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麗的萊科湖——一輛行駛在鄉間的馬車——令人驚訝的車夫社交技能——睡著的國度——血腥的神龕——宗教勢力的中心和故鄉——一個驚心動魄的中世紀故事——小丑誕生地——威尼斯近了
我們坐輪船順萊科湖下行,沿途賞了野外山景,經過村莊和別墅,在萊科鎮登岸。當地人說乘馬車不到兩小時就可以到達古城貝加莫,到了那里以后有足夠的時間轉火車。我們雇到一輛四輪敞篷馬車,以及一個暴躁又多舌的車夫后便出發了。一路都很爽。馬車速度快,路面又極平整。我們的左手邊是直入云天的峭壁,右手邊是秀麗多姿的萊科湖,時不時還有雨點打在身上。臨出發前,車夫在街邊撿了一根一英寸長的雪茄煙頭,并叼在嘴上。他就這么叼了一個小時,我想僅以基督徒的慈悲也得給他借個火。我把自己剛點著的雪茄遞給了他,他立馬叼在嘴里,把自己的雪茄頭塞進了衣兜!我還從來沒見過這么會社交的人。至少沒遇到過這么不見外的人。
此時,我們看到了意大利內陸地區的樣子。這里的房屋全都由堅固的石頭建成,沒怎么被修繕過。農民和他們的孩子們都閑著,這很平常。毛驢和雞都自由自在地在客廳和臥室里呆著,也沒人管。我們在路上遇到每一輛慢慢挪動的運貨車上的車夫都四仰八叉地躺在貨物上,曬著太陽、打著呼嚕。據我觀察,每隔三四百碼,我們就能碰到某位或某些圣徒的神龕——一幅粗糙的圣徒像,嵌在路邊巨大的十字架或石柱上。有些救世主的畫像極具畫工自身怪異的品味。他們把救世主畫成雙臂伸展著被釘在十字架上,他的面容因痛苦而變了形。荊棘冠冕[91]扎出的傷口、被刺穿的肋骨、殘缺的手腳、被鞭笞的身體,救世主全身每一寸地方都流淌著鮮血!我想,如此血淋淋、陰森森的場面肯定會把孩子們嚇得魂不附體。另外,神龕上還有些獨特的附屬品堆在畫像旁邊,給它增色不少。這些東西是真的木器和鐵器,醒目地擺放在畫像四周,其中包括:一堆釘子、敲釘子的錘子;海綿、捆扎海綿的葦桿;盛醋的杯子;爬十字架的梯子;刺救世主肋骨的矛。荊棘冠冕是用真的荊條編的,而且被釘在那神圣的頭顱上。在有些意大利教堂的圣像上,甚至是古代藝術大師的作品里,救世主和圣母都戴著銀制或鍍金冠冕,并用釘子固定在畫像的頭上。這種效果荒唐且怪異。
我們發現路旁的旅館前門上大都有巨大、拙劣的壁畫,上面畫著神龕里那種受苦受難的殉教者。畫法雖然變了形,但那種痛苦卻絲毫不減。我們此刻身處教會勢力的中心和故鄉,這種勢力里有幸福、歡樂、滿足的無知者,有迷信、退化、貧窮、懶惰和永無抱負的無用之徒。我們歡欣鼓舞地說:“這里無比適合這幫人。讓他們和那些動物一起在這里享受吧,因為他們什么都不在乎,那也不必上天堂了。”于是我們對那些實施煙熏消毒者也沒了惡意。
我們路過了幾座最為奇異、搞笑、不可思議的古鎮,那里的人固守著傳統,沉浸在古老的夢想里,完全沒有意識到世界全變了!而且對他們來說世界變與不變根本就是一樣的。他們除去吃了睡,睡了吃外,就沒什么可干的,只有找個朋友來站在身邊才能保持清醒,并干點活。他們不愿意去思考,也不想為世事操心。他們不值得尊敬、無價值、沒文化、不具智慧和才華,但他們在愚昧無知的一生中卻心存感悟和安寧!如此自甘墮落卻又樂在其中的人們,怎能自稱為人呢。
我們匆匆忙忙地看了好多古老的灰色中世紀城堡,城堡的墻上爬滿常春藤,它們像搖曳的綠色旗幡從塔樓和角樓上掛下來,而這里正是古代十字軍的旗幟飄揚過的地方。我們的車夫指著一座遠古時期的堡壘說(我翻譯如下):
“你們看那座破塔,最高處那扇窗戶下面的墻上突出來一根大鐵鉤,看到沒有?”
我們說那么遠的距離看不到那鉤子,不過相信它在那兒。
“行吧,”他說:“有段傳奇可是和那根鐵鉤有關系的。差不多七百年前,那座城堡是高貴的熱那亞伯爵路奇·熱內羅·戈多·阿方索——”
“他有沒有別的名字?”丹問到。
“他沒別的名字了。我說的就是他的全名。他爹是——”
“貧苦但誠實的農民,就這樣吧,我們不想知道特別之處,繼續講故事吧。”
傳奇故事
話說那時候,為修圣墓,全世界都處在一片狂熱的興奮之中。歐洲所有的封建領主們都把自己的土地,還有金銀器給抵押了出去,換了錢來組建自已的武裝,準備去加入偉大的基督教國家的軍隊,在圣戰中贏得名譽。路奇公爵也和別人一樣,籌了錢。在九月一個和煦的早晨,戰斧、吊閘和隆隆的火炮都已備齊,主城堡兩邊盾牌、護脛甲林立,他自己佩著一柄“亞瑟之劍”,騎馬率領一隊意大利史上最為豪俠的基督徒匪兵離開城堡。他美麗的公爵夫人和年輕的女兒站在要塞的破城槌和扶垛后面,含淚揮手與他告別,他帶著滿心喜悅、絕塵而去。
他先偷襲了鄰近地區的一個男爵,用戰利品壯大了自己的隊伍。然后他夷平了男爵的城堡,屠殺了男爵全家后繼續前進。在那個偉大的騎士精神當道的年代,他們還真是猛漢子。唉!那樣的歲月一去不復返了。
路奇公爵在圣地日益名聲大振。他無數次地陷入被殺死的困境,但他那柄鋒利的“亞瑟之劍”總是救他于危難之中,縱然他常常傷痕累累。在敘利亞的長途跋涉中,他的臉被灼熱的太陽曬成古銅色;他忍饑挨餓;他身陷囹圄而憔悴不堪;他感染瘟疫并住在污臭的醫院里垂死掙扎。他千萬次地思念家中的至親,不知他們是否安好。但心下又說,不必擔心,不是有弟弟在照顧全家嗎?
時光飛逝,四十二年過去了。能征善戰者贏了。戈弗雷[92]統治了耶路撒冷,基督軍升起的十字軍旗幟飄揚在圣墓上方!
一天黃昏臨近時,有五十個身穿飄飄長袍的小丑疲倦地走向這座城堡,他們滿身塵土,顯然是遠道而來。他們攔下一個農民,問他城堡主人是否會以基督徒的悲憫之心給他們些食物,并借住一晚,如果可以的話,他們會以一場道德表演劇來酬謝這種慷慨。他們說:“因為這個演出連最挑剔的觀眾都不會覺得內容有一絲令人討厭的地方。”
“哎喲!”農民驚訝地說:“求你們聽我的,與其到那個城堡去送命,不如帶著你們的馬戲團走得遠遠的。”
“哎,你說什么呢!”領頭的修士叫道:“你給我解釋一下那段大不敬的話,否則我們對你不客氣了。”
“別生氣,江湖好漢,我是個實誠人,只說真話。有圣保羅為我作證,如果遇到那個強壯的萊奧納多爵爺正在喝酒,他一定會從城堡最高的城垛上把你們全都扔下去!天吶,現在真是苦啊,那個好心的路奇伯爵已經不是這里的首領了。”
“好心的路奇伯爵?”
“唉,還能有誰,求你們聽我說。他在時候,窮人特別開心,他只欺負有錢人;這里從來不收稅,教堂的神父在他的恩惠下也養得肥肥的;過路的人來來往往都沒人刁難;不管是誰想到他府上借宿,都會受到熱情的款待,而且面包和美酒隨意吃喝。但不幸啊!差不多四十二年前,好心的伯爵離開這里去為圣十字軍打仗了,到現在這么多年,音訊全完,不見蹤影。人們都說他的尸骨正在巴勒斯坦的曠野里褪色呢。”
“那現在呢?”
“現在!求上帝發發慈悲吧。那個殘暴的萊奧納多成了城堡的霸主。他從窮人身上榨取稅款;路過他家門口的旅人都被洗劫一空;他白天結仇殺人,晚上縱酒淫樂;他把教堂的神父插在自家廚房的鐵簽上給烤了,邊烤邊享受,還把這叫做消遣。這三十年里,本地沒人見過路奇伯爵夫人,不少人都悄悄說因為她不愿嫁給萊奧納多而被關在城堡的地牢里,她說自己親愛的伯爵還活著,至死也不會背叛他。人們還偷偷說她女兒也被關在地牢里。好了,好心的雜耍師傅們,去其它地方混飯吧。與其從高塔上被摔死,不如像基督徒那樣死去。再見了。”
“上帝保佑你,好心人。再見。”
但是這些雜耍藝人竟不顧農民的警告,直奔城堡而去。
萊奧納多已經得到消息,說一隊江湖藝人要來請求他的熱情款待。
“不錯啊。按老辦法干掉他們。等等!我用得著他們。讓他們進來。等我用完,再把他們從城垛上扔下去,那個,你們手頭現在有多少牧師?”
“爵爺,今天收獲不大。全部算上就一個修道院長和十來個行乞修士。”
“去死吧!難道本人的財產要縮水了?把那幫江湖藝人帶來。完事后把他們和那幫牧師一起烤了。”
身著長袍,緊裹帽子的小丑們進來了。萊奧納多陰沉著臉,威嚴地坐在他的議事桌上首。大廳兩邊從上到下站著上百個武士。
“喂,混帳東西!”伯爵不屑地說:“你們憑什么來乞求熱情款待啊。”
“令人敬畏的爵爺,我們的區區表演還是贏得過萬千觀眾的喝彩和掌聲的。我們團里,有多才多藝、聰明伶俐的烏格里諾;名聲在外的魯道夫;天生高手羅德里格;排演起來既不麻煩也花不了多少錢——”
“別扯了!你們能演什么?少說廢話。”
“尊敬的爵爺,我們精通耍雜技、舉啞鈴、走鋼絲、坐地旋轉、打空翻。您既然問我,那我就大膽地說,我們的表演真是十分精彩、樂趣無窮、賊拉個好[93]——”
“堵上他的嘴!掐住他的喉嚨!死酒鬼!你當我是狗啊,受得了你這些嘰哩哇啦的胡扯?先呆著!露克麗緹亞、伊莎貝爾,站到前面來!小子,瞧瞧這兩個女的,這哭哭啼啼的娘們兒。再過一個小時,我就要和前面的那個結婚了,她要么擦干眼淚,要么就給送去喂鷹。你和你那幫混混得在婚禮上耍寶助興。把牧師帶上來!”
那女子跑到了雜耍班頭面前。
“救救我吧!”她哭道:“把我從這生不如死的命運中救出來吧!看看我悲傷的雙眼、凹陷的雙頰,枯槁的身軀!你們見到這魔王是如何折磨我的了,請發發善心吧!再看你們眼前這少女:骨瘦如柴、兩頰蒼白、走路一瘸一拐,她正值青春,本該有如花的紅顏和幸福的笑靨!聽我說,并請慈悲為懷。這魔王是我丈夫的弟弟。他本應該保護我們免受傷害,可這魔王竟然把我們關進主城堡里有毒氣的洞穴,一關就是三十年。可我有什么罪?我只是守著誓約,以及對我丈夫的熾烈愛情,我丈夫參加了十字軍前往圣地(天,他沒有死!),我不想嫁給那魔王!救救我們,救救這被迫害的哀求者吧!”
她撲倒在他的腳下并抱住了他的雙膝。
“哈!哈!哈!”殘暴的萊奧納多大叫。“牧師,干活!”他把那正在求助的哭泣女子拉開。“說,來句痛快的,你要嫁給我嗎?我發誓,只要你敢拒絕,我馬上讓你一命嗚呼!”
“絕——不?”
“去死!”他說著從劍鞘中迅速抽出劍。
說時遲那時快,電光火石間,那五十個修士不見了,五十個身披雪亮甲胄的騎士站在眼前!五十把大彎刀閃著寒光,在那些武士頭上翻飛,而那柄“亞瑟之劍”光芒四射,比任何兵刃都要明亮、兇猛,它憤怒地直劈下來,打掉了殘暴的萊奧納多手中緊握的兵器!
“路奇來救大家了!哇哦!”
“萊奧納多!去死吧!”
“哦,天吶,天吶,我的丈夫!”
“哦,天吶,天吶,我的妻子!”
“我的父親!”
“我的寶貝兒!”(想象一下這情景。)
路奇伯爵把他篡權的弟弟手腳都綁了。從巴勒斯坦前來,身手矯健的騎士們把來不及逃跑的武士們剁成了肉醬和肉塊,就和玩宗教日游戲一般。大獲全勝。處處歡慶。所有的騎士一起和伯爵女兒結了婚。喜悅!盛宴!大團圓結局!
“可他們把那個壞蛋弟弟怎么著了?”
“沒怎么著啊,就是把他給掛在剛才我說的那根鐵鉤上了。用鐵鏈。”
“怎么掛的?”
“從腮幫子穿進嘴里。”
“就把他一直掛在那兒?”
“掛了幾年。”
“啊,那……那他死了嗎?”
“死了得有差不多六百五十年了吧。”
“不錯的故事,不錯的閑扯,繼續吧。”
我們在火車發車前四十五分鐘,到達充滿古舊風情的歷史名城貝加莫。這里有三四萬人口,是著名的小丑誕生地。得知這個名頭時,車夫講的那個故事在我們眼中有了新的意趣。
休整一番后,大家重振旗鼓,開心又滿足地坐上了火車。我不打算花時間來描述秀麗的加爾達湖,它那莊嚴城堡的石墻里藏著許多久遠的秘密,連各種傳說都無法追溯這些秘密有多古老。瑰麗的山色使得湖邊風景越發壯美。同樣,我也不想談古老的帕多瓦和高貴的維羅納,以及維羅納的蒙特鳩與卡帕萊特家族[94],還有當地著名的羅密歐與朱麗葉的陽臺及墳墓,如此等等。我急著要直奔海上的古城,去看亞德里亞海的寡居新娘了。這段路好長、好長。將近傍晚時分,我們正默坐著,幾乎弄不清身在何處時,一陣暴風般的對話聲自然地打破了寧靜的沉思,有人高喊:
“威尼斯!”
千真萬確,遠方三英里開外,平靜的海面上,飄浮著一座宏偉的城市,塔樓、圓頂教堂和尖塔在金色的落日余暉中睡意正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