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差無幾”的游客們——在遙遠的海上——老人們受苦了——苦中作樂——一船有五個船長
星期天整日停泊海港。暴風雨雖已經大大地減弱,但海面仍不平靜。通過舷窗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滔天的海浪。星期天開始消遣之旅是不可能了,因為我們未經考驗的腸胃是不宜奉送給無情的大海的。我們得在這里待到星期一。我們也正是這么做的。我們沒完沒了地做著禮拜和祈禱,如此一來,當然就和在任何地方一樣自在了。
安息日早晨,我早早起身去吃早餐。我極為自然地想到去認真地、長久地、不帶偏見地看看同船的游客們,因為這個時刻他們會從自我意識中解放出來,這就是早餐時刻,此時的人們才活得像純天然的人類。
當看到那么多上了年紀的人時,我被驚到了——簡直可以說,那么多垂暮之人。一眼瞥去,一長排的腦袋幾乎可以說都是白發蒼蒼。其實也不全是,其中還是點綴著不少年輕人的腦袋,以及一些先生女士的腦袋,這些人的年齡不是太確定,既不特別老,也不很年輕。
第二天早上,我們起錨出海。在拖沓、沮喪的延遲后再次出發,令人欣喜萬分。我覺得空氣是從未有過的清爽,太陽是從未有過的燦爛,海水是從未有過的湛藍。此時我對這次野游以及相關的一切又感到滿意起來。我所有惡意的本能都從體內消失了。在美洲大陸淡出視線后,我覺得自己的胸中當下便升起一種寬廣無邊的情懷,正如身邊那波瀾壯闊的海洋一般。我想表達一下此刻的心情——我想放聲高歌一曲,但又不知要唱什么,所以不得不放棄了這個念頭。或許對整艘船來說,這也倒不是什么損失。
清風徐來、氣氛歡暢,但海上仍是波濤滾滾。在甲板上散步十分危險。船首斜桅剛才還玩命地朝半空中的太陽沖過去,不一會兒卻探進海底去叉鯊魚。剛剛覺得船尾向腳底沉下去,卻忽地看到船頭高高揚起直上云霄,實在是驚心動魄!當天最安全的作法就是緊緊抱住船欄桿;走路實在是種危險的游戲。
我倒是幸運地沒有暈船。這可是件讓人驕傲的事。我以前并非一直不暈船。如果這世上有什么事讓一個人感到簡直無法克制的自得,那便是出海第一天,幾乎全船同伴都在暈船,而他的腸胃卻平安無事。過了一會兒,一位圍巾圍到下巴、全身裹得像木乃伊的垂墓老朽從后艙室的門后面出來,此時船身一晃把他拋進了我的懷里。我說:
“早上好,先生。今天天氣不錯?!?
他的手按在胃上說:“哎喲,天吶!”然后搖搖晃晃往前走,卻又摔倒在一扇天窗的窗框上。
很快,伴著一聲巨響,同一扇門里又彈出來一位老先生。我說:
“慢點,先生,不著急。今天天氣不錯,先生?!?
他,同樣也是手按著胃說:“哎喲,天吶!”然后搖晃著走了。
沒多久,還是那扇門,里面忽地甩出另一個老家伙,他兩手在空中抓著,像是要抓住救命稻草。我說:
“早安,先生。今天真是個讓人高興的好天氣。您是不是要說——”
“哎喲,天吶!”
我想也是這句話。反正我猜到了。我站在那里被老先生們轟炸了差不多一個小時,聽到他們嘴里冒出來的就這一句“哎喲,天吶!”
我帶著思考離開了。我說過,這是一次不錯的消遣之旅。我喜歡它。游客們不善言辭,但還是很會與人交往的。我喜歡這些老人家,盡管所有人都說“哎喲,天吶”并不怎么有趣。
我知道他們的問題所在。他們都暈船了。我真是為此而高興。我們都喜歡自己不暈船時看到別人暈船。外面暴風驟雨時,在船艙的燈下打惠斯特牌很愜意;月光下在后甲板上散步很愉悅;因為不恐高可以爬到微風習習的前桅樓上抽煙相當爽。不過這些快樂和享受地看著別人暈船時的痛苦折磨比起來,都不算什么。
下午我得到了大量信息。有一次,船尾正翹在空中,我爬上了后甲板,邊抽雪茄邊感受著還算不錯的閑適。突然有人喊:
“哎,你,那可不允許??纯瓷厦娴母媸尽摵竺娼刮鼰煟 ?
喊話的是遠航隊的頭頭——船長鄧肯。我當然只好往前面去了。我看到操舵室后面,上甲板特等艙的一個房間的桌子上,擺著一架長長的小型望遠鏡,就伸手去拿,正好可以看看遠方的一條船。
“喂,別碰!給我出來!”
我就出來了。我悄悄問一個打掃甲板的:
“那個長著絡腮胡子、聲音刺耳的大個子海盜是誰???”
“是伯斯利船長——副船長——領航員?!?
接著我又閑逛了一會兒,無事可做的當口,就用自己帶的刀在船欄桿上刻著玩。有人用一種暗示性的責備語氣說:
“嗨,朋友,除了把這艘船削成碎片,你就不知道干點別的?你應該知道有比干這個更好的事吧?!?
我回去找到那個掃甲板的。
“那邊那個臉上刮得干干凈凈,穿著漂亮衣服、神氣活現的家伙是何方神圣?”
“那是L船長,這艘船的股東——是大老板之一。”
在我走到操舵室右舷的時候,看到一條長凳上放著一個六分儀。哇,我說,他們通過這個可以“測量太陽地平高度”,我想我可以用它來看看那艘船。我差點就把眼睛湊上去的時候,有人拍了我肩膀一下,用不贊成的語氣說:
“先生,我不得不請你把它還給我。如果你想知道測量太陽地平高度的任何事,我直接告訴你好了,但我不想讓任何人碰這部儀器。如果你想了解任何計算好的數據——好的,先生!”
那邊有人在叫他,他應聲前去。我找到了掃甲板的。
“那邊那個一臉假正經的長腿猩猩是什么人?”
“那是瓊斯船長,先生,是大副?!?
“嘿。我以前可從來沒聽說過這么新鮮的事。你說說——我現在當你是個君子,是兄弟——我冒險從這兒扔塊石頭,你覺得往哪個方向扔才不會打中這艘船上的某個船長呢?”
“嗯,先生,我不知道。我想,說不定你會打中值班船長,因為他正站在右邊那條路上呢?!?
我走下甲板,若有所思又有些喪氣。我想,假如五個廚子會煮壞一鍋肉湯,那這次消遣之旅的五位船長能弄出什么花樣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