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7章

醒過來后,我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場可怕的惡夢,眼前出現了一片恐怖的紅光,中間還交叉著一道道又粗又黑的光線。我還聽到了沉悶的說話聲,仿佛被一陣風聲或水聲蓋住了似的。激動不安以及壓倒一切的恐懼感,使我神智模糊了。很快,我便意識到有人在擺弄我,把我扶起來,讓我靠著他坐著。我覺得以前從來沒有被人這么輕柔地抱起過,我把頭倚在一個枕頭上或是一條胳膊上,感到很舒服。

五分鐘后,心頭的疑云消散了。我完全明白我在自己的床上,那紅光是保育室的爐火。現在已是晚上,桌子上點著蠟燭。貝茜端著臉盆站在床腳邊,一位先生坐在我枕邊的椅子上,俯身看著我。

我知道房間里有一個生人,一個不屬于蓋茨黑德府、也和里德太太沒有任何關系的人。這時,我感到了一種無法用語言表達的寬慰,一種確信能夠得到安全和保護的欣慰之情。我的目光離開貝茜(盡管她在身邊遠沒有艾博特那么討厭),仔細打量著這位先生的臉。我認識他,他是芳埃德先生,是個藥劑師,有時里德太太會請他來給傭人們看病,但她自己和孩子們不舒服時,請的是位內科醫生。

“看,我是誰?”他問。

我說出了他的名字,同時把手伸給他,他握住我的手、笑著說:“慢慢就會好起來的。”隨后他扶我躺下,并吩咐貝茜千萬小心,在夜里別讓我受到驚嚇。他又叮囑了一番,說過明天再來后,就離開了。我非常難過,有他坐在我枕邊的椅子上,我感到既安全又親近,而他一走,門一關上,整個房間便暗了下來,我的心再次沉下去,一種說不出的悲傷壓著我。

“你覺得該睡了嗎,小姐?”貝茜問,口氣很溫柔。

我幾乎不敢回答她,害怕說出的話會太粗魯。“我試試。”

“你想喝什么,或者能吃點什么嗎?”

“不用了,謝謝,貝茜。”

“那我去睡了,已經過了十二點啦,不過要是夜里需要什么,你盡管叫我。”

多么彬彬有禮啊!于是我大著膽子問了個問題。

“貝茜,我怎么了?病了嗎?”

“是的,我想你是在紅房子里哭出病來的,不過很快就會好的。”

貝茜走進了附近傭人的臥室。我聽見她說:“薩拉,過來跟我一塊在保育室睡吧,今天晚上,就是要了我的命,我也不敢和那個可憐的孩子單獨過夜了。她說不定會死的。真奇怪她竟會昏過去。我覺得她好像看見了什么東西。里德太太也太狠心了。”

薩拉跟著她回來了,兩人都上床后,小聲講了半個小時的話才睡著。我只聽到了片言只語,但可以清楚地推斷出她們討論的主題。

“有個東西從她身邊經過,穿著一身白衣,轉眼就不見了”——“一條大黑狗跟在后面”——“在房門上砰砰砰”敲了三下——“墓地里的一道白光正好掠過他的墳墓”等等。

后來,兩人都睡著了,爐火和燭光也都熄滅了。驚恐中,我挨過了漫漫長夜,因為害怕,我的耳朵、眼睛和頭腦都緊張起來,這種恐懼是只有兒童才能感受到的。

紅房子事件并沒有給我身體留下嚴重或慢性的后遺癥,它不過使我的神經受了驚嚇,對此我至今記憶猶新。是的,里德太太,你讓我領受了可怕的精神創傷,但我應該原諒你,你并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你是在割斷我的心弦,而自以為是在根除我的惡習。

第二天中午,我起來穿好衣服,裹了塊浴巾,坐在保育室壁爐旁邊。我身體虛弱,快要垮掉了。但最大的痛楚卻是心底無法言說的痛苦,這讓我默默流淚。剛從臉頰上抹去一滴帶咸味的淚水,另一滴又滾落下來。不過,我想自己應該高興,因為里德一家人都不在,他們都坐車跟媽媽一塊外出了。艾博特也在另一間屋里做針線活。而貝茜呢,來回忙碌著,一面把玩具收拾起來,將抽屜整理好,一面時不時地同我說兩句少有的貼心話。對我來說,過慣了那種成天挨罵、辛辛苦苦吃力不討好的日子后,這種狀態就好比是平靜的樂園了。然而,我的神經已被折磨得痛苦不堪,終于連平靜也撫慰不了我,歡樂也難以使我興奮了。

貝茜下樓去了一趟廚房,端上來一個小烘餅,放在一個圖案鮮艷的瓷盤里,圖案上畫的是一只極樂鳥,偎依在一圈旋花和玫瑰花苞上。這幅畫曾激起了我熱切的羨慕之情。我常常懇求讓我端一端這只盤子,好仔細看個究竟,但總是被認為不配享受這樣的特權。此刻,這只珍貴的器皿就放在我膝蓋上,我還受到熱誠邀請,品嘗器皿里一小圈精美的糕點。徒有虛名的垂愛啊!跟其他久拖不予而又始終期待著的寵愛一樣,來得太晚了!我不想吃這烘餅,而且那鳥的羽毛和花卉的色澤也奇怪地黯然無光了。我把盤子和烘餅挪開。貝茜問我是否想要一本書。“書”這個字產生了瞬間的刺激,我懇求她去圖書室拿來一本《格列佛游記》。我曾興致勃勃地反復細讀過這本書,認為書中敘述的都實有其事,因而覺得比童話中寫得有趣。至于那些小精靈們,在我徒勞地從毛地黃葉子和花冠之間,在蘑菇底下和爬滿老墻角落的長春藤下遍尋無著之后,終于承認另外這一悲哀的事實:他們都己離開英國到某個原始的鄉間去了,在那里,樹林更密更野,人口更少。而我深信,小人國和大人國都是地球表面實實在在的一部分。我毫不懷疑有朝一日我會去遠航,親眼看看那些小塊的田野、小房子、小樹林;看看那里的小人、小牛、小羊和小鳥們;親眼看一下另一個王國里如森林般高聳的玉米地、巨型猛犬、碩大的貓以及高塔一般的男男女女。然而,此刻當我手里捧著這本珍愛的書,一頁頁翻過去,從精妙的插圖中尋找以前我曾發現的魅力時,我找到的只是怪異和凄涼。巨人成了憔悴的妖怪,矮子淪為惡毒恐怖的小鬼,而格列佛則已是陷身于險境的最最孤獨的流浪者了。我不敢再往下看了,于是合上書,把它放在桌上一口未嘗的小烘餅旁。

這時,貝茜已經打掃完了房間,她洗完手,拉開一個小抽屜,里面裝滿了五光十色的絲綢碎片。她一邊開始為喬治亞娜的玩偶縫制一頂新帽子,一邊唱起了歌,歌詞是這樣的:

在很久以前的日子里,

我們像吉普賽人一樣流浪。

以前我經常聽這首歌,心里總是很高興,因為貝茜有一副非常甜美的嗓子,至少我認為如此。而此刻,雖然她甜蜜的嗓子依舊,但歌里卻透露出一種說不出的悲傷。有時,她專心干活兒,把迭句唱得很低,拖得很長。一句“很久以前”唱出來,如同挽歌中最哀傷的調子。她接著又唱起了一首民歌,這回可真是悲傷至極了。

我的雙腳很痛,我的雙腿很累,

前面的路還很長,山也是荒的。

沒有月光,一片凄涼,

暮色灑在可憐孤兒的旅途上。

為何他們要把我送往如此荒涼的一個地方,

那里有連綿的荒野,成堆的巖石。

男人的心真是狠毒,只有善良的天使,

才會注視可憐孤兒的足跡。

從遠處吹來柔和的夜風,

天上沒有云,明亮的星星閃爍著溫煦的光。

仁慈的上帝啊,愿你保佑眾生,

把安慰和希望賜給可憐的孤兒。

哪怕我在斷橋上通過時,墜入水中,

或是錯誤的光的指引下,誤入泥淖。

天父啊,你帶著祝福與許諾,

把可憐的孤兒摟入懷抱。

哪怕被剝奪了住所,失去了親人,

我的心中仍然留有一個堅強的信念。

天堂,永遠是歸宿和安息之所,

上帝是可憐孤兒的朋友。

“來吧,簡小姐,別哭了,”貝茜唱完了說。其實,她無異于對火說“你別燃燒!”不過,她怎會知道我正在被極度的痛苦折磨呢?早上勞埃德先生又來了。

“怎么,已經起來了!”他一進保育室就說,“嗨,保姆、她怎么樣了?”

貝茜回答說我恢復得很好。

“那她應該更高興些才對。過來、簡小姐,你的名字叫簡,是不是?”

“是的,先生,叫簡·愛。”

“瞧,你一直在哭,簡·愛小姐,你能告訴我為什么嗎?哪兒疼嗎?”

“不疼,先生。”

“啊,我敢說是因為不能跟小姐們一起坐馬車出去才哭的,”貝茜插嘴說。

“當然不是!她那么大了,不會為這點小事發脾氣的。”

我也是這么想的。不過她冤枉了我,傷了我的自尊,所以我當即回答,“我長得這么大還從來沒為這種事哭過,而且我又討厭乘馬車出去。我是因為心里難受才哭的。”

“嘿,去去,小姐!”貝茜說。

好心的藥劑師看上去有點困惑。我站在他面前,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他眼睛是小的,灰的,并不明亮,但現在想來也許應當說是非常銳利的。他有一張嚴厲而善良的臉,從容容地打量了我一番后說,他說:“昨天你怎么得病的呢?”

“她跌了一跤。”貝茜又插嘴說。

“跌跤!又耍孩子脾氣了!這樣的年紀還不會走路?她至少有八九歲了吧。”

“我是被人打倒的,”我脫口而出。由于自尊心再次受到傷害,引起了一陣痛楚,我魯莽地辯解道。“但那并不是我生病的原因”我趁勞埃德先生取了一撮鼻煙吸起來時說。

他把煙盒放入背心口袋。這時,鈴聲大作,傭人們該去吃飯了。他明白是怎么回事。“那是叫你的,保姆,”他說,“你可以下去啦,我來開導開導簡小姐,等著你回來。”

貝茜本想留下來,但又不得不走,準時吃飯是蓋茨黑德府鐵定的規矩。

“既然你不是因為跌跤才生病的,那么是因為什么呢?”貝茜一走,勞埃德先生便追問道。

“他們把我關在一間屋子里,直到天黑,那房子里有鬼。”

我看到勞埃德先生微微一笑,同時又皺起眉頭來,“鬼?瞧,你還是個孩子!你怕鬼嗎?”

“里德先生的鬼魂我是怕的,他就死在那間屋子里,還在那里停過欞。無論貝茜,還是別人,如果有可能的話,是不在晚上進那間屋子的。多狠心呀,把我一個人關在里面,連支蠟燭也沒有。心腸那么狠,我想我永遠也忘不了。”

“瞎說!就因為這個使你心里難受,現在大白天你還怕嗎?”

“現在不怕,不過馬上又要到夜里了。另外,我不愉快,很不愉快,為的是其他事情。”

“其他什么事?能說些給我聽聽嗎?”

我多么希望能夠原原本本地回答這個問題!可是要做出回答又是多么困難:孩子們能夠感覺,但無法分析自己的情感,即使能分析出一些片段,可分析的過程也無法用言語表達出來。但是我又擔心失去這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釋放自己悲傷的機會。所以局促不安地停了一會兒之后,便想出了一個雖不詳盡卻相當真實的回答。

“一方面是因為我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姐妹的緣故。”

“可是你有一位好心的舅母,還有表兄妹們。”

我又停了停,隨后便結結巴巴地說:

“可是約翰·里德把我打倒了,而舅媽又把我關在紅房子里。”

勞埃德先生再次掏出了鼻煙盒。

“你不覺得蓋茨黑德府是座漂亮的房子嗎?”他問,“讓你住在這么好的一個地方,你難道不應心存感激嗎?”

“這又不是我的房子,先生。艾博特說我還不如這里的傭人呢。”

“去!你總不至于傻得想離開這個好地方吧。”

“要是我有地方去,我是樂意走的。可是不等到長大成人我休想擺脫蓋茨黑德。”

“也許可以——誰知道?除了里德太太,你還有別的親戚嗎?”

“我想沒有了,先生。”

“你父親那頭也沒有了嗎?”

“我不知道,我問過舅媽一回,她說可能有些姓愛的窮親戚,地位很低,她對他們的情況一無所知。”

“要是有這樣的親戚,你愿意去嗎?”

我陷入了沉思,在大人們看來貧困顯得冷酷無情,孩子則尤其如此,他們對勤勞刻苦、令人欽敬的貧困不甚了解。在他們心目中,這個字眼始終與破爛的衣服、匱乏的食物、沒有火爐的壁爐、粗魯的舉止和低賤的惡習聯系在一起。對我來說,貧困就是墮落的別名。

“不,我不愿與窮人為伍,”我說。

“即使他們待你很好也不愿意?”

我搖了搖頭,我看不出窮人怎么會有對人仁慈的條件,更不說我還得學他們的言談舉止,同他們一樣沒有文化,長大了像有時見到的那種貧苦女人一樣,坐在蓋茨黑德府茅屋門口,奶孩子或者搓洗衣服。不,我可沒有那樣英雄氣概,以降低身份來換取自由。

“但是你的親戚真的那么窮嗎?他們都是靠干活過日子的嗎?”

“我不知道。里德舅媽說,要是我有親戚,也肯定是一群要飯的,我可不想去要飯。”

“你想上學嗎?”

我再次沉思起來。我幾乎不知道學校是什么樣子。貝茜有時候會說起來,那個地方,年輕女子帶足枷坐著,戴著脊骨矯正板,還非得要十分文雅和規矩才行。約翰·里德對學校恨之入骨,還大肆辱罵老師。不過他的感受不足為憑。如果貝茜關于校紀的說法(她來蓋茨黑德之前,從她主人家一些年輕小姐那兒聽來的)有些駭人聽聞,那么她細說的關于那些小姐所學得的才藝,我想也同樣令人神往。她吹噓她們制作的風景畫和花卉畫;談起了她們能唱的歌,能演奏的曲子,能編織的錢包,能翻譯的法文書,一直聽得我為之心動,躍躍欲試。更何況上學也是一種徹底的改變,意味著一次遠行,意味著同蓋茨黑德完全決裂,意味著踏上新的生活旅程。

“我真的想去上學。”再三考慮之后,我說。

“唉,唉,誰知道會發生什么呢?”勞埃德先生站起身來說。“這孩子應當換換空氣,換換地方,”他自言自語地補充說,“神經不很好。”

這時,貝茜回來了,同時砂石路上響起了粼粼的馬車聲。

“是里德太太嗎,保姆?”勞埃德先生問。“走之前我得跟她談一談。”

貝茜在前面引路,把他請進了早餐室。從以后發生的情況來看,藥劑師在與里德太太的會見中,大膽建議送我進學校。無疑,這個建議被欣然采納了。一天夜里,艾博特和貝茜坐在保育室里,做著針線活兒,談起了這件事。那時,我已經上床,她們以為我睡著了,只聽艾博特說:“我敢說,太太肯定巴不得想擺脫這樣一個既討厭、品質又差的孩子,她那樣子就好像眼睛老盯著每個人,暗地里在搞什么陰謀似的。”我想艾博特準相信我是幼年的蓋伊·福克斯[18]式人物了。

就是這一回,我從艾博特與貝茜的交談中第一次獲悉,我父親生前是個窮牧師,母親違背了朋友們的意愿嫁給了他,他們認為這樁婚事有失她的身份。我的外祖父里德,因為我母親不聽話而勃然大怒,一氣之下同她斷絕了關系,連一個先令也沒給她留下。他們結婚才一年,父親就在一個大工業城鎮的窮人中間傳教時染上了斑疹傷寒,這個地區屬于副牧師供職地區,當時正流行著斑疹傷寒。母親也被父親傳染了,結果他們雙雙故去,前后相距不到一個月。

聽完這番話,貝茜嘆了口氣說:“可憐的簡小姐也是值得同情的,艾博特。”

“是啊,”艾博特回答,“如果她是個漂亮可愛的小女孩,人家或許還會可憐她的孤苦伶仃,可是像她那樣的小東西,實在不討人喜歡。”

“確實不大討人喜歡,”貝茜附和道,“至少在同樣處境下,喬治亞娜這樣的美人兒會更惹人喜愛。”

“是呀,我就是喜歡喬治亞娜小姐!”艾博特狂熱地喊道,“真是個小寶貝——長長的卷發,藍藍的眼睛,還有那么可愛的膚色,簡直像畫的一樣!貝茜,晚餐我想吃威爾士干酪。”

“我也一樣——最好能加點烤洋蔥。來吧,我們下樓去。”她們走了。

主站蜘蛛池模板: 师宗县| 德清县| 博客| 栖霞市| 蓬溪县| 广安市| 陆丰市| 廉江市| 桐梓县| 宜州市| 昭平县| 文成县| 沙雅县| 岳阳县| 南和县| 兴化市| 临西县| 客服| 遂川县| 台湾省| 绥江县| 会昌县| 安国市| 沂水县| 馆陶县| 汨罗市| 香港 | 高邑县| 静乐县| 彭阳县| 凤凰县| 乳源| 厦门市| 广南县| 福清市| 东兴市| 正镶白旗| 德昌县| 娱乐| 读书| 景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