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圖林根州的遠足持續了24小時。第一次休息時,他的三個伙伴都已對各自的所見所聞心滿意足(約翰·班克勞弗特、詹姆斯·J·希金森與B·W·克勞寧希爾德跟他一樣,都是波士頓人,都是哈佛學院的畢業生)。于是他們坐下來休息——他們歇腳的地方,就是歌德寫下這兩行詩的地方:
“不消多等,
你也歸來其中”。[134]
他們被這句詩所蘊含的深刻思想深深觸動,所以租了一輛四輪馬車,當晚就去了魏瑪市。早春剛至,萬物還沒有復蘇;他們呼吸著春天的第一絲新鮮空氣,滿心歡喜、無憂無慮。魏瑪的啤酒比柏林的好喝;不過他們還是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來德國,也沒人能說清楚,為什么還要留在這里。亞當斯沒有走,是因為他不想回家;如果他再提出去別的地方消磨時光,父親的耐心恐怕都要被他耗光了。
他們覺得,即使不回柏林也能繼續學習。他們在德累斯頓市住了幾天,溫和的天氣讓人身心愉悅;他們發現,比起柏林,自己更適合在這里接受普通教育、習讀《民法》。也許這種想法是對的。其實在德累斯頓根本沒什么好學的,他們在這里終將學無所成;但這里收藏的《西斯廷圣母像》[135]與柯列喬[136]的作品聞名于世,這里有一流的戲劇與歌劇,易北河的風光也比施普雷河秀麗得多。他們都可能遇到語言問題;因此他在當地公務員家租了個房間,繼續學習德語——這里公務員住的地方一般都不寬敞,他們的女兒通常也是姿色平平。也許人在偶然的情況下會有更多收獲——他就是這樣才對貝多芬的音樂有所了解的。在接下來的18個月里,這個年輕人一直在尋求這種偶然的學習機會,因為他別無選擇。他運氣不錯,歐洲和美國自顧不暇,根本沒空對他的教育加以干涉。“偶然”在各種有利條件中孕育,一切順利。
考慮到這位年輕人的年齡,也許他在求學之路上最大的障礙,就是虔誠——他對自己的目標有一種單純的信念。盡管柏林已經變成了一場噩夢,在德國的學習還是成功的——他這樣說服自己。他熱愛(或者說他認為自己熱愛)這里的人民。不過他深愛的,只是18世紀的德國,而德國人卻以那段歲月為恥;因此他們正在盡快抹去它留下的痕跡。對于未來的德國,他一無所知;對于那個窮兵黷武的德國,他深惡痛絕。他喜歡的,是那種質樸和溫厚、那些音樂與玄學的精髓,以及德國人在實務上的笨拙與無能。當時人人都認為,就算組織起全部人力與物力,德國也無法與英、法、美相抗衡。德國沒有信心,也沒有理由自信;德國人不團結,也沒有理由團結——她的子民從來就沒有團結過;她的宗教與社會歷史,她的經濟利益、軍事地形以及政治環境也沒有和諧一致過。直到煤炭發電廠與鐵路問世,從其本質與格局上看,她仍處在中世紀;而這正是亞當斯所喜歡的,其中不乏卡萊爾與洛威爾的影響。
往昔與未來正在更迭,處在其交界處的人往往會被碾得粉碎;他就在它們的縫隙中掙扎,差一點就留下了終身的傷害。突然,拿破侖向奧地利宣戰,也在歐洲的思想中留下了一個令人疑惑的道德問題。法國是德國的夢魘;就連在德累斯頓的人都覺得拿破侖返回萊比錫[137]是最為順理成章的事。一天早上,亞當斯的房東沖進了他的房間,找出一張地圖,向他請教米蘭距德累斯頓有多遠。拿破侖三世[138]已經到達倫巴第[139],那時距拿破侖一世從意大利基地出發、取得赫赫戰功只有五、六十年的光景。
這位開明的美國年輕人擁有18世紀的品味,在德國學到的一點點東西更是為其錦上添花;此外,他還有著最為美好的意愿。因此,他不得不理清在這場沖突中各方的道德觀。從政治道德的角度來看,法國是邪惡的一方,支持法國的也無疑是它的幫兇——當時的奧地利也是邪惡的代表;而意大利則是這場戰爭的獎品,是它們覬覦了1500多年的對象。在那段時間,許多人十分困惑,不知應當同情哪一方;至于誰是正義的,大家也莫衷一是——圭爾弗黨與吉柏林黨[140],光明與黑暗,人們究竟要站在哪一邊?這個問題自從原始時代就已存在,有些人找到了答案,有些人卻沒有。毫無疑問,前者比后者更聰明;但無知者最好還是保持現狀,因為只有先解決了這個問題,他們才能擁有智慧:首先要選擇支持哪一方,然后再用剩下的時間考慮這樣做的理由。
倒不是說亞當斯對自己的選擇或者愿望有所疑慮。他對德國的了解甚少,還不足以讓自己陷入困惑而無法自拔。但這一刻會對以后發生的許多事、尤其在政治道德方面產生重要影響。他的道德標準很高,并依此來維持自尊。然而隨著蒸汽與電力的廣泛應用,政治與社會領域誕生了新的焦點;或者說,在訂立道德原則時,他不得不將這些新要素也考慮在內。要在自由、教育、經濟等方面有所發展,就必須與拿破侖三世之流合作,做一些明火執仗的勾當。只要能證明對方是邪惡之徒,他就會毫不猶豫地去搶奪他們的錢財、砍下他們的頭顱;但萬一他是錯的怎么辦?除非能說服自己,證明搶劫與謀殺為何以及何時成為了一種美德與職責,否則他就只能指望自己做一只像猴子一樣沒什么道德感的動物了。在利己主義的基礎上,教育帶來的只能是非黑即白的黨派之爭;這種教育讓他變成了美國的馬基雅弗利[141]。
幸運的是,他有一個姐姐。盡管他自命不凡,姐姐卻永遠都比他聰明得多。嫁給費城的查爾斯·庫恩之后,姐姐去過意大利;像所有善良的美國人與英國人一樣,她也變成了意大利狂熱的支持者。1858年7月,她住在瑞士的圖恩湖,亨利·亞當斯也去跟她見了面。女性一般都有一種絕對的道德觀念:自己支持的,就是對的;自己反對的,就是錯的;而且在意志與道德觀發生沖突時,她們往往會犧牲后者。在意大利與德國之間,她有兩個理由支持前者:第一,她極喜歡意大利;第二,德國的方方面面都讓她非常厭惡。她希望弟弟能變得更文明一些,因此覺得幫他“德國化”沒什么好處。姐姐是他親近過的第一位年輕女子。她思維敏捷、感覺敏銳、固執任性(也可以說意志堅定)、精力充沛、足智多謀,而且富有同情心,絕對有資格為男人們出謀劃策。同時,亞當斯也愿意把自己的控制權交給女子,聽從她的安排。那是他第一次讓女人來操控自己的生活,其結果也讓人十分滿意,以至于他再也不想自己做主了。在以后的生活中,他根據經驗總結出了一條規律:聽女人的,總能走上正軌;聽男人的,難免誤入歧途。
各方休戰之后,庫恩太太最大的希望就是去昔日的戰場逛逛。這個想法雖然有些瘋狂,不過也很容易實現。他們穿過了圣哥達山口[142],最終到達了米蘭。這里滿目瘡痍,地上散落著各國軍裝。這是亞當斯第一次來到意大利;對他來講,這次經歷也是一次意外的收獲,而且它的意義比了解了貝多芬還要重要。像音樂一樣,它與其他任何教育都不同:它并沒有教人們應當怎樣去追求生活,而是在告訴人們自己已經走到了哪一個終點。到了這時,人就不能再走下去了。這種教育只有一個缺陷:它能提供的內容太少了。生活能給予人的印象畢竟有限,其中有教育意義的更是少之又少,而且要隔好長時間人才有機會上這樣一堂課。這些印象能教給人什么,就連柏林的法學家都會為之迷惑;不過這種教育似乎反映了某種經濟學原理:多數人都不愿意舍棄自己的回憶,哪怕是已經褪色的回憶——除非他們離譜地認為自己的記憶一文不值。回憶千金難買,它所給予的教育也是無價的;但人們總是要衡量它的交換價值,因此不免會犯糊涂。最后,正如政治經濟學原理所闡述的一樣,不可作等價交換之物,最好統統拋諸腦后。歡樂的等價物是痛苦,而痛苦也是教育的一種。
到了米蘭,庫恩太太還是覺得不夠;她堅持要深入敵境。他們的馬車已獲準經由斯泰爾維奧山口前往因斯布魯克[143]。當馬車路過瓦爾泰利納[144]時,滿眼都是戰爭留下的破敗,加里波第[145]的戰士是這里唯一能見到的居民。沒人知道山口是否開放,不過目前為止并沒有馬車通過。他們請小分隊年輕英俊的軍官們去旅館吃飯,后者欣然接受,整晚都在談他們經歷過的戰役。他們的聽眾就是庫恩太太這位貌美的愛國女士——她顯得興趣盎然,也滿嘴恭維。盡管如此,他們都不知道窮兇極惡的奧地利士兵會不會放這群旅行者通過防線。一般來講,庫恩太太在哪,哪就充滿了歡樂;但他們最后爬上那條堪稱“歐洲最佳車道”的山路后,馬車卻出了狀況,讓一貫樂觀的庫恩太太也倒吸了一口氣:奧特拉山峰巨大的冰塊滾落了下來,他們的馬車不得不沖向路障,最后被衛兵攔了下來。山的兩邊各設了兩排崗哨,從山腳一直布防到山頂;山頂衛兵開槍的火光都會隱沒在雪光之中。作為偶然的一課,這幅畫面有其自己的教育意義。此后亞當斯再也沒有如此地留意過別處的風景——只有一次,他仔細觀察過熱帶地區的景致,為的是與他處做比較。最先看到的畫面也最為重要,因為第一印象的影響往往比較大。這一課學完了,這一章也翻過去了。
這里的奧地利軍官金發碧眼、彬彬有禮,與年輕的、有著橄欖色皮膚的意大利軍官相比毫不遜色。而女子,只要年輕貌美、嫵媚動人,她這一路就會暢通無阻——世事往往如此。15分鐘之后,馬車駛向了山下的馬爾斯市[146]。那里滿是德國士兵與醫生,他們的行為舉止比意大利人差得遠。由于亞當斯有了在意大利的見聞,現在德國人的語言、思想以及氣氛對他的吸引力已經大不如前了。
但是,現在他既可以跟馬夫聊天,也能專心致志地欣賞大教堂、萊茵河以及伙伴們所介紹的一切名勝。他曾向自己保證,要在德國花兩個冬天的時間來學習民法;為了實現這個諾言,他又回到了德累斯頓,身上帶著寫給霍弗拉辛·萊辛巴赫夫人的信——洛威爾等美國人曾在她的宅邸中讀過書。當時,《縮寫》還是一本新書;它的作者煞費苦心,讓其智慧的光芒不僅照亮了慕尼黑,而且也反射到了德累斯頓。年輕的亞當斯無事可做,只能學學擊劍、逛逛畫廊、看看戲。按照這本書的敘述,他在社交界是極為失敗的,這讓他倍感屈辱、灰心喪氣。這個年輕人在霍弗拉辛夫人的社交圈子里窘迫萬分、狼狽不堪,有時都會讓這位夫人開懷大笑。也許涉世越深,學習收獲就越大、越豐富。拉斐爾·龐波里[147]與克拉倫斯·金幾乎在同時通過切身了解阿帕奇人與迪格爾人[148]的風俗來拓展視野。閱歷就像一道拱,而知識則是壘于其上的磚瓦。然而,亞當斯承認自己想不出在德國的第二個冬天有怎樣的收獲,或者說,他希望有怎樣的收獲。此刻,“偶然教育”的信條也已分崩離析——因為在德累斯頓根本就沒有“偶然”發生。冬天一結束,他就關上了德國人的大門、給它上了鎖、長長地松了一口氣,然后踏上了通往意大利的路。到那時為止,他已經在德國學習了18個月;而他也為自己的收獲開心。然而,盡管在到德國之后,他的腦海里又闖入了無窮無盡的印象,但這些印象并沒有什么實際用途,他的知識也并不比剛從哈佛學院畢業時廣博,他與任何職業之間的距離更沒有縮短一步。像學童一樣,他對社會一無所知,也無法勝任歐洲與美國的任何一種職業。而且他的資質不夠高,無法看清自己的教育情況目前有多么混亂。
亨利·亞當斯所選擇的路,就連最好的評論家也會予以贊賞;但這個年輕人最后卻發現,自己實際上走進了死胡同。也許人可以通過旁門左道來發現“偶然教育”與“意外收獲”的妙處,但這絕對不是亞當斯的初衷。1858年11月,他開始了意大利之旅,不過當時他只是想做一次旅行;在1860年4月與姐姐在意大利的福羅倫薩見面時,他也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旅者。父親是正確的,這讓亞當斯有點尷尬。如果回家時,父親問他:在自己的教育實驗中所投入的大量時間與金錢究竟換來了什么,他唯一能給出的答案就是:“先生,我成了一名旅行家!”
他并不想給出這樣的答案,而且也不可能反客為主,問問父親,自己的兄弟姐妹和朋友們在波士頓也投入了不少時間與金錢,那么他們都有怎樣的收獲?他們為學習法律所投入的一切都打了水漂,那么他們是否對自己的理科學習更滿意一些?理論上,也許有人會有理有據地說,就其本身而言,純粹而又系統的教育并沒有錯;但他有許多接受了這種教育的朋友,他們都覺得自己所立足的地方,根本就不是一個純粹而又系統的世界。
同時,父親自己也是焦頭爛額,根本無暇去挑兒子的錯。昆西選他進了國會;1860年春天,他為11月總統大選代表提名問題而頭疼不已。他支持的是西華德先生。共和黨是一支未知的力量,而民主黨則已經四分五裂。沒人能預知未來會怎樣。父親與兒子都會犯錯。1860年,每個人都覺得自己被牽上了一條比歐洲之旅更危險的路。當時,小伙子可以不受任何干擾,輕松愉悅地沿著自己的路前進。不論是上帝的教誨還是惡魔的誤導,他都樂意接受,因為他再也無法分辨利與弊了。
利與弊鋪陳在他的路上,他卻不知道應當如何去應對。也許他為自己設立的最有意義的目標,就是堅持寫作:他在接下來的3個月中給哥哥查爾斯寫了好幾封長信,而后者又把它們刊登在了《波士頓郵差報》上——這種鍛煉對他大有好處。他的話很少,口才也不是很好,不過這都不要緊:如果養成了表達自己的習慣,那么他就會去尋找可供表達的話題。就算把那些陳詞濫調都除去,他的話語還是不免有一些平淡無奇。一般來講,年輕人在意大利等地方都學不到什么東西。在以后的日子里,亞當斯開始學習用別人的視角來看待問題;他發現自己竟然將缺點引以為榮,還要求周圍人來予以評價和贊賞,他的弱點因此而暴露無遺——這讓他羞愧難當。不過到目前為止,這種做法是最為貼近明智之舉的。
在其他人眼中,意大利幾乎象征著一種情感:自然是以羅馬為中心的。說來也奇怪,美國的父母對巴黎充滿了敵意,也經常說羅馬的壞話,但他們卻承認在后者接受教育無可非議。但是對于誠心向學、認為萬物皆有因果的年輕人來說,羅馬則是萬惡之首。在1870年之前,羅馬的魅力讓人無法抗拒。1860年的5月是神圣的。毫無疑問,自那以后,其他年輕人(偶爾會有幾位姑娘)在經歷過羅馬的5月之后,也會相信這份魅力會延續下去。也許在他們看來事實就是如此;不過在1860年,這里的光與影還保留著中世紀的色彩,而中世紀的羅馬是如此的真實。影子呼吸著、閃現著,只有迷惘的靈魂才能感受到它們的溫柔。目前,科學的沙礫還沒有磨去它歷史、思想與感覺的外衣。這座城市并不整潔:它的教堂破爛不堪,它的廢墟亟待發掘。中世紀的羅馬是一座魔法之都;不過從某個方面來講,它也是最糟糕的課堂,根本無法教19世紀的年輕人應當怎樣去面對20世紀的種種。一個人對羅馬持何種情感,就像在皇宮晚宴上是否要喝杯餐前酒一樣,完全是他自己的事。這種情感一定很傷人,否則它就不會如此熾烈;這種情感也一定是不道德的,因為就連牧師與政客都無法從這里的廢墟中獲得啟示——他們只知道,這些廢墟是上帝在盛怒之下對人類作出的正義審判的證據。然而對年輕人來說,道德感在這里一無所用:懷著道德感看羅馬,這座城市就成了無政府主義、邪惡的天堂以及天下年輕人最差勁的課堂。不過人人要都承認,當時只有羅馬才能享受每一個年輕人(不論其性別與種族)強烈、固執、瘋狂的愛。
在男孩們眼中,一切都尚無定論;只有在一只腳踏進墳墓時,他們才能對任何事下結論。但在受到第一次鼓勵之后,男孩子就會得出一個又一個結論,讓自己都深感意外。一個人可能會用散漫的目光掠過古羅馬廣場遺跡或圣彼得教堂,但它們會給人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這種印象也會一直觸動人的心靈。對于一個剛從德國到這里的波士頓年輕人來講,羅馬象征著一種純粹的情感,沒有任何經濟與實際價值;而且他也想不到,這座城市正在他的求學之路上種下一個又一個的難題——這些難題看似互不相關,他卻必須將它們串連在一起;它們看似無法解決,他卻必須得想出解決之道。羅馬不是一只甲蟲,不能在解剖過后丟棄;它也不是一部蹩腳的法國小說,不能在火車里讀過后就一本一本地扔出窗外——法國小說所體現的道德觀念永遠無法與羅馬歷史的邪惡相匹敵。羅馬是一座真真切切的城市,英國是它的影子,美國是它的未來。羅馬的發展軌跡不符合那種有序的、中產階級的、波士頓式的、有系統的演進過程;沒有一種進化法則適合于它,甚至時間順序——無助的歷史學家們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在這里也沒有任何價值。公共廣場[149]與羅馬教廷之間,并沒有坦途可走;黎恩濟[150]、加里波第[151]、提比略·格拉古[152]和奧勒良[153]等數以千計的人物也許會散落在時間的漩渦中,讓人無法為他們排序。1860年,“進化”這個偉大的詞還沒有創造出新的歷史信仰,但進化的教義已經被宣揚了1000年;然而人們并沒有發現,在羅馬的整個歷史中,除了一成不變的矛盾沖突就別無其他。
當然,牧師與進化論者都會堅決否認這種異端邪說。不過他們在1860年所承認或否認的東西,基本不會對1960年產生重要影響;同時,無政府主義也沒有讓步。問題更有趣了。吉本在1764年10月決定編撰《羅馬帝國衰亡史》[154];而比起那時來,這個問題在1860年5月似乎更為重要。吉本在他的自傳中寫道,“夜幕降臨時,我坐在圣方濟會的教堂中沉思;修士們則在廢墟上的朱庇特神廟[155]中頌唱著晚禱詞”。默里曾引用過這段話;亞當斯讀到后,不止一次于日落時分坐在天壇圣母堂[156]的臺階上,好奇地想知道吉本與之后的歷史學家是否真的在這里獲得了靈感、從而能夠解釋羅馬的興衰。盡管這個謎團尚未解決,圣母堂的魅力卻絲毫不減。西方文明的兩次大型實驗在羅馬留下了兩座失敗紀念館,而且沒有證據能表明,這座城市無法熬過第三次失敗,并把它刻下的傷痕展現在世人的眼前。
這個小伙子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從未想過成為吉本那樣的人。即使在潛意識里,他也不過是個旅者。這對他沒什么壞處,因為即使最偉大的人,也無法“在夜幕降臨時,坐在朱庇特神廟的廢墟中”而泰然自若,除非他們能找到更具創意的表達方法。塔西佗[157]能做到這一點,米開朗基羅也可以;吉本在關鍵時也行,只是不那么器宇軒昂。不過總而言之,他們能表達的,并不比這位旅者多很多。亞當斯一直在不停地問自己: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也許跟他一起坐在教堂石階上的那位盲眼乞丐也會這樣問。沒有人的答案能讓別人滿意,但每個有思想、有感情的人,都會覺得,自己遲早應當在各種答案中做出抉擇。如果把羅馬換成美國,那么這就變成了他自己的問題了。
也許亨利在羅馬有所收獲,但他對此毫無察覺;他也從未想過要在這里學習什么。羅馬讓所有的教師相形見絀——恐怕在當時的背景下,即使最偉大的人在羅馬面前都會顯得極為渺小。也許加里波第,甚至加富爾[158],都可以“在夜幕降臨時,坐在朱庇特神廟的廢墟中”,但人們幾乎不可能在那里看到拿破侖三世、帕默斯頓[159]、丁尼生或者朗費羅的身影。一天早晨,亞當斯正在漢密爾頓·王爾德的書房里聊天,這時一個中年英國男子走了進來,看起來十分激動。他說在大競技場附近騎馬時,竟然看到了斷頭臺;而就在一兩個小時之前,剛剛個犯人在那里送了命——他為此而感到震驚。直到時間沖淡某件事之前,亞當斯是捉不住它的要旨的;這一次,他卻深有同感地傾聽著。他體會到了怎樣毛骨悚然的感受才能暫時掩蓋對羅馬2000年血腥歷史的記憶;同時心頭也有一絲慰藉,因為據歷史資料記載,羅馬的多數市民品性純良,與斷頭臺無緣。他慢慢地想到,深受這種震驚之害的,是羅伯特·勃朗寧[160]。就像如火把一般燃燒自己的殉道者,就像那天早上斷頭臺上的罪犯——勃朗寧,這位中年的英國紳士,似乎與古羅馬競技場極為相稱;而在倫敦豪宅的餐桌上,他卻顯得黯然失色。勃朗寧也許可以跟吉本一起坐在廢墟中,但羅馬人可不會因此而莞爾一笑。
然而,勃朗寧從未揭示過圣·法蘭西斯[161]深層的詩性;威廉姆·斯托里[162]不可能觸碰米開朗基羅的秘密;蒙森[163]也不可能憑直覺說出對西塞羅與凱撒大帝生平的感受。一般來說,他們所教的,是無需傳授的內容,其中充斥著低級的想象與政治原理。羅馬是一座撲朔迷離的城市,各種想法、嘗試、野心和能量在這里交織在一起;沒有她,西方世界就會變得毫無意義、支離破碎。是她賦予了西方世界以心靈,是她將西方世界維系在一起。然而,吉本可能還是會在朱庇特神廟中坐上整整一個世紀,沒有一個路人能告訴他這樣做有什么意義——也許這毫無意義。
那個快樂的5月也結束了。他生命中最快樂的這段時光,遠離了今時與往日,消逝在了抽象的時間長河之中。這個5月,似乎與他在柏林的經歷與在波士頓的未來生活格格不入。亞當斯對自己說,他正在汲取知識;其實更確切地說,是知識在汲取他的能量。他是被動的;盡管大量印象已經涌入了他的腦海,但離開羅馬時,他的頭腦并不比剛來此地的那刻充實。如果他是一件商品,那么其價值寥寥無幾。他的下一步行動會讓自己更相信,“偶然教育”本身就是極為實用的學習目標,不論它會帶來怎樣的回報。周圍的一切都在共謀,想要打亂他周全的生活計劃,讓他成為一名游民、一個乞丐。他繼續旅行,到了那不勒斯。炎熱的6月,流言傳來,說加里波第與其追隨者將攻打巴勒莫[164]。他把這個消息告知了美國大使——來自賓夕法尼亞州的錢德勒,并且受到了熱情的款待:這并不是因為他應當受到獎賞,而是因為他叫亨利·亞當斯。錢德勒先生和藹地答應他,要把他送到戰場上去,登上“易洛魁”號美國戰船,向帕爾默船長報信。年輕的亞當斯抓住了這個機會,在一位名叫卡拉喬洛的英俊王子的安排下,坐上了滿是跳蚤的公車,前往巴勒莫。
他把這一切都告知給了《波士頓郵差報》;今天的讀者也許還能讀到這篇報道,除非該報的歷史資料已經全部銷毀。然而,至于這件事會對亞當斯的教育產生怎樣的影響,報紙卻只字未提。亞當斯自己也想知道,這個相當于研究生課程的經歷是否具有教育意義、價值幾何。除了生活方面的價值以外,它還具有某種教育價值——盡管亞當斯永遠都無法為它劃分學科。這位年輕的旅者隨便為它取了一個名字:“關于人的知識”;而事實恰恰相反,它所反映的,是對人性的無知。帕爾默船長是這個年輕人的叔叔——西德尼·布魯克斯的好友。他帶著自己的士官與亞當斯一起去拜訪加里波第;落日時分,他們在參議員議事廳里見到了后者。當時加里波第正與自己怪模怪樣、像海盜一樣的手下一起吃晚餐;議事廳里十分嘈雜,頗有幾分巴勒莫革命的味道。這個場景本應出現在羅西尼[165]的筆下與意大利歌劇中,至少也應當出現在大仲馬的小說里;不過有教育意義的,并不是這幅畫面。加里波第離開餐桌,坐在窗前,跟帕爾默船長和年輕的亞當斯談了幾句。在1860年的夏季,加里波第無疑是世界可疑分子中最具威脅的一個,因此對待他不能有半點馬虎。當時銀行家與無政府主義者分庭抗禮,而加里波第則必須選擇其中的一方。其實他自己就是個典型的無政府主義者;他的陰影籠罩了歐洲,為之恐慌的不僅是那不勒斯,還有各個帝國。他的成功根植于思想,他的力量無可置疑。
亞當斯現在有機會正視這位神秘人物了;他就像觀賞野生動物一樣,盯著加里波第看了5分鐘。當時這位意大利軍正處于生涯的巔峰時期;他穿著紅色的法蘭絨襯衫,聲音低沉,看起來并沒有什么過人之處,但又總是顯出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亞當斯對這種人并不了解。這樣的性格并不討人厭。有人覺得他很質樸,有人會覺得他很幼稚;不過沒人能看清他是大智若愚,還是大愚若智。在加里波第自己眼里,他可能是拿破侖或者斯巴達克斯一樣的人物;在加富爾的手中,他也許只會成為一名傭兵隊長;而在歷史看來,他與眾生一樣,不過是一場游戲的玩家——對游戲規則并不了解,卻玩得很起勁。這個學生還是看不透他。
他的身上,集中了愛國者與海盜的特質;就是這種特質,從開始一直映照著意大利的歷史。它對自己都不甚了解,更別說那個美國小伙子了——后者此前從未見過具有雙重特質的人。總之,加里波第在他的自傳里說,他自己也弄不懂自己;他曾經淪為別人的工具,為其不想幫助的階級賣命——假設這些話是真的吧。然而到了1860年,他又覺得自己的這場革命是無政府主義的,是拿破侖主義的;而他的野心也是不可遏制的。他的內心里充滿了童趣,外表卻冷靜、質樸,甚至顯得有些天真;他說著政客們常在公眾面前說的那些套話,但這些話絕不會表露他的心跡——一個年輕的波士頓人又能從這樣的性格中了解到什么呢?
就是這類思想恰好成為了亞當斯實際生活中最棘手的問題,但他卻一點也不明白。從加里波第的這一課中,他似乎學到,最單純的往往也是最復雜的;但哪怕是螢火蟲也能說明這個道理。如果只為記住“簡即為繁”的道理,根本無需親自到發生叛亂的巴勒莫去,親眼看到那群熱那亞冒險家們嗓音低沉、質樸大方的船長,也不用親身體驗西西里島酷熱的七月與布滿路障的大街上的塵土,更不用親耳聽到那群革命者的喧嚷。
亞當斯一發現這個問題,就把它擱置在一邊了。他去了意大利北部,在那里遇到的問題也不少;它們雖然不那么稀奇古怪,不過與他的聯系更為緊密。他在巴黎漂泊了兩、三個月。從一開始他就繞著巴黎走,根本不想讓自己的教育受到一點點法國的影響——法國的方方面面都讓他厭惡。要在那點餐、買戲票,不學點法語是不行的;不過他也沒想學得更多。他不喜歡法蘭西帝國,尤其討厭法國皇帝,但這只是小問題——他真正討厭的,是法國的思想。他懶得一一列舉自己不喜歡的東西,因此干脆對法國的一切予以全盤否定;永遠不讓它們進入自己的生活。法國不夠莊重,因此他對于這次旅行也不太上心。
他虔誠地遵從著老師的教導。奇怪的是,他確實不喜歡法國人,也決不會為此擔負什么責任;但他覺得,自己完全有權去欣賞所討厭的這一切。這種想法有點粗魯可笑,但實際上,好幾千名美國人都是抱著這種想法在法國生活的。他們尋找著一切可以參加社會活動的機會,就像去搶歌劇院的門票一般——因為他們知道自己并不是法國社會的一份子。亞當斯就跟他們一樣;他已經很久沒認真地想過有關學習的問題了。他試著學了幾條法國的習語,但從未想過要掌握什么虛擬語氣。他在其他方面的收獲卻更大一些:他啜飲過波爾多和勃艮第兩種葡萄酒,品嘗過一兩種調味醬,光顧過豪華餐廳與著名咖啡館,逛過巴黎皇家宮殿,看過雜耍,去過健身房;而且認識了布羅漢斯、布萊森特、蘿絲·雪莉與吉爾·佩雷斯等明星。朋友對他很好,生活中充滿了樂趣。他對巴黎很快熟悉起來了;四到六周之后,他甚至忘記了要去討厭它。不過,他在這里沒有學習,沒有進入社交圈,也沒有交到新朋友。在巴黎有很多“偶然教育”的機會;他可以在這里汲取很多知識,以后或許能派得上用場。他在巴黎度過3個月,也許比在其他地方住將近兩年還要有意義。不過這并不在他的打算之內;他只是想在回家、在生活步入正軌之前,隨隨便便地度一個短假。直到錢花得差不多了,不得不走時,他才帶著復雜的心情踏上了返鄉之路——至于教育方面,他基本還是一無所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