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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沒毛的墨西哥人(1)

The Hairless Mexican[28]

“你喜歡意大利面嗎?”R問他。

“你說意大利面什么意思?”阿申登答道。“這就像你問我喜不喜歡詩歌。我喜歡濟(jì)慈、華茲華斯、魏爾蘭、歌德。你說意大利面的時候,你是指圓細(xì)長面、寬扁長面、特細(xì)短面、特寬面、短空心粉,還是蝴蝶結(jié)面[29]?”

“我指的就是意大利面。”R答道。這人向來一字千金。

“所有簡單的東西我都喜歡:白煮蛋、牡蠣、魚子醬、藍(lán)鱒[30]、烤鮭魚、烤羊肉(非要選的話,最好是腰部的羊肉)、涼了的松雞肉、糖漿果餡餅、大米布丁。但在所有這些簡單東西里頭,唯一一樣我可以日復(fù)一日吃下去,不僅不會吃到惡心,連那種急切的好胃口也一點不受損的,只有通心粉。”

“這樣就好,因為我正要派你去意大利。”

阿申登剛從日內(nèi)瓦到了里昂跟R碰面,他比R到得早,所以一下午都在城里閑逛。里昂很有活力,街道其實也平平無奇,但到處都很熱鬧。R剛落腳,阿申登就帶他來了廣場上的這家餐廳,據(jù)說法國那個地區(qū)就數(shù)這里的菜肴最好吃。此時他們在餐廳坐著,如此賓客盈門的地方(里昂人吃飯比較講究),你也不知道自己隨口說出的話,會被哪雙豎起的耳朵給聽了去,所以他們正好可以聊些無關(guān)痛癢之事。這一頓可圈可點的大餐已近尾聲。

“再來一杯白蘭地嗎?”R說。

“不用了,多謝。”阿申登回答,他傾向于凡事都要適度。

“戰(zhàn)時事事艱難,我們應(yīng)該想盡辦法放松才是。”R一邊說著一邊拿起酒瓶,給自己和阿申登都倒了滿滿一杯。

阿申登覺得再推辭顯得做作,就默許了這一杯酒,但對于自己上司不得體的握瓶方式,他覺得必須要提出意見。

“我年輕的時候,他們總教我:摟女人要摟在腰上,而抓酒瓶則只能抓住瓶頸。”

“多謝你告訴我。我會繼續(xù)攔腰抓起酒瓶,而對女人,則繞道而行。”

阿申登不知道這句話該如何回復(fù),就什么也沒說。他小口喝著白蘭地,R喊服務(wù)生把他的賬單拿來。毋庸諱言,R是個大人物,很多生靈的旦夕禍福,全在他一念之間,聽取他意見的是那些掌控帝國命運的人;但他就是無法面對給服務(wù)生小費這件事,儀態(tài)舉止中一下全是尷尬。他既怕給得太多,被人當(dāng)傻子,又怕給得太少,引來服務(wù)生的冷眼;在兩難中倍感煎熬。賬單送上來之后,他遞了大概一百法郎的鈔票給阿申登,說:

“你付錢給他吧,行嗎?法國人那些數(shù)字我從來都搞不清楚。”

服務(wù)生拿來了他們的帽子和外套。

“你想回酒店嗎?”阿申登問。

“那就回吧。”

時節(jié)還早,氣候卻一下暖和起來,兩人走去酒店的路上大衣都掛在手臂上。阿申登知道R喜歡有會客廳的酒店,所以給他訂的就是這樣一家;到了酒店之后,兩人就去了會客廳。這是家老派的酒店,會客廳極為寬敞,里面都是厚重的紅木配套家具,座椅的套子全是綠色絲絨,端正地排在一張大桌子周圍。墻上是灰暗的墻紙,掛著巨大的鋼版雕刻,描繪的是拿破侖的戰(zhàn)爭場面。頂上掛下來龐然一盞瓦斯吊燈,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通電換上燈泡了,照得整間會客廳都是冰涼、刺目的光。

“這會客廳還不錯。”他們走進(jìn)會客廳時R說道。

“只是少了點溫馨愜意的氛圍。”阿申登說。

“是這樣,不過這廳看著像是這里最好的一間屋子了,我看著很‘上檔次’。”

他把其中一張覆著綠絲絨的椅子從桌邊抽出,坐下,點了一支雪茄。他松開皮帶,解開了自己的短夾克。

“我本來一直以為方頭雪茄是世上最好的東西,”他說,“但戰(zhàn)爭開始之后,我倒是越來越喜歡哈瓦那雪茄了。無所謂了,這樣的日子總會到頭的。”他嘴角抽動,像是要笑起來。“讓每個人都遭殃的風(fēng)才是惡風(fēng)。[31]”

阿申登抽出兩把椅子,一張用來坐,一張用來擱腳。R看到了,說:“這主意倒不壞”,也從桌底轉(zhuǎn)出一張椅子,抬起兩只靴子放了上去,舒服地嘆了口氣。

“隔壁是什么房間?”他問。

“是你的臥室。”

“另外一個隔壁呢?”

“宴會廳。”

R站了起來,在房間里緩緩踱著步,走到窗邊時,似乎只是出于無聊好奇,撩開厚重的棱紋窗簾,從一點縫隙間往外看了看,然后又坐回到自己椅子上,愜意地把腳擱了起來。

“不必要的風(fēng)險還是盡量避免為好。”他說。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阿申登,薄嘴唇上露出淡淡的笑意,但那雙靠得太近的淺色眼睛依舊冷冷的滿是剛毅。被R這樣盯著看照理該很尷尬,但阿申登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知道R有事要說,只是在琢磨如何起頭。他們沉默了至少有兩三分鐘。

“今天晚上有個家伙要來見我,”他終于開口道,“他的火車大概十點左右到。”R瞄了一眼腕表。“他的代號叫沒毛的墨西哥人。”

“為什么這么叫?”

“因為他沒毛發(fā),而且是個墨西哥人。”

“這個解釋天衣無縫。”

“你要想知道他的事,跟他聊天就行,這人絕對是個話癆。我是在他山窮水盡的時候認(rèn)識他的,似乎是摻和進(jìn)了墨西哥的什么革命,逃亡的時候除了身上的衣服什么東西都沒了。見到他時,連身上的衣服也是破破爛爛的。要想討好他,你喊他將軍就行。他號稱自己曾經(jīng)在韋爾塔[32]的軍隊里當(dāng)過將軍——我記得好像是韋爾塔;反正他說要是運氣沒那么壞,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戰(zhàn)爭部長了,權(quán)勢遮天。我覺得他還挺有用的,人也不壞,我唯一看不慣的就是他太愛用香水。”

“這里什么地方用得到我?”阿申登問。

“他要去意大利,我找了個棘手的活給他,所以希望你能從旁照應(yīng)。我不太熱衷于撥一大筆錢讓他隨意處置,這是個賭徒,對女人的興趣也略微有些過頭。你從日內(nèi)瓦過來的時候應(yīng)該用的是自己那本阿申登的護(hù)照吧?”

“是的。”

“我又給你弄了一張,用于外交的,帶著去法國和意大利的簽證,名字叫薩默維爾。我覺得你不妨就跟他同行,這哥們兒興致上來了挺有意思的,而且你也該多了解了解他。”

“這次的任務(wù)是什么?”

“我還沒想好該讓你知道多少才最有利。”

阿申登沒有回答。他們淡漠地互相看著,就像兩個陌生人在同一個火車車廂里坐下,互相揣度對方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至于你,不用多說話,只管聽大將軍說就行了。除了非說不行的那些,不用把你自己的事告訴他。他也不會問你,這一點我可以保證,我覺得他或多或少也是在按他自己的理解做一個紳士。”

“順便問一句,他真名是什么?”

“我一直喊他曼努埃爾,不過他大概不是很喜歡我這么稱呼他;他的真名叫曼努埃爾·卡莫納。”

“你所有的言外之意,都是想告訴我這人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吧。”

R那雙淡藍(lán)色的眼睛里全是笑意。

“我倒也沒覺得要把他說成那樣。他沒有上公學(xué)[33]這樣的好命,對于公平競爭的理解跟你和我都不太一樣。要是他在附近,我絕對不會亂放我的金煙盒,可要是他在賭桌上欠了你的錢,又偷了你的煙盒,他立馬會把煙盒當(dāng)了把錢給你還上。只要有半個機會,他肯定會勾引你老婆,但如果你潦倒了,他就算自己只有一口面包屑也舍得讓給你。聽到古諾[34]的《圣母頌》,他會淚流滿面,可要是你傷了他的面子,他會把自己當(dāng)天神一樣處決了你。據(jù)說在墨西哥妨礙人喝酒是很嚴(yán)重的羞辱,他自己跟我說,有次一個不知道這回事的荷蘭人從他和吧臺之間穿了過去,他拔出左輪手槍就斃了他。”

“沒人追究嗎?”

“沒有,他家似乎是墨西哥最顯赫的家族之一。這件事就被掩蓋起來了,報紙上宣稱荷蘭人是自殺死的。實際上他也的確是自殺。沒毛的墨西哥人在我看來對生命不是特別敬畏。”

阿申登之前就注意著R的表情,聽了這句話不由得一驚,越發(fā)仔細(xì)地觀察那張滿是皺紋、神色疲憊的黃臉。他知道R剛剛那句話不是隨便說說的。

“關(guān)于人命的價值我們一定都聽過很多無稽之談了,你還不如說打撲克的時候那些籌碼有內(nèi)在價值呢。它們的價值是你賦予它們的,對于一個指揮戰(zhàn)斗的將軍來說,人就是籌碼,如果多愁善感真把籌碼當(dāng)成了人,他就是個傻瓜了。”

“可是,你看,這些籌碼是有感覺、有思想的籌碼,要是他們認(rèn)定自己正被隨意揮霍,絕對有能力拒絕再當(dāng)籌碼吧。”

“算了,這都是題外話。我們收到情報,有個叫康斯坦丁·安德里亞蒂的人已經(jīng)從君士坦丁堡出發(fā),身上帶著我們想要的文件。他是希臘人,做了恩維爾帕夏[35]的特工。恩維爾很信任他,有些訊息太秘密、太重大,都不能落到紙上,就讓他口頭傳送。他坐了一艘名為‘伊薩卡’的船從比雷埃夫斯[36]出發(fā),會在布林迪西[37]登岸,再趕往羅馬。他要遞送的文件目的地是德國大使館,然后當(dāng)面把要說的告訴大使。”

“我明白了。”

這時候意大利還是中立的;同盟國正竭盡全力要維持意大利的中立狀態(tài),而協(xié)約國也在想盡辦法讓意大利能加入他們參戰(zhàn)。

“我們不想跟意大利當(dāng)局起沖突,后果可能不堪設(shè)想,但我們也得阻止安德里亞蒂趕到羅馬。”

“不惜一切代價嗎?”阿申登問。

“不用考慮錢的問題。”R一邊說著,嘴唇扭曲成戲謔的微笑。

“你打算怎么弄到文件?”

“我覺得這一方面你就不用費心了。”

“我想象力很豐富。”阿申登說。

“我希望你跟沒毛的墨西哥人一起去那不勒斯。他很渴望回古巴。似乎他的一些朋友正在醞釀起義,所以他也想盡量做好準(zhǔn)備,一旦時機成熟就竄回墨西哥。他需要現(xiàn)金。我把錢帶過來了,都換成了美金,今晚就準(zhǔn)備給你。你最好到時就把錢帶在身上。”

“很多嗎?”

“不少,我就覺得體積太大你也不方便,所以都給你換成了千元的面額。到時沒毛的墨西哥人把安德里亞蒂的文件交給你,你就把這些錢給他。”

有一個問題到了阿申登嘴邊,可他沒有問,問了另外一個問題:

“這家伙知道自己要怎么做嗎?”

“清楚得很。”

這時敲門聲響起,門一開,那個沒毛的墨西哥人就站到了他們面前。

“我到了,上校,晚上好,見到你真是太高興了。”

R站了起來。

“路上還順利吧,曼努埃爾?這位是薩默維爾先生,他會陪同你去那不勒斯,卡莫納將軍。”

“認(rèn)識你很高興,先生。”

他跟阿申登握手時如此用力,后者皺了下眉頭。

“你的手真是鋼筋鐵骨啊,將軍。”阿申登低聲說道。

墨西哥人朝自己的手看了看。

“今天早上我剛讓人替我修了指甲,不過修得不是很好,我對打磨指甲的要求比這精細(xì)得多了。”

這些指甲都修剪得頭上尖尖的,而且涂抹成明亮的紅色,在阿申登眼里幾乎都像一面面小鏡子。雖然天氣并不冷,但將軍穿的是一件皮草大衣,俄國羔羊毛的領(lǐng)子,每做一個動作都有香水味飄入你的鼻孔。

“把大衣脫了吧,將軍,來根雪茄。”R說。

沒毛的墨西哥人身材高挑,雖然偏瘦,但讓人感覺很有力量。他穿得很考究,藍(lán)色的嗶嘰西服,胸前口袋工整地插著絲綢手帕,手腕上還有一個金色的手鐲。他的五官也不難看,就是比正常的尺寸像是又放大了一些,棕色的眼睛格外有神。他連其他的毛發(fā)也不多,沒長眉毛和睫毛,黃色的皮膚細(xì)膩得好比女人。他戴了一個淺棕色的假發(fā),有些長,還很用心地弄出凌亂的發(fā)式。這樣的假發(fā)配上他泛黃的面色,平滑的肌膚,和這身過分講究的衣著,讓你第一眼見到他簡直有些害怕。他既可笑又可憎,但你的目光就是離不開他,他的怪異有種可怕的吸引力。

他坐下的時候,提了一下褲腳管,讓它們不會在膝蓋的地方撐壞了樣子。

“怎么樣,曼努埃爾,今天又有幾個姑娘為你傷了心啊?”R高高興興地跟他開著玩笑。

將軍轉(zhuǎn)向阿申登說:

“我們的這位上校朋友一向嫉妒我的異性緣。我跟他說過,只要聽我的,他也可以跟我一樣成功。自信,只要自信就行了。要是你不怕被拒絕,你就永遠(yuǎn)不會被拒絕。”

“這就是瞎扯了,曼努埃爾,你對付女人自有你的一套,別人學(xué)不來。你身上有種特質(zhì)是讓她們無法抗拒的。”

沒毛的墨西哥人笑了起來,并不掩飾他的自得。他的英語說得很好,帶著點西班牙語的口音,但聲調(diào)卻又是美國的。

“上校,既然你問了,我不介意告訴你,火車上我跟一個小婦人聊了起來,她是去里昂看她婆婆的。她不算年輕了,而且我喜歡的女人一般沒有這么瘦,但馬馬虎虎也能接受,她讓我度過了一小時愉快的時光。”

“好了,我們說正事吧。”R說。

“我聽候你的差遣,上校。”他瞄了阿申登一眼。“薩默維爾先生是軍人嗎?”

“不是,”R說,“他是個作家。”

“不是說嘛,世界要運轉(zhuǎn)起來需要各式各樣的人,我很高興能認(rèn)識你,薩默維爾先生。我有很多你一定感興趣的故事可以講,我們絕對能相處得很好。你一看就像是個有同情心的人,我在這方面很敏感的,實話告訴你,我這人膽子最小了,要是碰到一個討厭我的人,我真的會崩潰的。”

“希望我們這一路能走得很愉快。”阿申登說。

“我們那位朋友什么時候到布林迪西?”

“他十四號從比雷埃夫斯出發(fā),那艘叫‘伊薩卡’的小破船估計快不了,但你還是要盡早到布林迪西。”

“我同意。”

R站起來,手插在口袋里,坐到了桌子邊緣。他那身制服真的有些邋遢,短外套的扣子又都解開了,在衣著如此光鮮、干凈的墨西哥人旁邊,確實很不體面。

“你這次的任務(wù)薩默維爾先生可以說是一無所知,我也并不很想再跟他多說什么。遇上事情你還是自己多考慮吧。他收到的指示不過是給你提供工作中必需的資金,但作何行動全是你自己定奪。當(dāng)然如果你需要建議的話是可以問他的。”

“我很少會讓別人給我建議,就算給了也不會聽的。”

“另外,要是你把事情搞砸了,我相信你會保證讓薩默維爾先生置身事外的。任何情況下都不能暴露他。”

“我是個有氣節(jié)的人,上校,”沒毛的墨西哥人很莊重地說道,“我寧可自己千刀萬剮也不會背叛我的朋友。”

“我剛剛跟薩默維爾先生就是這么說的。當(dāng)然,要是一切都進(jìn)展得如我們所愿,你把我跟你說過的那些文件交給了薩默維爾先生,他就會照著你我商量好的數(shù)目把錢給你;至于你如何搞到那些文件,與他無關(guān)。”

“這自不必說。我只想說清楚一件事情,薩默維爾先生想必也明白,我愿意接受你托付給我的這個任務(wù),跟錢沒有關(guān)系?”

“很明白。”R轉(zhuǎn)過來跟將軍對視著,鄭重地答道。

“我是全身心地支持著協(xié)約國,德國人踐踏了比利時的中立地位,我絕不會原諒。之所以會接受你們的錢,因為我首先是一個愛國者——我應(yīng)該可以毫無保留地相信薩默維爾先生吧?”

R點了點頭,墨西哥人轉(zhuǎn)向阿申登。

“我們不能再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不幸的祖國繼續(xù)被壓榨和蹂躪,所以正在組織一個遠(yuǎn)征軍,要把國家從暴君的手中解救出來;我掙的每一分錢都會用于購買槍支彈藥。錢對于我個人來說,一點用都沒有,我是個戰(zhàn)士,只要一片面包、幾個橄欖就能活得下去。只有三種事業(yè)才真正配得上一個男人:戰(zhàn)爭、打牌和女人。背上一支步槍去山里戰(zhàn)斗根本不用花錢——那才是真正的戰(zhàn)斗,不像現(xiàn)在這種把大部隊挪來挪去,點幾個大炮這種所謂戰(zhàn)爭——女人愛的是我這個人,還有就是我打牌一般都不會輸。”

阿申登看著眼前這個插著香手帕、晃著金手鐲的怪物,覺得他的古怪浮夸很合自己的胃口。他是“泯然眾人”的反面(我們都曾對庸眾深惡痛絕,但到最后卻又都不得不投降),如果你對人性中的標(biāo)新立異頗感興趣,那他就是一個值得盡情品賞的奇葩。他是奢靡浮夸的風(fēng)格化作了人形。可如果你能忽略那個假發(fā)和沒有毛發(fā)的面孔,他的確是個有氣勢的人;雖然他是如此的可笑,但你卻又時刻感受到他的不可小覷。他有種讓人贊嘆的自負(fù)。

“你的行李呢,曼努埃爾?”R問道。

或許墨西哥人的眉宇間確有陰影掃過,因為這個突兀的問題似乎是輕蔑地忽略了他的慷慨陳詞,但除此之外,他并未表現(xiàn)出任何不快。阿申登揣摩,他應(yīng)該覺得R太粗俗了,自然領(lǐng)會不了他那些高級的情感。

“我留在車站了。”

“薩默維爾先生用的是外交護(hù)照,如果你需要的話,他可以把你的東西跟他的混在一起,過境的時候不用檢查。”

“我東西很少的,就幾件西服,一些內(nèi)衣褲,不過薩默維爾先生如果能幫忙運送也好,我離開巴黎之前還買了五六套絲綢的睡衣。”

“那你的行李呢?”R轉(zhuǎn)過來問阿申登。

“我只有一個包,現(xiàn)在就在我房間里。”

“你最好趕快把它送到火車站去,待會兒可能就找不到人了。你們的火車一點十分出發(fā)。”

“哦?”

阿申登剛知道他們那一晚就要動身。

“在我看來,你們?nèi)ツ遣焕账乖娇煸胶谩!?

“的確如此。”

R站了起來。

“我睡覺去了。不知道你們二位準(zhǔn)備干嗎?”

“我就在里昂隨處逛逛,”沒毛的墨西哥人說,“我太熱愛生活了。上校,能不能借我一百法郎?我身上沒零錢了。”

R掏出皮夾,照將軍的要求把錢給了他。然后他問阿申登:

“那你呢?在這等著?”

“不是,”阿申登說,“我準(zhǔn)備去火車站,一邊看書一邊等。”

“不如你倆走之前一起喝一杯威士忌蘇打吧?怎么樣,曼努埃爾?”

“你太客氣了,只不過,我只喝香檳和白蘭地。”

“混著喝嗎?”R冷冷地問。

“不一定。”將軍也是不茍言笑地回了一句。

R讓人送來了白蘭地和蘇打,和阿申登自己配著喝了起來,而沒毛的墨西哥人則倒出平底杯里四分之三的純白蘭地,兩大口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他從椅子里站起,穿上了他那件有俄國羔羊毛領(lǐng)子的大衣,一手拿著他深黑色的帽子,另一只手伸出來要跟R握手,那姿態(tài)就像浪漫的男主角正要把自己心愛的姑娘讓給更配得上她的男子。

“好了,上校,我要跟你道晚安了,愿你今晚做個好夢。我們下回再見應(yīng)該是很久之后了。”

“別把事情搞砸,曼努埃爾,要是真搞砸了,也給我把嘴閉上。”

“有人跟我說過,你們有個大學(xué)專門把紳士子弟訓(xùn)練成海軍將領(lǐng),那里有純金的字母拼成的一句話:在英國海軍,沒有‘不可能’這個詞。而我呢,不知道‘失敗’這個詞是什么意思。”

“那是因為它有好多同義詞。”R回道。

“薩默維爾先生,我們到時在火車站碰頭了。”沒毛的墨西哥人夸張地做了個道別的手勢,離開了。

R看著阿申登,臉上那種勉強算作微笑的表情一直會讓他看起來精明得可怕。

“你覺得這人怎么樣?”

“你這回可是讓我想不明白了,”阿申登說,“這是個江湖騙子吧?那種搔首弄姿、顧影自憐,而且,就憑他那副可怕的模樣,真的像他說的那樣討女人歡心嗎?是哪一點讓你這么信任他?”

R低聲一笑,就好像從哪里拿了塊假想的肥皂,在洗他那雙干瘦、蒼老的手。

“我之前就覺得你會喜歡他的。這人至少很特別吧,是不是?我覺得我們可以信任他,”R的眼神突然朦朧起來,“背叛我們,當(dāng)雙重間諜,我想不出對他有什么好處。”他停頓了一下。“不管怎樣,我們也只能冒這個險了,我會把車票和錢給你,你就自己走吧。我累得不行,這就準(zhǔn)備去睡了。”

十分鐘之后,阿申登出發(fā)去了火車站。他的那個包讓一個行李工扛在肩上。

他幾乎要在候車室里等兩個小時,就先把自己安置舒服了。候車室里光線不錯,他讀起了小說。他們要坐的是一班從巴黎來,直接送他們?nèi)チ_馬的火車,眼看車就快到了,但沒毛的墨西哥人還不見蹤影,阿申登開始有些焦躁,走到站臺去找人。阿申登也得了一種讓人頭疼的病,他們叫作“火車焦慮癥”:火車到站前一個小時,他就開始擔(dān)心自己會趕不上;他總覺得酒店的行李工從他房間搬行李下來手腳太慢,而且從來無法理解為什么酒店的巴士不能提前一些;街上如果有什么事情堵住了路他會急得發(fā)狂,火車站那些行李搬運工拖拖拉拉也讓他大為光火。整個世界都像是十分惡毒地勾結(jié)起來要拖延他;他通過檢票口的時候會有人正好擋住他,另外一些人會在售票處排起長隊,買另外班次的火車票,而且清點找零的時候那種細(xì)致讓人憤恨;托運行李時登記人員慢得等不到頭;要是他跟朋友一起出行,他們會去買報紙,或者是到站臺上散步,阿申登每次都確信火車走的時候一定會落下他們;他們還會停下來跟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聊天,或者突然跑去打一個非打不可的電話。實際上,全宇宙都合謀著要讓他錯過每一班他要趕的火車,除非他滿滿當(dāng)當(dāng)提前半小時將行李放到頭頂?shù)募茏由希€(wěn)在他的車廂一角,他是不會滿意的。有時候他到得太早,正趕得上再往前一班的火車,只是那也緊張,就跟差點趕不上火車的心急如焚是一樣的。

通往羅馬的快車已經(jīng)發(fā)了進(jìn)站的信號,沒毛的墨西哥人毫無蹤跡;火車進(jìn)站了,還是沒有看到他。阿申登越來越不安,沿著站臺快步走來走去,檢查每個候車室,還去了行李保管員那里,就是找不到墨西哥人。這一列車沒有臥鋪,不過有幾個乘客下了車,他占到了一等座的兩個位子。他站在門邊,朝站臺兩頭不停張望,又抬頭看鐘,要是這位旅伴不出現(xiàn),他坐上了火車也毫無用處。行李工喊“全部乘客請上車”的時候,阿申登已經(jīng)打算把行李取下車了;對天發(fā)誓,找到那家伙一定罵他個狗血淋頭!還剩三分鐘,兩分鐘,一分鐘;在這最后時刻,周圍已經(jīng)沒有人影,所有要乘車的人都已經(jīng)坐上了自己的座位。這時阿申登看到了沒毛的墨西哥人,篤悠悠地走上了站臺;他身后跟著兩個行李工,旁邊還有一個戴圓頂呢帽的男子陪著他。他也看到了阿申登,揮了揮手。

“啊,我親愛的同伴,你在這兒啊,我還在想不知道你怎么樣了。”

“見鬼了,你這家伙,趕快吧,否則我們就要趕不上火車了。”

“我從來都不會趕不上火車,你買到好的座位了嗎?站長今晚不在,這位是他的助理。”

阿申登朝戴圓頂呢帽的男子點了點頭,他也脫帽致意。

“可這是普通車廂啊,恐怕這樣的車廂我是待不下去的。”他轉(zhuǎn)頭朝站長助理和顏悅色地笑了笑。“親愛的,你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我坐這么差的位子吧。”

“當(dāng)然了,我的大將軍。我自然會給您安排‘燈光沙龍’[38]的座位,您放心。”

站長助理領(lǐng)著他們在火車上一直往前走,打開了某個空車廂的門,里面有兩張床。墨西哥人頗為滿意地打量著車廂,看著行李工擺好他的行李。

“這個車廂的確夠用了,你幫了大忙,”他向戴圓頂呢帽的男子伸出手,“我不會忘記你的,下回見到部長的時候,我會告訴他你是如何周到地接待了我。”

“您太客氣了,將軍,我永遠(yuǎn)都會感激您的。”

汽笛鳴響,火車啟動了。

“薩默維爾先生,我覺得,這比普通的一等車廂要好一些吧,”墨西哥人說道,“一個好的旅行者總要學(xué)會如何物盡其用。”

但阿申登之前沖天的怒氣還遠(yuǎn)未平息。

“我不明白你為什么非要掐著發(fā)車的時間才到,要是我們錯過了火車,別人會覺得我們真是蠢得不可救藥了。”

“我親愛的伙伴,這根本就不可能。我之前剛到這里就告訴了站長,我是卡莫納將軍,墨西哥陸軍的總指揮官,我在里昂需要停留幾個小時是為了跟英國陸軍元帥會面議事。一旦我被耽擱了,我告訴站長要幫我推遲發(fā)車,暗示墨西哥政府可能會通過一些渠道給他頒一個什么勛章。里昂我之前是來過的,我喜歡這里的姑娘;她們不像巴黎的姑娘那么時髦,但她們有自己的特別之處,這一點毋庸置疑。入睡之前來一口白蘭地吧?”

“不用了,謝謝。”阿申登陰著臉說道。

“我睡覺之前都會喝上一杯,能放松心情。”

他翻了翻自己的行李箱,一下就找出一個酒瓶,舉起酒瓶就喝了一大口,然后用手背擦了擦嘴,點了一根香煙。他脫下靴子,躺了下來。阿申登調(diào)暗了燈光。

“我一直都沒想好如何入睡更美妙,”沒毛的墨西哥人像是思慮重重地說道,“是有一個美人吻著你呢,還是叼著一根煙。你去過墨西哥嗎?我明天跟你說說墨西哥。晚安。”

很快阿申登就聽到了平穩(wěn)的呼吸聲,知道墨西哥人睡著了,過了一會兒他自己也打起盹來。但沒過多久,他又醒了。墨西哥人睡得很沉,一動不動躺著,他脫下了那件皮大衣,當(dāng)被子蓋在身上,頭上依舊戴著那個假發(fā)。突然火車震了一下,伴隨著刺耳的剎車聲停了下來。阿申登還沒回過神,眨眼間墨西哥人已經(jīng)站了起來,一手摸在腰間。

“怎么回事?”他喊道。

“沒什么,大概就是一個讓我們停車的信號燈。”

墨西哥人重重地坐回到床上。阿申登開亮了一盞燈。

“你睡覺這么沉,醒得倒快。”他說。

“干我們這行只能如此。”

阿申登還挺想問,他們這行究竟是殺人、密謀,還是領(lǐng)軍打仗,但又怕這樣的問題太冒失。將軍打開他的包,拿出那個酒瓶。

“要來一口嗎?”他問。“半夜突然醒過來,喝口酒是無上的享受。”

阿申登婉拒之后,他又舉起酒瓶,往自己喉嚨里倒了分量可觀的白蘭地。他嘆息一聲,點了一支煙。阿申登已經(jīng)親眼見他喝下了幾乎一瓶白蘭地,而且他之前在城里走動時想必也喝了不少,但此刻他確實沒有什么醉意。不管是看他的舉止,還是聽他的言談,找不出任何跡象說明他今夜除了檸檬水還喝了別的東西。

火車再次啟動,阿申登也睡了過去,再醒過來已是早晨。疲懶地轉(zhuǎn)過身來,他看到墨西哥人也已經(jīng)醒了,正在抽煙。他身邊的地板上全是煙蒂,空中灰蒙蒙的。他之前就請求阿申登不要那么在意非開窗不可,因為夜里的空氣對人的害處是很大的。

“我沒起床是怕吵醒你。我們是你先去梳洗還是我先?”

“我不著急。”阿申登說。

“我是個老兵,一下子就好。你每天刷牙嗎?”

“是的。”阿申登說。

“我也是。這習(xí)慣我是在紐約養(yǎng)成的。我向來認(rèn)為男人就該有一口好牙裝點自己。”

車廂里有個水池,將軍勁頭十足地刷著牙,一直傳出漱口水在喉嚨時發(fā)出的咕咕聲。接著他從包里取出一瓶古龍水,倒了一些在毛巾上,用毛巾在臉上、手上擦了一遍。他拿出一把梳子,仔細(xì)地打理了自己的假發(fā);要么是這假發(fā)睡了一晚上紋絲不動,要么就是阿申登醒來之前將軍已經(jīng)把它擺正了。他從包里取出另一個瓶子,上面還配著一個噴霧器,他捏了幾下氣囊,襯衫和大衣都蓋上了薄薄一層香霧,他往手帕上也噴了一些,然后就神采奕奕轉(zhuǎn)向阿申登,就好像自己完成了所有人托付給他的任務(wù),非常得意地說道: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應(yīng)付今天的挑戰(zhàn)了。我的東西都留給你,古龍水放心用吧,整個巴黎你都找不出更好的了。”

“非常感謝,”阿申登說,“我只要水和肥皂就行。”

“水?除了泡澡之外,我從來不沾水,沒有什么比水更傷害皮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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