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人猿星球
- (法)皮埃爾·布爾
- 3119字
- 2020-10-16 14:27:09
一大群大猩猩走了過來,我嚇得魂不附體。親眼目睹過它們的兇殘,我覺得大屠殺馬上就要開始了。
獵人走在最前面,它們全都是大猩猩。手里的武器已經沒有了,這多少給了我一點希望。后面跟著仆人和趕獵的,一半是大猩猩,一半是黑猩猩。獵人看樣子是主人,一副貴族的架勢。它們看起來全無惡意,互相打著招呼,春風得意的樣子……
事到如今,我對這個星球中的悖論已經見怪不怪了,以致寫出上述句子時,全然意識不到其中的荒謬。然而,這就是事實!大猩猩儼然貴族,用一種吐字清晰的語言開心地互相招呼,臉上不時流露出人類的情感,而這正是我在諾娃那里苦尋不到的。哎!諾娃怎么樣了呢?一想到那條血染的小路,我就渾身戰栗。我終于明白,為什么見到我們帶來的小黑猩猩,諾娃顯得那樣激憤。兩個物種之間,肯定存在著勢不兩立的仇恨。只要看到猴子走近時人類俘虜的態度就足以說明問題了。他們躁動著,四肢亂舞,咬牙切齒,滿口白沫,瘋狂地咬著網繩。
打獵的大猩猩——我居然要叫它們“老爺”了——不理人類的騷動,向仆人們吩咐了幾句。低矮的囚籠車從大網另一邊推出來,車座上放著籠子。猴子把我們一個個塞進去,每輛囚車裝十二個人;過程相當漫長,因為被囚的人類總是絕望地掙扎。兩只大猩猩戴著防止挨咬的皮手套,把俘虜一個一個從陷阱中抓出來,丟進囚籠,迅速關上籠門。有一個“老爺”漫不經心地拄著手杖,指揮猴子們工作。
輪到我了,我想用說話來引起注意,我剛張口,一個獄官以為我在示威,碩大的手套粗暴地堵住了我的臉。我只得閉上嘴,被它像扔包袱一樣扔進籠子;被一起扔進來的一共有十二個人,有男有女,他們都激憤得很,根本顧不到我。
俘虜都裝完了,一個仆人檢查了一遍籠門,便去向主人匯報。主人做了個手勢,森林里回蕩起馬達聲。囚車開始搖晃,每輛車里都配有自動牽引設備,由一只猴子駕駛著。我看得很清楚,后面那輛車的司機是一頭黑猩猩,穿一身藍衣服,一副樂天派的樣子。它時不時地向我們嘲諷幾句;引擎減速的時候,可以聽到它在哼一支單調的小曲,旋律憂傷,曲調倒也中聽。
第一段路程很短,我都沒能回過神來。囚車在一條坎坷的小路上開了一刻鐘,駛入開闊地,停在一幢石屋前。這里是森林的邊緣;遠處是一片種著莊稼的平地,看起來像是谷物。
房子紅頂綠窗,門口有一塊有字的牌匾,像個客棧。我很快明白,這是一場“狩獵晚會”。母猴子等著它們的“老爺”,后者是坐專車從另一條道上過來的。大猩猩夫人們坐在椅子上圍成一圈,在形同棕櫚的樹蔭下閑聊著。其中一位大猩猩夫人不時用麥管從杯子里吸飲料。
囚車停穩排好,大猩猩夫人們便圍攏來,好奇地觀看狩獵的成果。首先是死人,大猩猩們系著長圍裙,把死尸從兩輛大卡車上一具具搬下,放在樹蔭下讓大家看。
這是一張豐厚的狩獵清單。猴子們有條不紊地工作著。它們讓沾滿鮮血的死尸仰面朝天,一個挨一個,排得整整齊齊。在母猴輕輕的贊美聲中,它們專注地把獵物“擺”成富有吸引力的樣子:把胳膊沿身體伸直,使他們的手張開,掌心朝天。它們把死人的腿拉開,活動他們的關節,假裝這些身子不是尸體;還把擰擰巴巴的肢體扭正,或給某一個攣縮的脖子作松骨運動。最后,還理平死人的頭發,尤其是女尸的頭發,就好像某些獵人為剛打死的野獸梳理體毛或羽毛那樣。
我擔心自己沒說清眼前場景中蘊含的荒誕與惡毒。拋開眼神不提,我是否肯定地說過這些猴子擁有絕對、完全的“猴性”體質呢?我是否說過,那些母猴子——雖然穿的是運動裝,倒也相當講究——爭搶著尋找最漂亮的尸體,指指點點,并對它們的大猩猩老爺表示祝賀呢?我是否說過,一位母猴子從手袋里掏出一把小剪子,俯身在一個死人頭上剪下幾綹黑色頭發,用手指繞成一個發卷,并用別針別在自己的軟帽上,隨后被其他母猴紛紛效仿呢?
展覽準備就緒了:整整齊齊排了三排尸體,男女相間。女人們的乳房泛著金色,排成了一條線,正對著仿佛讓天空燃起大火的巨大星球。我驚恐地將眼光移開,卻見另一個家伙走來,挎著一臺帶三腳架的長方形盒子。這是一頭黑猩猩。我很快就明白,它負責拍照,要把這次狩獵的輝煌戰果拍下來,將來給猴子猴孫看。照相花了一刻鐘還多:先是大猩猩們擺出各種上相的姿勢單個照,有的還把腳踏在死人身上——名副其實的趾高氣揚——然后又互相摟抱脖子,挨得緊緊地照合影。輪到母猴了。它們在死人堆前扭捏作態,不忘顯擺自己插著羽毛的帽子。
這一幕的驚悚程度,早超過了正常頭腦的承受范圍。不過,我還算冷靜,一時半刻間,鮮血還不至于嚇得從靜脈中爆裂出來。可是,一只母猴子為了嘩眾取寵,坐在一具尸體上拍照——這人橫在尸堆之中,四肢舒展,臉上的線條青春煥發,尤帶稚氣,我立刻認出,他正是我可憐的同伴阿爾圖爾·勒萬。我再也克制不住了。一時間,內心的不安以荒謬的方式爆發出來,極為應景地配合著眼前毛骨悚然的展覽。我喪失理智地想大笑,于是就真的大笑起來。
我沒有顧及籠子里的同伴。我完全無力顧及他們!我的笑聲引發了這些人的騷動,而對我來說,周圍的人和外面的猴子一樣危險。他們伸出胳膊威嚇我。我意識到危險,忙憋住不笑,同時把頭埋進胳膊。如果不是幾只猴子聽見喧嘩,過來用長矛向籠子里捅了幾下,穩住秩序,我都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被這些人掐死、撕碎。大家的注意力被另一件事吸引過去:客棧響起了吃午飯的鈴聲。大猩猩三三兩兩進屋去了,嘴里高興地談論著。攝影師對著囚籠照了幾張以后,收拾著照相機。
不過,我們這些人類,并沒有被遺忘。猴子為大家準備了什么樣的命運,我不得而知,但它們顯然是打算“照料”我們的。進客棧前,一位“老爺”對一頭領班模樣的大猩猩吩咐了幾句。大猩猩召集了手下雜役,向我們走來。很快,仆人用盆子端來了吃的,用桶提來了喝的。食物是糨糊狀的。我不餓,可為了保持體力,決定吃一點。我走近一個食盒,盒子周圍已經蹲了好幾個俘虜。我學著他們的樣子蹲下,怯生生地伸出手去。他們先是對我怒目而視,后來因為食物足夠,也就不理會了。那是一種粥,用谷物熬的,味道還不賴。我抓了幾把,沒覺得多惡心。
拜看守之賜,我們的菜單相當豐盛。看守們圍獵的時候,那么嚇人,現在狩獵結束了,只要我們老老實實,它們看起來倒也不兇。這些猴子在籠子周圍晃悠著,不時扔幾只果子進來,然后饒有興致地欣賞我們推搡爭搶的場面。有一幕我看在眼里,不禁若有所思。一個小姑娘剛接住一只拋來的水果,一個男人便撲來搶了過去。猴子馬上操起長矛,穿過鐵欄桿的空當,粗暴地逼退了男子,然后,又拿了一只水果,遞到女孩子手里。我明白了,這些怪物還是有惻隱之心的。
飯后,領班和助手一起調整車隊,把幾個俘虜換了籠子。它們好像在精挑細選,選擇的標準卻看不出來。最后,我被放進了一個組里,組里的男人和女人都長得風度翩翩;我強迫自己相信,這組關的都是較為出色的人。猴子第一眼就把我視為“人中精英”,對我也算是一種苦澀的安慰吧。
新囚友中,我居然發現了諾娃,真是又驚又喜。她在屠殺中幸免,這真要感謝參宿四的天!剛才,我在殉難者里找了好久,心里想的就是她,時時刻刻不寒而栗,怕在尸體堆里發現她迷人的胴體。我好像找回一個寶貝,失態地揮舞著雙手向她擠過去。純粹是瘋了!她被我的動作嚇住了。難道她忘記我們的親密一夜了嗎?如此美麗的外表,難道竟無任何魂靈驅動?她縮成一團,雙手變硬,仿佛我再走一步就會被她掐死。見她如此,我沮喪萬分。
不過,我停住腳步,她也就安靜下來。她在籠中一角展開身體,我嘆了口氣,照著做了。所有俘虜都像我們一樣躺平。大家看起來無精打采,疲軟虛脫,一副聽天由命的架勢。
外面,猴子在準備上路。囚籠外罩上了一塊篷布,一直遮到牢籠的上半部,留下一半透光。外面喊幾聲命令,馬達便發動了。車速很快,我感到自己正被帶向一個未知的命運,心中惶恐不安,渾不知梭羅爾星球上,還有怎樣的苦難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