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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一路反抗,對我來說,這還是頭一回,這樣更加深了貝茜和艾博特小姐對我的厭惡。我確實有點兒難以自制,或者像法國人說的那樣,失控了。我知道,一時的反抗會招致奇怪的懲罰。于是,像其他造反的奴隸一樣,我決定抗爭到底。

“抓住她的胳膊,艾博特小姐,她像一只發了瘋的貓。”

“真丟人!真丟人!”這位女主人的侍女叫道,“多丑惡的行為,愛小姐,居然打起小少爺來了,他是你恩人的兒子:你的小主人!”

“主人!他怎么會是我的主人,難道我是仆人嗎?”

“不,你連仆人都不如。你不干活兒,白吃飯。喂,坐下來,好好想想你干的好事?!?

這時候,她們已把我拖進了里德太太所指的房間,按在一條凳子上,我正要像彈簧一樣跳起來,立刻被兩雙手抓住了。

“要是你不老老實實坐著,我們就得把你捆上了,”貝茜說,“艾博特小姐,把你的襪帶給我,她會一下子把我的那副弄斷的?!?

艾博特小姐轉身從她一條粗壯的腿上,解下那條必不可少的帶子。捆綁前的準備工作和接下來即將承受的侮辱,稍稍緩解了我的激動情緒。

“別解啦,”我叫道,“我不動就是了?!?

作為保證,我讓雙手緊挨著凳子。

“記住別動,”貝茜說,確定我真得已經安靜下去,便松了手。隨后她和艾博特小姐雙臂抱胸,站在一旁,陰沉著臉,滿腹狐疑地瞪著我,好像并不相信我是個正常人一樣。

“她以前從來沒有這樣過,”最后,貝茜轉回身對那位阿比蓋爾[17]說。

“不過她生性如此,”對方回答,“我經常跟太太說起我對這孩子的看法,太太也同意。這小東西真狡猾,從未見過像她這么大的小姑娘,有那么多鬼心眼的?!?

貝茜沒有搭腔,但不一會兒,便對我說:

“小姐,你本該明白,你受了里德太太的恩惠,是她養著你的。要是她把你趕走,你就得進濟貧院了?!?

對于這番話,我無話可說,它們聽起來并不新鮮。我生活的最初記憶中就包含著類似的暗示,這些責備我靠別人過活的話,已經成了意義含糊的陳詞濫調,叫人痛苦,讓人難受,但又不太好懂。

艾博特小姐答話了:“你不應該想著太太好心把你同里德小姐和少爺一塊撫養大,就以為自己與他們平等了。他們將來會有很多很多錢,而你卻連一分錢都不會有。你得學著謙恭些,盡量順著他們,這才是你的本分?!?

“我們說的話都是為你好,”貝茜補充道,口氣倒并不嚴厲,“你應該學會做事,變得乖一點,或許就能在這里繼續住下去,要是你動不動就發怒,粗暴無禮,我敢肯定,太太會把你趕走的。”

“另外,”艾博特小姐說,“上帝會懲罰她的,也許會在她發脾氣的時候,處死她的,死后她能去哪兒呢,來,貝茜,咱們走吧,別管她了。反正我是無論如何也說服不了她啦。愛小姐,你一個人待著的時候,祈禱吧。要是你不懺悔,說不定有個壞家伙會從煙囪里進來,把你帶走?!?

她們走了,關了門,隨手上了鎖。

紅房子是間空屋,很少有人在里面過夜?;蛟S可以說,從來沒有。只有在蓋茨黑德府上偶爾涌進一大群客人時,才會占用所有的房間。不過就府上來說,它是最寬敞、最堂皇的房間之一。一張紅木床放在房子正中間,粗大的床柱上,罩著深紅色的錦緞帳幔,就像是一座帳篷。兩扇大窗戶,窗簾總是緊閉著,半掩在由相似的紡織物制成的流蘇之中。地毯是紅色的,床腳邊的桌子上鋪著猩紅色的臺布,墻呈柔和的黃褐色,略帶粉紅。衣櫥、梳妝臺和椅子都是用烏黑發亮的紅木做的。床上高高地疊著褥墊和枕頭,上面鋪著雪白的馬賽布床罩,在周圍深色調陳設的映襯下,白得眩目。同樣顯眼的是床頭邊一把鋪著坐墊的大安樂椅,也是白色的,前面還放著一只腳凳,在我看來,它就像一個蒼白的寶座。

因為房子里很少生火,所以很冷;因為它遠離保育室和廚房,所以顯得很靜;又因為幾乎沒人進去,所以顯得莊嚴肅穆。只有女傭每周六到這里來一趟,把一周內悄悄落在鏡子上和家具上的灰塵擦掉。還有里德太太本人,隔好久才來一次,查看衣櫥里某個秘密抽屜里的東西。這里存放著各種各樣的羊皮紙文件,她的首飾盒,以及她已故丈夫的肖像。上面最后提到的幾句話,給紅房子帶來了一種神秘感,一種魔力,雖然它富麗堂皇,卻顯得格外凄清。

里德先生已經過世九年了,他在這間房子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氣,他的遺體曾高貴地躺在這里,他的棺材被殯葬工人從這里抬走。從此之后,這里一直彌漫著一種陰森森的祭奠氛圍,所以很少有人進來。

貝茜和刻薄的艾博特小姐讓我一動不動坐著的,是一條放在大理石壁爐附近的軟墊矮凳。在我的面前,是那張高高的床,在我的右手邊,是那個黑漆漆的衣櫥,櫥上柔和、斑駁的反光,讓鑲板的光澤搖曳變幻。我左面是關得嚴嚴實實的窗子,兩扇窗子中間有一面大鏡子,映照出床和房間的空曠和肅穆。我不確定她們是否真得把門鎖上了,等我敢于走動時,便走過去看個究竟。哎呀!是的,比牢房鎖得還緊!返回原地時,我必須經過大鏡子跟前。我的目光被吸引住了,禁不住探究起鏡中的世界來。與現實世界相比,虛幻映像中一切顯得更陰冷、更黑暗。那個陌生的小孩盯著我,慘白的臉上和胳膊上都蒙上了斑駁的陰影,在一切都凝滯時,唯有那雙明亮的驚恐的眼睛在閃動,看上去真像是一個幽靈。我覺得她像那種半仙半人的小精靈,正如貝茜在夜晚的故事中所描繪的那樣,從沼澤地帶山蕨叢生的荒谷中冒出來,出現在晚歸的旅行者面前。我回到了矮凳上。

這時候,我相信起迷信來了,但還沒有到任其擺布的程度,我的血還是熱的,反叛奴隸的那種痛苦的激情依然激勵著我。往事如潮水般涌進我的腦海,我還不打算對陰暗的現實屈服。

約翰·里德的蠻橫霸道、他姐妹的高傲冷漠、他母親的厭惡、仆人們的偏見,像一口混沌的水井中黑色的沉積物,統統浮現在我煩惱不安的心頭。為什么我總是受苦,總是遭人白眼,總是讓人告狀,永遠受到責備呢?為什么我永遠不能討人喜歡?為什么我竭力贏取別人的歡心,可結果卻依然無濟于事呢?伊麗莎自私任性,卻受到尊敬;喬治亞娜被寵壞了,心腸狠毒,而且強詞奪理目空一切,偏偏得到所有人的縱容。她的美貌,她紅潤的臉頰,金色的卷發,使得她人見人愛,一俊便可遮百丑。至于約翰,沒有人同他頂撞,更不用說教訓他了,雖然他什么壞事都干:扭斷鴿子的脖子,殺死小孔雀,放狗去咬羊,采摘溫室中的葡萄,掐斷暖房里上等花木的嫩芽。有時還叫他母親“老女人”,有時還會因為她黝黑的皮膚像他自己而破口大罵。他蠻橫地與母親作對,經常撕毀她的絲綢衣服,而他卻依然是“她的小心肝”。而我卻不敢犯任何錯誤,做什么事都得全力以赴,別人還是罵我討厭鬼,淘氣包,罵我整天陰沉著臉,一副賊溜溜的樣子,從早上罵到下午,從下午罵到晚上。

我因為挨了打、跌了跤,頭依然很疼,還流著血。約翰肆無忌憚地打我,卻不受責備,而我不過為了免遭進一步無理毆打,反抗了一下,便成了眾矢之的。

“不公呵,不公!”我的理智呼喊著。在痛苦的刺激下我的理智變得早熟,化作了一種短暫的力量。決心也同樣鼓動起來,激發我去采取某種奇怪的手段,來擺脫難以忍受的壓迫,譬如逃跑,要是不能奏效,我就不吃不喝,直到餓死。

那個陰沉的下午,我的靈魂是多么惶恐不安!我的整個腦子一片混亂,我的整顆心一直在反抗:然而那內心深處的斗爭又顯得多么茫然,多么無知??!我無法回答心中那永無休止的問題——為什么我要如此受苦。此刻,在相隔——我不說多少年以后,我看清楚了。

我在蓋茨黑德府上顯得格格不入。在那里沒人跟我一樣。跟里德太太、她的孩子、她看中的家仆處得都不融洽。他們不愛我,說實在的,我也不愛他們。他們無需熱情對待一個與自已合不來的家伙,一個在個性、地位和嗜好上都同他們涇渭分明的異己;一個既不能為他們效勞,也不能為他們增添歡樂的沒用的東西;一個對自己的境地心存不滿而又蔑視他們想法的討厭家伙。我明白,如果我是一個聰明開朗、漂亮頑皮、不好侍候的孩子,即使同樣是寄人籬下,同樣是無親無故,里德太太也會對我的處境更加寬容忍讓;她的孩子們也會對我親切熱情些;傭人們也不會一再把我當作保育室的替罪羊了。

紅房子里的光線慢慢消退了,現在已是四點多了,暗沉沉的下午正轉為凄涼的黃昏。我聽見雨不斷打著樓梯的窗戶,風在門廳后面的樹叢中怒吼。我漸漸凍得像一塊石頭,我的勇氣也沉了下去。平日里的那種屈辱,那種自我懷疑、孤獨沮喪的情緒,澆滅了我正在消退的怒火,誰都說我壞,也許我確實如此吧。我不是總想著餓死自己嗎?這當然是一種罪過。我該不該死呢?蓋茨黑德教堂圣壇底下的墓穴是個令人向往的歸宿嗎?聽說里德先生就長眠在這樣的墓穴里。這個念頭重又勾起了我對他的回憶,而越往下細想,就越害怕起來。我已經不記得他了,只知道他是我舅父——我母親的哥哥——他收養了我這個襁褓中的孤兒,在彌留之際,他要里德太太答應,把我當作她的親生孩子來撫養。里德太太也許認為自己是信守諾言的。而我想就她本性而論,也確是履行了當初的諾言。可是她怎么能真心喜歡一個同她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外人、一個在丈夫死后同她已了卻一切干系的人呢?她發現自己受這勉為其難的保證的約束,充當一個自己不喜愛的陌生孩子的母親,眼睜睜看著一位不相投合的外人永遠硬擠在自己的家人中間。對她來說,這是件最煩人的事了。

一個古怪的念頭出現在我的腦子里。我不懷疑——也從來沒有懷疑過——里德先生要是在世,一定會對我好的。此刻,我坐在凳子上,看著白白的床和影影綽綽的墻,不時用經不住誘惑的目光,瞟一眼泛著微光的鏡子,不由得想起了關于死人的種種傳聞。據說由于人們違背了他們的遺愿,他們會在墳墓里備受折磨,于是便重訪人間,嚴懲發假誓的人,并為受苦的人報仇。我想,里德先生的幽靈為外甥女的冤屈所動,會走出墳墓,不管是教堂的墓穴,還是死者的未知世界,來到這間房子,出現在我的面前。我擦去淚水,忍住啜泣,擔心太過悲傷會驚動某個不可知的聲音來安慰我,或者在黑暗中招來某些帶光環的面孔,露出奇怪憐憫的神色,俯身看著我。這念頭聽上去很令人欣慰,不過要是真做起來,想必會非??植馈N遗Σ蝗ハ胨屪约鹤兊脠詮娦?,我甩開遮住眼睛的頭發,抬起頭,仗著膽子環顧了一下昏暗的房間。就在這時,墻上閃過一道亮光。我問自己,會不會是一縷月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照了進來?不,月光是靜止的,這道光卻是流動的。定睛一看,光線滑到了天花板上,在我頭頂上抖動起來?,F在我會很輕易地想到,那很可能是有人提著燈籠穿過草地時射進來的光。但那時候,我的腦子盡朝恐怖的方向想,我的神經也由于激動而變得緊張起來,我認為那道飛快掠過的光,是某個幽靈從另一個世界到來的先兆。我的心怦怦亂跳,頭腦開始發脹,耳朵里嗡嗡直響,以為那是翅膀的扇動聲,好像有個東西正在逼近我。我感到壓抑,感到窒息,我的忍耐力崩潰了,忍不住發瘋似地沖向大門,拼命搖著門鎖。外面的走廊上響起了飛跑而來的腳步聲,鑰匙轉動了,貝茜和艾博特走了進來。

“愛小姐,你病了嗎?”貝茜問。

“多可怕的叫嚷聲!我的身體都被它給穿透了!”艾博特大聲喊道。

“放我出去,我要到保育室去!”我叫道。

“為什么呢?有人傷害你了嗎?你看到了什么嗎?”貝茜又問。

“?。∥铱吹搅艘坏拦?,想必是鬼來了。”這時,我抓住了貝茜的手,而她并沒有抽回去。

“她是故意大嚷大叫的,”艾博特厭煩地說,“她叫得多兇?。∫钦娴锰?,倒還可以原諒,可她只不過想把我們騙到這里來,我知道她的鬼把戲?!?

“到底出了什么事?”一個專橫的聲音問道。隨后,里德太太從走廊里走過來,帽子被風吹得大大的,睡袍窸窸窣窣響個不停。“艾博特,貝茜,我想我吩咐過,讓簡·愛呆在紅房子里,由我來親自過問。”

“簡小姐喊得那么大聲,夫人,”貝茜懇求著。

“放開她,”這是唯一的回答。“松開貝茜的手,孩子。你盡可放心,靠這些辦法,是出不去的,我討厭?;ㄕ?,尤其是小孩子,我有必要告訴你,鬼把戲是不管用的?,F在我要你在這里多呆一個小時,而且只有在你服服貼貼,一動不動的情況下,才會放你出來?!?

“啊,舅媽,可憐可憐我吧:饒恕我吧!我實在受不了啦,用別的辦法懲罰我吧!我會死的,要是——”

“住嘴!這些鬧劇真讓人討厭?!彼裏o疑就是這么想的。在她看來,我是個早熟的演員,她真的認為我是一個本性惡毒、生性下賤、陰險狡詐的貨色。

貝茜和艾博特退了出去。里德太太對我發瘋似的痛苦和哀嚎很不耐煩,她猛地把我向后一推,鎖上了門。我聽見她的睡袍聲消失了。她走后不久,我猜想自己一陣痙攣,昏了過去,結束了這場吵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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