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粵海史事新說
- 趙立人
- 3432字
- 2021-09-10 16:43:18
二、達摩來華登岸之地
現時一般記載均謂達摩來華登岸之地即廣州西關西來初地,這可能是事實,但仍有值得推敲之處。
前引雍正《廣東通志》等定華林寺建于526年,即達摩來時始建。更早的康熙二十年(1681)七月華林寺住持元覺《華林寺開山碑記》記:“吾粵自盧祖傳燈,曹溪滴水,遍灑天涯,后之溯宗門者,莫不首列南華。要之,法乳淵源,西來一脈,我華林寺,實肇其基焉。寺踞廣州羊城西郭,一水迂回迤邐而達于珠江。潮汐潛通,蔥蔥郁郁,望氣者謂主法王示現,出為苦海津梁之象。舊稱西來庵,地曰西來初地,乃蕭梁大通元年,達摩尊者自西域航海而來,登岸于此,故名。至今三摩地,西來古岸,遺跡猶存。前明嘉靖間,慧堅耆宿懸記云:一百單八年,當有大善知識,在此建立法幢。崇禎初季,我師宗符老人,由漳州行腳入粵,路出西來;先一夕,庵主夢金翅鳥翱翔空際,光燭茆茨;及見師,大奇之,愿布坐具地,為建道場。師以志切游方,力辭不就。厥后遍參海內諸大名宿,傳毗尼于云頂,印心法于天童,復飛錫南來。一時當道宰官,暨紳士程可則、王念初、梁佩蘭、陳恭尹諸公,仰師道范,為卜地西來,請轉法輪。由是遐邇向風,皈依恐后。爰拓基址,定方隅,引河流為功德水,植材木為祗樹園,首建大雄寶殿,次及樓閣、堂廡、寮室、庖湢,無不圓成。榜曰華林禪寺,乃國朝順治乙未(順治十二年,1655)歲也。師住持一十有七載,大建西來宗旨,常垂三關語,勘驗諸方學者。道風遠播,聞者景從。前后復開法雙桂、勇猛、東湖、云門諸剎,嗣法門人離幻、鐵航、識此、天藏,皈依弟子不可以數計。猶憶掩關石洞時,曾晤天然和尚云:自少室潛蹤,遺下一片閑田地,孕奇毓秀,于千載之外,仰額望師久矣。今乃應運崛興,適符往讖,地靈人杰,相得彌彰,此論殆非虛譽。無何,辛亥之夏,偶示微恙,未幾歸寂。宏法方殷,報緣莫續,詎非神龍變化,見首不見尾者耶?元覺忝列門墻,雖經大冶陶镕,仍慚鈍鐵,安敢主盟保社,為世導師;奈承屬個未了公案,只得努力向前。十載于斯:法之昌而明之,緣之輻而輳之,要皆先老人道隆德盛,感格人天所致。后之藉其蔭而享其成者,自當飲水知源,善繼善述,西來一脈之傳,正未有艾也。是為記。大清康熙二十年,歲次辛酉孟秋。”這是目前可見到最早指明西來初地即達摩登岸地的文獻。可見達摩來華登岸于西來初地之說,可能很晚才出現。
乾隆四年(1739)在華林寺內立石之《鼎建西來禪院關帝圣殿碑記》云:“里中華林寺暨關帝宮,即今之西來庵舊址也。明壬午癸未間(崇禎十五、十六年,1642—1643)父老所創建,予與洪君敬亭、林君明華曾襄其事。初止一椽,足蔽風雨;中奉佛座,未有廓廡榱榭、漆飾丹艧之煌煌也。己丑庚寅(明永歷三、四年,清順治六、七年,1649—1650,這兩年廣州基本在南明治下,庚寅年十一月始復陷于清)后,西關長者陳世興、徐暹、洪元梓、鐘景潤、陳朝雅、劉嗣美、蔡弘奎、莊端、陶正隆、蘇韜、康德升、郭柱、林猶龍,舍市地之金四百余兩,仍募仙城內外,共得三百余金,購地庀材,鳩工拓而大之。池輔〔浦?〕、僧寮、幾筵、木石畢備,請宗符禪師駐錫其中。于庵左建關帝殿,置屋六間以為香燈久遠計。越癸丑(康熙十二年,1673)春,程君有和、王君虞捐資興舉,謀之本里汪君景漢,又偕原倡首諸君募金成事,復建□〔圣〕殿,兼設廚房,增置香燈屋二間。自是歷年隨時加修……癸亥(康熙二十二年,1683)花朝,汪君景漢、陳君于寵慮緣起之未詳,無以垂遠也,謂里中老成,歷事之端末,而詳悉之既久者,惟予為最,屬予言以紀之。予曰:‘事有為耳目所見聞者,猶足當考獻征文之實,況身共事者乎?是誠非予莫悉也。’因為敘其初終,付勒之石,而詳記其起建年月,與捐金、購地、庀材、鳩工、拮據有事諸君子之姓名于左。乙酉(明弘光元年、隆武元年,清順治二年,1645,時廣東在南明治下)科舉人原候選推官里人直庵前頭顏養氣常集甫撰文。”
此碑雖立石于1739年(也許是重立,上引《華林寺開山碑記》就是在同治七年,即1868年重立石的),但撰文卻在1683年。作者是明代遺民,明朝廣東末科舉人,故紀事不書年號,唯云甲子。《鼎建西來禪院關帝圣殿碑記》雖晚于《華林寺開山碑記》兩年,但作者親身參與華林寺的創建,并列舉了一大批亦參與其事的見證人,與《華林寺開山碑記》作者元覺未歷其事,僅得聞乃師之言,而又著力渲染“神跡”相比,顯然可信得多。惜《鼎建西來禪院關帝圣殿碑記》鮮為人知,后世多從元覺,陳陳相因,以迄于今。
從《鼎建西來禪院關帝圣殿碑記》可知:第一,華林寺創建于1642—1643年,當時即名為華林寺。從“里中華林寺暨關帝宮,即今之西來庵舊址也,明壬午癸未間父老所創建”一語,及標題名之為西來禪院,文中亦數處稱其為庵,可知西來庵及西來禪院之名,尚較華林寺之名后起,撰此碑記時仍用。元覺所謂“舊稱西來庵”之“舊”,只是指宗符為住持之時。所謂“崇禎初季,我師宗符老人,由漳州行腳入粵,路出西來。先一夕,庵主夢金翅鳥翱翔空際,光燭茆茨;及見師,大奇之,愿布坐具地,為建道場。師以志切游方,力辭不就”也只是故神其說。《鼎建西來禪院關帝圣殿碑記》既稱華林寺創建于1642—1643年,則此前十余年間,其范圍內顯然沒有任何寺庵,更無“庵主”。陳澤泓指出:“生活在明末清初時人的詠華林寺詩,有屈大均的《過華林寺作》,梁佩蘭的《除夜宿華林寺呈宗公》,陳子升的《寓華林寺颶風欲歸不果與天藏上人》、《西來庵放生》、《盂蘭盤日西來庵舍利》,從詩題可知清初華林寺、西來庵之稱,在文人的詩文中并用,而以稱華林寺為多。”這是值得注意的。實際情況,應是崇禎末初建寺時,已名為華林寺,清初擴建時,為突出達摩西來的品牌,又曾命名為西來庵、西來禪院,而后兩名稱日久漸隱而鮮為人知。第二,華林寺之擴建,開始于1650年之后。是年末廣州重陷于清,戰事平息,翌年工程即可展開;竣工之后,始“請宗符禪師駐錫其中”。則擴寺工作,宗符當未參與;元覺謂其主持建寺(甚至為此而制造了“前明嘉靖間,慧堅耆宿懸記云:一百單八年,當有大善知識,在此建立法幢”的讖語),固不足信;其所謂建成之年(1655),亦不過宗符到寺之年。第三,《鼎建西來禪院關帝圣殿碑記》對元覺所謂“地曰西來初地,乃蕭梁大通元年,達摩尊者自西域航海而來,登岸于此,故名。至今三摩地,西來古岸,遺跡猶存”只字不提,初建寺時亦僅名“華林”而不及“西來”,可見“西來初地”之說未必源于當地故老相傳,而更可能是宗符的創作或另有所本。
廣州在歷史上除西來庵外,尚曾有西來堂。明成化九年(1473)《廣州志》所錄元人陳植《重修西來堂記》云:“凡寺名西來者,以達摩自西域入中國而人信者眾矣。番禺城之西南有堂,自唐迄今,蓋亦有年。其地因兵革后為居民奄取。延丙辰(延祐三年,1316),居士覺真劉公自廬陵來,奉佛為念,乃出己資率眾凈財,與雍氏復之,廣袤十方,乃建精舍、殿廡、云堂、山門、齋廚,既完且備。至順辛未(至順二年,1331)悉毀于火。嗣法歐陽覺通亦廬陵人,也抵茲院,誓必復興。時連帥斡赤答失主盟,布舍云集,不一載而院宇鼎新。初祝發僧智訊始正其額為‘西來院’,而地藏乃劉慶堂創蓋,重構輪藏。各有所收,廣濟市上,筑客舍十有二間,歲收租以供香油之資。十方者輻輳,素無土田,日食常百數。訊應接未□之。院鄰劉氏以院東偏為園亭。至元己卯(至元五年,1339),偕子孫舍其園亭歸于院。訊將撤其地為觀音閣,恐力未瞻,又訊年老,以鄉人故,來請記。余志其本末。”從內容看,碑記即撰于此時,也就是1339年。該志并記:“西來堂,在郡泰通坊……元末復毀。國朝洪武七年(1374)僧惠福重建。郡人劉慶堂施屋十二間,月入其資為香燈之費。屋在新橋街泰通坊。司其事者民黃子成也。”《南海志》“番禺縣坊里”條下記:“城南廂:狀元,世科、泰通,鼎魁,登俊,擢桂。”
結合成化《廣州志》所記,可以肯定西來堂是在西城墻之內的泰通坊,而不在西城墻外之西來初地。與泰通坊同屬城南廂的狀元坊,其名沿用至今,在人民南路東側與天成路西側之間。民間相傳狀元坊原名泰通坊,由《南海志》同時記兩坊名,可知此說不準確,但也說明兩坊相鄰,才致此誤。由此亦可判斷與泰通坊相接的新橋街,當即今天狀元坊附近的新橋市。新橋市在海珠南路西側與天成路東側之間,故西來堂當在今狀元坊與新橋市之間。明南京工部主事,南海人張詡(1456—1515)弘治十八年(1505)所成《南海雜詠》有《西來堂》云:“何年飛錫自西來,萬古長空一鳥飛。只為少林無口訣,教君何處覓筌蹄。”
則西來堂至1505年尚存,何時湮沒不詳。西來堂以紀念達摩來華而得名,但它與其登岸地點有無關系,則尚無可考。
(刊于《文史縱橫》201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