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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同勞埃德先生的一番交談,以及上回提到的貝茜和艾博特之間的議論,使我的內心充滿了希望,我盼著自己能快些好起來,改變好像就在眼前,我默默地期待著。然而,它遲遲未來。一天天、一周周過去了,我已恢復了健康,但我朝思暮想的那件事,卻并沒有重新提起。里德太太有時惡狠狠地打量我,但很少理睬我。自從我生病以來,她已把我同她的孩子截然分開,指定我獨自睡一個小房間,罰我單獨用餐,整天呆在保育室里,而我的表兄妹們卻經常在客廳玩耍。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她要送我上學,但我有一種很有把握的直覺,她不會長期容忍我與她同在一個屋檐下生活。因為她把目光轉向我時,眼神里越來越多地表露出一種無法擺脫、根深蒂固的厭惡。

顯然,伊麗莎和喬治亞娜是按吩咐行事,盡可能地少跟我說話。而約翰一見我就吐舌頭,甚至有一回還想揍我。像上次一樣,我怒不可遏、忍無可忍,激起了一種犯罪的本性,頓時撲了上去。他一想還是住手的好,便罵罵咧咧地逃跑了,還誣賴我撕裂了他的鼻子。我的拳頭確實瞄準了那個隆起的器官,使出全力狠狠一擊。當我看到這一招或是我的目光讓他有些膽怯時,我真想乘勝追擊,達到目的,可是他已經逃到他媽媽那里了。我聽他哭哭啼啼,開始講述“那個討厭的簡·愛”如何像瘋貓一樣撲向他的故事。但他的“別跟我提她了,約翰。我跟你說過不要接近她,她不值得理睬。我不愿你或你妹妹同她來往。”

這時,我從樓梯欄桿上俯出身子,突然不假思索地大叫了一聲:“他們還不配同我交往呢。”

盡管里德太太的身材有些臃腫,但一聽到這種不可思議的大膽宣言,就麻利地跑上樓梯,一陣風似地把我拖進保育室,按倒在小床的床沿上,氣勢洶洶地說,諒我那天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再也不敢從那里爬起來,或是再吭一聲了。

“要是里德先生還活著,他會對你說什么呢?”我幾乎無意中問了這個問題。我說幾乎無意,是因為我的舌頭仿佛不由自主地吐出了這句話,完全是隨意傾瀉,不受控制。

“什么,”里德太太咕噥著說。她平日冷漠平靜的灰眼睛里露出了恐懼的神色,她從我的胳膊中抽回手,死死盯著我,仿佛真的弄不明白我究竟是個孩子還是魔鬼。這時,我騎虎難下了。

“里德舅舅在天堂里,你做的和想的,他都看得清清楚楚。我爸爸媽媽也看得清清楚楚。他們知道你把我關了一整天,還巴不得我死掉。”

里德太太很快便回過神來,狠命推搡我,左右扇我耳光,隨后二話沒說扔下我就走。接下來,貝茜喋喋不休進行了長達一個小時的說教,證實我無疑是家里養大的最壞、最放任的孩子,弄得我也有些半信半疑。因為我確實覺得,在我胸膛里翻騰的只有惡感。

十一月和十二月轉瞬即逝,一月份也已經過去一半了,在蓋茨黑德,圣誕節和元旦照例喜氣洋洋地慶祝一番,相互交換禮物,舉行圣誕晚餐和晚會,當然,這些享受一概與我無緣,我的那份樂趣是每天看著伊麗莎和喬治亞娜的裝束,看她們穿著薄紗上衣,系著大紅腰帶,披著精心制作的卷發下樓到客廳去。隨后傾聽樓下彈奏鋼琴和豎琴的聲音,管家和仆人來來往往的腳步聲,上點心時杯盤磕碰的叮咚聲,隨著客廳門啟閉時斷時續傳來的談話聲,聽膩了。我會離開樓梯口,走進孤寂的保育室。那里雖然也有些悲哀,但心里并不難受,說實話,我一點都不想去湊熱鬧,因為就是去了,也沒人理我,要是貝茜肯好好陪我,我覺得與她相守,安靜地度過這些夜晚倒也是一種享受,這比在滿屋少爺小姐、太太先生中間、里德太太令人生畏的目光下,挨過那些時刻強多了。但是,貝茜往往把小姐們一打扮停當,便抽身上廚房、女管家室等熱鬧場所去了,還總把蠟燭也帶走。那時,我把玩偶放在膝頭枯坐著,直至爐火漸漸暗淡,還不時東張西望,弄清楚除了我之外這昏暗的房間里再沒有其他更可怕的東西了,待到余燼褪為暗紅色,我便匆忙脫掉衣服,鉆進小床,躲避寒冷與黑暗,我常把玩偶隨身帶到床上,人總得愛點什么,在缺乏更值得愛的東西的時候,我便設想以珍愛一個褪了色的布偶來獲得愉快,盡管這個玩偶已經破爛不堪,活像個小小的稻草人,此刻憶起這件往事,也令我迷惑不解,當時,我是帶著怎樣荒謬的真心來愛這小玩具的啊!我還相信它是活的,有感情,只有把它裹進了睡袍我才能入睡,當它溫暖、安靜地躺在那里時,我才覺得愉快多了,而且我相信這玩偶也有同感。

我似乎要等很久客人們才會散去,我聽著貝茜上樓的腳步聲,有時她會在中間上樓來,找頂針或剪刀,或者端上一個小面包、奶酪餅什么的當作我的晚餐。她會坐在床上看我吃。我一吃完,她會替我把被子塞好,親了我兩下,說:“晚安,簡小姐。”每當貝茜溫柔的時候,我就覺得她是人世間最好、最漂亮、最善良的人,我熱切那是一月十五日,早晨大概九點的樣子。貝茜已下樓去用早餐,我的表兄妹們還沒有被喚到他們媽媽身邊。伊麗莎正戴上寬邊帽,穿上暖和的園藝服,出去喂她的家禽。她很喜歡這工作,并不遜于把雞蛋賣給女管家,把獲得的錢藏起來,她做買賣很一套,總想著攢錢,不僅表現在兜售雞蛋和雞方面,而且也在跟園藝工就花莖、花籽和插枝而拼命討價還價上顯露出來,里德太太曾吩咐園藝工,凡是伊麗莎想賣掉的花圃產品,他都得統統買下。要是能賺大錢,伊麗莎甚至連自己的頭發也愿賣。至于所得的錢,起初她用破布或陳舊的卷發紙包好,藏在偏僻的角落里。但后來女傭發現了一些藏貨,她生怕有一天丟失值錢的寶藏,同意由她母親托管,收取近乎高利貸的利息——百分之五十或六十,一個季度索要一次。她還把賬記在一個小本子上,算得分毫不差。

喬治亞娜坐在一條高腳凳上,對著鏡子梳理著自己的頭發。她把一朵朵假花和一根根褪色的羽毛插到卷發上,這些東西是她在閣樓上的一個抽屜里找到的。我已收到了貝茜的嚴格指令,正在鋪床,得在她回來之前把一切都收拾妥當(貝茜現在常常把我當作保育室女傭下手來使喚,吩咐我整理房間、擦掉椅子上的灰塵等等),我攤開被子,疊好睡衣后,便走向窗臺,準備把散亂的圖畫書和玩偶家具放好,卻突然傳來了喬治亞娜指手劃腳地吆喝不許我動她的玩具(因為這些椅子、鏡子、小盤子和小杯子都是她的財產),于是只好歇手。看到無事可做,我便開始往凝結在窗上的霜花吹氣,在玻璃上化開了一小塊地方,透過它可以看到外面的院子,在嚴霜的威逼下,一切都顯得靜悄悄,死氣沉沉的。

透過這扇窗子,能夠看清門房和馬車道。我在蒙著一簇簇銀白色霜花的窗玻璃上,正哈出一塊可以往外窺視的地方時,只見大門開了,一輛馬車駛了進來,我冷漠地看著它爬上小道,馬車經常光臨蓋茨黑德府,卻從未進來過一位我感興趣的客人。這輛車在房子前面停下,門鈴大作,來客被請進了門,這一切都與我無關,我的視線被一種更有生氣的景象吸引了,那是一只小小的、餓壞了的知更鳥,不知從什么地方飛來的,只見它落在靠窗的墻壁旁邊的一棵光禿禿的櫻桃樹枝頭,嘰嘰喳喳叫個不停。這時,桌上放著我早晨吃剩的牛奶和面包,我把一小塊面包弄碎,正準備推開窗戶把它放到窗沿上時,貝茜跑上樓梯,走進了保育室。

“簡小姐,把圍裙脫掉。你在那兒干什么呢?今天早上洗手、洗臉了嗎?”我先沒有回答,而是又推了一下窗子,我要確保鳥兒能吃到面包。窗子終于松動了,我撒出了面包屑,有的落在石頭窗沿上,有的落在櫻桃樹枝上。然后我關好窗子,回答說:“還沒有呢,貝茜,我剛除完灰塵。”

“真是個粗心大意的淘氣鬼!你現在在干什么呢?你的臉怎么變紅了,好像干了什么壞事似的,你開窗干什么呢?”

貝茜好像很忙,已經等不及聽我解釋了,這倒省掉了我回答的麻煩。她把我拉到洗臉架前,不由分說往我臉上、手上擦了肥皂,抹上水,用一塊粗糙的毛巾一擦,雖然動作粗魯,倒也干凈利落。她又用一把粗毛刷子,把我的頭清理了一番,脫下我的圍裙,急忙把我帶到樓梯口,吩咐我直接下樓去,說是早餐室有人找我。

我本想問她是誰在找我,想問一下里德太太是否在那兒。可是貝茜己經走了,還在我身后關上了保育室的門,我慢吞吞地走下樓梯。近三個月來,我從未被叫到里德太太跟前。由于在保育室里被禁錮了那么久,早餐室、餐室和客廳都成了可怕的地方,一跨進去便惶惶不安。

此刻,我站在空空蕩蕩的大廳里,面前就是早餐室的門。我停住腳步,嚇得直發抖,可憐的膽小鬼,那時候不公的懲罰竟把她嚇成了這副樣子!我既不敢退后返回保育室,也不敢往前走向客廳。我焦慮不安、猶猶豫豫地站了十來分鐘,直到早餐室一陣喧鬧的鈴聲使我橫下了心來:我必須進去。

“誰會找我呢?”我心里想,一面用兩只手去轉動僵硬的門把手,足有一兩秒鐘,那把手紋絲不動,“除了里德舅媽之外,我還會在客廳里見到誰呢?——男人還是女人?”把手轉動了,門開了。我進去行了一個低低的屈膝禮,抬起來頭竟看見了一根黑色的柱子!至少第一眼看上去是這樣。那筆直、瘦小的裹著貂皮的東西直挺挺立在地毯上,那張兇神惡煞般的臉,像是一副雕刻成的面具,放在柱子頂端當作著柱頂。

里德太太坐在壁爐旁往常所坐的位子上,她示意我走近她。我照做了。她把我介紹給那個毫無表情的陌生人:“這就是我跟你談起過的小女孩。”

他——因為是個男人——慢慢把頭轉向我站立的地方,用他那雙濃眉下閃著好奇目光的灰眼睛上下打量著我,隨后用深沉的聲音說:“她個子很小,幾歲了?”

“十歲。”

“有這么大嗎?”他滿腹狐疑地問道。隨后又細細打量了我幾分鐘,馬上跟我說起話來。

“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

“簡·愛,先生。”

說完,我抬起頭來,在我看來,他是位身材高大的紳士,不過,那時我個子太小。他五官粗大、每個部位以及骨架上的每根線條,都是同樣的粗糙和刻板。

“瞧,簡·愛,你是個好孩子嗎?”

我不可能回答說“是的”,我那個小天地里的人都持有相反的意見,于是我沉默不語。里德太太使勁搖了一下頭,等于是替我作了回答,并立即補充說:“也許這個話題還是少說為好,布羅克赫斯特先生。”

“聽你這么說,我覺得很遺憾,不過我必須同她談一談。”他彎下原本直立的身子,坐進里德太太對面的扶手椅里。“過來,”他說。

我走過地毯,他讓我面對面筆直站在他面前,這時他的臉與我的幾乎處在同一個水平面上,那是一張什么樣的臉啊!多大的鼻子,多難看的嘴巴!還有那一口的大板牙!

“再沒有比一個淘氣孩子的模樣更讓人心痛的了,”他開始說,“尤其是不聽話的小姑娘。你知道壞人死后到哪里去嗎?”

“他們下地獄,”我的回答是現成而正統的。

“地獄是什么地方?能告訴我嗎?”

“是個火坑。”

“你愿意落到那個火坑里,永遠被火烤嗎?”

“不,先生。”

“那你必須怎樣才能避免呢?”

我想了一會兒,然后冒失地回答:“我得保持健康,不要死掉。”

“你怎么可能保持健康呢?比你小的孩子,每天都有死掉的。一兩天前我才埋葬過一個只有五歲的孩子,一個好孩子,現在他的靈魂已經在天堂里了,要是你被召去的話,恐怕情況就不是這樣了。”

我無法消除他的疑慮,只好低頭去看地毯上他的那雙大腳,我嘆了一口氣,希望能讓自己離得遠一些。

“但愿你的嘆息是發自內心的,但愿你能為你的大恩人帶來的煩惱而感到后悔。”

“恩人!恩人!”我心里想著,“他們都說里德太太是我的恩人,要真是這樣,那么恩人倒是個討厭的家伙。”

“你早晚都禱告嗎?”我的詢問者繼續說。

“是的,先生。”

“你讀《圣經》嗎?”

“有時候讀。”

“高興讀嗎?喜歡不喜歡?”

“我喜歡《啟示錄》、《但以理書》、《創世紀》和《撒母耳記》,《出埃及記》的一小部分,《列王記》和《歷代志》的幾個部分,還有《約伯》和《約拿書》。”

“還有《詩篇》呢?我想你也喜歡吧。”

“不喜歡,先生。”

“不喜歡?哎呀,真讓人吃驚!有個小男孩,比你還小,卻能背六首贊美詩。你要是問他,愿意吃姜餅呢,還是背一首贊美詩,他會就‘啊,背贊美詩!因為天使也唱。’還說‘我真希望成為一個人間的小天使,’隨后他得到了兩塊姜餅,作為他幼年虔誠的報償。”

“贊美詩沒意思,”我說。

“這說明你心很壞,你應當祈求上帝給你換一顆新的純潔的心,把那顆石頭般的心取走,賜給你一顆血肉之心。”

我正要問他換心的手術怎么做時,里德太太插嘴了,她吩咐我坐下來,然后接著話題談了下去。

“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我相信三個星期前我給你的信中曾經提到,這個小姑娘沒有我所期望的人品與氣質。如果你準許她進羅伍德學校,如果校長和教師們對她嚴加看管,我會非常高興的。首先要提防她身上最大的毛病,一種愛說謊的習性。我當著你的面說這件事,簡,是讓你不要試圖欺騙布羅克赫斯特先生。”

我滿有理由害怕里德太太,討厭她,因為她生性就愛殘忍地傷害我,在她面前我從來不會愉快。不管我怎樣賠著小心順從,千方百計討她歡心,我的努力仍然受到鄙夷,換來的只是上面這些話。她當著陌生人的面,竟如此指控我,實在傷透了我的心。我依稀感到,她扼殺掉了我對新生活的希望,這種生活是她特意為我安排的。盡管我不能表露自己的感情,但我感到,她在通向我未來的道路上,播下了反感和無情的種子。我看到自己在布羅克赫斯特先生的眼睛里,已變成了一個工于心計、令人討厭的孩子,我該怎樣來彌合這種傷痕呢?

“說實在的,沒有,”我想。一面竭力忍住哭泣,急忙擦掉幾滴淚水,我無助的痛苦的見證。

“在孩子身上,欺騙是一種可悲的缺點,”布羅克赫斯特先生說,“它跟說謊一樣,而所有的說謊者,都會落到燃燒著硫磺烈火的湖里。不過,我們會對她嚴加看管的,我要告訴坦普爾小姐和教師們。”

“我希望根據她的前程來培育她,”我的恩人繼續說,“使她成為有用之材,學會保持謙卑。至于假期嘛,要是你許可,就讓她一直在羅伍德過吧。”

“您的決斷非常英明,夫人,”布羅克赫斯特先生回答,“謙卑是基督徒的美德,對羅伍德的學生尤其適用。為此我下了指令,要特別注重在學生中培養這種品質。我已經探究過如何最有效地抑制他們世俗的嬌情。前不久,我還得到了一個可喜的、成功的依據。我的第二個女兒奧古斯塔隨同她媽媽訪問了學校,一回來她就大聲對我說:‘啊,親愛的爸爸,羅伍德學校的姑娘都顯得好文靜,好樸實呀!她們的頭發都梳到了耳后,都戴著長長的圍裙,上衣外面都有一個用亞麻細布做的小口袋,他們幾乎跟窮人家的孩子一模一樣!還有,她說,她們都看著我和媽媽的衣裳,好像從未見過一件絲裙似的。’”

“我非常贊賞這種狀況,”里德太太回答道,“即便是找遍整個英國,也很難找到一個更適合像簡·愛這樣孩子呆的機構了。韌性,我親愛的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我主張干什么都要有韌性。”

“夫人,韌性是基督徒的首要職責。在羅伍德學校的一切安排中都能看到這一點:吃得簡單,穿得樸素,住得隨便,養成吃苦耐勞、做事踴躍的習慣。在學校里,在寄宿者中間,規矩都是如此。”

“說得很對,先生。那我可以相信這孩子已被羅伍德學校收為學生,并根據她的地位和前途加以訓導了,是嗎?”

“太太,你可以這么說。她將被放在培育精選花草的苗圃里,我相信她會因為無比榮幸地被選中而表示感恩的。”

“既然這樣,我會盡快把她送來的,布羅克赫斯特先生,因為說實在的,我急于開卸掉這付令人厭煩的擔子呢。”

“的確,的確是這樣,太太。現在我就向你告辭了。一兩周之后我才回到布羅克赫斯特府去,我的好朋友一位副主教不讓我早走。我會通知坦普爾小姐,要來一位新的小姑娘。這樣,接待她也不會有什么困難了。再見。”

“再見,布羅克赫斯特先生。請代我向布羅克赫斯特太太和小姐,向奧古斯塔、西奧多和布勞頓·布羅克赫斯特少爺問好。”

“我會的,太太。小姑娘,這里有本書,叫做《兒童指南》,禱告的時候你要讀一下,尤其要注意那個部分,說的是‘一個滿口謊言、欺騙成性的淘氣鬼,瑪莎·格××暴死的經過’。”

說完,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把一本裝有封皮的薄薄小冊子塞進我手里,打鈴讓人備好馬車,便離開了。

房間里只剩下了里德太太和我,在沉默中過了幾分鐘。她在做針線活,我在打量著她,當時里德太太也許才三十六七歲光景,是個體格強壯的女人,寬闊的肩膀,結實的四肢,個子不高,身體粗壯但并不肥胖,她的下腭很發達也很壯實,所以她的臉也就有些大了。她的眉毛很低,下巴大而突出,嘴巴和鼻子很勻稱。在她淺色的眉毛下,閃動著一雙沒有同情心的眼睛。她的皮膚黝黑而灰暗,頭發近乎亞麻色。她的體格很好,從未得過病。她是一位精明干練的總管,家庭和租賃的產業都由她一手控制。她的孩子有時會蔑視她的權威,嗤之以鼻。她很會打扮自己,她的風度和舉止有助于襯托出她漂亮的服飾。

我坐在一條矮凳上,離她的扶手椅有幾碼遠,打量著她的身材,仔細端詳著她的五官。我的手里拿著那本記錄著說謊者暴死的小冊子,他們曾把這個故事作為一種恰當的警告引起我注意。剛才發生的一幕,里德太太跟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所說的關于我的話,他們談話的內容,仍在耳邊回響,刺痛了我的心扉。每句話都聽得明明白白,每句話都那么刺耳。此刻,我的心里涌出一股憤怒之情。

里德太太放下手頭的活兒,抬起頭來,眼神與我的目光相遇,她的手指也同時停止了飛針走線的活動。

“出去,回到保育室去,”她命令道。我的神情或者別的什么肯定觸犯了她,因為她說話時盡管克制著,卻仍然極其惱怒。我站起來,剛走到門邊,轉身又回來了,我走到窗前,穿過房間,一直走到她面前。

我非講不可,我被踐踏得夠了,我必須反抗。可是怎么反抗呢,我有什么力量來回擊對手呢?我鼓足勇氣,直截了當地發動了進攻:“我不騙人,要是我騙,我會說我愛你。但我聲明,我不愛你,除了約翰·里德,你是世上我最不喜歡的人,這本寫說謊者的書,你盡可以送給你的女兒喬治亞娜,因為說謊的是她,不是我。”

里德太太的手仍一動不動地放在她的活兒上,冷冰冰眼睛繼續盯著我。

“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她問,那種口氣仿佛是對著一個成年對手在講話,對付孩子通常是不會使用的。

她的眼睛和說話的腔調,激起了我極大的反感,我激動得難以抑制,直打哆嗦,繼續說:“你不是我親戚,對此我感到很高興,今生今世我再也不會叫你舅媽了。長大了我也永遠不會來看你,要是有人問起我喜歡不喜歡你,你怎樣待我,我會說,一想起你就讓我惡心,我會說,你對我冷酷得到了可恥的地步。”

“你怎么敢說這種話,簡·愛?”

“我怎么敢,里德太太,我怎么敢,因為這是事實,你以為我沒有情感,以為我不需要一點撫愛或親情就可以打發日子,可是我不能這么生活。還有,你沒有憐憫之心,我會記住你怎么推搡我,粗暴地把我弄進紅房子,鎖在里面,我到死都不會忘記,雖然我很痛苦,雖然我一邊哭著,一面喊,‘可憐可憐我吧!可憐可憐我吧,里德舅媽!’還有你強加于我的懲罰。完全是因為你那可惡的孩子打了我,無緣無故把我打倒在地,我要把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告訴每個問我的人。人們以為你是個好女人,其實你很壞,你心腸很狠。你自己才騙人呢!”

我還沒有回答完,內心便已開始感到舒暢和喜悅了,那是一種我從未感到過的奇怪的自由感和勝利感,無形的束縛似乎已被沖破,我爭得了始料未及的自由,這種情感不是沒有緣由的,因為里德太太看上去慌了神,活兒從她的膝頭滑落,她舉起雙手,身子前后搖晃著,甚至連臉也扭曲了,她仿佛要哭出來了。

“簡,你搞錯了,你怎么了?怎么抖得那么厲害?想喝水嗎?”

“不,里德太太。”

“你想要什么別的嗎,簡,說實在的,我希望成為你的朋友。”

“你才不會呢。你對布羅克赫斯待先生說我品質惡劣,欺騙成性,那我就要讓羅伍德的每個人都知道你的為人和你干的好事。”

“簡,這些事兒你不理解,孩子們有缺點應該得到糾正。”

“欺騙不是我的缺點!”我發瘋似的大叫一聲。

“但是你好意氣用事,簡,這你必須承認。現在回到保育室去吧,寶貝兒,躺一會兒。”

“我不是你的寶貝兒,我不能躺下,快些送我到學校去吧,里德太太,因為我討厭住在這里。”

“我真的要快送她去上學了,”里德太太輕聲嘀咕著,收拾好針線活兒,猛地走出了房間。

我孤零零地站那里,成了戰場上的勝利者。這是我所經歷的最艱難的一場戰斗,也是我第一次獲得勝利。我在布羅克赫斯特先生站過的地毯上站了一會兒,享受著征服者的孤獨。我先是暗自發笑,感到十分得意。但是這種狂喜猶如一時加快的脈搏會迅速遞減一樣,很快就消退了。一個孩子像我這樣跟長輩斗嘴,像我這樣毫無顧忌地發泄自己的怒氣,事后必定要感到悔恨和寒心。我在控訴和恐嚇里德太太時,內心恰如一片點燃了的荒野,火光閃爍,來勢兇猛,但經過半小時的沉默和反思,深感自己行為的瘋狂和自己恨人又被人嫉恨的處境的悲涼時,我內心的這片荒地,便已灰飛煙滅,留下的只有黑色的焦土了。

我第一次嘗到了復仇的滋味。猶如芬芳的美酒,喝下時熱辣辣好受,但回味起來卻又苦又澀,給人有中了毒的感覺。此刻,我很樂意去求得里德太太的寬恕,但經驗和直覺告訴我,那只會使她以加倍的蔑視討厭我,因而會重又激起我天性中不安分的沖動。

我愿意發揮比說話刻薄更高明的才能,也愿意培養比郁憤更好的情感。我取了一本阿拉伯故事書,坐下來努力讀下去,卻全然不知所云,我的思緒漫游在我自己與平日感到引人入勝的書頁之間。我打開早餐室的玻璃門,只見灌木叢中安靜極了,雖然風和日麗,嚴霜卻依然覆蓋著大地。我撩起衣裙裹住腦袋和胳膊,走出門去,漫步在一片僻靜的樹林里。但是沉寂的樹林、正在掉落的杉果,以及那凝固了的秋天的遺物,被風吹成一堆如今又凍結了的行褐色樹葉,都沒有給我帶來愉快。我倚在一扇大門上,望著空空的田野,那里沒有覓食的羊群,只有凍壞了的蒼白的淺草。這是一個灰蒙蒙的日子,降雪前的天空一片混沌,偶爾飄下來的一些雪片,落在堅硬的小徑上,從在灰白的草地上,沒有融化。我站在那里,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一遍又一遍悄悄對自己說:“我怎么辦呢?我怎么辦呢?”

突然我聽一個清晰的嗓音在叫喚,“簡小姐,你在哪兒?快來吃午飯!”

是貝茜,我心里很明白,不過我沒有動彈。她邁著輕快的步子沿著小徑走來。

“你這個小淘氣!”她說,“叫你為什么不來?”

與剛才的思緒相比,貝茜的到來似乎是令人愉快的,雖然她像往常一樣,又有些生氣。其實,同里德太太發生沖突,并占了上風之后,我并不太在乎保姆一時的火氣,倒是希望分享她那充滿活力、輕松愉快的心情。我只是用胳膊抱住了她,說:“得啦,貝茜別罵我了。”

這個動作比我往常所縱情的任何舉動都要直率大膽,不知怎地,倒使貝茜高興了。

“你是個怪孩子,簡小姐,”她說,低頭看著我:“一個喜歡獨來獨往的小東西。你要去上學了,我想是不是?”

我點了點頭。

“離開可憐的貝茜你不難過嗎?”

“貝茜在乎我什么呢?她老是罵我。”

“誰叫你是那么個古怪、膽小、害羞的小東西,你應該膽大一點。”

“什么!好多挨幾頓打?”

“瞎說!不過你常受欺侮,那倒是事實。上星期我母親來看我的時候說,她希望自己哪一個小家伙也不要像你一樣。好吧,進去吧,我有個好消息告訴你。”

“我想你沒有,貝茜。”

“孩子!你這是什么意思?你盯著我的那雙眼睛多么憂郁!瞧!太太、小姐和約翰少爺今天下午都出去喝茶了,你可以跟我一起喝茶。我會叫廚師給你烤一個小餅,隨后你要幫我檢查一下你的抽屜,因為我馬上就要為你整理箱子了。太太想讓你一兩天內離開蓋茨黑德府,你可以揀你喜歡的玩具帶走。”

“貝茜,你得答應我在走之前不再罵我了。”

“好吧,我答應你,不過別忘了做個好孩子,而且也別怕我。要是我偶然說話尖刻了些,你別嚇一大跳,因為那很使人惱火。”

“我想我再也不怕你了,貝茜,因為我已經習慣了,很快我又有另外一些人要怕了。”

“如果你怕他們,他們會不喜歡你的。”

“像你一樣嗎,貝茜?”

“我并不是不喜歡你,小姐,我相信,我比其他人都要喜歡你。”

“你沒有表現出來。”

“你這狡猾的小東西:你說話的口氣不一樣了,怎么會變得那么大膽和魯莽呢?”

“呵,我不久就要離開你了,再說——”我正想談談我與里德太太之間發生的事,但轉念一想,還是不說為好。

“那么你是樂意離開我了?”

“沒有那回事,貝茜,說真的,現在我心里有些難過。”

“‘現在’,‘有些’,我的小姐說得多冷靜!我想要是我現在要求吻你一下,你是不會答應的,你會說,還是不要吧。”

“我來吻你,而且我很樂意,把你的頭低下來。”貝茜彎下了腰,我們相互擁抱著,我跟著她走進舒適的屋子。下午在安靜、和諧中過去了。晚上,貝茜給我講了一些最為感人至深的故事,還給我唱了幾支最甜美的歌,即便是對我這樣的人來說,生活中也還是有幾縷陽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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