆醫生把約翰拉到一邊,對他耳語道:“別和莫德搞曖昧。”還急忙解釋說,阿爾夫和莫德之前一直在爭吵,倆人雖然住在同一屋檐下,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睡同一張床,但已經冷戰好多天了。“阿爾夫認為,莫德和那些男人玩過頭了,”湯姆說,“你最好小心一點。”

當其他人都在跳舞的時候,約翰和莫德拿著許多酒水,走出了小酒吧,來到屋子前的草坪上,并在一棵樹下的長椅上坐了下來。湯姆又喝了一些威士忌,說:“這是私酒,不過真的是好東西。”清朗的夜空中,繁星閃爍。其他人都還在跳舞,約翰轉過頭,看馬路對面,岸邊整齊排列的樹間,星辰倒映在薩姆森河的水中。屋內射出的一縷光線正好照在莫德的臉上。在燈光的照耀下,一張可愛的臉龐顯得更加光彩照人。但仔細看時,卻分明看到了嬌縱。“她內心深處還是個被寵壞的小孩,”約翰想。

莫德問起約翰在紐約的生活。

“我曾經去過紐約,但只停留了短短三天,當時是要到東部上學。我認識的一個女孩住在紐約,她嫁給了一位律師,好像叫區根還是什么的。我想,你應該不認識他。”

此時,她流露出一種渴望和不滿的神情。

“唉,我真想住在那種地方,而不是躲在這個黑洞里!這里連更有吸引力的男人都沒有。”她說著,又咯咯笑了起來。那天晚上,他們還走過灰蒙蒙的大路,在河邊站了一會兒。但在大家跳完舞以前,他們就已經回到河灣了。莫德始終不肯跳舞。

十點三十分,大家都有點兒醉了,于是驅車返回鎮上。莫德又挨著約翰坐下。路上,阿爾夫在睡覺,莫德把苗條的身子緊靠在約翰身上。在兩三次扭動身子示好,約翰卻沒有一點兒特別反應后,她便直接把手塞進了約翰的掌心。另外那對夫婦則與湯姆聊起了在舍麗屋里看到的其他人:“你覺得芬妮和祖有點兒什么嗎?……不,我想她倒是很規矩。”

十一點三十分,大家來到約翰落腳的旅館前。約翰和大家道過晚安后,便上樓了。此時,阿爾夫已經清醒了,車子開動時,他把腦袋伸出車窗外,緊緊盯著約翰問:“你說你叫什么來著?”

約翰爬上漆黑的樓梯,回到房間后,坐在了床上。莉莉安的容貌已經大不如前了。她結過婚,丈夫又和她離了婚。祖不是個好射擊手,在國際收割公司工作,卻是個優秀的技工。赫爾曼拉板車,家里有五個孩子。

隔壁房間的三個男人正在玩撲克,談笑聲清楚地傳入約翰的耳中。“你這么認為,對吧?那好,我來證明你是錯的。”接著開始了小小的爭論。正值夏季,房間里的窗都開著。約翰走到其中一扇窗前,站在窗邊向外看,明月已經掛在空中。向樓下看去,是一條樓宇間的小巷。兩個男人從大街走過來,站在小巷里,輕聲嘀咕著。他們離開后,兩只貓沿著屋頂緩緩而行,接著,上演了一幕香艷的春宮圖。隔壁房間的游戲結束了,約翰能聽見走道上的吵雜聲。

“好了,算了吧,我告訴你,你們倆都錯了。”約翰不禁想起了遠在佛蒙特參加夏令營的兒子。“我今天還沒給他寫信。”他感到了內疚。

約翰打開皮包,拿出紙張,坐下來準備寫信。但試著下筆兩三次以后,他放棄了,把紙丟到了一邊。他想起在麗舍屋那夜,和那個女人肩并肩地坐在長椅上,多么美好啊。現在她正和丈夫睡在床上,相對無言。

“我能這么做嗎?”約翰不禁自問。那天晚上,第一次,約翰的雙唇微微上揚,露出了一絲微笑。

“為什么不呢?”他想。

約翰手里拿著皮包,在一片漆黑中下樓,來到旅館的辦公室里,猛敲桌面。一個身材肥胖、滿頭紅發、睡眼惺忪的老女人不知道從哪兒冒了出來。約翰解釋道:“我睡不著,得開車前行了。我想,我應該會去匹茲堡吧,但也可能繼續往前走。”約翰說著,結清了房費。

約翰讓店員去叫醒車庫看守人,還多給了他一美元,然后問:“如果我要加油,在這個時間點,還有哪家加油站開著嗎?”看守人顯然沒聽見。他也許覺得這個問題太荒唐吧。

約翰站在旅館門前灑滿月光的人行道上,聽見店員在使勁地敲門。不一會兒,就傳來了動靜,隨后,他的車燈亮了。一個男孩把車開了出來。男孩看上去非常活潑、機警。

男孩說,“我看見你去麗舍屋了。”沒等約翰回話,他就去查看油箱,還向約翰保證:“沒問題的,有八加侖[4]的油。”約翰已經坐進了駕駛位。

多么善解人意的車子,多么美好的夜晚啊!約翰并不是喜歡開快車的人,但此時,他正飛速駛離鎮子。“你一直走,經過兩個路口后右轉,再經過三個路口后,你會看到水泥路,然后右轉一直向東走就到了。”

約翰轉彎時也沒有減速。到了鎮郊,他聽見黑暗中有人叫他,但他沒有停車。他急著駛入向東走的那條路。

“我要讓她出來,”他想,“天啊,可真有意思!我要讓她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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