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憑欄意對酌望輝園
- 清末低手
- 司徒嘯天
- 5497字
- 2020-10-31 22:49:23
羅啟天心想關正軒這人哪能受得了絲竹之鳴?故只攜了李進喜,與廖慶謨三人策馬徐行。實則入了河南境界,高高的艷陽天曬得大地火冒三丈,倒不像湖北溫柔,雨鄉纏綿,每一處地方每一寸沙土都與水有著不解淵源。
三人路經一灣荷花池,羅啟天見池中荷花爭艷紛奇,不禁念起了塔凌薇,“天下的女人都死絕了么?這么多年只這一個看得正眼,還不知花落誰家。”三騎順著胡同拐了進去,走不出多遠便被一座縱橫交織的柳樹林遮了陽,叢中亭下有擺龍門陣、下盲棋、轉悠悠的均著了單件麻料馬褂;灌茶吃瓜,揮扇擺衣,皆耐不住酷暑。只聞深處琴簫樂起,一片嘩然之下,只聽聞:
“乘龍側,過長江。開篇驚了睡鴛鴦。五子含香伴君郎,競風霜,爭得南下到瀟湘。”
“這秧秧詞唱得還沒我聽那黃梅戲順口。”羅啟天心想著,只見廖慶謨勒馬站定,“就是這里了。”三人下馬隨著熙熙攘攘的人群進了望輝園,轉過照壁,只見里頭三五成群地一伙,這一堆、那一堆地均設了私筵,正所謂“一花一世界”,每一席所吃的酒,每一桌所談的話都各有千秋,其中有的說:“五口通商,通哪門的商?還不是福壽膏?禁煙,禁煙,全天下那么多人他禁得過來么?”另一個笑說:“此言差矣。朝廷不是有意收取鴉片稅么?煙價一上調,看你還能抽得起?撐不住也得死撐著!要么就變賣家當,還能換幾個‘當十銅子兒’來過活新鮮!”
另有一桌幾人咕嚕咕嚕吸著水煙壺,其中有喝得紅光滿面,聊到情深處,不禁欠身在桌腳磕煙灰,隨著咳了口痰,繼而談笑風生,忘乎世間所以,好不銷魂。
伴著這園子里的火旺人煙,繞耳管弦,三人順著玉欄甬道聯袂而入,直到了一座被水波環抱的東南樓閣,蜿蜒地穿過了游廊曲欄而至樓下,上方正楷四個燙金大字“方外世界”泰然而立。
李進喜沒想到這般小小的信陽城之中居然藏著這般世外洞天,綠蔭交織,處繁華之蔽境,水落而石依隱。不禁嘖嘖贊道:“這么熱鬧啊!這是哪個有錢主兒張羅的?”廖慶謨心想:“羅大老板活像個斯文人,你這個使喚小子穿著未免太不體面了吧?”只昂首道:“五宇號之首的王熾王大老爺,頂有錢的人。這里本是他的行館,久不來住,怪可惜的,故稍為修葺以作融資——羅老板生意做得那么大,難道沒接觸過此人?”
羅啟天也沒在意,只胡亂地說:“知道知道,不就是五個宇字頭名的老大哥么。”這話等于沒說,廖慶謨笑道:“是了。”羅啟天道:“縣太爺請罷。”廖慶謨道:“今天我做東,您先。”三人跨了進去,正眼便見一座長寬三丈的大戲臺子,入將簾進了花旦,出相簾子卻出了一個黑臉宋公明參拜四方,鑼鼓響起,只見又走出個宋徽宗跪在他面前,只聽宋公明哭唱道:
“一生為奴。開篇只因史進,書成卻因石出。”
“不管他龍蛇虎豹,麟燕搔雕,空留報國志,不為權折腰。”
“風里落花若有主,地煞天罡豈能逃。”
“江,獨悔。蓼兒洼上,過了今朝,沒了明朝。”
下面一百來張桌拍掌叫好。
急忙灌茶塞糕,欲矚目著下頭如何如何。
“好!——賞!”廖慶謨嗷地一叫,荷包里抽出一塊十兩喜字銀錠,啷當一聲丟進了店家擎過來的托盤里。
“謝了爺!”
“——回來,剪刀鉸了給臺上的‘皇帝老兒’些個。居然向一個強盜下跪,若不是宋徽宗在夢游,梁山反賊早一窩端了!”廖慶謨搖晃個腦袋,十分得意,連聲請示道:“咱們上樓雅間?莫與這些平民俗戲作伴。”
“廖縣出手闊綽啊。”羅啟天道。廖慶謨道:“只是些零花,這些戲子賞點油頭就賣一百個勁兒唱,若給得少了,有氣無力地樣兒,聽著便打瞌睡,你又挑不出道道來,只好隨著他們。”羅啟天笑道:“廖縣還蠻‘關照鄉民’嘛!”廖慶謨沒聽出“味”來,兀自請他上樓。
三人到了樓上,不料已滿,只好再上一層到了頂樓,只不過要多花二兩銀子方可欣賞“落日余暉”的景致,銀必預訖,方可登樓,廖慶謨愉快地付了。登得三樓,倒也寬敞,一間間都隔了仿紅晶石水珠簾子,中心卻是樓下所沒有的大廳,什么紫檀屏風、朱漆坐柜、槐木茶幾、博古架、琴案;外加小件的宣德爐、自鳴鐘、鼻煙壺、馬銃、痰盂、紙墨筆硯、各類窯窖瓷器等均擺放分明,為食客酒家等作飯后打茶圍的場所。待三人撿了間窗口處坐定,廖慶謨知道當地的花樣菜對他無興趣,只點了些清淡酒水,以備暢喉之需。
伙計上來問道:“三位爺叫局么?”
“去將這園子的當家花旦韞兒請來。”廖慶謨又塞了銀子,可這回那廝卻未敢收,“韞兒姑娘陪酒呢,這會子唱得正興,誰敢攪擾?”
“哪里?”廖慶謨小指甲尖捋著八字須,順著伙計的目光瞥眼望去,西拐角簾子里依稀可見幾個男子圍在一堆烤肉,里頭的女子抱著琵琶徑自彈著,雙方互不干涉,你吃你的、我奏我的,立場很是分明,心里頓時便想:這般豈不冷落了佳人?只問道:“他們出了多少銀子?”
“給了幾個銅子。”
廖慶謨笑道:“這個簡單,我給你一串!速去將韞兒請來。”
“人那是當百的!”
“多少?”廖慶謨蹺足倚著,手中的銀餅往桌上一撂,反問道:“當百的銹銅子兒兌多少銀子?爺們我給得可是白條子!”
“官府可是明令對咸豐新制錢不可拒收,客人有權用這玩意,咱們王大老爺可都是遵紀守法的商戶,您別為難我了,想聽曲兒我給您叫樓下戲班子名角兒來行不?”
“好啊,原是打京里來的,怪不得氣焰囂張。”廖慶謨畢竟是心高氣傲,心想這官府明令,哪門子的官府敢流通這錢?還不是肅順黨的令?如今這幾個破銅錢都能當銀子花,那還了得?立即起身整理下擺及衣領,羅啟天見情形不好,也忙說道:“別啊,咱再請別的姑娘來不就是了?”廖慶謨道:“別的姑娘毛躁,伺候不了咱這主,惟這韞兒心思膩巧,是個居家人兒,方不能出了亂子。況且咱們也是花足了錢,憑什么享受不到最好的?”說罷,徑自走了過去,到了門口,輕咳一聲,則挑簾而入。
只見這間圍坐了四個人,首席一個上身穿著金絲繞領藍綢箭袖,下頭海青夾褲,腳蹬藍云皂靴,腰上懸了一塊鏤空雕鳳雞血石。其余的三人均長隨打扮。廖慶謨本想一番喝罵,怎見這人衣著華貴,相貌出眾,且手下的長隨均配長劍,臂力健實,倒不像等閑,故不敢貿然上前頂撞,只微作一揖,道:“在下光山野人。今日偶到此園,本欲邀舊友相談經世之道,怎酒過愁腸,百轉已畢,胸中蛟龍一時翻滾不息,妄想照蘇子瞻醉臥赤壁之江,嘆人生渺小,天地蜉蝣。雖有盛饌果腹,卻無伊人相伴,實則猶如曲無旋律、琴無韻瑟,抱……”
“——好了。你到底想說什么?”那藍衣男子突然問道。廖慶謨也突然打住,本是想飆詞一番,婉轉入題,卻見幾人變了臉色,當即止住,吞吐著:“我……我要……”
“他想要韞兒奏個小曲兒,調個小嗓兒什么的!書中叫什么‘聊解思春之緒’……嘿嘿,著了,就是這句!”廖慶謨那番話說得慢悠悠的,羅啟天實則也很不耐煩廖慶謨文縐縐的話語,因插口入了主題。藍衣男一旁的長隨口阻道:“也不懂個先來后到,要想學柳三變四處井水,班院妓閣還不到處都是?為何來擾我們雅興?”
那個叫韞兒的見這兩伙人說話難聽,即移了身避開,羅啟天偷偷地瞄著,只見她的臉紅暈暈的,極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蓓蕾:身著雪色綢繡寒梅涼袷衣,下底碧綠紋兔百褶馬面裙,梳著粉花雙平發髻,腕上系著一鈴七彩貝質碎花環。面如花開常不滿,容若草羞含笑焉。
羅啟天活活被勾了心神,直想:“她若給我作老婆,我必然會百般憐愛于她,她若不作我老婆,我依然要勝過百般。千般、萬般、萬萬般我也依!”李進喜探過頭來,低聲道:“老爺子,咱們還是找別的罷,韞兒雖好,可這些個人……咱們掀不動啊。”廖慶謨沒有摸清他們底細,又一味地要討好羅啟天,故不能這么離開,說道:“這好好的小姑娘被冷落著,你們有酒水,有肉吃,賞她幾口也是那意思,這般豈不‘暴殄天物’?”
“我們的事無須你來插口,請你出去。”又是那個二十左右歲的年輕隨從,容貌俊俏,面如刀削,活生生的塊子臉。起身時單掌拍桌,倚墻的長劍頓時被震了出鞘,單掌只朝上一托,那劍把便被他收在了手中,“請!”
廖慶謨嚇得冷汗直流,連忙唆使著羅啟天等離去,怎奈羅啟天心思早就飛得無影無蹤,目光直視著那個叫韞兒的姑娘,嘴角上揚地說著:“聽說你的曲唱的絕,樂彈得好,送我一首罷?我這輩子死也死得痛快。你若不給我唱,那我死了變鬼纏著你,白天到晚上,你洗澡上茅房、吃飯睡覺就是纏著你,看你怕不怕。”韞兒嚇得用袖口遮住了臉,只見那藍衣男子破顏笑道:“姑娘別怕,我送你‘嗡嘛呢叭咪吽’靈符一張,包管清靜無畏,就連孫猴子也逃不出它的五行山!”羅啟天竟然當了真,說道:“那我變成唐僧,整天在你面前念往生咒,叫你也早登極樂,與我快活!”藍衣男子聽他這話不懷好意,哪有咒姑娘家早死的?剛送到嘴邊的酒,便又擱了回去,厲聲道;“那這位姑娘就得變成蜘蛛精蝎子精,吸干你的陰氣,令你永不超生!”
廖慶謨見對方的帶頭人物動了怒,連推攘著羅啟天:“羅大老板,今天掃興,是我的不是,咱們令尋他處把盞言歡罷。”
羅啟天見場面剛剛有起色,哪里肯離去?先頭的塔凌薇只深夜里沒仔細觀賞,如今又碰見個稱心的,若能和她多說幾句話那也是極好的,“我還沒有敬韞兒一杯呢!”當下也不生分,端起那藍衣男子桌上的酒杯便轉遞給了她。
“放肆!”年輕長隨喝道。
“蘭泰!讓她喝。——倒也疏忽了,人姑娘家唱了那么久,咱們還差這點酒水錢?我平時如何教導你?話要說清楚,不要蹦單字兒,你作不了冷面君子,只能算個熱心腸!”藍衣男子目光掃了一眼廖慶謨腰上的玉佩,起身一揖道:“請教尊姓,臺甫?”廖慶謨見尚有和談轉機,忙道:“光山縣‘廖興沒’。兄臺呢?”藍衣男子只一頓,便道:“伊欣。”心中早有幾分猜測。
只聽廖慶謨笑道:“各位打京城來的?”伊欣道:“是,來尋個朋友。我看咱倆很有緣,日后少不了交往!”廖慶謨道:“咱們萬里神交,卻是如此。”伊欣道:“既是這樣,不如坐下來喝幾杯,也算交個朋友?”廖慶謨沒想到他們會有如此心意,借著羅啟天的留戀之心便坐了下來。
“這就對了!咱們坐在一塊,讓韞兒姑娘給咱來一段!”李進喜也入了席,但見大伙都未動筷,自己也只好干賠笑。
“不行,韞兒累了,得進些吃的。”羅啟天把大家噎得一愣,“廖慶謨,你叫廚房拿些水果蜜餞——韞兒想吃什么?”韞兒道:“蜜棗就行,水果留給他們清酒罷。”
廖慶謨哭笑不得地叫道:“給這間上冰鎮荔枝,記我廖某人的名頭。”眾人剛下肚一杯酒,那邊的盤子便送了上來,原來分了三小碟,頭一碟是各項雜拌密果,余下兩碟則是布滿水珠的荔枝。廖慶謨問道:“伊弟,京城很難遇上這些時令果品吧?”伊欣道:“往些年倒不少,那是漕運疏通的時候。如今……”淡然一笑:“如今京里的那些二道販子真真叫苦連天,哭爹喊娘地全換了營生。有的去了天津碼頭開義務船,有的去了直隸倒弄洋藥,有甚者賣了血本竟然到奉天采辦鋼材。京里頭少了這伙人,物價猛漲,連朝廷也跟著頭疼。”
廖慶謨嘆道:“是啊,從古至今數來數去,哪任帝王的治理之下沒出幾件造反的事?改革是兩頭碰釘子的事嘛!可金田這桿子賊人居然壯大如此之快,掐住了朝廷的咽喉,醋吞火燎也不見順暢,這都多少年過去了,上頭兒能不犯難?”
“這還不容易?給洋人點錢,叫他們去打。”羅啟天將荔枝剝了皮送在韞兒嘴邊,韞兒本不習慣,推讓著叫他先吃,羅啟天卻道:“韞兒先吃,然后我再吃,只要你吃一口我便吃一口,那才歡喜著呢!”
“洋人?哼!”伊欣一口將杯中酒吞了,夾了條鹿鞭放在凈碟里,說道:“他們四處觀望,兩頭不得罪。”又將碟遞給了廖慶謨,悻悻地說:“兩江總督又如何?請了個洋槍隊,一場仗下去兩萬白花銀子就打了水漂,這還不算軍旅日常開支和備戰用度呢。打南京以南,算沒算過有多少個城縣鎮鄉,朝廷有多少銀子夠他敗壞的?眼見今年《江寧條約》款期將至,這筆巨款擱哪出!?”
廖慶謨見他把這硬鞭子給自己吃,顯然是羅啟天說錯了話,但自己身為一縣之長,氣勢也不能小覷了,拇指剔著指甲縫很是怡然,干笑道:“伊弟操這份子心干嘛?朝廷朝廷,沒有事便不叫朝廷。”伊欣欠了欠身道:“是啊,咱們這些平民只有被宰割的份兒……”那個叫烏蘭泰的隨從即刻為他點了煙槍,伊欣咕嚕咕嚕地抽了幾口,手里的火折子挑撥挑撥煙絲,隨即直視著廖慶謨,尖銳的目光叫他不寒而栗,只聽冷冷的一句:“如今這朝局,也夠肅順生受的!”廖慶謨打心底里一驚,自己身為勝保門人,而勝保屬恭親王,恭親王在朝已豎起了一陣帝胤勢力,與肅順鄭親王等朝臣黨皆有糾紛,而上個月自己還封送了肅順一千兩碳敬,想來自己在官場當中左搖右擺,琢磨不定,猛地與伊欣的目光相對,竟然不知所措,冷汗直流。
“你有何感想?”伊欣猛地一問。
“你就別問他了,肅順這人我聽聞著哩——鐵手腕!”羅啟天背對著眾人,一勁地送梅干給韞兒吃。
“就是那些當官口中說的‘肅六’?他不是口碑極差,什么蒙蔽圣聰、獨攬大權的戶部尚書么?”李進喜道。
“這只是傳聞中的肅順,真正的肅順還稱得上‘英雄’。”伊欣呷了口酒,說道:“咱不提他——這落日余暉的景致即刻降臨,叫韞兒或吟或唱,以襯其景罷。”廖慶謨也喘了口氣,身子輕松了下來,“對,對!韞兒速來一曲!咱們借著雅趣再小酌幾杯!”
羅啟天道:“韞兒吃好了?你若還想吃,咱就不理他們。”韞兒道:“這樣不好。這幾位客官都付了錢與我,我自該回效他們。”羅啟天也不好多說什么,只道:“你若覺得不爽,就隨隨便便哼幾句,這些人也都不是正八經會聽曲兒,就唱個什么……天仙配之類的……這詞填得好,你就對著我唱,即興時我便給你伴舞也妙。”李進喜哂道:“韞兒可是正經班底兒出身,你那土巴拉幾的調子她哪會唱?”羅啟天道:“你怎么知道她不會唱?你平時聽那京戲子狗袍貓褂、花臉嗟呀的就好?”韞兒道:“你說的天仙配屬黃梅戲的段子。”羅啟天道:“是了,黃梅戲!平時聽的就是這個!”韞兒笑道:“這個我真不會。不過先前伊大哥說它獨愛宋詞,那就唱宋詞篇好了。”
“伊欣,你說呢?”羅啟天問。
伊欣從來沒有人敢這般直呼自己的名字,神情一緊,旋即便舒展了開,說道:“那就隨意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