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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 傻子旅行
  • (美)馬克·吐溫
  • 8290字
  • 2020-10-27 09:48:26

“你們想高起來嗎?”——斯卡拉大劇院——彼特拉克和勞拉——亂真的壁畫——古羅馬圓形劇場——機巧的騙局——麻煩的臺球——歐洲生活最誘人之處——洗一次意大利澡——太想要肥皂——洋涇浜法語——爛到家的英語——世界上最著名的畫作——業余水平的狂喜——平庸的評論家——一則軼事——絕妙的回音——一法郎一個吻

“你們想高起來?”

我們正在抬頭看和平門上的青銅馬時,導游這么問。他真正的意思其實是——你們打算上去嗎?我只是舉個例子來說明一下這種“導游式英語”是什么。正是這些導游把游客的生活給復雜化了。他們的嘴一刻不閑,總是嘮叨個沒完,還喜歡用粗言俗語。哪怕是語言天才也聽不大懂他們在說些什么。要是他們簡單地指給你一幅藝術家的作品、一座墓葬、一所監獄,或是一處戰場,然后就走到旁邊,留下你自己用十分鐘的時間去靜靜思索其中的動人故事、歷史遺存或是光榮傳統,這該有多好。但他們卻偏偏用討厭的聒噪叨擾著你的美夢和奇想。有時候,我站在自己緬懷并珍愛許久的舊時偶像面前,他們可都是我好多好多年前在學校的地理書插圖上見過后記住的,此時我便忍不住地想,倘若站我身邊的那只人形鸚鵡突然人間蒸發,留我獨自在此凝視、沉思和膜拜,那我將不惜一切代價來換取。

不,我們不“想高起來。”我們想去斯卡拉大劇院,我想它就是那座號稱全世界最大的劇院了。我們去了。劇院地方真夠大。它一共有六層大包廂和一個巨大的前廳,七類觀眾可以分坐在這幾處。

我們還想去盎博羅削圖書館,并且也真去了。我們見到了維吉爾的原稿,上面還有彼特拉克[74]的親筆批注。這位先生愛上了有夫之婦勞拉,雖說這種愛終將枉然,但他還是對她摯愛一生。這事聽上去情意有加,但卻不明智。不過這段愛情卻讓他們兩個都成了名人,而且讓那些滿懷深情的人不斷灑下泉涌般的同情之淚。可是有誰替可憐的勞拉先生(我不知道他姓什么)說過一個字?有誰贊揚過他?有誰為他掬過一把憐憫的淚水?有誰為他寫過一行詩?沒有。你以為他會喜歡這種自己成為世人笑柄的狀況?他怎么會樂見別的男人一直跟在自己妻子身后,用滿嘴蒜味的意大利語熟稔地呼喚著她的名字,并為早就據為已有的那對眉毛寫下十四行詩?他們兩個得到了名氣和同情——他卻一無所獲。這就是那所謂的揚善懲惡的絕佳范例。這是不錯,不過不符合我的是非觀。這太不公平——太無情無義。

就讓世人繼續去為勞拉和彼特拉克憂愁吧;而我卻要為那位無人歌頌的被告人慷慨地灑淚和哀慟。

我們還看到了盧克雷齊婭·波吉亞[75]的親筆信。我對這位女士一直無比尊崇,一方面是因為她出眾的表演才能,另外她還有無數用鍍金木材制成的足金酒杯,她那媲美歌劇女演員的高音也名振四方,而且她還能同時操辦六個人的葬禮,并且把他們的尸體都準備妥當。我們看見從盧克雷齊婭頭上拔下的一根粗粗的黃發。大家都嚇得不輕,不過好在都沒給嚇死。在同一座圖書館里,我們還欣賞了幾幅名畫,它們出自這幾位之手——麥克爾·安哥羅(這幫意大利人叫他米開朗基羅)、列奧納多·達·芬奇(他們把他的姓拼寫成芬希,但卻念成芬奇;這些外國人的拼寫總是好過發音。)我們對這些素描作品持保留意見。

在另外一幢建筑里,他們帶我們去看一幅壁畫,畫面上是幾頭獅子和別的獸類在拉戰車;這些形象都凸出墻壁,因而我們把這當雕塑作品來看。這位藝術家在這些動物身上畫上灰土,自然生動,和真的一樣,這便巧妙地增添了作品的迷惑性。這家伙真機靈——如果騙外國人算是機靈的話。

在另一處,我們看到一座宏大的羅馬圓形劇場,里面的石座椅保存完好。在現代化的當下,劇場已經是個和平的娛樂場所,不再上演野獸把基督徒當食物吞下的節目了。一年中有段時間,米蘭人把這里當成賽馬場,其它時候,他們就把這里蓄滿水,辦起如火如荼的賽艇比賽來。這都是導游告訴我們的,他說英語的時候,只有實話實說才不會被卡住嗓子,所以不敢胡說八道。

又到一個地方,我們被帶著參觀了一種涼棚,前面還圍起圍欄。我們說這有什么可看的。不過再看時,卻發現,透過涼棚,可以看到一片沒有盡頭的花園、灌木和草坪。我們很想進去休息一下,但未能如愿。因為這又是一種錯覺——它只是一位天才畫家的作品罷了,此人對疲憊的過路人太缺乏同情心了。這騙局簡直無懈可擊。誰都不會以為那園林是假的。我們一開始甚至以為聞到了花香呢。

黃昏時,我們租了輛馬車,和其他貴族們一起行駛在林蔭大道上,晚餐后又帶了紅酒和冰塊在一座漂亮的花園里與民同歡。這里演奏的音樂極精彩,花草也極悅目,一派喜慶祥和;每個人都彬彬有禮,女士們略有唇須,所以盡管穿得漂亮,但人卻不怎么好看。

之后我們又去了一間咖啡屋,在那里打了一小時的臺球,醫生的球都落袋時,我得了六七分,我的球落袋后,他的成績也一樣。我們有幾次差點打成一個借球[76],可惜都沒成功。臺球桌就是那種普通歐式的——球臺的四邊都沒有彈性,比球還要高出一倍;球桿也是壞的。當地人只玩一種花式臺球。我們從來沒見哪個人玩法式的三球賽,我都懷疑在法國是否有這種玩法,或是有人腦子壞了才會在這種歐式球臺上玩三球賽。最后,由于在算分時,丹總是不管自己的得分而是要打一刻鐘盹兒,我們只好作罷。

打完球,我們在當地最著名的街道上溜達了一陣子,享受著他人的安逸,巴望著能把這種安逸出口到我們國家那些無休止運轉、耗盡精力的商業中心去。就這一點便能體現歐洲生活的主要魅力——安逸。在美國,我們都匆匆忙忙的,雖然這也沒什么不對,但是當一天工作結束后,我們還繼續計較著得失,計劃著第二天的事,甚至把生意上的事帶到床上,本該睡個好覺來恢復精神,但卻輾轉反側、心思難安。我們用這種打雞血的狀態把自己耗干,所以不是早逝就是早衰,在歐洲人所謂的壯年時期,我們美國人已經垂垂老矣。就算一畝地長期收成不錯,那也得讓它休耕一季;沒人會在穿行整個大陸時只坐那輛出發時用的馬車——馬車總得開到平原的某個馬場里,讓發燙的機件冷卻幾天;當一把剃刀用久后,刀鋒都鈍了,理發師總得把它收起,幾星期后,刀鋒便會再度鋒利起來。我們對沒有生命的事物都這么關愛有加,可是對自己卻全不在乎。其實我們只需要時不時地把自己擱置起來,養精蓄銳一番,那便會人人是壯漢,舉國皆智者了!

我真是嫉妒歐洲人的這種安逸。他們下了班就把工作忘干凈。有人攜妻兒去啤酒吧,靜靜地坐下,一邊慢悠悠地喝上一兩杯艾爾啤酒,一邊聽聽軍樂團的音樂;有人逛逛街,有人駕車兜兜風;還有人在傍晚時分聚在流光溢彩的廣場上,享受著美景、感受著花香、聆聽著軍隊團的表演——任何一座歐洲城市在傍晚都能聽到悠長的軍樂;此外也有人就坐在小吃店外面的露天區域,吃吃冰淇淋、喝喝淡酒——這種酒孩子喝了都沒事。歐洲人早早就睡了,而且都睡得很好。他們總是那么平靜、有序、開心、安逸并懂得享受生活、知足感恩。我們還從來沒見到過歐洲人中有酒鬼。讓人驚訝的是,我們這群人也有了變化。一天天地過去,四周那種平和的氛圍,以及人們那種從容淡定的行為舉止漸漸感染了我們,我們的躁動不安便消失了一部分。我們很快變得睿智了。我們開始理解了生活的原義。

我們還在米蘭的一家公共浴室洗了個澡。他們想讓我們三人共用一個浴缸,被我們拒絕了。大家每個人背上所積的灰土都足以填成一座意大利農場了。假如正式測量一下并圍上柵欄,我們簡直覺得自己富足極了。我們挑了三個浴缸,還是那種大號的——適合體面的貴族,他們不但有地產并且還能隨身攜帶。我們脫了衣服,用第一遍冷水沖了一下,然后就發現那揮之不去的煩惱又來了,這討厭的事在意大利和法國的城市、鄉村折騰我們好多次,那就是——沒有肥皂。我喊人來。一個婦女應聲而來,我還沒來得及沖過去抵住浴室門,她幾乎就要進來了,就差一點點。我說:

“當心點,女人!離開這里——走,馬上,不然你可就要遭殃了。我可是個一絲不掛的男人,不過我會在危急時刻保全自己的名譽的!”

這些話肯定嚇到了她,因為她立馬就閃了。

丹的聲音又冒了出來:

“喂,拿點肥皂來,為什么不拿過來!”

一個人用意大利語回答著。于是丹又繼續說道:

“肥皂,懂不懂——肥皂。我要肥皂。飛……皂,肥皂。肥……膠,肥皂;飛膠,肥皂。快點啊!我不知道你們愛爾蘭人怎么拼這個詞,但我要肥皂。隨你怎么拼都行,倒是趕緊把它拿來啊。我凍得要命。”

我聽到醫生激動地說:

“丹,我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這些外國人聽不懂英語。你為什么不靠我們來幫忙呢?為什么不告訴我們你要什么,我們再用這個國家的語言來幫你要呢?省得你這該死的無知讓大家丟臉。我用這家伙的母語來招呼他:‘哎,這里!cospetto!corpo di Bacco!Sacramento!Solferino![77]——肥皂,你個王八蛋!’丹,你要是讓我們替你要東西,就不會這么丟人現眼了。”

盡管說了這一套流利的意大利語,但肥皂還是沒有馬上被送來,不過這是有道理的。這地方就沒有這種東西。我還確信這地方從來就沒有過這東西。據說,他們不得不派人去市里,并且跑了好幾家店才最終買到。我們只好等了二三十分鐘。前一晚,酒店里也發生了同樣的事。我想我最后猜到了這件事的原因。英國人懂得如何舒適地旅行,于是他們會自帶肥皂;而其他國家的人根本就不用這玩意兒。

每入住一家酒店,我們在晚飯前洗臉時,都會在這關頭差人去買肥皂,酒店也都會把肥皂和蠟燭以及其它雜七雜八加在一起算在賬單里。我們在美國消費的香皂有一半是馬賽制造的,但馬賽人對于香皂的用處卻只有些含糊不清的理論性概念,這些概念還是在看了游記后才了解到的,正如他們讀了書,才知道干凈襯衣的不確切定義,明白大猩猩的特征,還有其它稀有事物。這讓我想起可憐的布呂歇爾寫給巴黎酒店老板的留言條:

巴黎,七月七日。尊敬的老板先生:為什么您不在臥室里放些肥皂呢?難道您以為我會偷走它嗎?我明明只用了一根蠟燭,您卻收了我兩根的錢;您還收了我冰塊的錢,可我一塊冰也沒吃好嘛;您每天變著花樣地玩兒我,不過休想再用同樣的法子耍我了。除了法國人以外,肥皂是每個人的生活必需品,所以我得從酒店得到這玩意兒,否則有你好看的。明白了?不信來戰[78]。布呂歇爾。

我是反對把這張留言條交出去的,因為那老板對這種語言混搭的東西完全摸不著頭腦;但布呂歇爾卻說他猜想那老頭兒能弄明白上面的法語,其余就可以蒙個差不離。

布呂歇爾的法語實在爛,不過比起在整個意大利每天看到的廣告上的英語,還不算太爛。舉個例子,看看我們可能要去入住的科莫湖畔的那家酒店的宣傳單:

告四[79]

本酒店是最好的意大利的最頂級,它美麗地座落于湖上最好的地段,周邊風景絕佳,離梅爾齊別墅不遠,面朝比利時國王,以及塞爾貝洛尼。本酒店最近擴大了,將以實惠的價格,為想來科莫湖度四季的外國的先生們供應各類商品。

這個例子怎么樣?在這家酒店里有個很漂亮的小禮拜堂,有位英國牧師受雇為住店的英國和美國客人布道,這件事也用洋涇浜英語寫在同一張廣告上。你能想象那位制作廣告的莽撞的語言學家居然不知道先交給英國牧師看一下就送去印刷了嗎?

在米蘭,有座搖搖欲墜的古老教堂廢墟,里面有幅全世界著名的壁畫殘存——列奧納多·達·芬奇所繪《最后的晚餐》。我們雖不是正經的畫作鑒賞家,但肯定要去看看這幅精彩的畫作,它一度非常精美,常為藝術大師們推崇備至,在詩歌和傳奇中久負盛名。但我們先被一份說明文字中滿紙蹩腳的英語當頭擊了一棒。其中一段是這么寫的:“巴多羅買(觀眾左手那邊起第一個)不確定并且懷疑自己想到所聽到的[80],于是他想自己確認一下,對基督,通過不是別人。”

還不錯吧,是不是?此外,彼得被描述成“在威脅中爭吵,并在加略人猶大中有憤怒狀況。”

這段文字使人想起那幅畫。《最后的晚餐》是畫在一段殘墻舊壁上的,我估計,這墻壁所在的小禮拜堂古代時是附屬于主教堂的。壁畫的每一邊都破損了,時間使得它斑駁無比且褪了顏色,拿破侖的馬將多數基督門徒的腿給踢掉了,五十多年前,它們(是馬而不是門徒)把這地方當馬廄。

我瞬間就認出了這幅古畫——救世主低著頭,坐在一張粗制的長桌正中,桌上散亂地放著水果和杯盤,他的兩邊各坐著六位身穿長袍的門徒,他們相互交談著——三個世紀以來,所有的版畫和摹本都源自這幅畫。或許世人還沒有聽說過其它某種不同的基督圣餐的畫法。長期以來大家似乎都確信,人類的天才中無人可超越達·芬奇的這一創作水準。我覺得,只要肉眼還能看清這幅原作,畫家們就會不斷臨摹下去。此時這個小小空間里就放著十來個畫架,十幾個畫家正在把這偉大的作品搬到自己的畫布上。另外,還有五十多幅鋼版和石版畫散落四周。和往常一樣,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注意到摹本比原作要好很多,當然,這是我一個外行的眼界。無論在何處,你都會看到某幅拉斐爾、魯本斯、米開朗基羅、卡拉奇或是達·芬奇的畫作(這些畫作我們天天得見),同時都會有畫家們在臨摹,并且摹本總是最出色的。可能原作在新鮮出爐時也很精彩,但現在卻不是。

我目測眼前這幅畫有三十英尺長,十一二英尺高,人物至少有真人大小。在歐洲,這是最大尺幅的畫作之一。

畫面的色彩已經隨著歲月褪去;人物面目斑駁且破碎,幾乎看不清什么表情;頭發也成了墻上一團死沉沉的污漬,眼睛也無半點生氣。只有人物的姿態尚可辯認。

人們從世界各地來到這里膜拜這幅杰作。他們癡迷地站在畫作前,屏住呼吸,張著嘴巴,等開口說話時,只會狂喜地突然說出些短句:

“噢,真精彩!”

“這表情真生動啊!”

“姿態這么美妙!”

“這么有氣勢!”

“線條真是無懈可擊!”

“色彩太棒了!”

“如此動人!”

“筆觸這樣細膩!”

“構思簡直絕了!”

“視覺盛宴!視覺盛宴!”

我只能嫉妒這些人了;我嫉妒他們真誠的贊頌,如果這是真誠的話;我嫉妒他們的歡喜,如果他們覺得歡喜的話。我對他們中任何一個都無惡意。但同時內心卻生出這種想法:他們是怎么看出那些無形的東西的?看到一個人站在又老又瞎、牙齒掉光、一臉麻子的克里奧佩特拉面前說:“美得無與倫比!這氣韻!這神情!”,你怎么想?看到一個人凝視著暗淡的、霧靄彌散中的落日說:“如此氣勢磅礴!如此意境優美!如此色彩絢爛!”你怎么看?看到一個人得意地盯著一片光禿禿的樹樁說:“天吶,我的魂魄和嘭嘭亂跳的小心臟,這是多么壯闊的一片森林啊!”你又做何感想?

你可能會以為這些人天賦異稟,竟然能看到往昔的光輝歲月。這正是我站在《最后的晚餐》面前聽到那些人不絕于口的精彩、絕妙和完美時的想法,這些所謂的美侖美奐早在他們出生前一百年就從畫面中消失了。我們可以想象那衰老面容上一度出現過的美麗;也可以在看到樹樁時想象森林。但在面前了無一物的情況下絕無可能看到些什么。我愿意相信,技法圓熟的畫家注視著《最后的晚餐》,畫面上只要有一星半點光彩的痕跡,就會被他們的眼睛復原,褪去的色彩也會被補好,而消失的神情也會再現。他們在畫布上補綴、添色、增筆,到最后人物便會栩栩如生、充滿情感、鮮活無比地站在畫家面前,而且還具備了這些人物剛從那位藝術大師手中誕生時的卓絕之美。但我是無法創造出這種奇跡的。難道其他那些不具靈性的參觀者能創造奇跡,或者他們僅僅因想象著創造了奇跡而樂在其中?

在研究了半天之后,我心滿意足地得出結論:《最后的晚餐》曾經是藝術領域的奇跡。但這是三百年前的事了。

聽到人們信口開河地說著“動人”“神情”“色調”和其它那些一學就會,毫無價值的藝術術語,并以此滿不在乎地顯擺著他們對于畫作的評論,我哭笑不得。哪怕是七千五百人中,也沒有一個能說出畫中人物臉部呈現出什么表情。五百人進入法庭,但沒有一個能保證不錯把陪審團手中那善良的無辜之人當成應被審判的黑心兇犯。可這些人還在奢談著什么“特性”,并膽敢解釋畫作上的“神情”。這里有個關于演員馬休的老梗,有一次他稱贊那種通過人類面部來表現深藏于內心的欲望和情感的能力。他說,相貌所揭示的內心變化比語言要明顯。

“來,”他說:“看著我的臉——它表達了出什么?”

“絕望!”

“去你的,它表達的是無欲無求!這又表達了什么呢?”

“暴怒!”

“胡扯!它顯示了恐懼!這個呢!”

“愚蠢!”

“白癡!這是極度兇狠!那這個!”

“喜悅!”

“去死吧!蠢驢都能看出這是瘋狂!”

神情!人們竟厚著臉皮假裝能讀懂它,這和自以為能解讀盧克索方尖碑上的象形文字一樣狂妄——而他們覺得完全可以同時勝任這兩件事。幾天前,我聽說有兩位極聰明的評論家談論牟利羅[81]的《圣母純潔受胎圖》(現藏于塞維利亞博物館)。其中一個說:

“噢,圣母的臉上滿是歡喜——堪稱完美,再無它求!”

另一個說:

“唉,圣母美好的臉龐如此謙和、如此恭謹——分明是在說:‘我害怕;我顫抖;我是卑微的。然而愿你的旨意成全;你撫養你的仆人吧!’”

本書讀者在任何一個客廳里都能見到這幅畫,它很容易被認出來:圣母(據我們中的某些人來看,這是唯一一個在古代藝術大師筆下真正美麗的年輕圣母)站在初升的新月之上,身邊一群小天使在飛翔,還有更多的小天使正飛向她;她的雙手交握在胸前,天堂中撒下一道光,照在她仰起的臉上。如果讀者愿意,可以猜猜,以上兩位先生對圣母“神情”的解讀,究竟哪個是正確的,或者他們是否會有一個是對的。

任何一個熟悉古代藝術大師的人,在聽到我說現在這幫觀眾其實連基督門徒是希伯萊人還是意大利人都弄不清時,就都會理解《最后的晚餐》被毀成了什么樣。這些古代畫家從未成功地擺脫其原屬國的標簽。意大利藝術家畫出的是意大利圣母,荷蘭畫家只畫荷蘭圣母,法國畫家筆下的圣母和法國婦女一模一樣——他們當中沒有人能在圣母像的面龐上畫出她那種難以言表的、讓人一看便知她是猶太人的特征來,無論在何處見到她的畫像,紐約、君士坦丁堡、巴黎、耶路撒冷或是摩洛哥帝國,概莫如是。我在三明治群島[82]見到過一位德國天才藝術家畫的一張畫,是照一份美國插畫畫報上的版畫臨摹的。畫面描繪了一則寓言故事,表現戴維斯[83]先生在簽署《分離法令》[84]或其它什么類似文件。他的頭頂上飄著華盛頓的幽靈,一臉警示的樣子;畫面的背景是一隊若隱若現的士兵,身穿大陸軍[85]軍服,光著腳,跛腿上綁著繃帶,行進在漫天風雪中。這必然讓人想到福奇谷[86]。這張臨摹畫看上去和原版極相似,但某個地方卻有些不對勁。仔細端詳好一陣,我找到了問題所在——那隱隱的軍隊竟然全是德國人!杰弗遜·戴維斯也是德國人!連那個飄著的幽靈都是德國幽靈!這位藝術家在創作時無意中把他的國籍繪進了作品中。說實話,我對施洗者約翰以及他的肖像一直不怎么分得清。這下好了,在法國我心安理得地認為他是法國人;在此地毫無疑問他是意大利人。接下來呢?馬德里的畫家會不會把施洗者約翰畫成西班牙人,而在都柏林他就成了愛爾蘭人呢?

我們坐了一輛四輪敞篷馬車前往離米蘭兩英里的郊外,按導游的說法是去“看回音”。路面平坦,道路兩旁有樹、有田、還有青草地,清風中溢滿花香。一群群畫中人般美麗的農村姑娘放下手中的活兒,跑來看我們,沖我們大叫,拿我們尋開心,這讓我興奮不已。長踞在我心里的看法得到了印證,那就是——我一向以為在詩歌中多次讀到的那些邋遢、風騷、臟兮兮的鄉下女孩是胡言亂語,這再明顯不過了。

我們對這次短途游很是受用。它使大家從令人厭倦的觀光中解脫出來,重振精神。

我們對導游反復說起的這驚人的回音沒覺得有什么了不起。我們已然習慣了聽那些描述奇觀的頌詞,而往往奇觀一點兒也不奇。所以,當導游把那回音吹上天的企圖沒有得逞時,我們竟產生出極興奮的失望來。

我們到了一座搖搖欲墜的破屋前,它的名字叫做西蒙提宮。這是一幢用粗石料砌成的巨大的房屋,現在住著一戶貧困的意大利人。一個漂亮的年輕姑娘帶我們走到二樓的一扇窗前,從這里望出去,可以看到一座三面都被高聳的建筑圍起來的院子。她把頭探出窗外并喊了一聲。難以計數的回音便響起來。她又拿了個喇叭,對著它又尖又快地發出一聲“哈!”回音響起:

“哈——哈——哈——哈——哈哈——!”最后成為一種興奮之極的抽風般的笑聲,說不出有多開心。這太有意思了,可以持續這么長時間,而且如此強烈又真誠,于是大家都不由地跟著笑。無人能抵擋。

然后,那姑娘拿起一桿槍并放了一槍。我們打算數數這驚人的砰砰的回音。我們來不及說出一、二、三,就用筆尖在筆記本上點,這倒是快,像某種速記一樣記錄下成績。我卻跟不上這速度,只能盡力而為了。

我點了清晰的五十二個點后,回音的速度就超過了我。醫生點了六十四點后,回音也快過了他。在一次次的沖擊再也無法記錄下來的時候,回聲便減弱成一種嘈雜而不斷的砰砰聲,像是守夜人的響板發出的聲音。這回音真是舉世無雙啊。

醫生開玩笑地說要吻一下那個年輕姑娘,當她說這得付一法郎時,醫生倒被嚇了一跳!好在最本能的勇氣迫使他沒有退卻,他付錢買了一吻了事。她是個哲學家。她說有一法郎多好,她才不在乎那個不值錢的吻呢,因為她的吻要多少有多少。于是我們那個同伴,那個一向精明的生意人說能不能買下夠三十天用的一整包吻,不過這個小小的財務計劃還是以失敗告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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