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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子嗣

李嗣源一生大部分時間,都在與李存勖(885—926)的合作和沖突中度過,后者是李克用的親生兒子,也是他的義弟。李嗣源很早就得到李克用的關注,那時他經常陪伴克用南征北戰,并證明自己在軍中的價值,他還在一些嚴峻的危機中拯救過其他義兄弟,他們都是義兒軍的成員。(67)克用跟嗣源都喜歡一些休閑運動,他們經常一起打獵。但三十歲以后,克用的親生兒子陸續出生,他們大多是曹氏所生的,故他的感情開始集中到他的長子身上。有很多故事能夠證明,這位父親很溺愛他的長子,也經常在別人面前吹噓他。他甚至把十一歲的存勖派到長安,覲見唐朝皇帝,后者對他奇特的外表驚嘆不已。(68)驕傲的克用以后還會尋找機會,向世人展示自己優秀的兒子。盡管在隨后幾年里,其他兒子陸續出生,但長子作為法定繼承人,馬上就受到了父親的關注,父親可以說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69)很有可能,克用對存勖越來越多的關愛引起了他很多義子的不滿,但嗣源并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在這個問題上喋喋不休,他工作更加努力,作戰更加勇猛,以此贏得義父對他的認同。

由于已經被克用正式收為義子,故在成婚之前,嗣源的少年時光大部分在晉陽的家里度過。婚后,他有了自己的家庭、妻子和孩子,在公務之余,他也經常回家與他們團聚。三十歲以后,嗣源肯定經常與存勖有聯系,后者當時只有十幾歲,正值青春年少,兩人常常一起參與沙陀人的一些傳統消遣活動,如掰手腕和打獵。但他們之間的關系可能并不十分親密,畢竟他們的年齡相差十七歲。這是晉地最繁盛的時期,而此時克用又組建了一支特殊的隊伍,其成員大多是身壯力健的戰士,那就是著名的“義兒軍”。上百名能征慣戰的男兒被克用收為義子,組成一支多民族作戰部隊,這支部隊常常由克用親自指揮,或由其他少數沙陀貴族中備受尊重的人物帶領。(70)這些人當中有些來自沙陀和漢族,而有些則是來自內亞民族,在戰爭中,他們驍勇善戰,是不可多得的寶貴資產,可在和平時期,他們卻對中央統治非常不利,歐陽修在《新五代史》里敏銳地總結道:“其(后唐)所與俱皆一時雄杰虣武之士,往往養以為兒,號‘義兒軍’,至其有天下,多用以成功業,及其亡也亦由焉。”(71)歐陽修也許在這里暗指后唐最后一個皇帝李從珂(72),他是明宗的養子,但卻清算了前任皇帝(即閔帝,明宗之子)的兒子,這不但給了心懷異志的節度使們一個叛亂的借口,還為王朝的顛覆埋下了伏筆。通過招收來自不同民族的義子以達成軍事目標的做法,在五代非常流行,且不限于沙陀政權,歐陽修在《新五代史》的論述中其實也暗示了這一點。

眾所周知,內亞民族的家庭組織更容易接納異族人當義子,這種做法受到歐陽修等傳統歷史學家的大力抨擊,認為這是有乖人倫,但這也正反映出中原漢人的收養方式逐漸與域外家庭接軌。在中國,收養某人作繼承人是一個受到法律限制的過程,它有一套嚴格的標準,并清晰地界定了收養雙方的權利與義務。漢人家庭傳統傾向于排外而非包容,這就是社會上所說的“別”,如“男女之別”、“種族之別”等,換言之,這種獨特的關系實際上是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就算同屬漢族,外來者要進入一個核心家庭也受到嚴格控制,所以一個家庭如果沒有繼承人,他們通常會從同姓者或同族者中選擇一人收繼為子,而兄弟的兒子往往是過繼的理想人選。(73)松散的家庭結構允許大范圍招收非正式的義子,哪怕他們并非同宗同族,9至10世紀的沙陀人就是這樣做的,但顯然,這種做法跟漢人傳統格格不入。可當時,就算是漢人節度使也開始無差別地招收義子。例如,長期統治四川地區的西川節度使,也就是后來前蜀的立國之君王建,就在那里招收了幾百個義子。他比明宗大二十幾歲,跟李克用算是同輩。在這種背景下,手足相殘的事情經常發生是可以理解的:內亞流行兄終弟及的繼承方式,而中原漢人地區則主張父子相承,兩種文化碰撞,矛盾肯定會越來越大,因為兄弟們希望在決策中有更大的影響力,但這種期待是不被中國傳統允許的。(74)因此,后唐的四次傳承,有三次是不符合中國標準的。兄弟間的沖突同樣發生在天祐五年(908)李克用薨逝之后,當時,克用的弟弟李克寧被控密謀推翻侄子存勖,以繼承哥哥晉王的爵位。(75)在南方的兩個小國里,兄弟間的競爭也同樣演變為暴力,一個是閩,一個是南漢,由此可見,源于北方的這種做法,已經傳到了中國的另一端——南方的沿海地區。

李克用的義子們有各種各樣的行為與態度,可能當中最杰出的是李嗣昭(死于天祐十九年,922),他是河東平民,史料說他性格“謹厚”。他對義父異常孝義——在這種價值觀上,沙陀跟漢族是一致的——他喜歡喝酒,但被克用“微戒”之后,就終身戒酒不喝。嗣昭盡管身材“短小”,但卻“膽勇過人”。9世紀80至90年代,他就常常在克用身邊,給其他義兄弟樹立榜樣,而此時,嗣源還在晉陽努力證明自己。嗣昭也曾經權知幽州,在那里他表現同樣出色,證明他的管理能力可以媲美他的軍事能力,當他要離任時,幽州百姓“號哭閉關遮留之”,以致他得乘夜離開。他最終在后唐推翻后梁的前夜,戰死在鎮州之役,這對新一代的義兒軍來說顯然是個巨大的損失,因為沒有人能像他那樣無私地把晉王及其領地的利益放在自己的個人利益之上。(76)遺憾的是,他的“謹厚”并不代表大多數人。

在李克用的一百多個義子中,與高尚的李嗣昭形成鮮明反差的是李存孝(死于乾寧元年,894)。(77)他是河東北部人(代州飛狐),原名安敬思,這個姓氏在中國一般屬于內亞民族。他一開始就在克用軍中扮演重要的角色,幫助克用防守太原東部和南部地區的要害之地,并常常大獲全勝。在一次生死對抗中,一位敵軍將領想勸降存孝,于是跟他說:“沙陀將無穴以自處。”存孝以幽默的回答對敵將的蔑視之語作出尖銳的回應:“我沙陀之求穴者,待爾肉以食軍,可令肥者出斗!”事實上,他這種對敵傲慢的態度,極大鼓舞了手下的官兵,于是沙陀軍隊最終取得了這場戰斗的勝利。(78)但后來,他因與另一位義兄弟李存信有私人恩怨,于是背叛克用,并率軍與之對抗,所謂“一失足成千古恨”,存孝最終也為此付出代價。至此,他成為克用眾多義子在競爭中自甘墮落、走向失敗的象征。(79)

基本上說,存孝與存信的矛盾走向白熱化,是因為他們都擁有超人的天賦。一代之后,嗣源與存勖——他們分別是克用的義子與親生兒子——也為相同的原因發生沖突,這說明到了10世紀20年代中葉,當這個政權從征服轉向統治的時候,這種大規模招收義子的行為,會成為它最嚴重的威脅。一般來說,義兒軍是私人恩怨的溫床,而隨著軍中那些男兒年紀漸長,情況會更趨惡化。問題的核心在于,克用收養的這一百多個義子,分布在不同的年齡階段。幾十年間,他不斷招收義子,相對于他的長子,當初那些年輕人在年齡上更加接近克用。因此,他們既不認為存勖是他們的同輩,也不認同他作為皇帝的權威。嗣源是這個問題的典型:他僅僅比克用小十一歲,卻比存勖大十七歲,那個年輕人的傲慢自大與權力意識,足以讓嗣源如坐針氈。又再過一代人之后,明宗年輕時收養的從珂,比他自己的繼承人從厚幾乎大了三十歲,這又一次導致無恥的政變。在整個后唐的發展過程中,歷史總是不斷重演,這主要是因為一種外來的家庭組織模式被帶到了中國,而這種模式跟本地傳統格格不入。

在后唐王朝的形成時期,也就是從天祐五年(908)克用薨逝,到同光元年(923)王朝建立,存勖與嗣源表面上是兄友弟恭的,但敵對的氣氛已經開始發酵,暗涌早已形成。有些事情本身看起來微不足道,但一方的處理和另一方的反應,都會加重兄弟之間的猜疑。例如,嗣源的軍事才華讓他擁有銳利的目光,能夠識別并提拔軍中的驍勇之士,從而讓他的軍隊變得所向無敵。天祐十年(913)在對燕作戰時,嗣源俘虜了劉守光英勇的裨將元行欽,并立即收他為義子,以鞏固他們之間的關系。存勖很快就知道了行欽的能力,于是安排他到自己的侍衛親軍中服役,并給他賜名李紹榮,以此來霸占這員猛將。(80)存勖是有心從嗣源軍中吸收有軍事才能的人為己所用的,故此事可以看作兩人早期為爭奪猛將而進行的競爭,而他們所爭奪的,正是王朝里最重要的資源。存勖后來又想把嗣源的另一副手高行周要去,為了消除晉王對嗣源的疑慮,高行周于天祐十二年(915)通過密使提醒存勖說:“代州(指李嗣源,其時為代州刺史)養壯士,亦為大王矣。行周事代州,亦猶事大王也。”(81)但這種再三的保證并沒有太大的幫助,存勖開始瘋狂地招收義子,以編織自己的網絡,提防被他視為對手的嗣源。如此激烈地爭奪一名武將,突出了沙陀人對招兵買馬的嚴肅態度,但更重要的是,這也揭示了義子對義父那種應有的忠誠。盡管很多義子都是在晉或者后來后唐的旗號下作戰,但他們當中大部分人——如非全部——還是會首先向身為高級將領的義父盡忠,盡管這僅僅是一種虛擬的血緣關系。

兄弟倆的緊張關系在同光元年(923)秋天再次浮現,那是在后梁滅亡后,唐朝廷款待降將的一場酒宴上。后梁崇元殿被選為設宴之地,宴席中,曾經身居高位的后梁降將可謂如芒在背,每個人都表現得惶恐不安。宴席中,存勖指著那幫降將向最后一場戰役的主要領導者李嗣源祝酒,并用挑釁的目光看著他說:“此皆前日之勁敵,今侍吾飲,乃卿功也。”這番話馬上嚇得在場的降將心膽俱裂,盡管他們曾經都是出色的將領,但此時卻不得不以失敗者的姿態匍匐在勝利者面前,存勖的話讓他們察覺到他對義兄的嫉妒,也感到他對他們并不信任。這群勇猛的武將立即伏倒在地,驚恐不已,一直等到存勖自己化解這種嚴肅的氣氛,并用開玩笑的語氣說:“吾與總管戲爾,卿無畏也。”(82)存勖的輕浮并沒有取得理想中的效果。此外,這件軼事還能說明,兩兄弟的競爭愈趨激烈,他們之間的裂痕也愈見明顯,這種影響不但身及嗣源,還可能延伸到跟嗣源有關系的任何人身上。霍彥威是出席了開封宴會的軍官中的一名,他在后梁降將中資歷甚高,后來成了嗣源的下屬,在對付莊宗的策劃中,他又成了嗣源的盟友。正是這次宴會讓他開始對莊宗產生不滿的。沒多久,兩位義兄弟之間的差異就演變為流言蜚語,當中包括一些預言家所說的話,他們慣于巧言令色,讓在位者自我膨脹,并最終陷他們于危險之地。

天祐十九年(922)前后,李嗣源的一位朋友要測試一下預言家周玄豹——一位善于面相者,他安排嗣源坐在其他人中間,而讓另一個人坐在主位上。玄豹輕易地認出了嗣源,之后他透露這位優秀的將軍日后將“貴不可言”,暗示他將來有可能成為人主。眾所周知,幾個世紀之前,一位相士曾用“貴子”來形容唐太宗,當時他只有四歲,還是個孩子,這引起了他人的懷疑,最終迫使他后來以危及王朝的方式來對付自己的兄弟,當時,唐王朝才建立不到十年。(83)這番吹捧顯然很讓明宗受用,他即位后曾想讓此人出仕當官,在對政局更為敏感的輔臣的勸說之下,才放棄了這個念頭。嗣源有異心的流言很快就傳入宮中,莊宗立即培植親信,隨時窺伺嗣源。他過度的反應讓原已緊張的關系雪上加霜,最終導致雙方在同光四年(926)初徹底決裂。(84)迷信和造謠是五代政治中兩個致命的因素,而后唐的建立者莊宗更是特別容易受到這類惡作劇的影響。他的繼任者明宗,盡管在任職地方時曾經飽受政治謠言的影射和困擾,但對這種毀謗人格的政治手段還是不能免疫:在他統治的過程中,沒有根據的謠言就曾有一次徹底動搖整個朝廷,并在全國上下引起無盡的叛亂。

克用諸子的競爭會延續到下一代,而這次競爭的雙方都是嗣源的家人。他即位后還存活的長子李從榮(85),后來被封為秦王,乃夏氏所生。一位歷史學家寫道,“其為人輕雋而鷹視”,這讓他吸引了很多文學之士來追隨他。盡管他年紀輕輕,但行事已頗具皇家氣象:“每入朝,以數百騎先后,張弓挾矢,馳走道上,見者皆震懾。”(86)他后來成為河南尹,負責京師地區的行政工作。從榮在上朝的時候,享受與宰相“分班而居右”的特權,此外,他還在父親生命中的最后一年,被封為“天下兵馬大元帥”,由此可見,他在宮中深得榮寵。(87)漸漸地,安重誨等資深大臣開始對從榮的傲慢與專橫感到無法忍受,但他們的意見沒有得到皇帝的認同,明宗的弱點正是他的家人。他會放縱和保護他們,這是其他人不能做到的。與此同時,明宗又沒有把兩個已成年的兒子立為太子。對于從榮,他不吝把一切可有的榮譽與頭銜都賜給他,但卻總是沒有立他為自己的繼承人。在這過程中,他沒有給朝中大臣清晰的指示,讓他們知道自己的心意,而最終,他到死都沒有指定繼承人。明宗之所以沒有在立嗣的問題上作出最后的決定,是因為他要保持沙陀人僅余的一點政治傳統,亦即他們在繼位問題上的不確定性。明宗不立長子為太子的另一個原因,有可能是他也像其他人一樣,知道從榮的缺點所在,希望激勵他在個人行為上有所改進。最終,不立太子并沒有讓從榮變好,反而讓他更感受挫,并以對抗的方式走上一條致命的不歸之路。幾百年后,早期的滿洲人也是害怕如果立了太子,會讓繼承人變得傲慢自大,于是創造了一套秘密建儲的制度。(88)他們肯定是參考了后唐的歷史,當中,那位長子把繼承權看作與生俱來的權利,卻沒有動力去改善自己的個人行為。

李從厚是明宗的第三個兒子,也是他駕崩之后唯一存活的成年子嗣,他在個人特征上剛好與從榮相反。《新五代史》對他這樣描寫道:“為人形質豐厚,寡言好禮,明宗以其貌類己,特愛之。”(89)《舊五代史》確定,他的母親是昭懿皇后夏氏。從厚出生在晉陽,顯然跟其他兄弟一樣,接受以儒家經典為基礎的漢文教育,他年紀輕輕就愛讀《春秋》,且能“略通大義”。相反,他的哥哥從榮則鐘情于唯美的詩詞歌賦。從厚出生時明宗已接近四十八歲,老來得子讓他對從厚更加溺愛,可能更甚于對他的長子。當孩子們在十幾歲步入弱冠之年時,明宗就堅持讓他們開始處理朝政,以獲取豐富的政治經驗,故此,他在天成二年(927)就任命從厚當河南尹,接著是天成三年(928)為汴州(治所在今河南開封)節度使,天成四年(929)移鎮河東,長興元年(930)改授鎮州(治所在今河北正定)節度使,長興二年(931)移鎮鄴都(今河北大名)——這些都是國內最重要的戰略轄區。這些職位成功地讓兒子們遠離宮廷,不至于嬌生慣養,也為深處宮中的皇帝打開了一扇了解外面世界的窗戶。從厚也曾經擔任過宮廷侍衛親軍的領導,即判六軍諸衛事。長子從榮可能擁有更多顯赫的頭銜,而次子從厚的任職范圍則更大,也許是在繼承順序上處于低位,他的個人安全也沒有哥哥重要。有材料指出,兩兄弟之間的矛盾非同一般,脾氣不好的哥哥尤其心懷嫉妒,他們的矛盾早為皇帝的核心大臣所熟知,而皇帝本人或許也知道,盡管沒有實質的證據證明明宗想如某些大臣所愿,打破中國傳統,廢掉長子而立次子為繼承人。(90)從厚被任命在京城以外多個地方任職,這說明皇子必須居住在京城里這一唐朝的傳統規矩已經消失。這個規矩后來還可以見諸清朝,其目的在于讓皇位的潛在競爭者被嚴密監控。(91)

可悲的是,從厚作為明宗去世時唯一一個存活且已成年的兒子,缺少他父親的政治悟性。與皇帝真正的長子——早逝的從璟相比,從厚確實大有不如。從璟除了跟其他兒子一樣擁有卓著的功勛外,還有一系列非凡的個人品質,如謙遜、守禮等,此外,他的政治道德感遠超他的兄弟,甚至他的父親。莊宗很器重從璟,任命他為侍衛金槍指揮使,不久之后,同光四年(926)春,現任皇帝和即將成為皇帝的嗣源徹底決裂,一位是他的叔叔,一位是他的父親。在他們僵持的一個多月里,從璟有很多機會逃離京城,但他還是選擇留在莊宗身邊。但最后他還是死在皇帝的親信元行欽手上,以作為對他父親叛亂的報復。實際上,從璟把對皇帝的忠放在對父親的孝之上,他寧愿光榮而死,也不要忍辱偷生。當是時,陰謀叛亂就如家常便飯,故從璟所展示的這種道德意志,讓史學家歐陽修贊嘆不已:“從璟之于莊宗,知所從而得其死矣。哀哉!”(92)我想沒多少人能夠否認,如果從璟能活下來繼承他父親的話,后唐肯定能夠走得更遠,因為他去世時可能已經三十多歲,不像他兩個弟弟,只有二十出頭,一個品性高傲自大,一個在政治上幼稚無知。由于皇室的生育能力問題,明宗的家庭悲劇在其統治之初就存在著各種不可預見的可能性。

有一些史料斷定,明宗有很多年幼的兒子,其中就包括李從益。在這些材料中,李從益被認為是明宗的第五個兒子,在明宗去世時,他還是個孩子,乃其他宮人所生,而由王淑妃撫養成人。(93)孩子的乳母司衣王氏與明宗暴躁的兒子從榮有茍且之事,從榮利用王氏當線人,刺探他父親在宮中的日常動靜。長興四年(933)從榮事敗,此事也被曝光,幾乎連累王淑妃被逐出宮。后來,母子兩人活了下來,后晉滅亡后被契丹俘虜,當過一段時間的傀儡,最終均為后漢高祖劉知遠所殺,這也導致明宗從此絕后。另一個在一些史料中被認為是明宗兒子的是李從璨(卒于天成四年,929),(94)但他更像是侄子。史料說他“性倜儻,輕財好施”,因而惹惱了朝中重臣安重誨。朝廷最終處決了從璨,因為他在父親離開京城時,睡上了會節園的御榻,按照中國傳統,此乃大不敬之罪。歐陽修的《新五代史》認為從璨是明宗的侄子,而非兒子。(95)在明宗時代,從璨從來沒像親生兒子從榮、從厚那樣,獲得很多頭銜與虛榮。更重要的是,明宗竟然沒作任何辯護,就屈從于大臣們的壓力,處死自己年輕的兒子,這跟他在其他親屬犯罪時的表現是很不一樣的。如果這位年輕人確實是皇位的潛在繼承人的話,大臣們對于死刑的判決就不會那么堅持,而明宗也應該為自己的兒子提供更有力的保護。可悲的是,這個侄子當時還不到十六歲,確實太年輕了。因為一個無知的惡作劇,就判處一個少年死刑,明宗在心中可能更加痛苦。

從許多方面來說,明宗最有實力的兒子是他的養子李從珂,他本家姓王,母親魏氏在景福二年(892)的鎮州之役中被未來的君王虜劫而來。(96)從珂當時只有九歲,而嗣源也只是接近三十,他們年齡的差距跟李克用招收嗣源為義子時很相似。從珂長大后身高七尺有余,成為一名驍勇的戰將和軍事家。年輕的從珂還有其他一些可取之處,例如“謹信寡言,驍勇善戰”,這讓養父對他尤其鐘愛。(97)早期,他有一個昵稱叫“阿三”。一位現代學者提到,李從珂“雖為漢人,然長于沙陀戎馬之中,……其氣質蓋已同于胡人矣”,認為他已經有了沙陀的文化認同。(98)在同光元年(923)后唐建立之前,他就已經戰績彪炳,并好幾次在戰場上拯救莊宗于危難之中,以至莊宗感嘆說:“阿三不徒與我同年,其敢戰亦類我。”(99)這一評價說明二人有非常親密的“兄弟”關系,他們小時候一起在晉陽度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盡管從珂跟莊宗的私人關系很好,但在政治上他還是忠誠于自己的養父,亦即后來的明宗。同光四年(926),他在促成明宗即位的過程中起了決定性的作用,他力抗政府派出的鎮壓軍隊,使明宗免于慘敗。之后,明宗賜予他同平章事的頭銜,并讓他擔任河中(治今山西永濟)這一戰略要地的節度使。幾年之后,從珂被一名地方將領逐出河中,按照軍法,逃離藩鎮乃是大罪,朝廷大臣馮道和安重誨都要求將他依法處死。明宗堅決反對,最終只同意把他最喜愛的養子軟禁家中。安重誨死后,從珂立即得到皇帝的寬恕,并恢復所有職位。事實上,當家人的利益與軍法發生沖突時,明宗很愿意舍棄后者,他的父愛讓法治受到損害。在明宗的最后幾年里,從珂的地位不斷上升,然而他并不能成為繼承人。明宗駕崩時,其親生兒子——年僅二十歲的閔帝繼位,對此,從珂只能無奈接受。此時他已年近半百,五個月之后,依然難消對新皇帝的恨意,堅信自己才是天命所歸。很多年以前,一個相士曾告訴他:“真北方天王相也,位當天子。”(100)這一則預言促使野心勃勃的從珂與新繼位的閔帝發生沖突,最終,從珂稱帝,是為廢帝。

后唐統治有很多方面不符合歷史傳統,其中一點就是四個皇帝中有三個——莊宗、明宗和廢帝——來自不同的家庭,他們僅僅是同姓而已。而諷刺的是,真正依照中國傳統合法繼承帝位的閔帝,僅僅維持了幾個月就宣告敗亡了。中國皇帝的合法性來自皇室的血統,帝位只能由有血緣關系的男性來繼承,這一規律是不會被打破的,這也是為什么過去的篡位者一般都會為新的王朝改一個新的名字的原因。就歷史標準而言,后唐是非常另類的:一個統治家族里,竟然有三個不同的血統。但政治擬制(political fiction)是沙陀統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五代一開始,晉王李克用,以及后來的李存勖就對唐朝的統治忠心不二,所以他們不像北中國其他地方,采用后梁的年號,在公元907年唐朝隕落之后,到公元923年后唐正式建立這一段時間里,他們一直沿用唐朝最后一個皇帝的年號“天祐”,實際上,這是一個不符合正統的虛擬(fictional)年號。沿用一個虛擬的年號看起來有點自欺欺人,但它成功剝掉了后梁正統的外衣,并允許沙陀人有足夠的時間對這個他們認為非法的政權進行無情的打擊,直到取得最后的勝利。歷史傳統在天成元年(926)再次被打破,莊宗的義兄李嗣源在即位后,并沒有宣布建立一個新的王朝。嗣源自己的養子從珂在清泰元年(934)殺掉養父的親生兒子從厚之后,也做了同樣的事情。對于中國本土固有的政治傳統,沙陀統治者并非愚昧,亦非傲慢。事實上,正如下一章所示,明宗確實讓相關大臣討論了合適的做法,但最終他選擇便宜行事,就是說,他假裝認為姓氏比血緣更加重要,希望用這種積極的做法,來掩蓋他參與家庭紛爭的丑行。嗣源十三歲就被李國昌收養,后來又成為李克用的義子,他是把克用看作自己的父親,也認為自己是這個家庭中的一分子。這與其他人到中年才被招為義子的人大不一樣——對那些人來說,當義子僅僅是改個名而已。因此,莊宗那些著名的成年義子們,在明宗即位幾個月之后,就紛紛上章請求改回原來的名字,而李克用的義子只有一個人這么做。顯然,老人家跟大多數義子的關系都很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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