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草原到中原:后唐明宗李嗣源傳
- 戴仁柱
- 3726字
- 2020-10-22 15:51:48
王的女人
明宗當上皇帝是個意外,人們一開始根本沒有想到他會成為天子,所以有關他早期的婚姻生活,以及他的孩子,史料甚少提及,就算有,也很有爭議。根據記載,我們至少確定他有六個兒子。也許還有另外一些由于過早夭折,不值一提。長子從璟死于同光四年(926)的叛亂,也正是這場叛亂把嗣源推上權力的頂峰;次子從榮死于長興四年(933),僅僅比他早死幾天;還有至少一個兒子早在他即位稱帝之前就已離世,而還有一個則是在他稱帝之后蒙冤而死。(55)于是,到駕崩之時,他只剩下兩個兒子,一個已經成年,另一個還是孩子。此外,他還生了十六個女兒,當中五個被冊封為公主,其中至少有三個在他駕崩后依然活著。(56)嗣源在稱帝之前,只有一位正妻和幾名小妾,而登基之后,后宮大概也就二十多名女子,從子嗣的規模來看,他的家庭算是多產了。女兒和兒子都將成為他寶貴的財富,他可以讓他們締結政治婚姻,并以此來維持他的個人影響,同時也維護皇室的利益。
在明宗統治的第七年,曾為他生有兩個兒子的夏氏被追冊為皇后,而這兩個兒子注定是王朝政治里的顯赫人物,其中年長的從榮差點就能繼承父親成為皇帝,而弟弟從厚則最終繼承大寶,是為閔帝。(57)現存史料并沒有提到夏氏與嗣源的關系,甚至沒有提到她是否與他結發為夫妻。長興三年(932)她被追冊為皇后時,冊文提到她“素推仁德,久睦宗親”(58),這顯然是要掩飾她年輕時在性格與背景上的缺陷。《舊五代史》的一則記載應該能夠解釋她的真實身份,她有一次在家里因事冒犯了李嗣源,惹來后者對她一頓鞭打(大為明宗槚楚),這種私刑通常用于家仆,而非有家庭地位的女性,如妻和妾,因為這樣有損人格,讓人難以接受。在算命先生周玄豹預言她將會成為一國之母后,嗣源才開始對她變得寬厚,但從種種跡象看,這種變化對她來說已經太遲了。(59)由于她的身份只是家里一名婢女,無論從事何種工作,嗣源都不可能跟她正式結為夫妻。終其一生,她最多只成為嗣源的一名小妾,要不是兩個親生兒子都被冊封為王,她也斷不會在明宗統治末期被追封為皇后。史料沒有提到嗣源早年有多少個結發妻子,更不可能提到她們的身份。當然,他很有可能并非一直都是單身,如果這樣的話,他第一個妻子去世時,也許沒有發喪。
在明宗統治的最后三年里,性格溫和、謙遜知禮的曹皇后負責主持后宮事務。(60)她是史料中唯一一個被確認為明宗發妻的女人,盡管很有可能不是他第一個妻子。史料沒有特別說明曹皇后的家庭背景,也沒有交代她的祖籍,盡管她與前任莊宗皇帝的母親同樣姓曹——這兩位女性也許在某些方面有所關聯。此外,我們在下一章也會談到,同光三年(925)曹太后去世后,嗣源請求到京城祭拜,這也許是證明兩位皇后有關聯的另一證據。曹氏在宮中的地位并沒有隨著明宗即位而被確立下來,而是被推遲了很長一段時間,她于天成三年(928)被冊為淑妃,長興元年(930),也就是明宗即位五年之后才被立為皇后,由此可見,她跟夏氏一樣,最開始也沒有受到明宗特別青睞。曹皇后自己承認,她的身體并不好,這讓她對宮中各種職責、禮儀以及朝廷政治事務不感興趣。根據資料顯示,她沒有生過兒子,但她為明宗生下了長女永寧公主,后來永寧公主又下嫁給皇帝最重要的戰略伙伴石敬瑭(明宗另外有一個女兒嫁給了一個漢人)。作為皇長女的母親,曹氏有足夠的資本在宮中立穩腳跟,并抵銷兩大不利因素:沒有生過兒子,以及不受皇帝寵愛。史料還提到,長興元年(930)立后之時,曹氏還想鼓勵深受明宗寵愛的王氏當皇后,但卻被王氏拒絕了,后者對她尊敬有加。曹皇后還與明宗最喜愛的養子李從珂關系甚好,這在某種程度上保護了從珂,讓他免于為某些不當行為負上政治責任。
在明宗朝,兩位女性在宮中結為聯盟,王淑妃在表面上服從曹皇后的權威,而皇后卻暗中維護淑妃的利益。一代之前,李克用最重要的妾氏曹氏,也就是莊宗的親生母親,同樣也是韜光養晦,遠離政治。曹皇后也許最初不能得到明宗的寵愛,但他們在婚后肯定感情大增,因為他們在日常生活中經常一起吃飯,也一起享受各種娛樂。因此,曹皇后通過一些私下的途徑,對皇帝越來越有影響力,一些看起來是屬于王淑妃的政治舉措,也許就是她與曹皇后共同完成的杰作。明宗兩位最重要的女性少有紛爭,合作無間,從中可以看出,她們的關系堪比李克用的兩位終身伴侶。
丈夫死后,曹皇后一直過著平靜的生活,一直到清泰三年(936)后晉的立國之君石敬瑭率軍攻打洛陽,這種平靜才被打破。她的一生均奉獻給家庭與王朝,而這種高尚的精神在此時以戲劇化的形式達到高潮。王淑妃勸她逃離洛陽,但曹皇后卻以非常堅決的態度予以拒絕,她說:“我家至此,何忍獨生,妹自勉之。”(61)諷刺的是,來進攻洛陽的石敬瑭,正是他親生女兒的夫婿。她隨后對丈夫留下的事業以身相殉,在洛陽的玄武樓自焚而死,而不遠之處的皇宮里,廢帝從珂也自殺身亡。曹皇后是一位有道德信仰的女性,她把對國家的忠誠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加重要,這個故事就是最好的證明。明宗在天有靈,一定會為他的皇后最后的悲壯之舉感到驕傲。
還有一位女性在明宗死后,因為兒子在清泰元年(934)當上皇帝而被追冊為皇后的,她是魏氏。她本是一個平民寡婦,但極有姿色,明宗在唐景福二年(893)隨軍出征鎮州時,把她收留了,而她的兒子李從珂當時大概是九歲。(62)不久,她就跟明宗同居,而她的兒子也被明宗收入軍中,并取得他的信任,后來更被明宗收為養子。《新五代史》對從珂如此描述:“狀貌雄偉,謹信寡言,而驍勇善戰,明宗甚愛之。”(63)魏皇后對兒子性格特質的塑造肯定功不可沒,盡管她在遷居晉陽不久之后就身故了。同光四年(926),李從珂在養父李嗣源的叛亂中起了非常重要的推動作用,而八年之后,他也是在一次帝位傳承的危機中登基稱帝,是為廢帝(公元934—936年在位)。這位母親和她的兒子都是漢人,這也更進一步證明明宗的包容之心,他在收養孩子及培養心腹的過程中,極少考慮種族的問題。
在明宗一生中對他影響最大的女人是淑妃王氏(死于天福十二年,947),但她的出身恰恰是最為低下的。(64)她出自陜西中部邠州(州治在今陜西彬縣)一個做餅的家庭,后被賣到梁朝名將劉鄩家當奴婢。劉鄩死后,她無家可歸,直到明宗被她的外號“花見羞”吸引。夏氏死后,明宗就把她納入自己家里。明宗的發妻曹皇后跟明宗有很多共同愛好,在文學上他們更是親密的知己,相反,年輕的王淑妃顯然更能滿足明宗的性欲。她能在中年崛起,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她老于世故,懂得在宮中編織自己的人際網絡。她聰慧絕頂,懂得給皇室成員饋贈大量的禮物,以博取他們的好感。即便在成為皇妃之后,她也常常如侍女般侍奉皇帝與皇后進食,為他準備馬桶,隨時聽候她的差遣,或者在皇帝夫婦飲宴時默默站在一邊等候吩咐。她在宮中嫻熟的服務技巧,也正揭示了她低下的出身。與此同時,她與皇后關系密切,與孟漢瓊等大宦官又串通一氣,這更進一步鞏固了她在宮中的地位,讓她能夠通過非正常渠道影響外朝的事務,尤其是當皇帝精力衰退的時候。根據記載,她有一個養女(即永安公主),后來嫁給了趙延壽作填房,但顯然她沒有兒子,所以明宗特別通融,讓她收養了一個宮人所生之子,取名為從益(931—947)。不久之后,她與樞密使安重誨發生沖突,后者一直致力于削弱宦官和后宮的影響,長興二年(931)安重誨被處死,她也終于擺脫了掣肘。但后來,王淑妃間接卷入了秦王從榮的陰謀之中,后者于長興四年(933)因謀逆之罪被明宗處死,這讓她失去了皇帝的信任,盡管此時明宗已經時日無多。可能正是這個原因,她與兒子選擇像政治遺民一樣,在后晉偷生,而不像前述曹皇后那樣,選擇走上道德之路,當京城陷落時以身殉國。
明宗身邊的女人很能反映他的價值觀。他的發妻曹皇后顯然是一位道德楷模。他只有一個妃子以美貌著稱,那就是王淑妃,而她在皇帝的最后一年里給宮廷制造了很大的麻煩,在皇帝離世之后,她所制造的麻煩還不斷延續。這個問題同樣困擾五代時期的其他政權:皇帝的妻子在道德上總比其他妃子更加謹慎,有精英家庭背景的女性在政治上總是比非精英的女性更加容易預測,前者一般會循規蹈矩,不會胡作非為。同樣的問題也出現在明宗的前任莊宗身上,他那美貌的妻子劉皇后出身低下,莊宗生前一連串問題,以及身后一系列爭議,都是由她引起的。在即位之前,明宗妻妾的規模對當時任何男人來說都只是屬于中等水平,也就只有少數幾位女性而已。在即位之后,他的后宮有記錄的女性也就只有二十二名,此外還有一百名左右的宮人,對比過往后宮“佳麗三千”的標準,這種規模是非常小的。與之相比,他的前任莊宗皇帝卻大不一樣,莊宗的后宮有幾百名女性,盡管當中有很多是他自己吹噓而來的。(65)但作為一個不成文的規則,傳統中國的皇帝要在后宮中設有這么多嬪妃,主要并不是為了延續皇嗣或發泄性欲,他們更在乎把廣大的后宮作為統治女人的權力標志,這一點跟外國人通常的想法很不一樣。這無論對君主還是男人而言都是一個誘人的權力符號,但明宗對此卻不感興趣,這確實讓人大惑不解。早在其攻入洛陽、擔任監國期間,就有佞臣從莊宗宮人中選取美貌年少者數百人獻給明宗,但他卻斷然拒絕,只留下一些老舊之人處理宮中事務。(66)年事已高也許可以部分地解釋這個問題,因為他在這方面的需求已經不再旺盛;但對前任莊宗好色誤國的深刻印象,也許同樣是他不愿意維持一個龐大后宮,甚至不愿意留下太多女性宮人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