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 傻子旅行
- (美)馬克·吐溫
- 4015字
- 2020-10-27 09:48:26
火車上所見的意大利農村風光——依據法律進行熏蒸消毒——可憐的英國人——科莫湖之夜——著名的湖——湖景——對比科莫湖與太浩湖——遇到一位同船伙伴
我們乘火車離開米蘭。身后六七英里可見米蘭大教堂,前方二十英里處是一座座高大、朦朧、淡青色、白雪覆蓋的山巒,它們是周圍景色中的亮點。近在眼前的風光便是車窗外的田野和村舍,還有車廂里一個大腦袋的小矮人、一個有唇須的婦女。他們倆不是什么展品。唉,畸人和女人胡須在意大利太常見了,不會引人注目。
我們經過一處蒼茫、秀麗的山脈,山勢陡峭、林木茂密,山形呈圓錐狀,處處有巉巖凸出,還有房屋和城堡廢墟建在山的高處,伸向云端。我們在科莫湖南端一個奇妙的古鎮里吃過午餐,然后上了一艘小汽輪,趁著午后,去這個叫貝拉焦的地方暢游了一番。
上岸后,一隊警察(他們的三角帽和華麗的制服,會讓最漂亮的美軍軍裝相形見絀)把我們扔進一間小小的石頭牢房里,關押了起來。我們全團的人都在同一個房間相伴,但不如不相伴的好,因為房子里無光無窗,還不通風。里面又悶又熱。我們擠得沒有空隙。這地方就是個小型的加爾各答黑牢。過了一會兒,我們腳下騰起一股煙——一股聚集了全世界死尸、所有能想到的腐臭糟爛氣味的煙。
我們在那里呆了五分鐘,等出來的時候,實在難說哪個人身上帶了最惡心的“芬芳”。
這種悲慘的隔離被美其名曰給我們“熏蒸消毒”。盡管我們是從非疫區港口來的,但他們為了保護自己,還是給我們進行了熏蒸消毒。我們一直沒有感染過霍亂。不過,他們必須用某些方法來防止傳染病,而熏蒸消毒比肥皂便宜。他們要么自己洗澡,要么給別人熏蒸消毒,總之必須選一項。有些下等階層寧死也不洗澡,但是給外國人熏蒸消毒倒是無關他們的痛癢。他們不需要給自己熏蒸消毒。他們的生活習慣使之毫無必要。他們隨身攜帶預防藥物:通過整天流汗來消毒。我相信自己是個謙卑、有操守的基督徒,盡量去做對的事。我明白有責任“為那凌辱我的禱告;”因此,盡管很難,但我仍然試著為那些給別人熏蒸消毒、飽食通心粉的街頭手風琴演奏者祈禱。
我們的酒店坐落在湖畔——至少前庭的花園是臨水的。黃昏時,我們在花園的灌木叢中散步、抽煙;遠眺瑞士和阿爾卑斯山,因為不能細看也就沒了興致;我們走下臺階去湖里游泳;又弄了艘精巧的小船在星光點點的湖上泛舟;躺在船的坐板上,聽著遠處快活的貢多拉上的歡歌笑語和琴瑟叮咚從水面傳過來;我們的傍晚最終是在那種該死的老式臺球桌上玩兒命打球結束的。晚上在我們寬大的臥室里吃了頓夜宵;又去面山臨水、對著花園的狹窄回廊上抽了最后一根煙;順便總結了一下當天的事。然后上床,腦子里迷迷糊糊地閃現著一幅雜亂的全景圖——法國、意大利、輪船、海洋、家鄉全都亂七八糟地混在了一起,荒誕怪異。過了一會兒,熟悉的臉龐、城市和起伏的波濤漸漸散去,進入了平靜、虛無的安寧中。
之后,又是惡夢。
早飯后,又去了湖上。
昨天我并不喜歡這湖。我覺得太浩湖要美得多。但現在不得不承認,我的鑒賞力雖然不至于完全離譜,但確實有點偏差。我一直以為和太浩湖一樣,科莫湖也是個被大山聚攏成的一汪大水池。然而,科莫湖雖也被群山環抱,但湖的形狀可不是水池的樣子。它和小溪一樣是蜿蜒曲折的,只有從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二處的這部分湖面和密西西比河一樣寬。兩岸也沒有一點低洼地,只有綿延不絕的山脈不時從水邊躍出,它們高低有致,海拔高度從一千英尺到兩千英尺不等。嵯峨的山坡蔥蘢青翠,處處可見白色的房屋從繁茂的草木間探出頭來;那怕是頭頂處風景如畫千尺山峰上也筑有房屋。
而且,沿湖兩岸幾英里,都是漂亮的鄉間別墅,它們被花園和樹林圍繞,而且正好坐落在水上,有時建就在掛滿藤蔓的懸崖之下天然形成的角落里,除了坐船外無法到達這些地方。有些別墅有寬大的石階直通水面,兩邊厚重的石欄上裝飾著雕像以及別樣的爬藤和鮮艷的花朵,這一切都像是劇場中的幕布,只等身穿高腰禮服、腳踩高跟鞋的婦女和頭插羽毛、身著絲綢緊身衣的情郎從臺階上走下來,坐上等候著的精美貢多拉并唱起小夜曲了。
科莫湖最吸引人的特色就是兩岸和山坡上那一座座漂亮的房子和花園。它們看上去溫暖而舒適,傍晚時分,萬物入眠,水面上幽幽傳來晚禱的鐘聲,于是你會深信只有在科莫湖才會尋到這般靜謐安寧的天堂。
從我在貝拉焦住的地方向窗外看,科莫湖的另一面此刻盡收眼底,美如畫卷。一座嶙峋褶皺的懸崖從地面升向一千八百多英尺的高空;在巨大的崖壁半中腰的一小塊平地上,有一間小雪花片般的教堂,看上去比燕窩還小;峭壁下環繞著許多桔樹林和花園,其間有白色的房屋星星點點、若隱若現;我前方的水面上有三四艘貢多拉泊在光可鑒人的湖面上,明亮的山峰、禮拜堂、房屋、樹木和船只被清晰地映在水中,讓人分不清哪些是落葉,哪些是倒影!
這幅圖畫的四周也很美。一英里外,有個樹木蒼翠的岬角遠遠地聳立在湖中,倒映在水面中如深藍色的玻璃宮殿;湖中間有只船劃破粼粼水面,留下一條長長的光束般的尾巴;更遠處的山巒籠罩在夢幻般的紫色霧靄中;而對面的遠方,出現許多圓頂教堂、青翠的山坡和峽谷,它們橫亙在湖面上,極目遠眺,景色格外迷人。在這幅寬大的畫布上,太陽、云彩和最濃烈的氛圍將成千上百的色彩混合在一起,畫面上亮光和陰影紛繁交替,這絢麗多彩的倒影如同仙境一般。毫無疑問,對于我們這是前所未見且最誘人的風景了。
昨晚風光如夢如畫。湖對岸,峭壁、綠樹和白屋倒映在水中,格外清晰;許多扇窗里照射出的光遠遠地投在平靜的湖面上。湖這邊,近處的大宅在月光的輝映下一片潔白,在茂密的樹叢中閃爍,樹叢在上方斷崖陰影的籠罩下已成一團漆黑;而在湖畔的水面下,這些奇妙的景象全都被忠實地再現了。
今天,我們在一處漂亮的花園里閑逛,這里屬于一個公爵的領地,不過我覺得自己的景色描述實在已經太多了,可以省省了。
我猜園丁的兒子引誘里昂小姐的地方就在這里,但不能確定。你大概在什么地方聽到過這段詩:
“深谷中,
從阿爾卑斯山發出狂熱的呼喊,
清澈的湖水邊結滿金色果實。
桃金娘發出陣陣細語:
碧空如鏡,萬里無云,
請留下這曼妙的粉紅倩影;
宏偉的大理石宮墻聳入云霄,
綠蔭深處鳥兒婉轉啼鳴。”
這些描寫都非常好,除了關于湖水“清澈”這點以外。科莫湖的確比不少湖泊清澈,但是和晶瑩剔透的太浩湖比起來,卻是那么混濁!我是說太浩湖的北岸,那里可以清楚地數出在一百八十英尺深水下一條鱒魚的魚鱗數量。我曾經想把這則聲明按原價賣出,但沒能得逞,于是我不得已按半價出售。以這個價格,我找到了幾個買家,或許本書讀者也能接受這個價格,那就是:不按一百八十英尺了,而是九十英尺。不過得記住這是一個跳樓價——公開拍賣[87]價。依我個人的看法,是一點也不懷疑原先的論斷的:在那汪有奇異放大效果的湖水里,可以數清一條在水深一百八十英尺處的鱒魚的鱗片(個頭大的鱒魚),甚至還能看清湖底的每一塊卵石,甚至也能數清一張圖紙上畫的車銷。人們談論著墨西哥阿卡普爾科灣清澈的水,但就我自己的經歷來說,與剛才所說的太浩湖水無法相提并論。我在太浩湖釣過鱒魚,見過水下八十四英尺處的鱒魚用鼻子碰著魚餌,還看到它們的鰓一張一翕。在空地里,相同的距離下,我幾乎看不清鱒魚。
我的思緒回到過往,想起在海拔六千英尺雪山之巔的那片浩瀚海洋,我再次強烈地確信:和那威風十足的海洋相比,科莫湖不過是個打扮俗氣的小寵臣而已。
議會年復一年地允許保留太浩這個一點也不動聽的名字,這是種讓人嘆息和沮喪的打擊!太浩!這不會使人想到清澈的水、畫意十足的湖畔和雄壯的氣勢。太浩是云中的一片海,一片有特點的、時而風平浪靜、時而波濤洶涌的海;這片海高傲地遺世獨立,被綿延的群山環抱,這些山海拔九千英尺,長年冰封;這片海從任何角度看都美不勝收,任何一處點綴都精致優雅,它有神一般孤獨的威嚴!
太浩的字面意思是螞蚱。它還可以指螞蚱湯。這原是印第安詞匯,這馬上讓人想到印第安人。據說是派尤特族人[88],也可能是迪格爾人[89]。我相信這名字是迪格爾人給起的,這個野蠻部落的人會烤死去親人的尸體,再把人油、骨灰和柏油混合起來,把這東西厚厚地“涂抹”在頭、前額和耳朵上,然后漫山遍野地走著,并發出貓叫春似的聲音,說這叫作懷念亡者。就是這樣的家伙給那湖取了名字。
人們說太浩湖的意思是“銀湖”“清水”“落葉”,那是胡扯。它的意思就是螞蚱湯,這是迪格爾人最喜歡的食物,派尤特人也一樣喜歡。在這個實用主義時代談論印第安詩歌是沒有意義的,這些詩歌空洞無物,只有費尼莫爾·庫柏[90]寫過的印第安人還有點意思。除此之外,這個滅絕的種族就從來沒有存在過。我認識高貴的紅種人。我曾經和印第安人一起露過營;還和他們一起打過仗,狩過獵——捉螞蚱;也幫他們偷過牲口;跟著他們到處流浪,給他們剝頭皮,把他們當早餐。假如有機會的話,我會開心地把整個種族給吞了。
我開始胡亂演義起來。還是回到兩個湖泊的對比上。如果當地人說的是真的,那科莫湖比太浩湖略深一點。他們說此地的湖深有一千八百英尺,但湖水看上去不夠深,因為水色不是那種凝滯的藍。按美國國家地質局勘測的結果,太浩湖心深度為一千五百二十五英尺。他們說這個鎮子對面那座高峰有五千英尺,但我基本肯定其中的三千英尺都是真實的謊言。說科莫湖面的寬度是一英里,從這里到湖北端有十六英里、到湖南端有十五英里。照我看,沒有一個地方超過半英里寬。多次聽說此處有被白雪覆蓋的山峰,但實在難得一見,而且阿爾卑斯山還在遠方。太浩湖的湖面寬八到十英里,被銅墻鐵壁般的群山環抱在當中。那些山上的積雪終年不化。關于太浩湖還有樁奇事:盡管同一山脈的其它地勢較低、處在溫暖地帶的湖泊在冬天都會結冰,可太浩湖面上卻連一層薄冰都未曾有過。
能在這個偏僻的地方遇到同船伙伴并交換一下觀感,必然很開心。我們就見到了一位——他是位戰場上下來的老軍人,正在這個陽光國度探尋沒有血腥的險境,以忘卻戰爭。(他是J·赫龍·福斯特上校,《匹茲堡日報》主編,一位最令人敬佩的紳士。在本書準備付印時,我沉痛地得知他在回國后不久便病逝的消息。——馬克·吐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