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晚照碑

再次見到晚照碑，張溪石的心情很復(fù)雜。原來的世界里，他的人生順風順水，直到遇上晚照碑，宣告了他此生和修行無望，他注定將成為一個凡人。當年從夫子墓出來的一刻，天仿佛都要塌陷，他不甘，卻無奈，否則也不會報名參加測試，他總以為自己是特別的，他也確實是特別的，但和修行無關(guān)，他的特別在于和修行無關(guān)的特別，所以才能在千萬人中選出，被送上傳送陣，傳送到這里。

因為傳送陣的唯一要求就是：沒有元氣，一絲一毫元氣也不能有。

夫子墓前共有天書碑十二座，分別是晚照、牧野、瀚海、雞鳴、平目、方剛、炎炎、稍息、魚躍、彼岸、半崖、子曰。

晚照碑是第一座天書碑，名為碑，卻沒有碑的形狀，它只是一塊紅色又細又高的石頭，上面刻著繁復(fù)或深或淺的線條。張溪石面對著碑石坐下，既然再一次見到，怎能不再一次觀碑。既然命運再一次讓兩者相逢，怎么會沒有任何意義。

據(jù)說，觀碑無定法。

每一個觀碑的人面對碑文的看到的畫面都不盡相同，有的人看到的是詩文，有的人看到的是畫意，有的人看到的是星空，有的人看到的是大海，高山、野獸等等不一而足。

第一個解開晚照碑的人是一個秀才，他看到的是一篇文章，后來他將這片文章默寫出來，發(fā)行天下，希望對后來觀碑的人有所助益。對這篇文章的注解很多，有的人確實在后來觀碑中讀到其中相近的文字，但意思卻不盡相近，甚至截然不同。結(jié)果引發(fā)的解讀更多，同是解開碑文的人，理解的東西也卻不一樣。

當年，張溪石枯坐晚照碑前，看到的畫面是——虛無。

虛無就是——什么都沒看到。

即便是沒有解開晚照碑的人也都能看到點什么，悟到點什么，但他偏偏什么都沒看到。

平心、靜氣、閉目、養(yǎng)神，調(diào)息。

再一次將目光落在晚照碑上，這一次果然不同。

視線所及，在晚照碑身上有一處和其他地方完全不一樣，有什么東西在微微晃動。

不是看到后形成的畫面，而是真的有東西在碑石上。

張溪石站起身，用手摸去，在碑身的一條深深的刻線上，有一小塊細細布條，有風吹過，布條隨風晃動。

布條？晚照碑上怎么會有布條？

這布條的顏色材質(zhì)看上去竟然有些熟悉。

張溪石不由得看了自己被撕開的牛仔褲一眼，沒錯，就是這個顏色，可自己牛仔褲上的布條怎么會到晚照碑上去？難道是被風吹過去粘在了碑身上？他伸出手，捏住布條輕輕一拽，布條緩緩從碑身里抽出，落在他的手心。他看的分明，布條是從碑身里抽出來的，不是被風刮過來，貼在碑身上的。

隨著布條被抽出，剛才布條被抽出的位置，碑身刻痕里滲出一滴一滴的水珠，沿著刻痕一點一點地向四下滲過去，那些被水滲透過的刻痕居然亮起來。滲出的水珠并不多，只點亮了晚照碑上很小的一塊后就停下來，隨著時間，光亮在慢慢減弱，最后消失不見。張溪石知道，這是水蒸發(fā)后碑石重新變干造成的，而那些光亮，是夕陽返照在晚照碑上，水痕在刻線里的折射，和露珠的道理一樣。

千百年來，天書碑被人類世界保護珍愛，作為夫子留在世界里不多的物件，每一件都被視為圣物保存，更何況它本身的意義和對人類世界的極大貢獻。從來沒有人想過給它澆上哪怕一滴水。碑亭保護它不被雨打，所以從建立時起，可能它從來沒有被一滴水碰過，直到今天。

沒有外來的水與它接觸，它自己體內(nèi)的水暴露了它的秘密。

水！

水！

他有！

張溪石從夾克口袋里掏出一個水瓶，這是在他雙肩包側(cè)兜里放著的，從二層樓出來的時候隨手裝在口袋里的，烈日炎炎，孫婷沒有帶東西，他一個男人總不能連瓶水都不帶。沒想到，在這里排上了用場。

瓶里的水不多，小半瓶的樣子，從瓶口緩緩流出，落在晚照碑的最頂處，化為亮晶晶的水線沿著晚照碑上的刻痕流下，繁復(fù)的花紋刻線被逐一點亮，由上而下。

水瓶已空。

張溪石倒退兩步，晚照碑上復(fù)雜至極的線條被點亮成了一列列的文字。

他念出來，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卻自然而然被分成了十二段。

“夕，陽，晚，照”

“牧，野，流，星”

“瀚，海，無，邊”

“雞，鳴，破，曉”

“平，目，身，躬”

“血，氣，方，剛”

“中，日，炎，炎”

“桂，月，稍，息”

“魚、躍、心，海”

“花，開，彼，岸”

“半，崖，不，半”

“子，曰，詩，云”

一共四十八個字，像是一首詩，也不像一首詩。

不過夫子說它是詩，那么它就是詩。

因為，最后四個字是：‘子，曰，詩，云’

子曰，當然是夫子說。

念詩，那么它就是詩。

念云，那么云自然會開。

云開，路現(xiàn)。

籠罩在夫子墓半山上終年不散的云分開一條窄窄的縫隙，現(xiàn)出一條路，蜿蜒而上。

晚照碑上的光亮漸漸隱去，碑解。

隱隱，云中似有禮樂奏起。

清風起，張溪石的身子沒入云中。

云閉，路隱。

……

……

琉璃湖和桃林是個很奇怪的地方，不僅桃花四季開，它還隔絕一切電磁信號，手機是打不出去的，可一出桃林的范圍，就恢復(fù)正常，這是孫婷沒有在里面打電話的原因。從灌木中鉆出，孫婷迫不及待地點開了手機上最常用的那個號碼。

“高叔，你快來，我在東林大學(xué)琉璃湖，有人中毒，找人來救，快點。”

電話剛一通，她對著手機用最快的語速說完話，轉(zhuǎn)身重新鉆入灌木中，她急著回去，她相信高叔知道該怎么做，怎么樣做的最好，就像這么多年她相信的一樣，她的話說完，剩下的就不用她再去管，高叔會安排好一切。

她命中注定的人孤零零地等著她去，她要去陪他。

如果是命中注定，他不會死，還有很多的事她倆要一起經(jīng)歷，很多很多。可是她還是很擔心，剛才一路上她只顧著奔跑，現(xiàn)在，她可以哭了，在見到張溪石之前。

她在他面前，不會哭，只會笑，因為兩個人在一起，只有幸福。

只要兩個人在一起就好。

兩個人在一起就是整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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