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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基本沖突

沖突在神經癥中所起的作用總比人們通常臆想的重要。但發現它們絕非易事——部分因為從本質上講它們是無意識的,但更重要的是因為神經癥患者總是不遺余力地否認它們的存在。那么,使我們有理由懷疑潛在沖突的信號是什么?在上一章引述的例子中,信號由兩個十分明顯的因素發出。一個是產生的癥狀:第一個例子中是疲倦,第二個例子中是偷竊。事實是:每一種神經癥的癥狀均指向一種潛在的沖突;也就是說,每一種癥狀幾乎均為沖突的直接后果。我們將逐漸看到尚未解決的沖突對人有何影響,它們又是如何產生諸如焦慮、抑郁、猶豫、優柔寡斷、遲鈍、孤立這些狀態的。在這里,對成因關系的理解有助于我們將注意力從顯而易見的煩惱中轉移到它們的根源上來——雖然我們無法揭示這個根源的確切本質。

另一個表明沖突正在發生的信號是前后矛盾。在第一個例子中,我們看到那個人確信程序不對,于他不公,卻沒有站出來反對。在第二個例子中,一個極其珍視友誼的人反倒去偷朋友的錢。有時候,患者自己也能意識到這種前后矛盾,但多數情況下看不到它們,即便對一個從未接受過任何訓練的觀察者來說它們是那么明顯。

正如體溫升高說明身體出了毛病,前后矛盾的確說明沖突存在。舉幾個普通的例子:一個姑娘極想結婚,卻又躲避任何男人的追求;一位過度關愛孩子的母親卻常常忘了他們的生日。一個總是對別人慷慨大方的人卻舍不得為自己花一分錢。一個人渴望孤獨的人卻總是相反設法不讓自己獨處。一個人對大多數人持原諒和容忍態度的人卻對自己過于嚴厲、要求極高。

與癥狀不同,前后矛盾常常令我們對潛在沖突的本質做出試探性的臆想。比如,重度抑郁只是說明患者處于進退兩難的境地。一位明顯關愛孩子的母親忘了自己孩子的生日,我們可能會覺得這位母親更傾心的是她作為好母親的理想形象,而不是孩子本身。我們或許還會承認下面這種可能性:她的理想形象和一種無意識的折磨孩子的傾向正在發生沖突。

有時候,沖突會浮于表面——也就是被有意識地粗淺體驗。這似乎與我那個“神經癥沖突是無意識”的斷言相矛盾。其實,表面沖突只是真正沖突的變體。這樣,當一個人在被有意識的沖突搞得苦惱不堪的時候,雖說采取了很管用的回避手段,卻還是剛好發現自己正迫切需要做出一個重要決定。他現在無法決定是該同這位姑娘結婚還是該同那位姑娘結婚,該接受這份工作還是該接受那份工作,是該維持這種伙伴關系還是該解除這種伙伴關系。然后他就要承受最大的折磨,奔波于對立雙方之間,根本無法做出任何決定。痛苦中,他可能會去看精神分析學家,希望對方能厘清他的特殊問題。他必然會失望,因為目前的沖突只不過是摩擦于內心中的那堆炸藥的最終爆炸點。如果他不踏上那條認識潛在沖突的漫長而曲折的路,就無法解決此刻正在折磨他的那個特殊的問題。

在其他的例子中,內心的沖突可能會被表面化,以患者與其所處環境之間的一種相互沖突的狀態出現在其意識中。或者,當一個人發現那些似乎毫無根據的恐懼和抑制與他的愿望發生沖突時,或許就會意識到心中的逆流發于更深的根源。

我們對一個人了解得越多,就越能認識到導致癥候、前后矛盾和表面沖突出現的那些相抵觸的因素——還得加上一句,因為矛盾的數量和種類太多,情況就會變得越加混亂。因此我們忍不住會問:在所有這些特殊的沖突下面是否還掩藏著一個導致它們出現的基本沖突?比如,我們能否用一樁不和諧的婚姻描述沖突結構?在這樣的婚姻中,因為朋友、孩子、財務狀況、用餐時間和用人,永遠在變著花樣地爭吵,而所有這些都指向了婚姻關系本身的某些基本矛盾?

古人就已相信人格中存在著一種基本沖突,并且這種信念在各種宗教和哲學中發揮著重要作用。光明與黑暗的較量,上帝與魔鬼的較量,善與惡的較量,就是這種信念的某些表現形式。說到現代哲學,弗洛伊德在這個論題以及很多別的論題上都做了開創性的研究。他首先臆斷,基本沖突是盲目追求滿足的本能內驅力和險惡環境之間的沖突——家庭與社會的沖突。險惡的外界環境在人小的時候就內化了,從那時起便以險惡的超我形象出現。

在這里,用這個概念應得的嚴肅態度討論它幾乎不合適。那樣的話就得把反對力比多理論的所有爭論簡要重述一遍。我們倒不如試著理解這個概念本身的意義,即便拋棄弗洛伊德的理論前提。然后,剩下的就是下面這個論點:原始自我主義內驅力與險惡的良心之間的對抗是我們的各種各樣的沖突的基本根源。稍后會看到,我也支持這個論點——或者與我想的大體類似——在神經癥結構中占有重要地位。我辯駁的是它的本質。我認為,雖說這是一種主要沖突,卻是次要的,源于神經癥發展過程中的必然性。

辯駁的理由稍后會變明晰。在此我只想說一點:我認為欲望與恐懼之間的任何沖突都無法造成神經癥患者內心的分裂,也無法造成惡劣得足以毀人一生的結果。弗洛伊德假定的那種精神狀態暗示,神經癥患者依然保留著為某事全心全意奮斗的能力,只是在努力的過程中,恐懼設置的障礙令他受挫了。依我看,沖突的根源在于神經癥患者喪失了全心全意爭取任何事物的能力,因為他的愿望本身就是分裂的,也就是說,他的愿望是朝著相反方向延伸的。這就構成了一種比弗洛伊德想象的復雜得多的情況。

雖然我認為基本沖突比弗洛伊德所認為的更具分裂性,但我在最終解決的可能性這件事上的態度比他要樂觀。據弗洛伊德所說,基本沖突普遍存在,原則上無法解決:我們所能做的只是達成一個更好的妥協或者一個更好的控制。我認為神經癥的基本沖突不一定最先爆發,就算爆發也有可能解決——只要患者愿意付出巨大努力、忍受這個過程中的磨難。我與弗洛伊德的差別并非樂觀或者悲觀的差別,而是我們的假定不同,結果必然不同。

弗洛伊德后來對基本沖突這個問題的回答在哲學上很具吸引力。再次將他思想中的各種暗示放到一旁不提,他的“生”“死”本能理論可以簡單概括為人的建設性力量與破壞性力量之間的沖突。弗洛伊德本人更感興趣的是阻止這兩種力量的聯合,而不是將這個觀念與沖突聯系起來思考。比如,他認為可以把虐待內驅力與受虐內驅力解釋為性本能與破壞本能的結合體。

將此觀念用于研究沖突,需引入道德價值觀。但弗洛伊德認為這些東西只是科學領域內的非法入侵者。他遵循信念,竭力創造一種沒有道德價值觀的心理學。我認為正是在自然科學意義上的這種“科學性”的嘗試,更有說服力地解釋了為何弗洛伊德的理論以及基于這些理論的療法被限定在了太過狹窄的范圍內。更確切地說,他過于看重沖突在神經癥中所起的作用似乎促成了他的失敗,雖然他在這個領域內做了大量工作。

榮格也很看重人的對抗傾向。其實,個體中正在發揮作用的矛盾給他留下的印象太過深刻,以至于讓他無一例外地認定,任何一種因素的存在都必然表明其對立面也存在。外表的陰柔暗示著內心的陽剛;表面的外傾暗示著內心的內傾;表面注重思考與理性,其實內心注重情感等等。到此為止,似乎榮格將沖突視作了神經癥的一個基本特征。然而,他接著說,這些對立面并不沖突,而是互為補充——目的是接受兩者,從而接近完美形象。他認為神經癥患者是陷于單方面發展困境的人。榮格在其所謂的“補充定律”中系統闡述了這些想法。我也認識到對立傾向包含互補因素,在完整人格中舍棄哪個都不行。但我認為這些因素已經是神經癥沖突的產物,代表著解決沖突的嘗試,因此患者才緊抓住不放。打個比方,如果我們把內省、沉默寡言,更關注自己而非別人的感覺、想法或想象的傾向視為真正的傾向——也就是天生就有后來又因個人經歷增強的傾向——那么榮格的推理就是正確的。如果想讓治療過程有效,就得向患者指出其潛藏的“外傾”傾向,指明任何一種傾向都有片面性的危險,鼓勵其同時接受并實踐這兩種傾向。然而,如果我們將患者的內傾表現(或者,如我更愿意稱呼的那樣,叫它神經癥孤立)視作其回避因與他人親密接觸而引發的沖突的手段,我們的任務就不是鼓勵其外傾一些,而是分析潛在的沖突了。解決了這些沖突,才能靠近那個全心全意的理想目標。

現在繼續表明我的態度,我從神經癥患者生來就有的對他人的矛盾態度中看到了基本沖突。詳述前,請允許我提醒各位注意《化身博士》這個故事中關于此種矛盾的一個戲劇化的表現。我們既看到了化身博士為人優雅、敏感、有同情心、樂于助人的一面,又看到了他殘忍、冷酷、自私的一面。當然了,我并非在暗示神經癥分裂總要和這個故事中描述的絲毫不差,只是舉了個例子,讓各位見識了一下神經癥患者在與他人相處時那種根本不相容的態度的生動表現。

從遺傳角度看這個問題,必須回到被我稱為“基本焦慮”的這個術語上來,此術語描述的是孤獨無助的孩子在險惡的世界中所懷有的感受。各種不利的環境因素能讓孩子產生這種不安全感,包括:直接或間接控制,冷漠、變化無常的行為,對孩子的個人要求缺乏尊重,缺乏真正的引導,貶低孩子,過多的表揚或根本不表揚;缺乏可靠的溫情,在父母的爭吵中必須選邊站隊,過多或過少的責任,過度保護,不許同別的孩子一同玩耍,不公正,歧視,言行不一,充滿敵意的氣氛等等。

說到這里,我想讓各位尤其要注意的是孩子會在這種環境中感受到潛藏的虛偽:他覺得父母的愛,父母的人道慈善行為、誠實、慷慨等等可能都是假裝的。就這點來說,孩子在有些地方真的感覺到了虛偽;但有些感覺可能只是他在父母的行為中感受到了矛盾之處而做出的一種反應。然而,這類事件中通常混合了阻礙性的因素,可能一眼就能看出來,也可能隱藏得非常深,因此在精神分析的過程中只能逐步認識孩子成長中的這些影響。

孩子受困于這些混亂的狀況,會摸索辦法,繼續生活下去,對付這個惡毒的世界。雖然他柔弱,心中又充滿恐懼,卻還是在無意識中想出了一套辦法,以對付其所在環境中那些正在發揮作用的特殊力量。他在這么做的時候,不但形成了一套特別的策略,更促成了構成其部分人格的永久性的人格傾向。我把這些稱為“神經癥傾向”。

想弄明白沖突是如何發展的,千萬不可過于關注個體傾向,而要用一種全局觀念看待孩子在這種環境下能夠選擇的主要方向。雖然我們一時看不到細節,卻可以更加清晰地觀察到孩子應對環境時所采取的主要步驟。起初可能只會看到一個異常混亂的畫面,但馬上就能看到三條清晰的主線:孩子可能會親近人,對抗人,或者回避人。

親近人時,他會承認自己的無助狀態,雖說遠離了親人,心中又充滿恐懼,卻仍想贏得別人的關愛,依靠別人。只有這樣他才覺得與他們待在一起是安全的。家人吵架,他會站在力量最強大的那個人或者那群人那邊。他順從他們,獲得了一種歸屬感,覺得有人在支持他,也就覺得不再那么軟弱,那么孤立。

對抗人時,他會理所當然地認為別人對自己充滿了敵意,便有意識地或無意識地決定反抗。他絕對不會相信別人對自己的感情和意圖。他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方式進行反抗。他要成為強者,打敗他們,一方面是為了保護自己,一方面也是為了報復。

回避人時,他既不想入伙,又不想反抗,而是保持距離。他覺得他和他們沒有太多的共同之處,他們也不理解他。他創造了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一個有自然、有玩具、有書又有夢的世界。

在這三種態度的每一種中,有一個基本焦慮的因素被過于看重了:首先是無助,其次是敵意,再次是孤立。但實際上,因條件限制,這三種態度中的任何一種都無法完全占據孩子的心靈,一種態度出現,另外兩種態度肯定也會出現。我們通過全局觀看到的只是占主導地位的那種態度。

如果現在我們就研究發育完全的神經癥,這個事實還會變得更加清晰。我們都見過這樣的大人,我們所說的這三種態度中的某一種在他的身上表現得尤為突出。但我們也能看到,他的其他傾向并沒有停止運作。在依靠和順從占主導地位的這類人身上,我們能夠看到一些侵犯的傾向和某種獨處的需要。一個主要表現為敵視他人的患者也有順從的特點,也有獨處的需要。一個孤立的人格也并非沒有敵意或者不渴望關愛。

然而,對實際行為起決定作用的是占主導地位的態度。它代表的是這個特定的人在與他人交往時讓他感覺最舒適的那些方式和手段。因此,一個孤立的人當然會采用一切無意識的技巧使自己與他人保持一個安全的距離,因為他一旦與別人親密接觸就會感到茫然無措。另外,居主導地位的態度常常是卻不總是讓患者的意識最容易接受的態度。

這并不是意味著不那么顯眼的態度力量上就弱一些。比如,往往很難說清,在一個有著明顯依賴性和順從性的患者身上,控制的愿望是否弱于對關愛的需要;他的攻擊性的沖動只是表現得更間接罷了。隱藏的傾向可能蘊藏著很大的能量,這一點已經被很多的事例證明了,在這些事例中,被授予主導地位的態度最后卻無一例外地退居了次要地位。在孩子們身上能看到這種本末倒置,在大人身上也能看到。薩默賽特·毛姆的小說《月亮與六便士》中的男主人公人史崔蘭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女性的個案史也常常揭示這種轉變。一位姑娘,原本是個假小子,雄心勃勃、桀驁不馴,陷入愛河之后,可能會變成一個順從、喜歡依賴別人的女人,顯然再也沒有一點雄心了。或者,一個原本孤立的人在重大變故的壓力下會變得病態般地依賴別人。

應該補充的是,這些變化讓我們對于回答下面這個常見的問題有了一些思路:童年后的經歷是否一無是處?童年環境是否永久性地決定了我們的一生?用沖突的觀點看待神經癥的發展能讓我們做出一個比現成的答案更準確的回答。可能性有下面這幾種:童年環境并非過于嚴酷,沒有影響到孩子的自然發展,那么后來的經歷,特別是青春期的體驗,就有決定性的影響。然而,童年經歷的影響若嚴重到了足以把孩子塑造成僵硬呆板類型的程度,新的體驗便無能為力了。之所以會造成這種后果,部分因為他的僵硬呆板不允許他接受新的體驗:比如,他的孤立可能會嚴重到不允許任何人靠近他的程度,或者他依附別人的心態嚴重到了被迫扮演次要角色、樂意接受別人擺布的程度。部分原因是,他總用舊有的觀念看待新的體驗:比如,侵犯型的人遇上了別人的友愛,要么會把它看成愚笨的表現,要么會覺得人家是想占他的便宜;新的體驗只會讓舊有的觀念變得更堅固。神經癥患者采用了一種不同的態度,看起來似乎是童年后的經歷造成了人格的改變。然而,這種改變并不像看起來的那么大。真實的情況是:內部壓力與外部的壓力結合起來,迫使他放棄了原來占主導地位的態度,走向了另一個極端——不過,如果不是先起沖突,這種改變是不會發生的。

在正常人看來,三種態度互不相容沒有道理。一個人可以屈從于他人,可以反抗,也可以不與他人交往。三者可以互補,和諧統一。一種態度占了上風,只能說明在一條路線上走過了頭。

然而,對神經癥患者來說,有數種理由可以說明這三種態度彼此間可以勢不兩立。神經癥患者不會變通,要么屈從,要么反抗,要么孤立,而不顧這種舉動在特定的情況下是否適當。不這么做他會陷入恐慌。因此,當三種態度都強烈地表現在他的身上時,他注定會困于劇烈的沖突之中。

還有一個因素(這個因素大大擴充了沖突的范圍),就是這三種態度并不總是局限于人際關系的范疇,而是逐步漫延至整個人格,就像惡性腫瘤漫延至整個機體組織。它們最終不但會完全掌控患者的人際關系,更會掌控他和他自己以及生活本身的關系。如果我們不能完全意識到這種通吃的特性,就會很輕易地把產生的沖突看作絕對的對立,如愛與恨、屈從與反抗、順從與控制等等。然而,這么做會導致錯誤的結論,正如區分法西斯主義與民主只關注二者的任何一個相反的特點,如它們對宗教或者權力的不同看法。看法肯定有不一致的地方,但只強調不同的地方,不強調相同的地方,就遮蓋了下面這個事實:民主與法西斯主義天差地遠,代表著兩種完全互不相容的生活哲學。

源于人際關系的沖突必然馬上影響到我們的整個人格。人際關系極為重要,注定塑造我們的品質、我們為自己設定的目標以及我們信仰的價值觀。這一切反過來會影響我們的人際關系,作用于我們與他人的關系,因此是緊密地相互交織在一起的。

我認為源于不和諧的態度的沖突構成了神經癥的核心,因此應該被稱為“基本沖突”。請允許我補充一句,我使用“核心”這個詞,不但在比喻它的重要性,更在強調它是一個散發神經癥的動力中心。我的這個觀點正是一種新的神經癥理論的內核,其含意接下來會變得明晰。寬泛地講,這個理論可以被視為對我前面所說的“神經癥是人際關系紊亂的表現”這個觀點的一種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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