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 傻子旅行
- (美)馬克·吐溫
- 3524字
- 2020-10-27 09:48:26
入鄉隨俗——沒有肥皂——包桌菜——“一位美國紳士”——古怪的博物館——長腿大鳥“朝圣者”——奇怪的伙伴——生者的墓地——長期監禁——大仲馬小說中的主人公——“鐵面人”的地牢
我們很快便融入異國情調中。我們習慣了沒有地毯而是鋪著冰冷石材地板的大廳和臥室。鞋跟踩在這樣的地板上會發出尖銳的踢踏聲,扼殺了感傷的沉思。我們習慣了整潔、安靜的侍者。他們悄悄地走來走去,像蝴蝶一樣出現在你的身后和身旁,迅速理解并滿足你的要求;感謝你的小費,多少無妨;而且總是彬彬有禮——從沒見過別的態度。不過這是讓人感覺最最好奇的事情了——一個真正禮貌、得體的飯店服務員竟然不是白癡。我們習慣了馬車直接開進飯店的中庭,進入芬芳的藤蔓與鮮花叢中,駛入一群靜靜讀報、抽煙的紳士群里。我們習慣了裝在普通瓶子里的人造冰,他們這里就這么一種冰。我們習慣了所有這些事情,但我們還是不習慣自己帶肥皂。我們自己帶梳子和牙刷已經很文明了,但對我們來說,每次洗澡都要搖鈴要肥皂這種事卻很新鮮,而且讓人感覺非常不舒服。在把頭和臉完全浸濕之后,或者當我們認為在浴缸里泡的時間足夠長之后,我們才想到它;當然,接下來就是那件令人惱火的拖拉事了。這些馬賽人為全世界奉獻了馬賽贊美詩、馬賽背心和馬賽肥皂,但他們從未唱過自己的贊美詩,穿過自己的背心,或洗澡時用過自己制造的肥皂。
我們學會了耐心、安靜、心滿意足地吃一頓悠長的正規法國餐。先喝湯,等了幾分鐘后上了一道魚;又過了一會兒,換盤,上來一盤燒牛肉;再換盤,品嘗了豌豆;繼續換盤,這次是扁豆;換盤,蝸牛小餡餅(我更喜歡吃螞蚱);換盤,烤雞和沙拉;接下來是草莓派和冰淇淋;鮮無花果、梨子、橙子、綠杏仁,等等;最后是咖啡。當然,葡萄酒是法國產的,每道菜也都是法國菜。這么一桌子菜進肚,消化是一個緩慢的過程,我們必須在涼爽的房間里多坐一會兒,抽支煙,讀一讀法國報紙。對于法國的報紙,有必要多說兩句:本來是一個挺直白的故事,但講起來很奇怪,當你看到“關鍵點”的時候,突然蹦出來一個生詞,誰也不認識,然后這個故事便毀了。昨天,一段堤壩垮塌了,壓住了一些法國人,今天的報紙上便都是這方面的消息——但那些倒霉蛋是遇難了、殘廢了、擦傷了,還是僅僅給嚇壞了,都是我無法弄清楚的,可我就是費盡心思地想弄明白。
今天就餐時,我們因一個美國人的行為感到有些不安。這位老兄說話高聲大嗓、嘻嘻哈哈,而其他人都舉止端莊、恬靜文雅。他趾高氣揚地要葡萄酒,還說:
“我吃飯時是一定要喝酒的,先生。”(這是一個頗為不堪的謊言。)他環顧同伴,希望在他們的臉上看到他所期待的欽佩之情。但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說出這番炫耀之辭的地方,葡萄酒幾乎和水一樣普通,人們寧可花錢喝湯,也不會花錢喝葡萄酒!這位老兄說:“我是一個生而自由的獨立自主的人,先生,一個美國人,先生,我希望每個人都知道!”他并未提及他是巴蘭驢子[48]的直系后裔,但即使他不說,每個人也知道。
我們行駛在林蔭大道上——就是那種兩側豪宅鱗次櫛比、樹蔭遮天蔽日的大馬路——剛剛參觀了博雷利城堡和奇珍館。他們領著我們看了附近一座微型墓地——毫無疑問,這是馬賽歷史上第一座墓地的仿建品。精致的小骷髏躺在破敗的墓室里,并有他們的家神和廚房用具陪葬。幾年前,這座墓地的原始墓葬在城里的這條大街上被發掘出來。它還在原址上,距離地表只有十二英尺,已經有大約兩千五百年的歷史。羅穆盧斯在建起羅馬城之前就來過這里,也有過在此地建城的想法,但最終放棄了。我們正在參觀的這些腓尼基人尸骨的主人里面也許就有他相識的人。
在規模宏大的馬賽動物園里,我感覺全世界所有種類的動物都匯聚到了這里,其中包括一匹單峰駱駝,一只長著一簇簇艷麗的藍色和深紅色皮毛的猴子——確實是一只很漂亮的猴子——一頭來自尼羅河的河馬,還有一種長腿大鳥,其喙部就像一只火藥桶,緊貼身體的翅膀像燕尾服的后擺。這家伙站在那里,閉著眼睛,肩膀向前微傾,看著就好像把手插在了燕尾里。就這么一只灰身、黑翅、光頭、長相怪異的丑鳥,其外表和姿態安靜得有些遲鈍,莊重得有些不可思議,還如此自以為是,并洋溢著難以言表的沾沾自喜!它的頭上長得疙疙瘩瘩,腿上布滿鱗片,身體如此笨拙,卻如此安靜并充滿無法形容的滿足感!可以想見,它是最具喜感的動物。聽一聽丹和醫生的笑聲還是很有好處的——自打游輪從美國啟航以來,我們這些遠行者還從未聽到如此自然而又如此歡樂的笑聲。這只鳥就是上帝賜給我們的禮物,如果在此忘了提及它的光彩瞬間,那我就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我們的旅行是一次愉悅之旅;因此我們在大鳥身邊逗留了一個小時,并充分享受了它所提供的那份快樂。我們偶爾地會轟它,但它也只是睜開一只眼睛,再慢慢地閉上,而其莊嚴的儀容,或者說完全一本正經的姿態,卻絲毫不變。它似乎只是說,“不可伸出不潔的雙手褻瀆耶和華的受膏者。”我們不知道它的名字,所以我們就叫它“朝圣者”吧。丹說:
“它現在也想得到一本《普利茅斯贊美詩集》呢。”
大象的好伙伴是一只家貓!這只貓有法子爬上大象的后腿,然后待在象背上。它會臥在那里,爪子縮在胸口之下,在午后的陽光下睡懶覺。它起初常常激怒大象,大象會伸出鼻子把它弄下去,但它會跑到后面,重新爬上來。它就這樣堅持著,直到最終消除了大象的成見,現在它們是形影不離的朋友。這只貓常常在密友的前腿或象鼻子周圍玩耍,當有狗湊近時,它就爬到象背上避險。大象已經消滅了好幾條對自己的玩伴構成威脅的狗。
我們雇了一艘帆船和一個導游,準備做一次短途旅行,去港灣中的一座小島上參觀伊夫城堡。這座古老的要塞有一段令人唏噓的歷史。有二三百年的時間,這里曾是關押政治犯的監獄,地牢的墻壁上疤痕累累,上面刻著很多囚犯的名字,他們將生命磨蝕在高墻之內,除了用雙手刻在墻上的這些悲傷的墓志銘之外,沒有留下任何記錄。看上去密密麻麻的樣子,這得多少名字啊!它們早已過世的主人似乎拖著幽靈般的身軀擠滿了陰郁的牢房和走廊。我們走走停停地經過一座座地牢,似乎來到了位于海平面以下的最底下一層。到處可以見到名字——有些是平民百姓,有些是王公貴族。但無論是誰,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心愿——他們可不想被人遺忘!他們可以經受孤獨、萎靡,以及可怕的寂靜——沒有任何聲音干擾——但他們無法承受被外面的世界完全忘卻。于是刻名字蔚然成風。有一間牢房只有微弱的光可以照進來,一個人在里面關了二十七年,沒有見過一張人臉——生活在這樣污穢、悲慘的環境中,沒有任何獄友,只有自己的思想作伴,毫無疑問,他們是極度悲傷、失望透頂的。無論獄卒認為他需要什么,都會在晚上通過一扇小門給他送進監舍。
這個人從牢房地板一直刻到了天花板,墻面上有各種各樣的人物與動物形象,進而構成錯綜復雜的圖案。時間過了一年又一年,他在里面努力堅持著,一直按照自己定下的計劃行事;而在外面的世界里,嬰兒長成了兒童,又變成精力旺盛的青年——吊兒郎當地上了中學和大學——找到了工作,身心成熟的時候結了婚;這時回過頭來,看自己很小的時候就像看一件有些模糊和久遠的事。但誰能告訴這個囚犯看上去多大年紀了?對于一個人來說,歲月如梭;而對于另一個人則完全不同——時間始終如蝸牛般爬行。一個人,晚上的時間就是跳舞,幾小時過得和幾分鐘一樣快;另一個人,每天晚上的地牢生活都是一樣的,他的夜晚漫長而拖拉,像是過了幾個星期,而不是幾小時和幾分鐘。
一個關了十五年的囚犯在墻上刻滿了詩句和簡單的散文字句——簡短,但充滿悲悵。這些文字不屬于他本人和堅固的牢房,只屬于他的精神擺脫監獄的束縛而敬拜的圣祠——屬于他的家鄉和圣祠中供奉的圣像。但他到死也沒見到它們。
這些地牢墻壁的厚度和國內某些臥室的寬度相當,足有十五英尺。我們看到了囚禁過大仲馬筆下《基督山伯爵》兩個主人公的潮濕、陰暗的牢房。正是在這里,勇敢的神父用自己的鮮血寫了一本書,他用鐵箍制作了鋼筆,把布條浸在從食物中獲得的油脂內,做成了照明的油燈;還用某種微不足道的工具——鐵片或餐具——挖穿了厚墻,進而把唐泰斯從鎖鏈中解放出來。令人遺憾的是,很多個星期的枯燥勞動到最后都化作烏有。
我們參觀了散發著惡臭的牢房,著名的“鐵面人”在此被囚禁了一段時間。鐵面人本是鐵石心腸的法國國王的一個倒霉兄弟,后來為了避免被人打探到他的奇怪身世,又被轉移到了圣瑪格麗特島的地牢里。鐵面人是誰,他的身世是什么,還有為什么他遭受這般非人的虐待,如果我們知道了所有這些問題的答案,那個地方肯定會讓我們產生非同尋常的興趣。神秘!這才是其迷人之處。無法發聲的喉舌,無法顯露的面容,被無法言表的困境驚嚇的內心,被可憐的秘密所擠壓的胸膛,全部匯聚在這里。這些陰濕的墻壁了解這個人,他那憂傷的故事永遠是神秘莫測的!這也是這個景點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