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畫卷中,有許多稀奇古怪、甚至可怕的東西。但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一個“人”。“他”一動不動,離我三十多步遠,正朝我這邊張望著。
我險些驚叫起來。的確,我很害怕;的確,在“圍獵者”和“狙擊手”之間,我的處境極端悲慘,可當我看到這個潛伏著等待獵物的怪物時,驚駭依然戰勝了其他情感。這是一只猴子,一頭體態巍峨的大猩猩。我不斷地說我發瘋了,可一點沒用,它所屬的物種是全然無法懷疑的。可是,在梭羅爾星球上碰到大猩猩,并不是整個事件荒誕的焦點。最為離譜的是,這只猴子居然十分得體地穿著衣服,就像我們地球人一樣,而且,它顯得優雅自如。“自如”是它留給我的第一印象。一見可知,這只動物不是人類“扮”出來的。在我眼中,它舉止“自然”,就像諾娃和同伴們光著身子一樣“自然”。
它和你我一樣穿著衣服,我的意思是,它的穿戴和我們參加給大使或別的大人物組織的盛大官方圍獵時所穿的衣服沒什么兩樣。它的棕色外衣仿佛出自巴黎的一流裁縫之手,里面是大方格襯衣,像我們運動員穿的衣服。小腿之上的短褲微微鼓起,下面是一副護腿套。不過,相似也就到此為止了;它腳下穿的不是鞋子,而是一副巨大的黑爪套。
我再說一次:這是一頭大猩猩!襯衣領口處伸出一顆圓錐狀的丑陋頭顱,頭上滿是黑毛,鼻子扁平,牙床骨隆起。它站在那兒,身體微微前傾,兩只長手抓著一桿獵槍,像一個等待獵物的獵手。密林中,有個大大的缺口與圍獵方向形成直角,它就站在我的對面,缺口的另一端。
突然,它戰栗了一下。我右手邊的灌木叢中發出了聲響,它也聽見了,回頭端起槍,準備射擊。從棲息處,我看到一個逃亡者在荊棘叢中留下的痕跡;他瞎跑著,奔行方向正對著獵人。我差點喊出聲來警告他,大猩猩的目標顯然就是這人。可惜,我既無時間,也無氣力;那人像一頭狍子一樣滾倒在開闊地上。獵者命中了目標,槍聲仍在空中回蕩。那人跳起來,又頹然倒下,抽搐了幾下,便不動了。
傷者最后的掙扎是后來才發現的;我的注意力一直在大猩猩身上。自從它發覺異響,我就一直盯著大猩猩的神情演變,其中的細膩變化讓人驚愕不已:窺視獵物時顯得殘暴,射擊得逞又變成狂喜;但最讓我驚詫的,卻是貫注在它所有表情中的“人性”。這也是讓我驚異的根源:這頭野獸的眸子里,閃爍著一種心靈之光,而這正是我在梭羅爾人眼中求而不得的東西。
我不斷意識到自己的尷尬處境,最初的驚愕很快就消失了。槍聲再響,我向傷者望去,心驚膽戰地看到他最后抽搐了幾下。然后,我看見橫穿森林的小路上已經躺滿了人類尸體,頓時嚇得魂不附體。這一幕意味著什么,我已不再抱任何幻想了。百步遠的地方,又出現了一頭大猩猩,和第一頭差不多。我目睹了一場圍獵——不僅目睹,而且親自參與,唉!——驚心動魄的圍獵,排列整齊的獵人是猴子,被追捕的卻是人類,和我一樣的人類,有男人,有女人;他們赤裸的尸體彈痕累累,怪模怪樣地歪扭著,鮮血染紅了地面。
我移開目光,不忍目睹這種慘狀。
我寧愿看簡單而荒誕的東西,于是重新向攔住去路的大猩猩望去。只見它向旁邊邁了一步,露出身后的另一只猴子,它是伺候在主人身旁的仆人。那是一頭黑猩猩,在我看來,身材矮短,年紀似乎很小,可我敢打賭那是一頭黑猩猩。它穿著長褲和襯衫,不如主人講究,在我剛剛意識到其運作的微妙組織中自如地扮演著分內的角色。獵人把槍交給黑猩猩,并接過后者遞上來的另一支拿在手里。然后,小猴子嫻熟地從腰里掏出被參宿四照得閃光的子彈,塞進槍膛,然后,每只猴子各就其位。
一切都在片刻間發生,讓我聳然動容。我本該思考、分析一下眼前所見,但完全沒有那個時間。阿爾圖爾·勒萬站在我身邊,驚恐已經讓他手腳冰涼,無法向我提供什么幫助了。危險在一秒一秒地逼近。圍獵者正從背后靠近,響聲震天。我們也處于脅迫之中,像兩頭野獸,更像仍在我們身周逃竄的可憐的森林人。看來聚居地的居民比想象中更多,人們仍在源源不斷地滾落在地,恐怖地死去。
也不是所有人都會死。我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在小丘上居高臨下地觀望逃跑的人。有人已經徹底瘋掉,奔跑中把腳下的灌木枝踩得噼啪作響,驚動了大猩猩,讓它們彈無虛發。有人見識高明些,像被瞄準過多次的老野豬那樣,已經學會耍花招了。他們貓著腰走近,溜著邊兒走走停停,從枝葉縫隙里偷看離得最近的獵人,等它注意力轉到另一個方向時,便一躍而起,全速穿越死亡之路。很多人都成功地逃出,毫發無損地鉆進對面的林子,不見了。
也許還有一線生機。我示意勒萬照我的樣子做,無聲無息地摸到了離小路最近的矮樹叢。這時,我突然荒唐地遲疑起來。我,一個人類,難道要靠耍花招來欺騙猴子嗎?唯一體面的行為,難道不是站起來走向那個畜生,操起棍子給它一頓教訓嗎?身后的喧囂越來越大,頓時淹沒了我不靠譜的愿望。
狩獵在一片鬼哭狼嚎中結束了。圍獵者與我們近在咫尺。我見到其中一位從枝葉叢中冒了出來。這是一頭巨大的大猩猩,胡亂地掄著一根短粗棒子,聲嘶力竭地嗥叫。我感覺,它比剛才拿槍的大猩猩還可怕。勒萬的牙齒格格打戰,四肢抖個不停。我則再次審視面前的局勢,等待有利的時機。
我這可憐的同伴莽莽撞撞,無意中救了我一命。他完全喪失了理智,站起來就沒頭沒腦地跑,結果正暴露在獵人的瞄準線上。他沒能跑多遠。一聲槍響,他似乎被打成了兩截,翻倒在地,遍地死人的地上又多了一具橫尸。無暇為他流淚——我又能為他做什么呢?我焦灼地等著大猩猩把手里的槍遞給仆人。當它真的做出這個動作,我縱身一躍,穿過了小路。我看到——仿佛在夢中一樣——它趕快操起槍,但沒等瞄準,我已經隱蔽起來了。隨后,便聽得一聲詛咒般的驚呼,我已顧不得去琢磨這新的怪聲了。
我得逞了,感到特殊的快意,仿佛屈辱得到了撫慰。我繼續拼命地跑著,想盡快離開這場屠殺。圍獵者的喊聲聽不見了。我得救了。
得救?!我低估了梭羅爾猴類的狡猾。跑不到一百米,我就被藏在樹葉下的一個物事絆了個跟頭。這是一張扣眼很大的網,上面有許多大口袋,我深深地陷進了其中一個。我不是唯一的俘虜。這張網攔住了森林里的許多通路,一大批躲過了子彈的森林人都像我一樣落入網中。在我左右,有人抽搐著,憤怒地“喵喵”叫著,企圖逃出去。
被這樣抓住,我感到惱羞成怒;它甚至勝過了恐懼,讓我無法思考。我的行為逆理性而行,也就是說,胡亂掙扎著,結果身周的網眼反而越扣越緊。最后,我被捆得結結實實,只好一聲不吭,聽憑正在走近的猴子發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