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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你不可能比死人更慘

弗朗西斯·馬里昂·塔沃特的叔祖已經死了半日,可他喝得爛醉,沒法繼續(xù)給叔祖挖完墓穴。一個叫布福德·芒森的黑人,本來是拿罐子過來打酒的,只好挖完墓穴,把還一直坐在早餐桌旁的塔沃特叔祖的尸體拖了出來,以體面的基督教的方式給埋了,在墳頭立了救世主的標志,還填了足夠多的土,以免狗把尸體給挖出來。布福德是將近中午來的,太陽落山時他離開,而那個男孩塔沃特一直沒從小酒廠回來。

老人是塔沃特的叔祖,或者自稱他是,從塔沃特記事起,他就和叔祖生活在一起。叔祖說自己七十歲那年,把塔沃特救了出來,負責把他養(yǎng)大。死的時候他八十四歲。塔沃特這么一算,自己應該十四歲了。叔祖教他算術、讀書、寫字、歷史,從亞當被逐出伊甸園講起,順著各屆總統一直講到赫伯特·胡佛,又繼續(xù)講到推測耶穌再臨和審判日。叔祖除了讓他受到良好教育外,還讓他免于落入他自己唯一的其他親戚手中,那就是叔祖的侄子,一個老師,當時沒有孩子,想按自己的想法去撫養(yǎng)過世的姐姐的小孩。叔祖很清楚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叔祖在他侄子家里住了三個月,當時還以為那是慈善之舉,可他說他發(fā)現侄子并不慈善,連一點邊都沾不上。他住了多久,侄子就偷偷地探究了他多久。侄子以慈善之名收留了他,同時卻從后門潛入他的靈魂,問他的問題總有他意,在屋子周圍設下許多陷阱,看著他掉進去,最終寫成了一篇對他的研究報告,投給了一本教師雜志。他侄子的惡行驚動了上天,上帝親自前來拯救老人,讓老人在憤怒之中看清一切,告訴他趕快帶著那個孤兒逃走,逃到邊遠蠻荒林區(qū)最深處,把孩子養(yǎng)大以獲得救贖。上帝許他長命百歲,于是他在侄子眼皮底下把小孩救出來,帶著小孩在屬于他的一片林間空地里度過一生。

最終那個老師雷伯發(fā)現了他們的住處,于是去到林間空地,要接走孩子。他不得不把車停到土路上,然后走了一英里穿過樹林,走過的那條小徑時有時無,最后來到那片玉米地,中間孤零零地立著那座兩層樓的小木屋。老人喜歡在塔沃特面前回憶他侄子那張紅通通、汗津津、帶著劃痕的臉在玉米地里上下起伏,后面是隨他而來的一名女福利工作者那頂裝飾了花朵的粉色帽子。玉米一直種到了離門廊臺階兩英尺遠的地方,侄子一走出玉米地,老人就拿著獵槍出現在門口,說誰要踏上臺階半步,就朝誰開槍。兩人面對面站著,而女福利工作者走出玉米地時毛發(fā)豎立的樣子,就像一只在巢里受了驚嚇的雌孔雀。老人說,要不是因為那位福利工作女士,他侄子是一步都不會往前走的,可她站著那兒等著,把粘在長額頭上的染紅的頭發(fā)往后捋。他們倆的臉都被帶刺的灌木叢劃傷了流著血,老人還記得一根黑莓灌木枝條還掛在那女人上衣的袖口上。她只需要慢慢地呼出一口氣,就如同釋放出天底下最后一點耐心,侄子就抬起腳,落在了臺階上,老人射中了他的腿。他們倆驚慌地飛奔而逃,窸窸窣窣地消失在玉米地里,只聽得女人尖叫道:“你知道他瘋啦!”但是等他們從玉米地另一頭走出來時,老塔沃特從他逃跑那一側的樓上窗戶看到,侄子跳進了樹林,而那女人摟著他,扶著他。后來老人得知,盡管她的歲數是他的兩倍,而且可能最多只能生一個孩子,他還是娶了她。她再也沒有讓他回來過。

老人過世那天,同往常一樣下樓來做早餐,第一勺吃的還沒送進嘴就死掉了。小木屋的樓下整層都是廚房,寬敞而昏暗,中間有一個燒柴的火爐,旁邊是一張寬大的餐桌。幾袋飼料草料堆在角落里,老人和塔沃特還隨意丟棄著廢金屬、刨花、舊繩子、梯子,還有其它易燃物品。他們本來在廚房睡覺,直到一天晚上一只野貓從窗口跳了進來,嚇得老人把床搬到了樓上,樓上有兩間空房。他當時預言說爬樓梯會讓自己少活十年。他死的那一刻,正坐下吃早餐,紅色的又寬又厚的手正舉起餐刀往嘴邊送,剛送到一半,他一副完全驚呆的神情,垂下了餐刀,直到手停在了盤子邊上,刀斜在桌邊朝上立著。

老人壯得像頭牛,肩上直接安著個短小的腦袋,銀白色的雙眼凸出,就像兩條極力掙脫紅線漁網的魚。他戴著油灰色帽子,帽沿四周向上翻起,汗衫外面罩著一件原本是黑色的灰外套。塔沃特隔著桌子坐在對面,看到老人臉上青筋如繩子般凸出,身子一陣顫抖。仿佛一場震顫從他內心開始,朝外狂奔,正到達表面。他的嘴朝一邊歪得厲害,但姿勢沒變,仍穩(wěn)穩(wěn)地坐著,后背離椅背足有六英寸,肚子剛好頂在桌沿下。他的雙眼是呆板的銀白色,緊盯著對面的男孩。

塔沃特感覺那陣震顫傳了過來,輕而易舉地上了他的身子。他不用摸就知道老人已經死了,他繼續(xù)坐在尸體對面,頗有些郁悶尷尬地吃完了早餐,仿佛面前是一個陌生人,而他想不出該說些什么。最后他抱怨說:“耐心點。我早就跟你說過我會做好的?!甭曇袈犉饋硐褚粋€陌生人的聲音,仿佛死亡改變的是他而不是老人。

他站起來,把盤子拿出了后門,放到最下面的臺階上。兩只黑色長腿斗雞沖過院子,把盤子里的東西吃了個精光。男孩坐在后廊上一個長長的松木箱上,雙手心不在焉地解開一段繩子,他十字型的長臉朝前方望去,越過空地望向樹林上面,灰色和紫色的樹木一片片層疊延綿,直到與空曠的晨空上一線淺藍色的護林帶相連。

這片空地不僅遠離土路,也遠離貨車道和步行小道,最近的鄰居是黑人,不是白人,誰都得推開李樹樹枝,步行穿過樹林,才能進來。老人在空地左邊開辟了一英畝棉花地,棉花地越過了柵欄,一直綿延到了房子的一側。兩面帶刺鐵絲網直穿田地中央。一條隆起的白霧,正悄悄向田地蔓延過去,像一條白色獵狗蹲伏著爬過院子。

“我要把那柵欄移走,”塔沃特說,“我不想把柵欄放到田地正中?!彼穆曇艉茼懀琅f陌生而令人不快,最后他終結了他的思考,因為這地方現在是我的了,不管我是否擁有這塊地,因為我就在這兒,沒人能讓我離開。要是有什么老師來說這地是他的,我會殺了他。

男孩穿著一條褪色的工裝褲,戴一頂灰帽子,帽沿拉下來扣在耳邊,看起來像一頂無沿帽。他遵從了他叔祖的習慣,除了睡覺,永遠不會脫掉帽子。到現在為止,他一直遵從著叔祖的習慣,不過,如果我想先移走那柵欄,再埋了叔祖,沒有人能阻攔我,他想,沒人會提高嗓音干涉。

“先埋了他,把事搞完吧。”那個響亮陌生、令人不快的聲音說,于是他站起來去找鐵鏟。

他坐著的松木箱是叔祖的棺材,但他不打算用。老人太重了,一個瘦小的男孩沒法把他扛進去。老塔沃特幾年前為自己打造棺材時說過,要是他死后沒法把他放進棺材里,就直接放進墓坑,只要確??訅蛏?。他說坑要十英尺深,八英尺不夠。他做了很久,完工后在箱子頂上刻著“梅森·塔沃特,和上帝同在”。箱子放在后廊上,他就爬了進去,在里面躺了一會兒,只有肚子從頂上冒了出來,就像發(fā)酵過度的面包。男孩站在箱子旁邊,打量著他?!斑@是我們所有人的終點?!崩先藵M意地說,棺材里傳出他爽朗粗啞的聲音。

“你太大了,箱子裝不下,”塔沃特說,“我得坐在蓋子上,或者等你腐爛一點?!?

“別等,”老塔沃特說過,“聽著,如果到時箱子不好使,你抬不動或別的什么原因,把我弄坑里就行,但坑一定要深。我要十英尺,而不只是八英尺——要十英尺。沒轍的話,把我滾進坑里都行。我會滾的。拿兩塊板,放到臺階上,然后把我滾下去,我停在哪兒,就在那兒挖坑,坑要夠深才能把我滾進去??記]挖完前,弄些磚把我撐住,我就不會滾進去,也別讓狗把我推進了坑里。你最好把狗關起來。”他說。

“要是你死在床上怎么辦?”男孩問道,“我怎么把你弄下樓?”

“我不會死在床上的,”老人說,“我一聽到死神的召喚,就會跑下樓。我會想辦法離門越近越好。如果我在樓上就不行了,你就得把我滾下樓,就這么辦?!?

“天哪?!焙⒆诱f。

老人在箱子里坐了起來,把拳頭擱在箱子邊上。“聽著,”他說,“我沒對你要求過什么。我把你帶走,養(yǎng)大,把你從鎮(zhèn)上的那個混蛋那里救出來,現在我要你給我的回報就是,等我死了把我弄進死人該入的土里,而且要在墳上豎個十字架,表明我在那兒。在這個世上我就只要你做這一件事?!?

“如果是把你放進土里,我會做得好好的?!彼痔卣f,“要再豎個十字架,我可就沒氣力了。我不想為小事煩惱。”

“小事!”叔祖咬牙道,“等那些十字架全堆在一起,你才知道什么叫小事!按正確的方式埋葬死人也許是你唯一能讓自己榮耀的事。我?guī)銇磉@兒,把你教成一個基督徒,”他大喊道,“要是你不愿意當基督徒,我就該下地獄!”

“要是我沒力氣做,”男孩說著,小心翼翼地冷漠地觀望著他,“我就通知鎮(zhèn)上的叔叔,他可以來處理你。那個老師,”他注意到叔祖臉上的麻點由于臉色發(fā)紫而變成了灰白色,于是慢吞吞地說,“他會處理你?!?

老人眼睛上箍著的線變粗了。他抓住棺材兩邊,往前推,似乎要把棺材推下門廊?!八麜盐一鸹?,”他嘶啞地說,“他會把我放進爐子里焚燒,把我的骨灰撒掉?!迨?,’他對我說過,‘你就是快滅絕了的那種人!’他會很樂意付錢給殯儀館,讓他們把我燒成灰后撒掉,”老人說,“他不相信耶穌復活。他不相信最后的審判日。他不相信……”

“死人不會講究細節(jié)?!蹦泻⒉逶挼?。

老人抓住男孩工裝褲的前襟,拉他過來靠在箱子邊上,這樣他們臉對臉隔了不到兩英寸?!笆澜缇褪菫樗廊嗽斓?。想想總共有多少死人,”他說道,仿佛已經想好了針對所有無禮之語的答復,又說,“死人比活人多一百萬倍,死人死的時間比活人活的時間長一百萬倍!”然后他大笑著放開了男孩。

男孩的眼里微微一顫,他被那些話震驚了。過了一會兒,他說:“老師是我的叔叔,是唯一和我有血緣關系的親戚,還是個活人,要是我想去他那兒,我現在就可以去。”

老人默默看著他,看了幾乎整整一分鐘。接著他雙手猛地拍打著箱子兩側,吼道:“災難向誰召喚,誰就找那災難去!劍召喚誰,誰就找那劍去!火召喚誰,誰就找那火去!”男孩劇烈地顫抖著。

男孩去拿鐵鏟時想,他是個活人,但他最好不要來這兒把我從這塊地上弄走,因為我會殺了他。去他那兒吧,下地獄吧,叔祖這么說。我那么遠把你從他那兒救出來,如果我一入土你就去找他,我也沒什么辦法。

鐵鏟靠在雞舍的側面。“我永遠都不會再踏入那座城市,”塔沃特說,“我永遠都不會去找他。不管是他還是別的人,都不能讓我離開這個地方?!彼麤Q定在無花果樹下挖墓穴,因為老人對無花果樹有好處。土地表層多沙,下面是堅硬的磚石,鐵鏟鏟進沙里發(fā)出哐當一聲。要埋兩百磅大山似的死人,他想著,單腳立在鐵鏟上,身子向前傾斜,透過樹葉的縫隙細細端詳著白茫茫的天空。從這巖石地里挖出一個夠大的坑,要花整天的功夫,而那個老師燒掉他只要一分鐘。

塔沃特從未見過那位老師,但見過他的兒子,和老塔沃特很像。老人和塔沃特去老師那兒時,看到他兒子那么像自己,都驚呆了。他只是站在門口,盯著小男孩直看,舌頭在嘴邊轉來轉去,像個傻子。那是老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那個小男孩?!霸谀莾喝齻€月,”老人會說,“羞死我了。在自家親戚家里遭到背叛,三個月!等我死了,你如果想把我交給背叛我的人,看著我被火燒,那就去吧。去吧,小子!”他從棺材里坐起來,一臉灰土,大聲喊著。“去吧,讓他燒了我,不過你可要當心,之后那個壞家伙就會鉗住你的脖子了!”他在空中用手比劃著,讓塔沃特看看老師是怎樣抓他脖子的。“慢慢改變我的是他不相信的東西?!崩先苏f,“我不會被燒掉。我離開之后,你自個兒待在這片樹林里,有小小太陽透射進來的光芒相伴,這比你在城里和他待在一起要好得多!”

白霧慢慢穿過院子,消散在盡頭,此時的空氣清爽空明。“死人很可憐,”塔沃特用陌生人的聲音說道,“你不可能比死人還可憐。別人給什么,他就得接受什么?!睕]人打擾我,他想。沒人會伸手阻止我做什么。沙色的獵狗在旁邊用尾巴拍打著地面,幾只小黑雞在他剛挖出來的新土里刨來刨去。太陽滑落到樹林的那道藍線之上,裹著一圈朦朧的黃暈,正緩緩地穿過天空?!艾F在我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彼f,將那種陌生人的聲音變得柔和些,這樣他就能夠忍受了。看著叔祖喜歡飼養(yǎng)的那些不值錢的野矮腳雞,他想,要是我想,我能殺光所有的小雞。

“他喜歡干很多傻事,”那個陌生人說,“事實上他很幼稚。唉,那個老師從來沒有加害過他。你看,他就只是觀察他,寫下他的所見所聞,然后寫成文章給老師們看。這又有什么錯呢?什么都沒有。誰在乎老師看什么文章?這個老糊涂表現得就好像自己的靈魂被毀滅了。唉,那時他認為自己快死的時候,還差得遠呢。又活了十五年,養(yǎng)大了一個男孩來葬他入土,一個符合他自己標準的男孩?!?

塔沃特用鐵鏟猛敲著地面,陌生人的聲音里有一種壓抑著的憤怒,不斷地重復說:“你得完全靠雙手來埋葬他,而那老師一分鐘就能把他燒了。”他挖了一個多小時,墓穴才一英尺深,還放不進尸體。他在坑邊坐了一會兒。太陽在空中像一個狂怒的白色水泡?!八廊吮然钊寺闊┑枚?,”陌生人說,“審判日所有用十字架標記的尸體會被收到一起,這樣的事那個老師一分鐘都不會去考慮。這世上其他地方的人做事的方式和老人教你的不一樣?!?

“我曾去過那兒,”塔沃特喃喃道,“不需要誰來告訴我?!?

叔祖兩三年前去過那兒找律師,想限定自己財產的繼承,繞過那個老師,直接把財產給塔沃特。塔沃特坐在十二層樓上律師的窗戶旁,向下看著城市街道里的坑,而他的叔祖正談著這事。從火車站走來一路上,他抬頭挺胸地走在許多不斷移動著的金屬和混凝土里,上面點綴著人們的小眼睛。一頂灰色新帽子不偏不倚扣在耳朵上方,屋頂般的硬帽沿遮住了他雙眼的光芒。來之前,他讀過年鑒,知道這兒有六萬人口,這些人是第一次看到他。他想停下來和他們每個人握手,說自己叫弗朗西斯·M·塔沃特,只是這天陪叔祖在律師那里談事。每每有人走過去,他都會扭頭去看,直到經過的人開始密集起來,他發(fā)現那些人不像鄉(xiāng)下人那樣會死死盯著你。有幾個人撞到了他,本可以借機結識一輩子的朋友,卻一無所獲,因為那些大個子們低著頭繼續(xù)向前擠,只低聲道個歉,也不等他回應。他跪在律師的窗邊,臉朝下探出窗外,下面飄浮著的街道星星點點,就像一條流著錫液的河,他看到灰蒙蒙的天空中緩緩移動的暗淡太陽在街道上反射出光芒。他想,在這兒你得做點特別的事情,他們才會看著你。他們不會因為你是上帝造的就會看你。要是我到這兒就永遠不走了,他對自己說,我一定要做點什么,讓每只眼睛都因為我做的事而緊緊注視著我。他往前探出身子,看見帽子掉落下去,被微風恣意地輕推著,恍恍惚惚、慢慢悠悠地往下,去往它被下面的人流車流撞得粉碎的命運。他緊緊抓著自己光光的腦袋,向后跌進屋子里。

叔祖正和律師爭論著,兩人都同時敲著中間的桌子,彎著膝蓋,握著拳頭砸桌子。律師是個高個子,圓腦袋,鷹鉤鼻,克制著自己尖聲重復說:“但這不是我立的遺囑,不是我定的法律?!笔遄嬉а狼旋X:“我沒辦法。我爸不會希望這樣的。不能給他。我爸不會愿意看到一個傻瓜繼承他的財產。那不是他的打算?!?

“我的帽子不見了。”塔沃特說。

律師往后跳到椅子上,坐著椅子嘎吱嘎吱地朝塔沃特滑去,淡藍色眼睛沒有絲毫興趣地看著他,又嘎吱嘎吱地滑向前,對他叔祖說:“我什么也幫不上。你在浪費你的時間,也在浪費我的時間。你最好還是照這份遺囑寫的來做?!?

“聽著,”老塔沃特說,“我一度以為自己完了,又老又病,快要死了,也沒有錢,什么都沒有,我接受了他的款待,因為他是我最親的親戚,你也可以說這是他的責任,我卻認為這是慈善,我認為……”

“你怎么以為怎么做,或者你的親戚怎么以為怎么做,我管不了。”律師說完閉上了眼睛。

“我的帽子掉了。”塔沃特說。

“我只是一個律師?!甭蓭熣f著,眼睛掃過一排排如堡壘般守衛(wèi)著他的辦公室的粘土色法律書。

“現在可能有汽車已經從它上面碾過去了?!?

“聽著,”叔祖說,“整段時間他都在研究我,就是為了寫一篇論文。讓我在他那兒只是為了寫論文研究我。偷偷地對我做實驗,我可是他的親戚啊,他就像偷窺狂一樣窺視我的內心,然后對我說:‘叔叔,你是快要滅絕的那類人!’快要滅絕!”老人尖叫道,幾乎無法從嗓子里再發(fā)出一絲聲音,“你看我是怎么滅絕的!”

律師閉上眼睛,一邊臉頰露出笑容。

“去找別的律師。”老人咆哮道。他們離開了,馬不停蹄地又見了三個律師。塔沃特數了數有十一個男人,可能戴的就是他的帽子,也可能不是。最后他們走出第四個律師的辦公室,坐在一棟銀行大樓的窗臺邊上,叔祖從口袋里摸出幾塊帶在身上的餅干,遞了一塊給塔沃特。老人一邊吃,一邊解開外套的紐扣,讓肚子松松地冒出來,擱在腿上。他的臉憤怒地痙攣著,麻點之外的皮膚變成粉色,然后變紫,又變白,麻點也似乎從一個地方跳到另一個地方。塔沃特臉色十分蒼白,眼睛帶著一種奇特而空洞的深奧,閃爍著。他腦袋上纏著一條舊的工作用手帕,四個角都打了結?,F在那些行人都在看著他了,他卻沒有注意到?!爸x謝上帝,我們搞完了,可以回家了。”他喃喃道。

“我們還沒搞完?!崩先苏f著,猛地站起身,沿街走了起來。

“天啊,”男孩咬牙道,跳起來追上他,“我們就不能坐一分鐘?難道你沒腦子嗎?他們對你說的都是一樣的話。只有一個法律,你無能為力的。我的腦子都明白了,你為什么沒明白?你怎么啦?”

老人大踏步往前走,頭朝前伸著,仿佛在嗅出敵人。

他們走出商業(yè)區(qū)后,穿過一排排灰色的球狀房屋,烏黑的門廊懸垂在人行道上方?!拔覀內ツ膬海俊彼痔貑柕馈!奥犞彼f著,碰了碰叔祖的屁股,“我從來就沒說過要來?!?

“很快你就會情愿自己說過要來,”老人低聲道,“現在你滿意了吧?!?

“我從沒要求過什么。我壓根兒都沒有說要來。我來這兒后才知道這兒是哪兒?!?

“只要記住,”老人說,“等你要來的時候,只要記住我跟你說過要你記住的,你在這兒的時候根本就不喜歡這兒。”他們繼續(xù)往前走,穿過一段又一段人行道,一排又一排懸垂的房屋,房屋的門半開著,一點干巴巴的光線落在里面臟兮兮的走道上。最后他們走進了另一個區(qū)域,那里的房屋低矮,而且?guī)缀跻荒R粯?,每座房子前面都有一方草地,仿佛一只狗抓著一塊偷來的牛排。走過幾條街,塔沃特一屁股坐到人行道上,說:“我一步也不要走了?!?

“我都不知道我在往哪兒走,我不要再走了!”他對著叔祖沉重的背影大喊道。叔祖沒有停下,也沒有回頭看。他立刻跳起來,再次跟在叔祖身后,心想:要是他出了什么事,我就迷路了。

老人繼續(xù)努力往前走,仿佛對血腥味的敏感嗅覺正引著他走向敵人藏身之處,越來越近。他突然轉向一棟灰黃色房子的門前步行道,堅定地向白色的門走去,他寬厚的肩膀隆起,似乎要像一輛推土機撞門而入。他用拳頭捶著木門,沒理會光亮的銅門環(huán)。此時塔沃特在他身后跟了上來。門開了,一個小臉粉撲撲的胖男孩站在門口。男孩一頭白發(fā),戴一副鋼框眼鏡,眼睛和老人的一樣是淡銀白色的。他們倆站在那兒,你盯著我,我盯著你,老人舉著拳頭,嘴巴張開,舌頭傻傻地伸著擺來擺去。小胖男孩有那么一刻似乎驚呆了。接著他捧腹大笑。他舉起拳頭,張開嘴巴,把舌頭盡量往外伸。老人的眼珠似乎都要從眼眶里瞪出來了。

“告訴你爸爸,”老人吼道,“我還沒滅絕!”

小男孩像是被一陣爆炸擊中,晃了晃,然后把門推得只剩一條縫,整個身子藏了起來,只留出一只戴著眼鏡的眼。老人抓住塔沃特的肩膀,把他轉過身,推他上路,離開了那里。

塔沃特再也沒回去過,再也沒見過他表弟,也從來沒見過那位老師。他向上帝祈愿,他告訴現在和自己一起挖墓穴的陌生人,他永遠都不會見那位老師,盡管他對老師沒什么意見,也不愿意殺掉他,但如果他來這兒,摻合只在法律上與他有關、此外并無其他干系的事,那自己就會被迫殺了他。

“聽著,”陌生人說,“他為什么要來這兒——這兒什么都沒有?”

塔沃特又挖了起來,沒有回答。他沒去找那個陌生人的臉,但他現在知道那張臉遮在一頂寬邊硬帽子下,機智、友好而聰慧。他不再討厭那聲音。只是那聲音時不時就像一個陌生人在說話。他開始感覺到此時他才遇見了自己,似乎只要他叔祖活著,他就無法認識自己。

“我不否認老人是個好人,”他的新朋友說,“但正如你說的,你不可能比死人更可憐。別人給他什么,他們就得接受什么?,F在他的靈魂已遠離這俗世,他的身體將不會感受到疼痛——火燒或別的什么。”

“他一直想著的是最后的審判日。”塔沃特說。

“嗯,那好,”陌生人說,“難道你以為1954或1955、1956年立起來的十字架直到審判日來臨那年都不會腐爛嗎?腐爛成土與你讓他化為灰燼的灰不是一樣多嗎?我來問你,水手在海里淹死,被魚吃掉,吃水手的魚又被另外的魚吃掉,另外的魚又被其它的魚吃掉,上帝該怎么辦?還有,房屋失火,人就這樣自然而然地被燒成灰了,怎么辦?這樣或那樣被燒死,被機器絞成肉泥,又怎么辦?被炸得尸首無存的那些士兵們又怎么辦?那些被大自然拋棄、死無全尸的又怎么辦?”

“如果我燒了他,”塔沃特說,“那就不是自然發(fā)生的,是故意的?!?

“哦,我明白了,”陌生人說,“你擔心的不是對他的審判日,而是對你的審判日?!?

“那是我的事?!彼痔卣f。

“我不管你的事,”陌生人說,“我一點兒都不在乎。你被獨自留在這塊空無一人的地方。永遠孤零零地在這個空無一人的地方,只有小小太陽透射進來的光亮。我看你根本算不上是一個靈魂?!?

“被救贖。”塔沃特喃喃道。

“你抽煙嗎?”陌生人問。

“我想抽就抽,不想抽就不抽,”塔沃特說,“有必要埋就埋,沒必要埋就不埋。”

“去看看他有沒有從椅子上滑下來。”陌生的朋友提醒他。

塔沃特任鐵鏟掉下了墓坑,回到屋里。他把前門打開一個縫,臉貼了上去。叔祖略微朝旁邊盯著,就像法官在專心看某樣重要證據。塔沃特趕緊關上門,回到墓地。盡管襯衫被汗水濕得貼到了背上,他仍感覺很冷。

太陽正在頭頂,死氣沉沉的,一動不動,屏住呼吸等著正午過去。墓坑已經約兩英尺深了?!坝涀?,要十英尺,”陌生人說著大笑起來,“老家伙們很自私,你別指望他們,別指望任何人?!彼终f,然后發(fā)出一聲平淡的嘆息,仿佛一把沙被風吹起又猛地吹落。

塔沃特抬起頭,看見兩個人影抄近路從田里穿了過來,一男一女兩個黑人,每人手指上都拎著個直晃蕩的空醋罐。那個女的個子高高,像印第安人,戴著綠色太陽帽。她停都沒停,低下身子鉆過柵欄,穿過院子向墓坑走來;那個男的壓低鐵絲網,一腳跨了過去,跟在女的肘后。他們一直注視著墓坑,在坑邊停下了,低頭看著未挖完的地面,一臉驚詫而滿意。男的是布福德,臉上布滿皺紋,溝壑縱橫,比他戴的帽子還黑?!袄先俗吡恕!彼f。

那女人抬起頭,緩緩地放聲長哭,感人而合乎禮節(jié)。她把罐子放在地上,雙臂交叉然后又舉在空中,又哀號了起來。

“讓她別哭了,”塔沃特說,“現在這兒歸我管,我不想聽到任何黑鬼哀悼?!?

“我這兩天晚上都看到他的鬼魂,”女人說,“兩天晚上都看到他,他沒有安息。”

“他今天早上才死呢,”塔沃特說,“如果你們想把罐子打滿,給我就是,我走了你們要挖坑?!?

“他好多年來都在預想自己是怎么過世的,”布福德說,“她好幾天晚上夢見他,他沒有安息。我了解他。我真的非常了解他?!?

“可憐的小寶貝,”那女人對塔沃特說,“如今你孤零零一個人在這個荒涼的地方,你該怎么辦???”

“管好你自己的事?!彼痔嘏鸬溃瑥乃种袚屵^罐子,飛快地離開,差點摔倒。他穿過后面的田地,朝圍著空地的樹林邊上走去。

鳥兒早已飛入樹林深處,躲避正午的太陽。一只畫眉躲在他前面不遠處,反復叫著同樣的四個音調,每四聲后就沉寂一會兒。塔沃特加快了步伐,接著便大步流星,不一會兒就像被追逐的獵物一樣跑起來。他滑下了鋪著光滑松針的斜坡,又氣喘吁吁地抓住樹枝,把自己拉上光滑的陡坡。他沖過一片忍冬花,躍過幾乎干涸、全是沙石的河床,摔下了高高的土堤。土堤是一處河灣的后墻,老人就把多余的酒藏在這里。他把酒藏在土堤的一個洞里,上面蓋著一塊大石頭。塔沃特奮力搬開石頭,而陌生人站在他肩上,喘息道:“他瘋了!他瘋了!一句話,他就是瘋了!”塔沃特搬開石頭,拖出一個黑壇子,靠著土堤坐了下來?!隘傋樱 蹦吧艘а赖溃乖诹怂砼浴T诓鼐浦幍纳戏绞且黄瑯淞郑柍霈F了,悄悄在那樹林頂端的后面徐徐移動。

“一個男人,七十歲了,把一個嬰兒帶到邊遠蠻荒林區(qū),把他好好撫養(yǎng)成人!想想要是你才四歲他就死了,會怎樣?那時你能把麥芽漿搬到酒廠,養(yǎng)活你自己嗎?我從來沒聽說過四歲小孩能經營一家酒廠?!?

“我從來沒聽說過?!彼^續(xù)說,“對他而言,你什么都不是,只是某個長大了、到時候能把他給埋了的人?,F在他死了,擺脫了你,你卻要把兩百磅的他搬到地下。別以為他看到你喝一點酒,不會像個煤爐一樣著起火來。”他接著說,“他會說喝酒傷身,但他的意思是你喝多了沒辦法埋他。他說他帶你來這兒,按道義把你養(yǎng)大,那道義就是:你得身體健康,等到要埋他的時候,就可以在他墳頭上立上十字架?!?

“唉,”他的聲調更輕柔了,此刻塔沃特已經從黑壇子里喝了一大口酒,“一點點沒事,適量就不會傷身?!?

一只燃燒著的臂膀滑進塔沃特的嗓子,仿佛是魔鬼伸手進入他的身體觸碰他的靈魂。他瞇著眼看著怒氣沖沖的太陽慢慢移到了林子的最頂端邊緣。

“別緊張,”陌生人朋友說,“你還記得有次你看到過的那群黑人福音歌手嗎,他們圍著那輛黑色福特汽車,全都醉醺醺的,又唱又跳?我的天,要是他們沒喝下那酒,他們是不會那么高興他們得到了救贖。我要是你,我不會太在意自己的救贖,”他說,“有些人把一切都看得太重了。”

塔沃特喝得更慢了。他之前只喝醉過一次,那次叔祖為此拿了一塊板子打他,說酒會燒掉小孩的胃。又一個謊話,因為他的胃沒有被燒掉。

“你該很清楚,”和藹的陌生人朋友說,“你這輩子是怎么被那老家伙耍的。過去十年里,你本可以成為城里的小滑頭。然而,你除了他沒有任何朋友。打七歲起,你就住在這塊光禿禿的空地當中一個兩層樓的谷倉里,跟在一頭騾子后面犁地。你怎么知道他教給你的是事實?也許他教給你的一套算術沒有別人在用?你怎么知道二加二就是四?四加四就是八?也許別人不這么算。你怎么知道真有亞當,或者等耶穌救贖你時,就真的讓你的處境變好些?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真的這樣做過?除了那個老家伙的話你什么都不知道,而你現在應該很清楚,他是個瘋子。至于審判日,”陌生人說,“每天都是審判日?!?

“難道你還沒長大,自己還沒搞懂那些嗎?難道你做的事,曾做過的事,不會在你眼前顯出對與錯嗎,而且通常都在太陽落山之前?你曾經有做過什么事而逃脫了懲罰?不,你沒有,你也從來沒想過你會,”他說,“既然你都喝了這么多,不如把酒都喝光吧。一旦你過了自己能喝的量,你會覺得從頭頂直到下面都在旋轉,”他說,“那是上帝之手搭在你身上祝福你。他讓你解脫。老家伙是你門前的石頭,上帝已經讓他滾走了。當然,他還沒把石頭滾得太遠。你得自己干完,但他已經干完主要部分了。贊美上帝吧?!?

塔沃特的腿已經沒有知覺了。他打了個盹,腦袋耷拉在一邊,嘴張著,酒壇打翻在腿上,酒滴滴答答地順著工裝褲一側慢慢滴下。最后瓶口只有一滴酒,形成、聚滿、滴下,安靜平穩(wěn),透著陽光的色彩。明亮純凈的天空開始暗淡起來,云朵讓天空毛糙起來,直到所有的陰云遮住了天空。塔沃特向前一扭身子,醒了,眼睛似盯非盯地看著什么東西,像是貼著臉垂下的一塊燒焦的破布。

布福德說:“你無論如何都不能這樣。老人不該受到這種對待。死人不埋是不能安息的?!彼字恢皇肿ブ痔氐母觳病!拔业介T那邊看到他還坐在桌旁,都還沒放到涼木板上。要是你想讓他過夜,就應該把他放倒,在胸口撒點鹽?!?

塔沃特的眼皮使勁瞇了瞇,要定住眼前的畫面。他很快認出了那兩只紅腫的小眼睛。“他應該躺進適合他的墳墓,”布福德說,“他努力生活,深處于耶穌的苦難之中?!?

“黑鬼,”塔沃特努力捋直嘴里感覺怪怪的、腫脹的舌頭,說,“拿開你的手?!?

布福德抬起手。“他該要得到安息?!彼f。

“我把他處理完后,他會好好安息的,”塔沃特含混不清地說,“走開,別管我?!?

“沒人會來煩你?!辈几5抡f著站了起來。他等了一分鐘,低頭看著那個蔫了的身影手腳攤開靠著土堤。男孩的腦袋向后斜著,頭下面是土墻上冒出來的一條樹根。他張著嘴,帽子前面向上翻起來,在額頭上劃出一條直線,正好在半睜的雙眼上面。他的顴骨凸出,又瘦又細,就像十字架的兩臂,顴骨下的凹陷看起來上了年紀,仿佛這孩子里面的骨骼和這世界一樣古老?!皼]人會來煩你。”黑人嘟噥著,奮力穿過那片厚厚的忍冬花叢,頭也沒回。“那是你自己的麻煩?!彼痔赜珠]上了眼睛。

夜鳥在旁邊的呻吟聲吵醒了他。那不是尖叫聲,而只是斷斷續(xù)續(xù)的陣陣高聲,仿佛那只鳥在每次重復之前必須先回憶起自己的委屈。烏云在黑暗的天空中一陣陣席卷而過,淡紅色的月亮晃動著,仿佛猛地上升了一英尺左右,然后落下,又再次猛地上升。他馬上注意到,這是因為天空在下沉,飛快地下降,要將他窒息。那只鳥適時地尖叫著飛走了,塔沃特蹣跚著走到河床中間,手和膝蓋貼地蜷伏了下來。月亮如蒼白的火焰映射在沙地里幾處水洼當中。他撲向那片忍冬花,開始撕扯著要強行穿過,分不清是那甜美熟悉的香味還是面前的重量往身上壓來。他在另一邊站穩(wěn),黑色的大地又慢慢晃起來,又一次把他晃倒。一道淡紅色的閃電照亮了樹林,他看到四周都是樹木的暗影破地而出。他剛站穩(wěn),那只夜鳥在他身在的灌木叢里又開始高聲叫了起來。

塔沃特站了起來,向空地方向走去,摸著一棵棵樹往前行,樹干摸起來又冷又干。遠處雷聲轟鳴,接連不斷的一道道白色閃電剛照亮了一處樹林,又照亮了另一處樹林。最后他看到了小木屋,黑魆魆、孤零零地高高立在空地當中,淡紅色月亮在正上方顫抖著。他拖著破碎的影子穿過沙地,雙眼閃閃發(fā)光,就像露天的光洞。他沒有扭頭去看院子里他挖墓坑的那個方向。

他在最里面的屋角停下,蹲著地上,低頭看那兒的一堆垃圾,裝小雞的板條箱、桶、破布、盒子。他口袋里有四根火柴。他爬到下面,點起小火,從一處點到另一處,自己從火中走了出來,來到前門門廊,任火焰在后面貪婪地吞噬著那些干燥易燃的東西和房子的地板。他穿過空地的前面,鉆過帶刺鐵絲網柵欄,走過有車轍的田地,頭也不回,直到來到對面樹林的邊上。然后他回頭匆匆一看,看見淡紅色的月亮已經穿過了小木屋的屋頂落了下去,正在爆炸,他于是跑了起來,身后的大火中兩只銀白色眼睛驚詫無比,越漲越大,迫使他不停地在樹林中往前穿行。

接近午夜,他來到了公路上,搭上了一個銷售員的便車。那個銷售員是一家制造商在東南部銷售銅管的廠商代表,他給沉默的塔沃特一個自認為最好的建議,說這個建議能讓任何小伙子開始找到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他們在筆直而漆黑的公路上快速行駛,公路兩旁黑壓壓的樹木盯著他們。銷售員說,他的個人經驗是,要想向別人銷售銅管,你就得先喜歡上那個人。他是一個瘦小伙,長著一張瘦長的峽谷似的臉,看上去精疲力竭到了極度沮喪的程度。他戴著一頂硬挺的寬邊灰帽,就是商務人士想讓自己看起來像牛仔時戴的那種帽子。他說,愛是唯一在百分之九十五的時間里管用的方法。他說,他向男士推銷鋼管時,會首先問那人的妻子身體可好,小孩如何。他說自己有一個本子,記錄了他的客戶家里所有人的姓名及身體上的問題。一個男人的妻子得了癌癥,于是他就在本子上記下她的姓名,后面寫上“癌癥”,每次他去那個男人的五金店時,都會詢問她的情況,一直到她過世;然后他再把她的名字涂掉,寫上“死亡”?!八麄兯懒耍乙f聲感謝上帝,”銷售員說,“又可以少記住一個人了?!?

“你不欠死人什么?!彼痔馗呗曊f道,這幾乎是他上車后第一次開口。

“他們也不欠你的,”陌生人說,“在這世上就該如此——誰也不欠誰的?!?

“嗨,”塔沃特突然說道,身體向前坐了坐,臉貼近擋風玻璃,“我們走錯方向了。我們又回到我們出發(fā)的地方了。又出現那火光了,我們離開時的火光?!彼麄兦胺降奶炜丈嫌幸稽c微弱的光,十分穩(wěn)定,不是閃電的光。

“那就是我們出來時的火光!”塔沃特高聲驚呼。

“孩子,你一定是傻了,”銷售員說,“那是我們要去的城市。那光是城市的燈光。我看這大概是你第一次出門。”

“你繞了一圈又回來了,”塔沃特說,“就是那個火光?!?

銷售員坑坑洼洼的臉驟然扭成一團?!拔疫@一輩子還沒繞過路呢,”他說,“我來的地方沒有火光,我是從莫比爾來的。我知道我要去哪里。你怎么啦?”

塔沃特坐在那兒盯著前面的光亮?!拔宜?,”他嘟噥道,“剛剛才醒。”

“唔,你該聽聽我說的,”銷售員說,“我一直都在告訴你一些你該知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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