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卑與超越
- (奧)阿爾弗雷德·阿德勒
- 12969字
- 2020-10-14 11:35:55

人類都是生活在意義的場域里。
我們所經歷的事情并不是純粹(客觀)的事情,通常我們總是以事情對我們所展現的意義去經歷這些事情。即便在意義的源頭,我們的經歷也必須通過人類的意圖來加以修飾?!皹淠尽钡囊馑际恰皹淠九c人類的關系”,“石塊”的意思是“石頭可以成為人類生活中的一個要素”。如果有人試圖逃避意義,而置身于單純的環境之下,那么他將會非常不幸:他將被所有其他人孤立:他的行動無論是對于他自己還是對于任何其他人都是沒有作用的;簡而言之,他所有的行動都會變得沒有意義。
沒有哪個人能夠逃避意義。我們在經歷現實的時候必須借助于我們付諸現實的意義,不是在現實本身之中,而是已經被解釋為某種意義的現實。因此,如果我們聯想到這樣的意義或多或少是未被完成的、不完整的,甚至想到意義不可能在總體上是完全準確的,這就是非常自然的事情。意義的場域就是錯誤的場域。

假如我們問一個人:“什么是生活的意義?”
他也許難以作出回答。因為絕大多數人不愿意費盡心力去考量這個問題或者構想答案。確實,這個問題和人類的歷史一樣古老,在我們這個時代,年輕人—老年人也一樣—常常會失聲大叫:“什么才是生活的目的?生活意味著什么?”然而我們要說,他們只有在遭受了挫敗之后才會問這樣的問題。如果一切都順風順水,沒有任何艱難的考驗擺在他們的面前,這樣的疑問永遠不會被提出來。每一個人正是在他自己的行動中不可避免地提出這個問題并作出回答。
假如我們既能聽其言,又能觀其行,我們就會發現,他有他個人的“生活的意義”,他一切的觀點、態度、活動、聲色、舉止、抱負、習慣和性格特點都是與該意義相配合的。他的表現就像是對生活的某種解說的回應。在他的全部行動中,一定貫穿了一條含蓄的線索,該線索綜合總結了這個世界和他本人;一定有這樣的一條定論:“我就是這么一回事,世界萬物是那么一回事。”這就是他賦予自己的意義,也是他賦予生活的意義。
有多少個人,就有多少種意義被賦予生活,然而正如我們前面所提到的,很有可能每一種意義都或多或少地包含了錯誤。沒有人擁有絕對的生活意義,我們可以說任何一種為人所用的意義都不是絕對錯誤的,所有意義都是這兩個極端之間的變種。在這些變種之中,我們可以區分出哪些對問題回答得好一些,哪些回答得差一些,哪些變種里的錯誤小,哪些變種里的錯誤大。我們還能夠發現相對較好的意義共性何在,相對較差的意義缺失在何處。這樣我們就可以得出一種科學的“生活意義”,得出一種對真實意義的普遍衡量尺度,也得出一種能夠使我們在人類所有的事務上應對現實的意義。
在這里我們必須再次提醒自己,“真實”的意思是對于人類的真實,對于人類的意圖和目的的真實。除此之外,并沒有別樣的真理。即便存在著別樣的真理,也跟我們沒有關系,我們無從了解它,因此它是沒有意義的。
每一個人身上都存在著三種主要紐帶,這三種紐帶是他必須予以考慮的。也就是這三種紐帶構成了他的現實世界。他所面臨的所有問題也就存在于這些紐帶的方向之中。他必須持續不斷地回答這些問題,因為這些問題持續不斷地向他發問,而他給出的答案將會向我們顯示出他對于生活意義的個人觀念。
第一種紐帶就是:我們都生活在這個貧瘠的星球—地球的表面上,而不是在別處。我們必須在這樣的限制之下、在我們所居住的家園給我們設置的諸種條件之下謀求發展。不管是在靈魂深處還是肉身之上,我們都一樣要謀求發展,這樣我們才能維持我們在大地上的個人生活,也只有這樣,我們才能保障人類這個生物種族的子嗣綿延不絕。而這樣一個問題考問著每一個人,使其索求答案,沒有哪一個人能夠回避。不管我們做什么,我們的行動都是對人類生活處境的獨特回答:這些回答顯示了我們腦海里所認為的必然之物、適宜之事、可能之狀,以及心儀之想。每一個回答無不受制于這樣一個事實的條件,即:我們是人類的一分子,而人類是寄居在這個星球上的生物。
假如我們考慮到人身自有的短處,以及我們所置身其中的環境的不安全性,我們就能發現,為了我們自己生活的緣故,為了人類的福祉,我們不得不千方百計地把各種回答歸為一統,使得它們具有遠見卓識和條理分明的特點。就好比我們現在面臨一道數學題目,就要想辦法找到解決之道。我們當然不能靠著隨機抽取的方法或者連蒙帶猜去解決問題,我們必須持之以恒地求解,動用我們所擁有的全部權能。
我們不可能找到一個絕對完美的答案,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答案,然而,我們必須竭盡全力地找到一個近似的答案。我們只要努力,總能找到一個更好的答案,而且這樣的答案必然與這樣一個事實直接匹配,即:我們被緊緊地維系在這個星球—地球的表面上,緊緊地維系著我們的處境所帶給我們的一切便利和不便。
現在我們來看看第二條紐帶。我們并不是人類這個族群的唯一成員,我們的周圍還有許多其他人,我們生活在與他們千絲萬縷的聯系之中。作為一個個體的人,他的短處和他的局限使得他在孤單的狀態下沒有可能實現他自己的目的。
假如他總是孤獨一人,還總想著憑一己之力去解決他所遇見的困難,他的結局就只能是自取滅亡。他總是和別人處于聯系的狀態中,他之所以和別人發生著聯系是因為他自己的短處、不足和局限。為了實現他自己的幸福,也為了成全人類的福祉,團結就是跨出的最大一步。
因此,對生活問題的每一種回答必須考慮到這一條紐帶,那就是它必須是本著這樣一個事實的回答:我們生活在一個彼此聯系的群體之中,倘若我們孤身一人就一定會走向滅亡。既然我們要生存下去,我們的情感就必須與這一最大的問題、最大的意圖和目標相適應—該意圖和目標就是:在這個我們所寄居的星球上,與我們的同伴攜手合作來維持我們的個人生活,也是維持人類的生活。


接下來是維系我們的第三條紐帶:人類分為兩種性別。個人生活和共同生活的保持都必須考慮到這樣的事實。人類因為有兩種性別的存在而得以繁衍,要保存個體的生命以及共同的生命就必須考慮到這一點。愛情和婚姻的問題都隸屬于這第三條紐帶。沒有哪個男人或女人可以逃避回答這個問題。當一個人面對此問題的時候,無論他怎樣做,都是他的回答。如何解答這個問題,可以有很多的方案:人們的行動無一不顯示出這個問題對于他們而言唯一可解的答案在他們心目中所形成的觀念。因此,這三條紐帶設置了三個問題:如何尋找一項職業,使得我們能夠在我們這個星球的自然環境所設置的種種限制之下存活下去;如何在我們的伙伴之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從而達成合作,并能夠分享合作帶來的益處;如何適應人類分為兩性的事實,以及人類這個種族的持存和發展都依賴于我們有愛的生活這一事實。
個體心理學發現,生活中沒有哪一個問題不能歸類到這三大主要問題之中:職業問題、社交問題和兩性問題。每一個人對這三大問題的反應都準確無誤地顯示了他自己對生活意義的深層次的感知。舉個例子,我們假定有這么一個人,他的情感生活是不完整的,他在職業上不作任何努力,又幾乎沒有什么朋友,并且覺得與周邊的人相處充滿了麻煩,從他在生活中所遭受的諸多局限與約束來看,我們就能推斷他會覺得活在世上真是一件困難而又危險的事,在生活中他享受不到什么機遇,卻只是一味地遭遇挫敗。他那狹隘的行動領域可以被解讀成這樣一個判斷:“生活的意義就是—保護我自己不受傷害,把我自己緊緊包裹起來,安全地逃避一切社會交往?!狈催^來,我們再假定有這樣一個人,他的情感生活是甜蜜的,和配偶在很多事情上都能達成親密的合作,他在工作上建樹很多,成就不凡,他的朋友很多,人脈極其寬廣豐富。對這樣一個人我們可以推斷,他會把生活理解成一種創造性的活動,充滿了各種機遇,不會出現無以挽回損失的挫敗。他對生活中的所有問題滿懷了正面應對的勇氣,我們可以把該勇氣解讀為這樣的一種判斷:“生活的意義就是—熱情地關懷我的伙伴,成為整體中的一個成員,將我的享有之物奉獻給人類的福祉?!?/p>
在這里,所有錯誤的“生活意義”的共同尺度,和所有正確的“生活意義”的共同尺度都在我們面前昭然若揭了。一切的失敗人士—神經癥患者、精神病人、罪犯、酗酒者、問題少年、自殺者、心理變態者以及妓女—之所以活得失敗就因為他們缺少那種同氣連枝的感覺,也缺少社交興趣。他們在對職業、友誼和兩性問題的處理中,完全不具備通過協作去解決問題的自信。他們賦予生活的意義是一種私人的意義:沒有人能從達成他們的成就目標之中獲得益處,他們的興趣局限于他們個人本身。他們的成功目標建立在一種純粹假想的個人優越感的基礎之上,他們的成功也只對他們自己才有意義。曾經有殺人犯承認過,在他們手中握有一瓶毒藥的時候他們就獲得了一種強大的感覺,但是很顯然,他們所確認的重要性也只是對他們自己而言;對于我們而言,掌握一瓶毒藥好像并不能賦予他們超越于眾的價值。實際上,私人的意義根本就是沒有意義。意義只有在群體交流之中才可能存在:假如一個單詞的含義只對一個人有效,那么該單詞就是沒有意義的。我們的目標和行動同樣如此,它們的意義就是它們在其他人眼中的意義。每一個人都在努力讓自己出人頭地,但是人們往往會犯這樣一個錯誤:他們沒有看到,他們出人頭地的整個意義必須被包含于他們對他人生活的貢獻之中。
接下來講一則關于某個小型教派教主的軼事。有一天,這位教主把她的信眾叫到一塊,宣稱下個星期三就是世界末日。信眾們大為驚恐,紛紛變賣他們的財產,拋下了所有的世俗牽掛。在高度緊張的情緒中等候預期中災難的降臨。星期三過去了,然而什么事也沒有發生。星期四這天他們聚攏在一起請教主給出解釋。他們說:“請您看看我們現在的處境有多糟糕,我們拋棄了所有的財產。我們遇見一個人就跟他說周三是世界末日,他們聽了這話只顧笑話我們,但我們沒有氣短,反反復復說這個消息是我們從一位非??煽康臋嗤戎抢锫爜淼摹,F在星期三過去了,我們還是好好地生活在世界上。”
那位女先知說:“我的星期三不是你們理解的星期三。”也就是說,她是在用私人的話語意義來應付挑戰,保護自己的權威。然而私人的意義從來都是經不起檢驗的。
一切真正的“生活意義”都是有標準的,其標準就是:它們都是共同的意義。即是說,都是其他所有人共同理解的意義,以及所有其他人都認可為合理的意義。能夠解決生活問題的一個良方應該同樣能夠為他人掃清道路,因為在這個良方里面我們總會看到共同的問題是怎樣以一種成功的方式得以解決的。甚至是天才也可以用“有用性”的尺度來定義—一種頂級的“有用性”,只有當眾人認定某個人對他們具有不凡的意義之時,我們才把這個人稱作是天才。這樣一種人生的意義因此就可以表達為“生活意義就是向全體作出貢獻”。
我們在這里不談論那些口頭說說的動機。我們不聽人們怎么說,而只看實際做出的成就。一個圓滿地解決了人生問題的人,他行動起來就好像他充分地、本能地意識到生活的意義在于對他人發生興趣,對合作發生興趣。他對自己的伙伴所懷有的興趣似乎引導著他所做的一切;在他碰到困難的時候,他總是采用與人類共同福利相一致的手段去克服困難。
對于很多人來說,這或許是一個新的觀點,他們很可能懷疑我們所給予生活的意義是否真的是貢獻,真的是對他人發生興趣,真的是對合作發生興趣。他們會問:“如此會將個人置于何地?如果他總是考慮著其他人,總是以他們的利益為重,難道他自己的利益就不會受損?至少對于某些個體來說,是不必這么做的,如果他們還想著正常地自我發展,他們就應該考慮他們自己。難道我們之中沒有人需要首先學會保全我們自己的利益,強化我們自己的個性?”我認為,這個看法大錯特錯,它所提出的問題也是一個偽問題。
假如一個人希望在他所賦予生活的意義上作出一番奉獻的事業,并且假如他的情感全都指向了這一目標,他必定會以最飽滿的狀態投身于這項事業。他會為了該目標調整自己,他會訓練自己的社會情感,他也會從實踐當中獲取技能。目標一旦確定,訓練機制就隨之啟動。于是,他就開始為了解決人生三大問題積極準備,并培養自己的能力。
讓我們舉一個愛情和婚姻的例子。假如我們鐘情于自己的伙伴,假如我們努力要讓對方過上愉快而富足的生活,我們理所當然會竭盡所能,全力以赴。如果我們認為自己無需建立起一個為之奮斗的奉獻事業目標,只要在真空中開發個性,我們就只會讓自己變得泛濫無歸,令人生厭。
我們還可以從另一條線索中得出這條啟示:不斷的奉獻才是真正的人生意義。今天,我們認真環顧一下祖先留給我們的遺產,我們看到了什么?一切留存至今的東西無一不是他們對人類生活的貢獻。我們看到了開墾過的土地,我們看到了鐵路和建筑物,我們還看到了他們在生活經驗領域的種種交流成果,這些交流成果體現為傳統、哲學、科學、藝術,以及事關我們人類生存狀況的諸多技術。凡此種種,哪一樣不是為了人類福祉而作出貢獻的人所留下的杰作?其他的人又怎么樣了呢?那些從來不參與協作的人,那些給予生活另一種意義的人,那些只會問“生活能給我什么”的人,他們又怎么樣了呢?他們在自己的身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不光是他們的肉身消亡了,他們的整個生命都是貧瘠的。
仿佛我們的大地母親對他們開口說話,她說的是:“我們不需要你。你不配擁有生命。你制定的目標,你作出的奮斗,你所珍視的價值,還有你的精神和靈魂都沒有未來。你走得遠遠的吧!沒有誰需要你。你這樣的人就該被淘汰,徹底
消失!”
至于那些將協作、貢獻之外的意義賦予生活的人,最后的判詞就是:“你是無用之人。沒有人需要你。你走吧!”在我們當代的文化現象之中,確實能發現不少不盡如人意之事。但凡我們發現有偏頗之處就應當去改變它,但這種改變應當能夠更好地推進人類的福祉。

一直以來,懂得這一事理的不乏其人,他們明白生命之意義在于關懷眾生的利益,他們也總是能夠開發社會的興趣和對他人的關愛。在所有的宗教之中,我們都能發現這種對人類救贖的關懷?;仡櫴澜缟纤袀ゴ蟮倪\動,運動中的人們都是在努力提升社會福利,而宗教正是這種為眾生謀福利的最偉大的表現形式之一??上У氖牵诮坛31蝗苏`解,如果不能對尋常的宗教任務加以更為仔細深入的考察,很難看出除了它們表面上在做的事情之外,宗教還能做些什么。個體心理學走的是科學之路,采用了一種科學的技術手段,得出了相同的結論。我相信,這已經是向前邁出了一大步。也許科學幫助人們提升對周邊伙伴的關懷,以及對全人類福祉的關懷,這樣就能比其他運動,比如政治或宗教運動更接近我們的目標。我們從不一樣的視角來處理這個問題,但是目標還是一致的,那就是為他人謀取更大的利益。
我們賦予生活的意義好像是我們事業里的守護神或索命精靈,既如此,弄明白這些意義是怎樣形成的,它們是如何彼此不同,當它們被嚴重的錯誤所干擾的時候又是怎樣得以糾正的,這個工作的意義就再重要不過了。這是心理學的職分所在:把對意義的理解運用于謀求人類的福祉,并且努力去影響人類的行為和人類的命運,這與生理學或生物學顯然是截然不同的。小孩子從出生的第一天開始,我們就能發現他在黑暗中對“生命意義”的探索。哪怕是襁褓中的嬰兒也會使勁地辨識自己有多大的力量,辨識他在周圍的整個生活環境下擁有哪些東西。等孩子長到五周歲的時候,他對自己的行為模式,以及處理各種問題和做事的風格就達成了一個統一的、固定的認識。對于他能從這個世界獲得什么,能從自己這里得到什么,也已經形成了一個最深入、最持久的概念。從這個時候開始,他就通過一個固定的統覺圖式(scheme of apperception)來觀看世界:每一件事情在經歷之前都已經得到了解釋,而且這種解釋總是與我們所賦予生活的原初意義相匹配。縱然這種意義錯得夸張離譜,縱然我們解決問題和做事情的方式不斷給我們帶來不幸和極度的痛苦,該意義也不是能夠輕易消除的。如果發現被賦予生命的意義出了錯,那么糾錯方法就只能是反思造成錯誤解釋的具體狀況,辨識錯誤并修改統覺圖式。會不會有
這樣的可能:錯誤的方式所造成的后果逼迫當事人修正他賦予生活的意義,并且獨立地成功做到了這種改變?;蛟S存在這樣的特例,但是一定非常罕見。
盡管如此,一個人如果不是面臨著某種來自社會的壓力,或者說,如果他沒有認識到他所沿用的舊有的方式已經將他置于山窮水盡的境地,他是決不會主動作出調整的。在多數情況下,舊方法至多只能經由這樣一種人協助修正:他們在意義的理解方面受過良好的訓練,經過聯合會診,能發現原始錯誤,并且幫助提出一個更為合適的意義。
讓我們舉一個簡單的例子來說明童年時代的境況能夠有怎樣不同的解讀方式。童年時代的不愉快經歷能夠被解釋出截然相反的意義。
假如一個人在童年時期留下諸多不愉快的記憶,他可能不愿意談及這些記憶,除非它們能給自己的未來提供某種有益的良方。他會這么想:“我們應當努力消滅這種不幸的現象,給我們的子孫后代一個更好的環境。”第二種人會認為:“生活太不公平。怎么別的人都過得那么快活?既然世界這么無情地對我,我憑什么要友好地對待世界?”有些做父母的人講到他們的孩子的時候就是這般語氣:“我小時候受了那么多苦,我挺過來了。憑什么他們就不需要過苦日子?”第三種人會說:“我小時候那么苦,我做的一切事情都應該被原諒?!痹谶@三種人的行為之中,他們各自對生活意義的解讀都是非常清晰的;他們也不會改變自己的行為方式,除非他們改變了自己對生活的理解。也正是在這里,個體心理學突破了決定論的窠臼。從來沒有哪一種現成的經驗可以作為成敗的因由,我們經驗到的沖擊—即所謂的“精神創傷”(trauma)—并不會給我們帶來特別大的傷害,相反,我們是從這種體驗中提取有利于我們意圖的元素。在將意義賦予我們的經驗的時候,我們是自己說了算的,甚而可以說,在我們將某些特別的經驗作為觀照我們未來生活的基礎的時候,總會受到某個錯誤的干擾。意義并不是由外部情狀所決定的,而是我們在給外部情狀賦予了意義之后,這些意義左右了我們的行動方向和選擇。
童年時代的某些情狀會經常讓人們提煉出錯誤的意義,而且錯誤得非常嚴重,絕大多數的挫敗都是孩子們處在這些情狀之下發生的。首先我們要考慮的是那些身體器官有殘缺的孩子,或者在嬰幼兒階段就遭受某種疾病或虛弱癥狀的孩子。這樣的孩子負擔很重,對他們來說,要認識到生命的意義在于奉獻是非常困難的事,除非他們的身旁有一個人能夠經常性地開導他們,把他們的注意力從自身引開,更多地去關懷他人,不然他們的主要精力只會局限在自己的感覺之中。久而久之,他們會因為自己比不上周邊的人而沮喪泄氣。在我們當下的文明世界里,甚至這些孩子還會由于伙伴們的同情、嘲笑或回避而強化他們的自卑感。就是這樣的外部環境養成了他們孤僻內向的性格,使他們感到無望在共同的社會生活中扮演一個有用的角色,同時還覺得整個世界都在羞辱自己。
我猜測,我大概是研究生理有缺陷,或者內分泌紊亂的孩子所面臨的困擾的第一人。這個學科領域已經取得了異乎尋常的進展,但是其發展方向我卻實在難以茍同。從一開始我就致力于尋找克服這些癥結的方法,而不是把責任簡單地歸咎于遺傳上的缺陷或者身體條件了事。沒有哪一種生理缺陷會必然形成錯誤的生活方式,我們也從未發現過兩個具有同樣內分泌問題的兒童有同樣的不良反應。相反,我們倒是常常能看到小朋友們克服這些困難,并且通過克服困難還開發出了不同尋常的、非常有用的才能。
如此看來,個體心理學并不會為主張優生選擇的觀點搖旗吶喊。大量出類拔萃的優秀人物—為我們的文化做出過卓越貢獻的人物,剛開始都是有生理缺陷的,他們的健康狀況往往欠佳,不少人還英年早逝。恰恰主要就是這批人跟各種困難—身體內部的困難,以及外部環境的困難—作不屈不撓的斗爭,才成全了進步和新的貢獻。斗爭使他們成為強者,也幫助他們走得更遠。僅從體質來看我們還難以判斷他們智力發展的優劣。迄今為止,絕大多數有生理缺陷或者有內分泌問題的小孩沒有接受過正確方向的引導,他們的困難沒有得到真正的理解,他們都只知道關注自己。我們之所以能從幼年時期因生理缺陷而背負了重重壓力的孩子們那里發現這么多失敗的案例,其原因正在于此。
第二種經常造成人們給生活賦予錯誤意義的情狀就是對孩子過分溺愛。被寵壞了的孩子習慣了別人把他的意愿當作法令一樣對待。他沒有經任何努力就得到了他本不配擁有的榮寵,于是他就心安理得地覺得,他所受到的榮寵是他生下來就該得到的。結果怎樣呢?當這個孩子某天來到一個不再以他為關注中心的環境里,當其他人都不再把考慮他的感受當作他們的主要活動目的的時候,他就會驚惶不知所措了:他感到他的世界辜負了他。他習慣了一味地索取,而不知道付出。他從沒有學過應對問題的方法。周圍的人一直以來對他那么順從,于是他失去了自己的獨立性,不知道他是可以為自己做事的。他的興趣就只是專注于自己一個人,竟然一點都不了解團隊協作的益處和必要性。碰到困難的時候,他只有一個辦法—向別人求助。他好像覺得自己還能重新贏得榮寵的地位,他還能迫使別人認識到他是一個特殊人物,他想要什么就該奉獻給他,他時時刻刻想的只是事情自動地好轉。
這些從小驕縱的孩子長大成人以后很可能成為我們生活共同體之中最危險的分子。他們之中有的人會出于善意提出強烈的抗議,有的人還會變得十分“乖巧”以期獲得為所欲為的機會。但是他們作為普通的個人,在我們的尋常事務問題上會拒絕協作。還有一些人,他們的反抗行為表現得更加公開:一旦他們發現,他們習以為常的奉迎討好和低眉順眼消失不見時,他們就有一種被出賣的感覺,他們感到社會對他們充滿了敵意,于是想盡辦法去報復他人。假如社會對他們的生活方式表現出敵意(這幾乎是不用懷疑的必然結果),他們就會把這種敵對的態度當作他們的人身受到虐待的新證據。這就是為什么懲罰不能起到作用的原因所在。他們認準了一個看法,“所有人都跟我過不去?!北粚檳牡暮⒆硬还苁浅掷m地鬧情緒還是公開地對抗,不管他們是聽任弱點支配自己,還是用暴力施行報復,他們實際上都是在犯同樣的錯誤。我們發現有一種人在不同的時候這兩種方法都要嘗試。而他們的目標卻是固定不變的。他們覺得,“生活的意義,首要的就在于被大家當作最重要的人,我要得到我想要的一切”。于是只要他們持續不斷地把這種意義賦予生活,不管他們采用何種方法都是錯誤的。
第三種容易出現意義錯誤的情狀是發生在被忽視的孩子們身上。這樣的孩子從來不知道愛和團隊協作是怎么回事。他所闡釋的人生意義沒有包括這些友誼的力量。我們能夠想到,當這樣的人面臨生活的困難時,他會高估困難而低估在他人的幫助和善意之下自己戰勝困難的能力。此前他發覺社會對他是冷漠的,于是在他的想象中社會永遠向他展示冷漠無情的一面。尤其嚴重的是,他無法看到自己能夠做出有利于他人的舉動來贏得人們的喜愛和尊敬。因此他就懷疑他人也不信任自己。在實際生活中沒有經驗能夠代替淡漠的感情,母親的第一項任務就是引導她的孩子體驗一種信任感,對另一個人的絕對信賴:接下去她就會把這種信任感的范圍加以拓寬放大,最后把孩子的整個環境都容納其中。如果這項任務—也就是贏得孩子的興趣、喜愛和協作精神的任務—失敗,那就意味著發展孩子的社會關懷和小伙伴們之間的親密感覺將會變得極其困難。每一個人都具有關懷他人的能力,但是這種能力是需要培養和訓練的,不然其發展就會夭折。
如果真的有這樣一種典型的純粹被忽視、被討厭、被嫌棄的孩子,我們就應該能觀察到這孩子對于團結協作的存在是完全沒有認知的。他孤僻怕生,沒有能力與其他人溝通,對于能夠幫助他與人們和諧共存的事物是徹底淡漠的。但是,正如前文所述,在這種環境下生活的個人肯定是不能長久的。孩子都經歷過嬰幼兒的階段,這樣一個事實證明了他曾經受到過某種照顧和關懷。
因此我們其實從未接觸過純粹的被人忽視的孩子:我們所接觸的只是所受關照比常人少的孩子,或者在某些方面受到的關注程度少,而不是在其他方面都被忽視。簡而言之,我們只能說被忽視的孩子是這樣一種孩子,他尚未找到一個他能夠完全信賴的他者。生活中竟有這么多的失敗者,他們是孤兒或私生子出身,并且,我們還把孤兒和私生子從整體上劃歸為被忽視的兒童,這對于我們的文明世界不啻于一種非常悲哀的評判。
這樣的三種情況—生理缺陷、驕縱溺愛、被忽視—都是對個人賦予生活的錯誤意義所提出的很大質疑。這幾種情況下的問題兒童如果愿意修正他們處理問題的方法,那是一定需要外人幫助的。他們必須在別人的幫助下掌握一種更好的方法或手段。如果我們留神關注他們的舉止—就是說,如果我們對他們有一種真正的關懷,并且在這個方向上接受過專業訓練—我們將能看出他們在自己所做的全部事情中所理解的意義。做夢、想象其實是有很大用處的:一個人的人格在做夢狀態和清醒狀態下的表現是一樣的,但是在夢中,來自社會要求的壓力明顯要減輕很多,防衛監護和隱瞞機制的保護功能也大為削弱,這時候的人格會暴露得更為徹底。

我們能給予這些問題孩子的最大幫助是什么呢?就是通過該兒童的回憶,迅速了解他對他自己,以及對生活賦予的意義。每一個記憶片段,不管通過他的敘說顯得多么瑣碎雜亂,在他看來都是值得記取的。之所以值得記取,是因為該記憶片段與生活的關聯正符合他所想象的構圖。這些記憶片段告訴他:“這就是你想要的”,或“這是你必須避開的”,再或者“生活竟然是這個樣子!”我們必須再次重申,經驗本身之所以重要,并不是因為記憶偏偏選擇了這段經歷保存下來,而是因為該經驗將當事人賦予生活的意義明確化了,于是每一段記憶就都成了一件紀念物。
對于揭示個體對于生活的獨特理解的持久度,還原此人初次固化其生活態度的具體環境,兒童時代的早期記憶有著特別重要的作用。早期記憶之所以有這么顯著的重要意義,原因有二。
其一:當事者最基本的評判依據和他的生活情狀都包含在這種記憶里,這也是他第一次綜合的亮相,是他個人或完整或不完整的符號,以及他對自己所提出的要求。
其二:這些記憶是他主體世界開始的地方,是他為自己制作自傳的起點。因此,在這種記憶之中,我們時常能發現他所感到自己身上的弱點、不足與他理想中認定的強大與安全的目的之間的比對。對于心理學的研究意圖來說,個體回憶者回憶出來的事件是否真的是他能想起來的第一個事件,甚至,是不是對一個真實發生的事件的回憶都是無關緊要的。回憶的重要性僅僅就在于它們是“被看作”,在于對它們的解釋以及它們對于當下和未來生活的關聯。
我們舉幾個關于早期記憶的案例,來看看它們形成了怎樣固定的“生活意義”。“咖啡壺從桌上掉下來,燙傷了我?!鄙罹谷皇沁@個樣子!一個小女孩的自傳是以這種方式開始的,她的腦海里一直被一種無助感和過高估計的生活中的危險和困難纏繞著,看到這些,我們無需驚訝。假如她在心底里責怪人們沒有足夠地關愛她,我們也無需驚訝。某人曾經非常粗心地把一個小孩子暴露在這樣一個危險的地方!
另一則早期記憶也呈現出了類似的世界圖景:“在我三歲那年,我記得我從童車里面掉落了下來?!卑殡S著這則早期記憶的是一個不斷重復的夢,“世界末日正在來臨,我從半夜中醒來,發現天空被大火照得明亮而通紅。星星在紛紛地墜落,地球跟另一顆行星相撞。就在撞擊之前的短短一刻,我被驚醒了?!庇腥藛栠@位學生是不是特別害怕什么事情,他回答說:
“我害怕我這一生無所作為?!?/p>
很顯然他的這則早期記憶和反復出現的夢境就相當于他人生之中的挫敗,證明了他心底里畏懼失敗和災難。
一個十二歲的男孩被帶來問診,他的癥狀是遺尿,并且和他母親沖突不斷,他是這樣訴說自己的早期記憶的:“媽媽以為我走失了,她慌得六神無主,跑到大街上拼命呼喊我的名字。其實整個那段時間我都是藏在家中的櫥柜里?!睆倪@則記憶中我們可以讀出這樣的判斷:“生活的意義—就在于用制造麻煩的方法來引起他人的注意。要獲得安全感,使用欺詐之術是必須的。別人盡管冷落我吧,但我也可以愚弄他們?!彼倪z尿其實是一種手段,能夠有效地幫助他成為別人關注和操勞的焦點,經過他的生活意義的解讀,他的母親為他所表現出來的焦慮和不安越發證明他是對的。而在前一則案例中,那位男孩早早地獲得一種印象:外部的世界充滿了危險,只有其他人都在為他擔心的時候,他才是安全的。也只有通過如此方式他才感到踏實:在他有所需求的時候,就會有人出來保護他。
一位三十五歲的婦女口述的早期回憶是這樣的:“那時候我三歲,我走到地窖里去。黑暗中我踩在樓梯上,正在這時候,比我稍大一點的表兄打開了門,從我背后跟了過來。我非常害怕他?!睆倪@則記憶我們可以推斷她極有可能不習慣跟其他孩子玩耍,在跟異性相處時她尤其不安。我們猜測她是個獨生孩子,結果證明猜對了,并且她三十五歲的年紀還是未婚。
下面這句早期回憶的話語表現出了發育程度較高的社會情感:“我記得我媽媽讓我推嬰兒車,妹妹就睡在車里面。”在這個案例中,我們大概能發現這樣的暗示:只有在和更弱的人在一起才有放松感,或許他對母親還有些許的依賴感。當一個嬰兒剛剛降生的時候,如果有機會獲得年長一點的孩子們的合作照顧,如果做長輩的能激發孩子們對新生兒的愛心,允許他們分擔照顧嬰幼兒的責任,這樣的舉措從來都是讓孩子獲得協作能力的最佳途徑。如果孩子們習得了協作的能力,他們就不會把父母對嬰兒的關注視為自己存在地位的降低。
僅僅是想要和眾人在一起的強烈愿望,還不能被解讀為關愛他人的證明。有一次我們問及一個女孩的早期記憶,她是這樣說的:“我那時和我的姐姐以及另外兩個女孩一起玩?!蔽覀兛梢源_定這個孩子自小被教育要合群,但是當她說到自己最大的恐懼時,我們對她的努力方向又獲得了新的認知,她是這樣說的:“我非常害怕被撇下,只剩我一個人?!币虼宋覀兛吹降氖且粋€缺乏獨立性的信號。
一旦發現并理解了某人賦予生活的意義,我們就等于掌握了此人整個人格的鍵鑰。人們常喜歡說一個人的性格是改變不了的,但是這種情況之所以能夠成立,只是因為不曾掌握針對這種狀況的正確鍵鑰。如前所見,如果不能發現錯誤的起源,任何辯論或治療都是不會有效的。糾治錯誤只有唯一的辦法,那就是培養更具合作精神、更有勇氣的生活態度。團結合作是我們用來阻止神經質傾向進一步加劇的唯一防護手段。
因此,針對孩子們在團結合作方面的訓練和鼓勵具有無與倫比的重要意義。孩子在和同齡伙伴們共同玩耍或執行共同的任務時,應當許可他找到適合他自己的道路。對團結合作的任何破壞行為都會引起最為嚴重的后果。比如,被驕縱溺愛的孩子只知道關注自己,對他人缺少關愛的缺點將會被他一起帶進學校。一般情況下他不會對功課感興趣,除非他認為他有能力贏得老師的好感,他也只會在認為事情對他有利的時候,才傾聽別人的話。當他一天天長大,接近成年之時,他在社交方面的缺失所包含的隱患會越發明顯地暴露出來。他最早的錯誤發生的時候,就沒有培養自己的責任心和獨立性,那么此時他必須痛苦地面對這樣的事實:他的心智發育遠欠成熟,根本經受不起生活中的任何一樁考驗。
我們現在還不能把這些錯誤的責任全都歸到孩子的頭上:我們只能在孩子開始意識到后果的時候,幫助他改正錯誤。一個從來沒有進過地理課堂的孩子,我們怎么能夠指望他在這門課的考試中取得好成績呢?同樣地,一個從來沒有受過合作訓練的孩子,當他面臨著只有在合作能力方面訓練有素的人方能完成的任務的時候,我們又怎能指望他拿出一份正確的答案呢?其實生活中每一個問題的解決無不以合作能力為前提,每一項任務都必須在人類社會的框架之內得以完成,也必須行進在推動我們全人類的福祉的道路上才能完成。一個人,只有當他明白了生活的意義在于奉獻,他才能夠滿懷勇氣去應對生活中的困難,也才能夠在與困難的戰斗中勝券在握。
如果教師、家長和心理學家們都認識到,被賦予的生活的意義很可能是錯誤的,既然孩子們不可能自行犯下同樣的錯誤,我們就有充分的把握說,曾經缺乏社會關懷的孩子能夠逐漸培養出一種更好的感知能力—感知自己的才干,感知未來生活的機會。當他們遇到困難障礙之時,他們不會停止努力,不會找一條省事的途徑尋求退縮,不會臨陣逃避,不會把責任推諉給別人,不會向別人索取溫柔的對待和特殊的關照,不會動不動就感到被羞辱冒犯,或想著報復他人,他們不會問:“生活有什么用?生活能給我什么?”他們會說:
“我們要自己成全自己的生活,
這是我們的使命,
我們有能力過好生活。
我們是自己的行動的主人。
如果要采取新的行動,
如果要拋棄舊的事物,
那么這樣的任務非我們自己莫屬?!?/p>
假如以這樣的方式對待生活,即以一個獨立的個人、與他人合作的方式,我們將看到人類社會的進步前景將是無可限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