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誰在“鬧學”
- 意趣神色:《牡丹亭》創作論
- 黃天驥
- 10253字
- 2020-10-28 15:18:21
從臺本戲的命名說起
杜寶決定“延師”,陳最良應聘,進入杜府,負起用儒家經典管束青年身心的責任。接下來,湯顯祖便寫了戲的第七出——《閨塾》。
如果說,在《閨塾》之前的六出戲,湯顯祖只是讓戲的主要人物逐個出場,初步勾勒了不同人物輪廓的底色,戲劇的矛盾并沒有開展。那么,到了第七出,才開始有矛盾的交集,才開始從戲劇矛盾中,凸現對人物形象的描寫。換言之,到了第七出,《牡丹亭》才開始入戲。
一般來說,戲劇藝術,包括戲曲藝術,往往會盡快展開戲劇沖突的。元代的喬夢符提出:“樂府亦有法,鳳頭、豬肚、豹尾。”所謂“鳳頭”,即指文學作品的開始部分,應開寫得像鳳凰那樣美麗精彩。在戲曲,指的應當是開展引人注意的矛盾沖突,像《西廂記》和《琵琶記》,戲一開場,便展開了鶯鶯和張生,蔡伯喈和父母的沖突,讓觀眾一下子便清晰地看到情節發展的趨勢。它們的寫法,都可說是屬于“鳳頭”。
《牡丹亭》的前六出,只是逐個展示人的形象,初步揭示杜寶對女兒思想狀況的注意。這微露端倪的描寫,我們很難以“風頭”稱之。但是,湯顯祖像打開畫卷那樣,緩緩地逐步顯現戲劇的發端,而不采用一開始便突現戲劇沖突的寫法,卻是由他所要揭示《牡丹亭》題旨的創作動機所決定的。他要描繪的是整個社會環境,如何導致杜麗娘命運的悲歡離合,而不是某一具體人物,和她產生嚴重對抗性矛盾的問題。因此,作者不必在戲的發端,立刻建構緊湊的情節,來展示人物的矛盾,倒是通過幾個人物的先后亮相,鋪開整個畫面的底色,讓觀眾首先感受情節將要展開的前景,釀造特定環境的氣氛。
《牡丹亭》第七出《閨塾》,湯顯祖第一次讓戲劇人物出現性格的沖突。他寫陳最良當了杜麗娘的教師,按照杜寶的安排進入書齋,于是,戲中便出現陳最良是怎樣教的,杜麗娘又是怎樣學的問題。這教與學矛盾的交集,又接觸到當時觀眾都很關切的教育問題。作者通過在閨房里教學的特定情景,微妙地揶揄封建教育,并由此展開了對人物形象的描寫。
這出戲,湯顯祖名之曰《閨塾》。但后來一些戲曲選本,像《怡春錦》《醉怡情》《最娛情》等,在選輯有關《牡丹亭》的劇目時,都沒選錄這一出。看來,它們認為它在整部劇中,無關緊要。而像《綴白裘》《審音鑒古錄》《集成曲譜》等重要戲曲選本,都選入這出,不過,也都把它名之曰《學堂》。在清代中葉以后,許多戲班上演這一出,則慣稱之為《春香鬧學》。當然,各類選本所輯這出戲的內容,和湯顯祖的原作,都沒有很大的變化,不過,從對它不同的命名中,卻可以看到人們對它有不同的理解。
《怡春錦》等選本不選《閨塾》,分明表示它們的興奮點,只在于《牡丹亭》所描寫的愛情問題,或者,只是從文采優雅的角度,欣賞湯顯祖的創作。
臺本戲稱這出為《春香鬧學》,分明是把戲的重點,放在春香的身上。在演出時,觀眾們的注意力,也必然集中到春香的“鬧”,反把杜麗娘置于次要的位置。這樣的處理,看來并不符合湯顯祖創作的構想,但是,強調“鬧”字,卻會讓場面顯得生動活潑。老實說,在前六出,作者以展開圖軸的手法,讓戲中的人物形象逐步顯現,這雖然與劇本細膩婉曲的整體風格相吻合,但畢竟有沉滯之嫌。而在觀眾稍感拖沓之際,湯顯祖不失時機地推出杜府教學的場景,讓人笑不可抑,讓矛盾碰出火花,讓觀者精神為之一振。所以,臺本戲突出《閨塾》的“鬧”,甚至連這出戲的名目,也改稱為《鬧學》,這樣做,也有助于提示演員注意營造喜劇的氣氛。
至于《綴白裘》把這一出稱之為《學堂》,名目雖然與《閨塾》相近,含義卻并不一樣。
在明清時代,“學堂”一般是指鄉中或族中,延請儒生開辦的學塾。這些學塾,只由一名教師,給男孩子們上課,女孩子是不能參加的。像《紅樓夢》第九回就寫到,賈府一族,是有“學堂”的。這學堂由賈代儒執教,賈府的子侄和親戚子弟,都可以在學堂里上課。學堂里的學生,常常無心聽講,或者胡天胡帝。《紅樓夢》寫《嗔頑童茗煙鬧書房》這一回,就是通過寫學堂的情景,揭示賈府的敗落。正如《紅樓夢》“有正本”在第九回總批寫道:“此篇寫賈氏學中非親即族,且學乃大眾之規范,人倫之根本,首出悖亂以至于此極,其賈家之氣數即此可知。”
在明代,封建統治階層十分注意女性的教育問題。明神宗還親自為《女四書》寫序說:“今人養女,多不教讀書認字,蓋亦杜漸防微之意。然女子貞淫,卻不在此,果教之以正道,令知道理,如《孝經》《烈女傳》《女訓》《女誡》之類,不可不熟讀講明,使他心頭開朗,亦閫教之不可少也。”[80]在《牡丹亭》里,杜寶讓女兒讀書識字的初衷,和明神宗、呂坤之流的主張,如出一轍。他所采取延師教學的舉措,在封建家庭中頗具普遍的意義。
至于湯顯祖寫杜寶讓陳最良上課的地方,則是在府衙之內,它明顯和一般的學堂有所區別。作者強調,這是處于“閨”中之“塾”。
在女性所居處的閨房里,特別是在獨生女兒的閨中,本來是不宜設書塾的。但杜寶從女兒的“晝寢”,發現她有違家教,為了杜漸防微,也為了讓女兒“他日到人家,知書識禮,父母光輝”(《訓女》),便采取了這特別的措施。還特意挑選老成的迂儒任教,命令丫頭春香陪讀。這一連串的做法,既體現杜寶對女兒管教之嚴,也顯現他對女兒深沉的愛。顯然,作者寫杜寶特意替女兒安排的,是一個溫軟的牢籠。
如果說,《牡丹亭》的開端,以顯示封建教育體制孕育出的三個儒生的形象,勾勒出明代既僵化又出現裂縫的社會大環境,那么,《閨塾》一場,則顯示杜麗娘所生活的是被管束又被寵愛的小環境。這相互聯系的大小環境,具有典型性意義,它是產生并烘托杜麗娘這一典型形象的基礎。
當行的“引子”
《閨塾》先由陳最良出場。帷幕開時,作者設置了一個獨特的場景。
我國古代戲曲演出,沒有舞臺布景,一般只設置一桌兩椅之類的道具。戲劇所需要的環景氣氛,依靠人物角色在表演中傳出。
陳最良上場后,首先念一首定場詩:
吟余改抹前春句,飯后思尋晌午茶。
蟻上案頭沿硯水,蜂穿窗眼咂瓶花。
這時候,陳最良心境舒暢。他曾經“兩年失館,衣食單薄”,想不到天上丟下一塊餡餅,他竟然被杜寶相中,當了家庭教師,而且備受優容。他吃了茶飯,感恩知遇,心滿意足,便施施然來到書房。
陳最良記住了杜寶要讓杜麗娘學習《詩經》的吩咐,坐下來便首先備課,說:“我且把毛注潛玩一遍。”本來,像他那樣在書院和科場上混了幾十年的儒生,對《毛詩》早就爛熟于胸。所謂“潛玩”,也無非是在心里對經文細細體會咀嚼。但是,劇本的舞臺提示,卻明寫著“念介”。顯然,作者要求演員對著書本,念出聲音來。當他一唱三嘆搖頭晃腦地吟哦“關關雎鳩”時,那迂憨的神態,讓書房里彌漫著酸腐的氣息。
陳最良開口詩云,閉口子曰,迂得可笑。此人飽受封建思想的荼毒,神經麻木,“從來不曉得個傷春”。當他念了幾句詩,正在興頭上時,忽然想起時間不早了,還不見女學生來館,他一面嘆息“卻也嬌養的兇”,一面敲響云板,呼喊“春香,請小姐解書”。
別以為陳最良只是迂腐,從他讓春香轉請小姐上課的做派看,他顯然也懂得在官衙執教,對女學生“輕不得,重不得”的規矩。他那老于世故的行止,也讓書房像被籠罩在沉滯的低壓槽里。
不過,在書房外邊,卻已春光明媚,生趣盎然。蟻沿硯水,蜂咂瓶花,連陳最良也感受到蟲兒蟻兒,正趁著春光喧喧嚷嚷。在窗外,不時還傳進了賣花聲,響起了春天的呼喚。作者還讓觀眾知道,緊靠著這書房,就有座偌大的花園,“繞的流觴曲水,面著太湖山石”,“花明柳綠,委實華麗”。一堵墻隔著一重天,書房內外的氣氛,構成了鮮明的對比。
我看過一幅名畫,畫面上有一位穿著全黑衣裙的寡婦,呆滯地凝望著一堆五顏六色的鮮花;氣氛的不協調,產生了奇妙的藝術效果。《閨塾》對氛圍的處理與此相類。不協調的場景,既推進戲劇沖突,又較好地襯托著人物內心的活動。
陳最良最先上場的這段獨角戲,可以說是《閨塾》的“引子”。明代的戲曲評論家王驥德指出:“引子,須以自己之腎腸,代他人之口吻。蓋一人登場,必有幾句緊要說話。我設以身處其地,模寫其似,卻調停句法,點檢字面,使一折之事頭,先以數語該括盡之,勿晦,勿泛,此為上諦……近惟《還魂》《二夢》之引,時有最俏而最當行者,以從元人劇中打勘出來故也。”[81]他認為,戲曲作者必須在引子中,必須設身處地,根據角色的特點,以簡練明暢富有特色的語言和戲劇動作,表現人物的性格,并且把這出戲所要呈示規定情景,概括地勾畫,以利于引出戲劇的矛盾沖突。他還特地指出,湯顯祖在《還魂記》亦即《牡丹亭》里,就能寫出“最俏而最當行”的“引子”。王驥德的意見,是戲曲創作的經驗之談。《閨塾》寫陳最良“一人登場”的一段戲,簡明扼要,語言本色,寥寥數筆,情景宛然,人物性格栩栩如生,它無疑是全劇中最俏而最當行的“引子”之一。
被《詩經》講動情腸
云板敲響,杜麗娘帶著春香出來了。她一點不知道老師已經嫌她遲到,唱著“素妝才罷,緩步書堂下,對凈幾明窗瀟灑”。春日遲遲,春意闌珊,她是帶著惜春的心情,慢吞吞地上場的。這也難怪,本來她對上課并沒有太大的興趣,只是逼于嚴命,“少不得去”(《延師》)。在這場戲里,作者讓陳最良首先登場,讓杜麗娘在他的催促下,才悠悠然走進書房,這樣的安排,雖似簡單,卻很能表現她無心上學,對父命虛與委蛇的心態。
春香對要她陪讀,本來就十分厭煩,對陳最良這迂老頭也看不上眼,她咒罵著“昔氏賢文,把人禁殺”,嘟噥著上場。這時候,陳最良來勁了,他擺出教師的派頭,劈頭就用大道理把她們教訓一番:“凡為女子,雞初鳴,咸盥、漱、櫛、笄,問安于父母。”這幾句話,源出《禮記》。陳最良引經據典,口氣雖然不算嚴厲,但大帽子壓過來,有教養的杜麗娘,自然不得不表示“以后不敢了”。春香卻不以為然,她回嘴道:“知道了,今夜不睡,三更時分,請先生上書。”這話中帶刺,陳最良未必聽不懂,但也抓不住把柄,被弄得無言以對。而對春香的唐突老師,杜麗娘自然明白,但她也沒有表態。至于她心里到底是怎樣想的,作者留給觀眾自己去領會。
在這里,劇本通過簡單的對話,便把不同性格的人物形象,在沖突中開始展現。也可以說,這段戲,是劇本寫杜麗娘上課前的“鬧”。罩在書房使人窒息的氣氛,也開始被頑皮尖利的春香,挑開缺口。
陳最良開始講解《詩經》了。起初,春香還算留心,她不懂就問:“那雎鳩是什么聲音?”這時,劇本安排了一個絕妙的細節:
(末作鳩聲)。(貼學鳩聲諢介)
陳最良剛剛還擺出長輩的模樣,一旦忘乎所以,這正兒八經的迂老頭,竟下意識地像孩子那樣嘰嘰咕咕地叫了起來,實在可笑。春香一見老師的憨態,也樂不可支,乘機諢鬧。這時候,滿臺“鳥”叫,令人噴飯。劇本讓人物外表與內心節奏的不協調,產生了滑稽的喜劇性效果,把學習儒家經典的嚴肅性,從開始便沖洗得一干二凈。
面對著這諢鬧的場景,劇本同樣讓杜麗娘只在一旁瞧著,她既不可能也學一番鳩叫,也不可能干涉老師和丫頭的胡鬧,但內心肯定在偷樂,在竊笑。作者對這她不寫之寫,恰好能表現她高雅的身份和素養。
春香覺得聽書好玩,越發認真,老師講一句,她就問一句,并且對“在河之洲”作了出人意料之外的詮釋。這詮釋當然是曲解,卻讓觀眾聽得哄堂大笑。春香越認真,問得越有趣,越深入,陳最良也就越來勁,不知不覺說出了《關雎》原義。當春香問到那些“幽閑女子”,君子們“為什的好好求他”時,陳最良狼狽不堪了。所謂“君子好逑”,確是指“君子要好好的去求她”。陳最良按照宋儒的解釋,并沒有解錯。而少不更事的丫頭,不明緣故,天真地提出疑問,也不是故意讓老師為難。但是,就是這么一個最基本的有關男女自然本性的問題,涉及情與欲,卻踩了程朱理學的紅線,更不是道學先生所應觸及的。誰知陳最良說得高興,忘乎所以,說漏了嘴。這一來,他尷尬得很,只好喝住春香:“您多嘴!”
“您多嘴”,這句話十分精彩。春香問得很有道理,也很自然;陳最良卻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只能堵住她的嘴。陳最良意想不到春香會提出這讓他說不出口的問題。演到這里,我想陳最良會是一怔,一愣。如果再配合著一聲小鑼,演員一挫身,一抖袖,再顫巍巍她指斥春香。那么,學生的天真,老師的尷尬,本來是很自然的發問碰上很不自然的回應,便會更突顯喜劇性沖突。很清楚,在觀眾的會心微笑中,閨塾里嚴肅聽講的氣氛,被“鬧”得煙消云散。
如果說,春香在拜見老師時,給陳最良一點顏色看,是有意話;那么,這一回的“鬧”,卻是無意的。她是真心實意地想弄清楚《關雎》的意思的,誰知反弄出連篇笑話。李漁曾經說過:“我本無心說笑話,誰知笑話逼人來,斯為科諢之妙境耳。”[82]正是由于湯顯祖根據人物的性格,展示戲劇的沖突,從而達對水到渠成、天機自露的妙境。
君子為什么要好好地求淑女?男女雙方為什么要戀愛婚姻?這本來是十分簡單的問題,但它涉及人性,涉及情欲,卻是程朱理學最為忌諱的問題。所以,道學先生竭力把《關雎》說成與“性”無關的“后妃之德”。這問題,春香不問猶可,一旦撩起,杜麗娘當然心里明白,她這年方二八的窈窕淑女,不期然有所觸動。陳最良越想堵住春香的嘴,越想回避掩蓋,反讓她越明白問題的實質。但這讓她怦然心動的問題,卻又說不出口,只好給老師打圓場,請他不必回答春香,她對陳最良說“學生自會”,請他“依注解書”即可。
“學生自會”這句話,杜麗娘輕輕說來,卻重重地敲打在觀眾的心上。春香的提問,《關雎》的詩意,讓娘蘧然夢覺。表面上,不動聲色,甚至請老師不必理會春香,更不必理會《關雎》原詩的真實意涵,只須依照程朱理學去講什么“后妃之德”便可。然而,這被封建家長用作管束身心的《詩經》,它的第一首詩的第一章,反掀動了人們感情的波瀾。
圍繞著對《詩經》的講解,湯顯祖讓在舞臺上的三個角色,表現出三種不同的態度。為什么“君子好逑”?春香弄不清,老師不好說,麗娘不能說。請勿忽視“學生自會”這一句臺詞,它既是寫杜麗娘輕巧地讓陳最良下了臺階,表現出婉雅的個性,更重要的是,她明白地宣告,她完全明白理學家們為什么說不出口。“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學生自會”這委婉的道白,表明了杜麗娘寂寞的心,泛起了波瀾。清代昆曲選本《審音鑒古錄》,在這四字旁邊加注云:“(小旦低頭)”。它是教戲師爺亦即導演給演員的舞臺提示,強調“低頭”,無非是提醒飾演杜麗娘的角色,要表現出沉思羞澀的神態。顯然,這也表明了編導對作者的創作意圖,有比較深刻的理解。
為什么“君子好逑”?杜麗娘被詩書講動了情場。蒙住心房的窗紙,一經捅破,她再不能自己騙自己了。后來她感嘆:“關了的雎鳩,尚然有河洲之興,何以人而不如鳥乎?”(《肅苑》)這就是“學生自會”的注腳。
發現“人不如鳥”,這是十分重要的。鳥比人強,是因為鳥的心,可以不受任何拘束,可以自由自在,可以自然而然。這一點,看來是明代好些具有異端思想的人的共識。據說嘉靖年向徐昌齡的《如意君傳》,寫武則天和男寵薛敖曹一起游園,聽到鳥叫,武則天很感慨,嘆曰:“幽禽尚知相偶之樂,可以人而不如鳥乎?”武則天的私房話,除薛敖曹外,誰聽到了?這只不過是明代人想象之辭。有趣的是,湯顯祖寫杜麗娘的口吻,與武則天如出一轍。可見,這句話,實際上是明代許多感到不自由的人,創造出來泄發心頭的郁悶情結。
更有意思的是,“可以人不如鳥乎”這話,原句出于《大學》所引孔子的話:“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鳥乎!'”明代人,包括湯顯祖,竟喜歡用儒家的經典來說反話、開玩笑,這在一定程度上是說人們對封建道學的反感。
在《閨塾》中,湯顯祖對誦讀《詩經》的細節,作了意味深長的處理。
在這一出中,講動了杜麗娘的“情腸”的,是《關雎》一詩。湯顯祖讓這首詩反復出現,讓它一次又一次地被誦讀,讓那關鍵的話語,在舞臺上回旋,給觀眾留下深刻的印象。
首先,陳最良一出場,便端出《關雎》吟哦一番,念到“君子好逑”,才停住了嘴。按說,不寫這段戲,也是可以的。而先讓觀眾聽叫“君子好逑”的妙諦,看到陳最良的酸態,便留下深刻的印象。
等到上課時,陳最良讓杜麗娘朗誦一遍,念到“君子好逑”,才讓停住,這是《關雎》第二次在舞臺上回旋。然后,陳最良和春香一問一答,在“君子好逑”一句上糾纏。這是《關雎》第三次的呈現。
在文藝創作中,細節最忌重復,若是處理不好,會顯得累贅拖沓。但必要的重復,便如同樂曲中反復呈現的旋律,如同電影中反復顯示的特寫,能夠大大地加深人們對題旨的印象。在《閨塾》中,《關雎》出現了三回,每次出現的方式,各有區別,卻又都落到“君子好逑”這骨節眼上。這便不能不強烈地吸引觀眾對《關雎》的關注。
《關雎》是《詩經》的第一首詩,道學家把它說成是宣揚“后妃之德”,用以拘管人性的發展。湯顯祖過人之處,恰恰在于他選擇這本儒生必讀的經典,選擇它開卷的第一章,選擇學堂上課破題兒的第一遭,就展示出封建家長和道學先生的意圖,效果完全相反:年輕人竟被詩章講動了情腸,開啟了心靈之鎖。禁錮者竟成了啟發者!這樣的處理,實在是對封建家長、封建禮教莫大的諷刺。很明顯,在《閨塾》中,《關雎》一章被以不同形式反復念誦,不僅有藝術手法的問題,更重要的是表現出作者蔑視儒家經典的戰斗精神。
宋明以來,被道學先生視為規范封建禮教經典的《詩經》,有關“國風”部分,實際上多數是描述和抒發男女愛情的民歌。這一點,許多有識之士,心里都是明白的。正如王思任在《落花詩序》中說:“《詩》三百,皆性也,而后之儒增塑一字,曰:‘詩以道性情。’不知情即性之所來也。性之初,于食、色原近,而子輿氏出而訟之,遂令覆盆千載,此人世間一大冤獄也。”[83]其實,更早一點,魏晉時代的曹丕,在《列異傳》中,就記錄了一個《詩經》與“性”有關的故事:“談生者,年四十無婦,常感讀《詩經》。夜半,有女年可十五六,姿顏服飾,天下無雙,來就生為夫婦。”[84]說穿了,這故事,不就是與“被詩書講動情腸”的旨趣如出一轍嗎?但是,在湯顯祖之前,特別在高則誠高唱“不關風化體,縱好也枉然”,強調戲曲寫作要宣揚程朱理學之后,還沒有人像他那樣敢于在舞臺上,大膽辛辣地和《詩經》開玩笑,敢于讓道學的尊嚴,掃地以盡。
湯顯祖對封建道學先生利用儒家壓抑人性的行為,一貫是大膽嘲弄的。在寫了《牡丹亭》后,他在《南柯記》的第二十五出《玩月》中,就借劇中人之口,表示孔孟之道,其實沒有什么了不起。有一個扮演外國女子的角色說:“俺國里從來沒有孔子之道,一般立了君臣之義,俺和駙馬一般夫婦有別,孩子們一樣和你父子有親。”顯然,他要人們認識到孔子之道,并非如封建衛道先生說得那么神圣。
在陳最良開講《詩經》之前,湯顯祖讓春香出場時,唱了兩句:“《昔氏賢文》,把人禁殺。”《昔氏賢文》是在明代流行的啟蒙讀物。在明朝,從明太祖開始,歷朝的最高封建統階層,一直極其重視推行儒家倡導的道德規范。一方面建立書院,推動科舉,曲解四書五經以鞏固封建統治;一方面,又大力以通俗讀物的形式,頒行各式各樣宣揚封建倫理的教材,連皇后也牽頭搞些什么《內訓》之類的玩意,像《昔氏賢文》,便是當時理學家們普及儒學的頗有成效之作。這兩手,互相配合,在很大程度上收到愚化和僵化人民思想的效果。縱觀我國歷代的思想斗爭史,明代異端思想至為活躍,而封建統治政權對人民思想的掌控,也最為周全,最為嚴酷。
對于明代的教育政策以及推行的種種讀物,湯顯祖目光如炬,在《閨塾》這場戲里,他既讓道學先生講解《詩經》時出丑,又不忘捎帶把那些烏七八糟的封建啟蒙讀物,刺了一槍。(后來還寫到石道姑歪說《千字文》,語言弄得猥瑣低俗,讓觀眾都笑成了滾地葫蘆)這具有喜劇色彩的手法,真可謂是“笑里藏刀”,封建統治階級推行的以及視為神圣的教材,一下了被戳穿,淪為滑稽的笑柄。
春香“鬧學”的背后
陳最良被春香問啞,杜麗娘給他解了圍,告訴他“學生自會”建議他“依注解書”。陳最良便從“后妃之德”,咿咿呀呀地講到“有風有化”“宜室宜家”的大道理。杜麗娘有點煩,輕輕說了句“這經文偌多!”陳最良這呆子也不是全不知趣,豈不知道對小姐要好生伺候,便趕緊轉個話題,叫春香拿過筆墨,要學生摹學書法。春香則興味索然,領了“出恭牌”,乘機溜之大吉。
摹寫這一段細節,可說是戲中閑筆。假如去掉它,讓春香轉了個圈,便回來直接告知小姐:說外面有個大花園,也是可以的。而現在,湯顯祖卻加上這段似乎是無關緊要的話,驟然看來,似屬多余。但仔細一想,這“閑筆”其實不閑。首先,它寫陳最良不認識女性畫眉的筆,不喜歡與風流韻事有關的薛濤箋,不理解涉及兒女情懷的“鴛鴦硯”“淚眼”。當杜麗良提出給師母繡對鞋兒上壽,向他討個花樣時,他什么也不懂,只能說依《孟子》的一句話,做“繡個‘不知足而為履’罷了”。
湯顯祖在《合奇序》中指出:“世間唯拘儒老生不可言文,耳多未聞,目多未見,而出其鄙委牽拘之識,相天下文章,寧復有文章乎!”陳最良就是這類的“拘儒老生”。他的答話,輪到讓杜麗娘無言以對了。作為大家閨秀,懂得“師道尊嚴”,她當然不會當面訕笑陳最良的迂,也實在不知道怎樣對付這不懂情趣的呆子提出的難題。正左右為難間,她想起了剛才請假小解的春香,便王顧左右而言他,說“還不見春香來”。陳最良一聽,也趕緊問道:“要喚她么?”這時候,作者的處理是:杜麗娘沒有回應。她本來沒有要找春香的意思。倒是在劇本提示中,作者讓“(末叫三度介)”,強調陳最良忽然想起既要討好小姐,更要維護他作為老師的尊嚴,非要把那遲到早退的丫頭喊回來不可。
這一段學堂寫字和閑拉家常的對話,有助于進一步表現出陳最良的少見多怪,迂腐拘謹,也從側面點染杜麗娘微妙的內心活動。更重要的是,這比較和緩的細節安排,是為即將出現的激烈的沖突,預作蓄勢。試想想,如果沒有這段平靜的過渡,讓陳最良呵斥春香“多嘴”之后,緊接著就寫春香揪打老師,這一來,情節似乎緊湊,但沒有起伏跌宕,反沒法顯出戲劇沖突的變化激烈。
春香被陳最良叫了出來,她罵了一聲“害淋的”,根本沒有搭理,倒是徑直告訴小姐:外面“原來有座大花園,花明柳綠,好耍子哩!”陳最良一聽,這還了得,立即取荊條要打。春香毫不客氣,針鋒相對,把戲矛盾一下子趨于激化:
(末做打介),(貼閃介),(貼搶荊條投地介)。
這場戲,雖然不像武戲的“開打”,但老師掄起荊條,丫頭東躲西閃,一連串大幅度的動作,卻顯得十分火爆。特別是,當春香繳了陳最良的械,把荊條擲之于地時,喜劇性的沖突進入了高潮。這一擲,充分體現出春香對陳最良的輕蔑,什么封建禮法,師道尊嚴,統統被她擲到東洋大海。
湯顯祖在《閨塾》里只安排了三個角色,他寫春香與陳最良,從頭到尾,鬧得不可開交。驟然看來,這場戲是以表現春香的“鬧”為主,以致后來許多選本都把這出名之為《春香鬧學》。其實,作者的筆意,并不在于此,他的著眼點,主要是刻畫那貌似旁觀者的杜麗娘。
表面看來,湯顯祖在《閨塾》中的前半部,對杜麗娘著墨不多。她對春香的天真發問,有時會心微笑;對老師的呆滯,也會抿嘴一笑。當春香寫字時,說“待俺學個奴婢學夫人”,她竟也當著老師的面和丫頭打趣:“還早哩!”在戲中,春香的頑皮,陳最良的酸腐,襯托出杜麗娘性格的婉雅。當然,她沒有捲入丫頭與老師的對立中,但她也絕不是局外人。從她的輕顰淺笑中,作者巧妙她讓人們覺察到她心情顫動和發展的軌跡。
杜麗娘在寫字前,一直沒有理會春香的諢鬧,甚至跡近默許。可是,后來春香委實鬧得太過分,她只好擺出小姐的姿態,出面干預。春香頂嘴不服,她發起狠來,扯著春香的頭發說:“敢也怕些夫人堂上那些家法!”這回丫頭以為小姐真的動怒了,只好求饒,才總算給陳最良挽回了面子。那陳最良迂而不蠢,為了保住飯碗,見好就收,也不敢在小姐面前動真格,便乘機擺譜,說要“和咱公相陪話”,施施然下了臺階。
杜麗娘一反優雅的常態,揪住了春香的頭發,她果真是大發雷霆嗎?當然不是。由于春香鬧過了頭,萬一老師真向父母告狀,后果則不堪設想。因此,她必須趕快拿出小姐的尊嚴,鎮一鎮丫頭。
其實,春香也知道小姐在“演戲”,所以老師前腳一走,她就在背后“(指末罵介)村老牛,癡老狗,一些趣也不知”!杜麗娘則趕緊賠笑詢問:“那花園在哪里?”
看到這里,湯顯祖讓人們恍然大悟,原來,她最關注的,恰恰是春香為之受責的那句話,是她既不知道更未去過的大花園。原來,剛才她抖出小姐的威風,不過是裝模作樣。正如吳吳山三婦評本所說:“麗娘責認春香,便已心許其言,只奈先生在前耳。故后陳老一去,即問花園也。”[85]她“演”得那樣逼真,豈止誆了陳最良,連春香也蒙住了,所以才有點賭氣,要讓小姐一再央求。不過,從當初縱容春香的喧嚷無禮,讓她把嚴肅的課堂攪得胡天胡地,后來又假裝痛責丫頭的種種行為看,其實,杜麗娘也在“鬧學”。與春香相比,她不過是站在背后,鬧得含蓄,鬧得機巧。換言之,丫頭在“明鬧”,小姐是“暗鬧”,否則,丫頭何至于如此放肆。
“那花園在哪里?”一位在邸宅里居住多時的姑娘,竟不知家里有一個花園,這事情本身就相當滑稽。湯顯祖以“鬧”的喜劇手法處理這一細節,正是要讓觀眾在哄笑中,加深對這特定場景的印象。更重要的是,他要讓觀眾體會到封建禮教對青年禁錮到什么程度,體會到滑稽背后的悲哀。當人們從杜麗娘拉著春香賠笑追問“花園在哪”的神態中發現,她那寂寞的靈魂,已經被從遠古傳來的雎鳩之聲喚醒,她開始憧憬春光,憧憬生命。所以,“鬧學”一段,是《牡丹亭》全劇矛盾的契機。正如吳吳山三婦指出:“此段大有關目,非科諢也。蓋春香不瞧園,麗娘何由游春?不游春,那得游園?那得感夢?一段情緣,隱隱從微處逗起。”[86]她們分明也看到這關目的含義。
春色滿園關不住,月移花影上樓臺,從此,杜麗娘在人生道路上,踏上了新的階梯。
(附注:本章寫成后,先發表于《戲曲與俗文學研究》第三期,2017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