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金小姐(2)
- 英國特工阿申登(毛姆短篇小說全集Ⅲ)
- (英)毛姆
- 12335字
- 2020-10-10 10:33:14
阿申登舒舒服服躺在浴缸里,想著多半可以安心寫完自己的劇本了,越發高興起來。警察撲了個空,雖然今后會加緊監視,但在他粗粗寫成第三幕之前,恐怕不會采取行動了。他自然要小心為上(就半個月之前,洛桑的一個同事鋃鐺入獄),但太過焦慮就有些蠢笨了:他在日內瓦的前任怕是自視過高,整日覺得危險如影隨形,緊張到難以承受這份精神負擔,最后只能被替換掉。阿申登每周要去兩次集市,有一個老農婦會在那里把最新的指示交給他。這個農婦是從法國薩瓦[11]到這里賣黃油和雞蛋的;她跟其他要來集市的婦人一起過境,搜查只是例行公事。每天都是黎明時分,崗哨上的人一心想快點送走這些聒噪的女人,好早些回溫暖的爐火邊抽雪茄。這位老太太身材臃腫,胖臉蛋紅撲撲的,一直掛著和氣的微笑,看上去也實在太過尋常與淳樸,一個警探要何其敏銳,才能想到如果把手伸進她碩大的胸脯之間,會找到一張小小的字條,可以把這個憨厚的老太太(她冒這個險是為了讓自己的兒子不上戰場)和一個人近中年的英國作家送上被告席。阿申登一般到集市是九點,日內瓦的家庭主婦大多已經采購完畢。他會在某個提桶跟前停下,提桶之后永遠坐著那個不畏風雨和寒暑的老太太;他買半磅黃油,付十法郎,對方找錢的時候把字條塞在他手里;然后阿申登就踱著步走了。唯一的危險就是走回酒店的這一路,字條還在他身上。受了這一回驚嚇,他下定決心以后盡量縮短攜帶罪證的時間。
阿申登嘆了口氣,因為水已經沒那么熱了;他的手夠不到水龍頭,腳趾又轉不動它(照理,按規矩做的水龍頭都應該用腳撥得動才是),要是非得起身加熱水,他還不如就起來算了;另一方面,他也沒辦法用腳拔出塞子把浴缸放空,逼自己起來;直接站起走出浴缸需要的英雄氣概,他也沒有。阿申登常聽人評價他性格強硬,但在生活中大家下斷言往往都太倉促,他們根本就沒有拿到足夠的依據:他們從來沒見到過浴缸中熱水漸漸變涼時阿申登是什么樣的。不過他的心思又飄到自己的劇本上去了,自己跟自己演著笑話和巧辯,但過去他也吃過苦頭,知道浴缸里再精彩的對話到了紙上或舞臺上總要失色不少。他漸漸放空頭腦,都快忘記身體周圍都快成了溫水,這時響起了敲門聲,因為不想接待任何人,他還沒有朦朧到隨口答應“請進”,但敲門聲并沒有停。
“是誰?”他煩躁地喊道。
“有您的信。”
“那進來吧,稍等。”
阿申登聽到臥室的門被打開,他走出浴缸,隨手裹了一條浴巾,也進了臥室。一個跑腿的小伙子拿著一張字條等在那里。這字條只需口頭回復即可,它是住在酒店的一位貴婦人邀請阿申登晚餐之后一起打橋牌,底下的簽名是大陸上的稱法:希金斯女男爵[12]。阿申登期盼了好久,想在自己的房間穿著拖鞋吃一頓溫馨的晚餐,還能斜靠在閱讀臺燈之下看書,正要拒絕,但他又念及今日的種種狀況,覺得晚上在餐廳出現才比較周全。在這樣的酒店,你如果以為警察來訪的消息沒有傳得人盡皆知,那就太不切實際了,所以他還是應該向同住酒店的客人證明一下,自己神色如常,并未受到影響。之前他腦海中的確閃過,告發他的人或許就在酒店之中,又不自覺地想到了這位活潑的女男爵。要真的是她,那今晚的這局橋牌一定打得別有生趣了。他讓那個服務生轉達,他很樂意接受這個邀請,然后就不急不忙地穿戴起晚餐的衣服。
馮·希金斯女男爵是奧地利人,戰爭打響后的第一個冬天在日內瓦住了下來之后,因地制宜地把自己的頭銜改得像法國人一樣。女男爵的英文和法文都是無可挑剔的。她的姓氏的確和日耳曼民族沒有多大關系,那是因為傳給她這個名字的祖父是約克郡的一個馬夫。十九世紀早期,一個叫布蘭肯斯坦的貴族把他帶到奧地利。希金斯此后歷程浪漫動人,他外表俊朗,引得一位女大公的青睞;他牢牢把握各種機會,晚年居然成了一個男爵,并且被派往意大利宮廷擔任全權公使。現在這位女男爵成了他的唯一繼承人,她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其中那些不幸的細節她很樂意讓自己的遠近朋友知曉;離婚之后又用起了自己的娘家姓氏。她提起自己祖父是個外交官的次數不算少,可從來不提他也曾經是個馬夫,這個有趣的細節是阿申登從維也納打聽來的。自從和女男爵往來漸密之后,他覺得有必要了解一下對方的過去,眾多發現之一:雖然女公爵有自己的收入,但那并不足以維系她在日內瓦可算是奢華的開銷。因為她從事間諜活動擁有太多便利,幾乎可以篤定推斷,一定有機敏的情報部門已經招募了她,阿申登還順理成章認定她的任務大概跟他相差無幾。有了這一番了解,還沒引發其他效應,倒是讓他們更親密了。
阿申登進餐廳的時候,里面已經坐滿了客人。在自己餐桌坐定,他因今日的有驚無險而分外自得,給自己點了一瓶香檳(花的自然是英國政府的錢)。女男爵朝他笑過來,燦爛的笑容極是耀眼。這位女士已經四十出頭,可她那種堅實又閃爍的風致,依舊美艷無比。她面色紅潤,金色的頭發上還帶著金屬的光澤,雖然悅目卻不動人,阿申登第一眼見到心里卻想:這種頭發還是別掉在湯里比較好[13]。一雙藍眼睛,鼻梁挺拔,面容秀美;皮膚白里透粉,但似乎繃在面骨上太緊致了一些。她的低領口[14]很大方,豐滿的白胸脯有大理石的質地。很多人抵御不了女性的嬌柔溫馴,但在女男爵的外表中是找不出一點點這樣的特質。她的衣著都很華美,但難得見到有珠寶首飾搭配,阿申登對此中運作畢竟略知一二,推斷她的上級準許她在女裝店為所欲為[15],但又覺得再提供戒指和珍珠就未免不夠慎重和節儉了。可盡管如此,女男爵還是那么惹人注目,即使沒有聽過R那個關于法國部長的故事,阿申登也覺得不管這位貴婦要施展怎樣的魅惑,對方只要見到她的樣子,就該有一絲警覺了吧。
等著上菜,阿申登抬頭掃了一眼餐廳里其他客人,大多數都很眼熟。那時候日內瓦是各種陰詭勾當的溫床,大本營就是阿申登所在的這家酒店。這里住著法國人、意大利人、俄羅斯人、土耳其人、羅馬尼亞人、希臘人、埃及人,有些是從祖國逃亡至此,有些到這里來無疑是替祖國效忠的。其中有個保加利亞人是阿申登的下屬,為了安全起見,他們在日內瓦甚至互相之間沒有說過話,他此時正和兩個保加利亞同胞共進晚餐,明天或者后天,他有一份很特別的報告要遞送,當然前提是在那之前沒有被干掉。還有一個嬌小的德國妓女,淡藍色的眼珠,一張玩偶似的臉,她時常沿湖岸活動,最遠到伯爾尼,在工作中收集到的只言片語自有那些在柏林的長官去參詳其中深意。她和那位女伯爵自然層次不同,所要捕獲的獵物也容易得多。不過,在這里忽然見到了馮·霍爾茨明登伯爵還是頗叫阿申登意外的,想不通他在這里做什么。這是德國派在沃韋的特工,難得會來一次日內瓦。有一次阿申登在日內瓦的老城區見到了他,周圍是荒涼的街道、寂靜的屋舍,伯爵在街角跟一個看上去很像間諜的人說話,要是有辦法,阿申登愿意不惜代價去聽聽他們在說些什么。之前阿申登遇到伯爵都不免覺得滑稽,因為在戰前倫敦兩人其實還挺熟悉。馮·霍爾茨明登伯爵家世顯赫,實際上可以跟霍亨索倫家族[16]攀上親戚。他喜歡英格蘭,跳舞、騎馬、射擊,樣樣精湛;大家說他比英國人還英國。他身材高挑,穿剪裁合身的衣服,照普魯士男子的傳統把頭發剃得很短,而且他有種微微躬身的姿態——就像正要朝王室鞠躬一樣——這種姿態在那些一輩子出入宮廷的人身上,你甚至未必看得出,卻時時能感覺到。他舉止優雅,對“美藝術”[17]也十分關心。只是現在他和阿申登一直裝作從來沒有見過彼此。當然兩個人都心知肚明對方從事了什么勾當,阿申登甚至想過要開一下伯爵的玩笑——跟一個人常年在飯局和牌桌上碰到,卻要假裝全然不認識,顯然很荒唐可笑——但他還是忍住了,怕德國人又拿這種玩笑印證英國人在戰爭中的輕佻。但阿申登依然困惑:霍爾茨明登還從來沒有進過這家酒店,既然今天來了,不大可能沒有重大的緣由。
而阿里親王也意外出現在餐廳,阿申登懷疑跟霍爾茨明登的到來必然有關。這種時候,不管一件事看上去多么偶然,把它只當成巧合都是不明智的。阿里親王是埃及人,跟赫迪夫[18]是近親,后者被推翻之后,他也跟著從埃及逃了出來。英國人把他視作眼中釘,大家都知道他一直致力于在國內煽動騷亂。就在上一周,他們做了極為周全的保密工作,招待赫迪夫在酒店里住了三天,兩人就一直在親王的套間商談。阿里親王是個身材矮小的胖子,留著濃密的黑色一字胡。跟他一起住在酒店的,還有他的兩個女兒,和一個名叫穆斯塔法的帕夏[19];這個人是他的秘書,替他打點各項事宜。現在他們四人正同桌用餐,雖然喝了不少香檳,但桌上氣氛沉悶,彼此間什么話都不說。親王的兩個女兒都是思想解放的年輕姑娘,每天晚上都去餐廳跟日內瓦的紈绔子弟跳舞。她們也是矮小敦實的身材,黑眼睛長得漂亮,土黃色的面容神情凝重;身上的衣服卻色彩斑斕,更讓人想起開羅的魚市而不是和平街[20]。親王大人一般都自己在樓上吃飯,而兩位公主則每天傍晚來公眾餐廳用餐;她們似乎還有一位若即若離的監護人,是一個瘦小的英國老太太,被稱為金小姐,是她們的家庭女教師。金小姐不和她們坐在同一張餐桌,她們也像是從來沒注意到金小姐一樣。阿申登有次在走廊里看到其中比較年長的胖公主正在訓斥那位家庭教師,用的是法語,而語氣之兇惡讓阿申登有些不知所措。她一直扯著嗓子在吼,而且突然抽了那位老太太一巴掌。注意到阿申登的時候,她憤怒地朝他瞪了一眼,掉頭進了房間,砰的一聲把門甩上。阿申登只顧往前走,假裝什么都沒看到。
剛住到酒店的時候,阿申登還試著結識金小姐,但他的示好換來的不僅僅是冷漠,簡直可算是無禮了。一開始兩人碰到,阿申登會脫帽致意,而金小姐則生硬地微微欠身,可阿申登一旦開口跟她說話,對方的應答是如此簡慢,顯然不想跟他有任何實在的往來。但阿申登來這里不是一遇難處就退縮的,所以他把能提升信心的理由都列舉了一遍,很快找了個機會上前跟她聊天。金小姐站了起來,用帶著英文口音的法語說道:
“我不結交陌生人。”
她一轉身就離開了。之后兩人再碰到,她根本沒有理睬阿申登。
她是個特別瘦小的女人,像是區區幾根骨頭裝在皺巴巴的皮囊里,臉上也全是深深的溝壑。那頭上的假發也一眼看得出來,灰褐色,發式繁復,但時常讓人覺得沒有完全戴正。妝容非常濃,干癟的臉頰上兩大片鮮紅色,嘴唇也紅得炫目。她喜歡穿些活潑到不可思議的服飾,就好比她是閉著眼睛從舊衣服店買的,而且白天她還會戴著各式各樣碩大無比的帽子,都洋溢著浮夸的少女風情。她的鞋跟都特別高,精致小巧,每日里就穿著這樣的鞋子腳步輕快地走來走去。她的這副模樣實在太過怪誕,見到的人與其說是覺得好笑,其實更感到驚愕。街上常有行人轉過身來,瞠目結舌一路注視著她。
阿申登聽說,金小姐最早是被聘為阿里親王母親的家庭教師,自此就再也沒有回過英格蘭,想到這么多年來她在開羅的閨房中目睹耳聞了多少故事,阿申登每每都忍不住要感嘆。你完全猜不出她有多大歲數了,有多少短暫的東方生命就在她眼底匆匆而逝,她的心底又沉著多少黑暗的秘密!阿申登想知道她老家在哪里,背井離鄉這么久,想必在國內既沒有親戚也沒有朋友:她在情感上顯然并不和英國站在一邊,會這么粗魯地應對阿申登,應該也是有人告訴她要提防這個人。除了法語,金小姐其他語言一概不說。阿申登也很想知道,午餐、晚餐她都一個人坐在那里,心里卻在想些什么;想知道她讀不讀書。每頓飯一結束,她就徑直上樓,從來不出現在公眾的休息室里。阿申登想知道她怎么看這兩個思想解放、衣著花哨、跟陌生男子在劣等咖啡廳跳舞的公主。可金小姐出餐廳經過阿申登的時候,他似乎看到那張如面具般的臉孔還對他吐露出一些怒氣,似乎金小姐不只冷漠,還真對他有些厭惡之意。兩人目光相接,彼此對視了片刻:阿申登感覺她在兇悍的目光里還加了個無法形之于言的辱罵。本來,這種表情在這張濃妝艷抹的蒼老的臉上該是滑稽、有趣的,只可惜也不知為何看上去有些怪異、可憐。
此時希金斯女男爵已經用完了她的晚餐,收起自己的手帕和拎包,翩翩穿過這個寬敞的餐廳,一路都有服務生在兩旁鞠躬致意。她在阿申登桌邊停了下來;看上去那么光彩照人。
“你今晚能打橋牌我太高興了,”她說的英語幾乎是完美的,只聽得出一絲半縷的德國口音,“你晚餐結束就來我客廳喝咖啡吧?”
“這條裙子太美了。”阿申登說。
“現在真是可怕,我根本沒有衣服穿,要是再去不了巴黎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了。這些可怕的普魯士人,”她提高嗓門時喉音也越發明顯了[21],“他們干嗎要把我那可憐的國家也拖到這場可怕的戰爭里去呢?”
她嘆了口氣,皓齒明眸地一笑,又翩翩地走了。阿申登是最后吃完的幾個客人之一,往外走的時候,餐廳幾乎空了。走過霍爾茨明登伯爵的時候,阿申登因為心情暢快,大膽地朝伯爵若有若無地眨了下眼睛。這位德國特工不確定自己看到了什么,就算他認定阿申登真眨了眼睛,大概也只會百思不解其中有什么險惡的用心。阿申登走上三樓,敲了敲女男爵的房門。
“請進,請進。”她說道,哐的一聲將門敞開了。
她熱情地同時握了握阿申登的雙手,把他領到客廳中。阿申登看到牌局的另外兩位已經到了。是阿里親王和他的秘書。阿申登這一驚非同小可。
“殿下,請允許我給您介紹阿申登先生。”女男爵用她那流利的法語說道。
阿申登鞠了一躬,握了握對方伸出的手。親王很快打量了他一下,但沒有說話。希金斯女男爵繼續說道:
“我不知道你是否見過帕夏。”
“能認識你太高興了,阿申登先生。”親王的秘書說道,友善地握了手。“我們美麗的女男爵聊起過你的橋牌技藝,親王殿下對這項運動極為熱衷,沒錯吧,殿下?”
“沒錯,沒錯。”
帕夏穆斯塔法是個高大的胖子,或許有四十五歲,一雙大眼睛很靈活,上嘴唇留著巨大的黑色一字胡。他身上穿著晚禮服,襯衫胸前佩戴著一顆碩大的鉆石,頭上戴著他們國家的塔布什帽[22]。他格外健談,而且言語從他嘴里掉出來極為嘈雜,像是許多彈珠從袋子里滾落。他特別刻意對阿申登客氣和示好,而親王則一言不發坐著,半耷拉著眼瞼看著阿申登。他像是有些害羞。
“我在俱樂部沒看到你,先生,”帕夏說,“你不喜歡巴卡拉[23]嗎?”
“只難得玩一玩。”
“我們這位女伯爵什么書都讀過,她告訴我,你是個了不起的大作家,只可惜我讀不了英文書。”
女伯爵又夸了一番阿申登,極盡溢美之詞,阿申登有禮有節地聽著,適當地表達了感激。給客人奉上了酒和咖啡之后,女主人把紙牌拿了出來。阿申登不得不琢磨起來,自己為何會被邀請。他很少有不切實際、過分自信的時候(在這一點上,他倒是有些自得的),而說到橋牌,他對自己的水準尤為清醒。阿申登知道自己若算是橋牌的好手,也不過是二流中的好手,但他在世界各地都跟最厲害的牌手較量過,清楚自己根本不是同一個層次。他們現在打的是定約橋牌,阿申登有些生疏,而牌局中下的注卻又很大,很顯然這場橋牌只是借口,但暗地里大家真正較量的是什么,阿申登卻一點也猜不出來。或許親王和帕夏知道他是從英國來的特工,想借打牌親自打探一下這是怎樣一個人。最近一兩天,阿申登總覺得有什么事正蓄勢待發,今天這個局算是驗證了自己的直覺,但這“待發”的究竟是什么事,卻又無從推斷。手下那些特工呈遞的訊息中也看不出有什么要緊的。不過他現在頗為確定瑞士警方之前的造訪是拜女男爵所賜,而這場橋牌也是他們發現警探一無所獲之后才組織的。這個想法還有諸多難解之處,卻也很有意思,而橋牌一盤一盤往下打,阿申登也逐漸融入了他們一刻不停的對話中。他仔細聽著其他人的每一句話,對自己所說的也一樣小心。戰爭經常被提起,女男爵和帕夏都表達著自己強烈的反德立場。女男爵的心是歸屬于英格蘭的,她家族的根就在那里(那位約克郡的馬夫),而帕夏將巴黎視作自己的精神故鄉。當帕夏聊起蒙馬特[24]和它夜間的活力時,親王也被觸動得打破了沉默。
“那是個很美的城市,巴黎。”他說。
“親王在那里有個很漂亮的公寓,”他的秘書說道,“里面有很漂亮的畫作和真人大小的雕像。”
阿申登則坦陳,他對埃及的民族訴求抱持極大的同情,還把維也納視作歐洲最迷人的名城。他們對阿申登如何友善,阿申登也以同樣的熱誠對待他們,但如果這些人打算從他這里套出什么在瑞士報紙上沒有登過的訊息,那一定是誤會了。某一刻阿申登隱約察覺對方似乎在試探自己,看他有沒有可能被收買。不過他們的說辭太隱晦了,阿申登有些吃不準,但對話的氛圍中似乎飄蕩著這樣一套道理:在這個困苦的世界中,每個尚存慈悲之心的人必然誠摯地渴望著和平,一個聰明的作家或許可以接受某種協議,不僅幫助了自己的祖國,還能獲得豐厚的報償。很顯然這第一晚不會聽到什么意義明確的話,但阿申登還是努力表現出他很愿意在這個話題上深入交流,當然他的表現方式極其飄忽,幾乎不靠言語,更多的是一種很好親近的姿態。跟帕夏以及那位美麗的奧地利人說話時,阿申登始終感覺阿里親王那雙警惕的眼睛在關注自己,也一直有種不安,怕心里很多想法都已經被親王看穿。他并沒有證據,但總感覺親王是個心思敏銳的厲害人物。或許他一出門,親王就會告訴另外兩個人,他們拉攏不了阿申登,不用再浪費時間。
剛過午夜,正好一盤打完,親王從桌邊站了起來。
“有些晚了,”他說,“阿申登先生明天也一定有很多事要忙,我們不能再耽誤他休息。”
阿申登就把這看成自己應當告辭的信號。他留下三位牌友討論當下的局面,離開時心頭頗為迷茫,也只能安慰自己,對方想必也是一樣困惑。一回到房間,他突然感覺身心交瘁,脫衣服的時候眼睛都睜不開;剛倒在床上,立馬就睡著了。
他敢說自己鐵定沒有睡足五分鐘,就被一陣敲門聲拽出了夢鄉。他先聽了一下。
“是誰?”
“酒店的服務員。開一下門,有件事要跟您說。”
阿申登一邊罵著一邊開燈,用手揉了揉自己日漸稀疏的凌亂頭發(和尤里烏斯·愷撒一樣,他覺得禿頂有失體面,不喜歡被人看到),把原先鎖著的門打開了。外面站著一個妝容不整的瑞士女仆,她沒穿圍裙,其他衣服也像是手忙腳亂剛剛套上的。
“那位英國老太太,就是埃及公主的那位家庭教師,她快要死了,想要見您。”
“見我?”阿申登說。“不可能,我們并不認識。今天晚上看到她還好好的。”
他很困惑,想到什么就說了出來。
“是她說要找您。醫生問您愿不愿意去一趟,她捱不了多久了。”
“一定是弄錯了,她不可能找我的。”
“她說了您的名字,還有您的房間號。還說:快點,快點。”
阿申登聳了聳肩,回房間穿上拖鞋和睡袍,臨時起意,往口袋里放了一把左輪手槍。相比于火器,阿申登其實更相信自己的判斷力,擦槍走火之事時有發生,而且也會被人聽到聲響,但有時候摸到槍把的確能給你信心,而此時這突然的邀請似乎也過于神秘了。那兩位胖乎乎的和善埃及人大概不會設這樣的陷阱吧,否則就太過荒誕了,但在阿申登的這一行里,平時那些無趣的例行公事會時不時毫無廉恥地跌入六十年代那種情節浮夸的文藝作品[25]。就像再陳腐的說法在動情之時也很適用,人生的巧合很多時候似乎并不介意自己落入老套的文學樣式中。
金小姐的房間比阿申登高了兩層,他跟著女服務員穿過走廊、走上樓梯的時候,問她那位老太太是怎么了。她很慌亂,講話睡意朦朧。
“我覺得她是中風了吧。不知道啊。值夜班的前臺叫醒我,說布里戴先生要我立馬上樓。”
布里戴先生是副經理。
“現在幾點了?”阿申登問。
“得有三點了吧。”
他們到了金小姐的門口,女服務員敲了敲門,開門的是布里戴先生。顯然他也是在睡夢中被喊醒的;赤腳穿拖鞋,灰色褲子,睡衣外面罩著禮服大衣,樣子很怪;平時都用發油,頭發沒有一根不貼在頭皮上,現在幾乎都豎著。他一上來就滿是歉意。
“阿申登先生,打攪您真是萬分抱歉,可她就是不停地要找您,醫生就說派人喊您一聲。”
“完全沒有關系。”
阿申登走了進去。這是一間局促的里屋,燈都開著,窗都關了,窗簾也全部拉上。屋里熱氣逼人。醫生是個留著胡子、頭發花白的瑞士人,正站在床邊。布里戴先生盡管裝束不盡人意,且掩不住地心煩意亂,但也不至于忘了要做一個殷勤的經理,煞有介事地替大家互相做了介紹。
“這位就是金小姐一直在找的阿申登先生。這位是阿博斯醫生,他是日內瓦大學醫學院的。”
醫生什么都沒說,只是朝床那邊指了指。金小姐躺在床上。看到她阿申登大吃一驚。一個巨大的棉織睡帽,用帶子系在頜下(阿申登進來的時候就看到那個棕色的假發擱在梳妝臺上的一個架子上),一件很膨大的白色睡衣,領口很高。這樣的睡帽和睡衣都屬于一個逝去的時代,讓你想起克魯克香克[26]給狄更斯小說畫的那些插畫。睡覺前她會用某種乳膏擦去妝容,此時臉上還油光光的,而卸妝也顯然沒有完成,眉毛邊還有一道道黑線,面頰上還殘留著腮紅。她躺在床里顯得格外瘦小,像個孩童,而且無比蒼老。
“她一定快九十了吧。”阿申登心想。
她看上去不像一個真實的人,像個玩偶,而且是一個愛戲謔的玩具工匠一時興起,故意做來諷刺老巫婆的玩偶。她面朝天一動不動躺著,身子太小了,平整的被子上幾乎看不出底下躺著人;因為假牙不在,她的臉也比平時更小。在這個萎縮的面具中,那雙黑眼睛大得詭異,一眨不眨地瞪著——要不是這雙眼睛,你會以為她已經死了。阿申登覺得金小姐看到自己的時候,目光變得不一樣了。
“金小姐,很抱歉我們是這樣見面的。”他故作輕松地說。
“她現在沒法講話,”醫生說,“服務員去找你的時候,她又有一次小中風。我剛給她打過針,過一會兒可能舌頭的功能會恢復一些。她有話要跟你說。”
“我很愿意在這里等著。”阿申登說。
他在金小姐的黑色眼睛里似乎看到了釋然。于是他們四人圍在床邊,只是怔怔看著這個瀕死的老太太。
“看起來我在這里也幫不上什么忙了,還不如回去睡覺。”布里戴先生等了一會兒說道。
“去吧,朋友,”醫生說,“你在這里確實也沒有什么事可做了。”
布里戴先生轉向阿申登。
“我能私下跟您說句話嗎?”他問。
“當然。”
醫生突然在金小姐的眼里看到一種恐懼。
“不用緊張,”他溫柔地說,“阿申登先生沒有走,你讓他等多久他都會等的。”
副經理把阿申登領到走廊,半掩起門,讓里面的人聽不到他的悄悄話。
“阿申登先生,我相信您一定理解有些事不可張揚,是不是?酒店里死了人會讓其他賓客特別不舒服,我們會用一切方法不讓他們知道。我會第一時間把遺體送走,如果您能保密的話,我會萬分感激的。”
“在這件事上,你對我可以完全放心。”阿申登說。
“今天晚上非常不巧,經理正好不在,恐怕他知道了要大發雷霆。當然我是可以叫一輛救護車,把她送到醫院去,但醫生說還沒把她搬到樓下就會沒命的,絕不允許我這樣做。如果她死在酒店里,也不能怪到我頭上吧。”
“很多時候,死亡選擇的時機確實不夠體貼。”阿申登喃喃回道。
“說到底,她歲數真的太大了,很多年前就該走了吧。那位埃及親王怎么想的,怎么會找這個歲數的家庭女教師?他早就應該把老太太送回英國去了。這些東方人,就知道給人添麻煩。”
“親王現在在哪里?”阿申登問。“金小姐在他家里教了這么多年書,即使睡著了也該喊醒他吧?”
“他不在酒店里,和秘書一起出去了。可能正在玩巴卡拉呢。誰知道。反正我不可能派人滿日內瓦地找他吧。”
“兩位公主呢?”
“沒回來,天亮之前她們一般很少回來。這倆姑娘對跳舞真叫一個癡迷。我不知道她們現在何處;就算知道,因為家庭女教師中風就把她們從快樂的時光中拖回來,她們不會給我好臉色的。我了解這兩位公主。等她們回來,值班的前臺會把這件事告訴她們,要怎么辦就隨便她們了。老太太也不想見她們。夜班前臺找到我,我進了她房間就問親王殿下在哪,她撕心裂肺地哭喊起來,說:不要!不要!”
“那她當時還能說話吧?”
“也算是說了一些吧,不過讓我吃驚的是她說的是英語,之前她只肯說法語的。你也知道,她很討厭英國人。”
“可她找我做什么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她說有事情要立馬告訴您。奇怪的是,她居然知道您的房間號。一開始,我沒讓他們去找您,半夜里一個瘋老太太說的話,我不可能就去打攪我的客人。在我看來,我們沒權利不讓您睡覺。可醫生來了之后,他堅持要通知您,老太太就是不消停,我說要找您也得等到明天早上,她就哭了。”
阿申登觀察著這位副經理,他似乎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描述的這個場面有任何能觸動他的地方。
“醫生問您是誰,我告訴了他;醫生說,老太太想見您或許因為您是同胞。”
“或許。”阿申登干巴巴地應了一聲。
“好了,我去試試看能不能再睡一會兒。先要關照前臺一聲,讓他們把事情處理完了再喊我。還好現在晝短夜長,要是順利的話,應該天亮之前能把遺體送走。”
阿申登一進房間,那位臨終老太太的黑色眼珠就盯著他不放。他覺得自己有責任說些什么,可話一出口,他就想到我們跟病人說的話往往那么愚蠢。
“我知道,您現在一定病得很難受吧,金小姐。”
阿申登似乎看到她眼里閃過一絲怒意,只能揣測是自己這句無謂的話惹惱了老太太。
“你不介意再等一會兒吧?”醫生問。
“當然不介意。”
似乎之前是夜班前臺被金小姐房間打來的電話吵醒,但接起來卻沒有人說話。電話一直在響,他就上樓去敲門了。用酒店的鑰匙開門之后,他看到金小姐躺在地上,電話也從桌上掉了下來。看上去是老太太覺得不舒服,拿起聽筒打電話求助,剛撥出去人就倒下了。前臺急忙去找來了副經理,兩人一起把她抬到床上。然后兩人叫醒了女服務員,還請了醫生。醫生在金小姐跟前陳述這些情況讓阿申登覺得頗為怪異,就好像他以為金小姐聽不懂他的法語,就好像金小姐已經死了。
這時醫生說道:
“好了,其實接下來我什么也做不了,留在這里也沒有用了。要是有任何變化他們隨時可以打我電話。”
阿申登明白金小姐這個狀態可能要維持好幾個小時,就聳了聳肩。
“那好吧。”
醫生拍了拍她蒼老的面頰,就好像這是一個小孩,說道:
“你得盡量多睡一會兒,我早上再來。”
他收拾起裝醫療器械的公文包,洗了手,慢吞吞穿上了厚大衣。阿申登陪他走到門口,兩人握手時,一臉大胡子的醫生噘了噘嘴,這是他對病情的判斷。阿申登往回走的時候,看了看那個女服務員。她坐在椅子邊緣,很不自在,就像是面對死亡她什么都不敢多想。那張本就又丑又寬的臉累得有些浮腫。
“你在這熬著也沒有用,”阿申登對她說道,“不如回去睡吧。”
“先生一定不喜歡一個人留在這里,肯定需要人陪的。”
“這是什么道理呢?不用了,你明天還有一天的活兒要干。”
“就算現在走了我也得五點就起來。”
“那就趕快去睡一會兒吧,你可以一起床就到這里來看看有沒有事。去吧。”
她站起來的動作像是很費力。
“如果先生真是這樣想的話……可我很樂意留下來的。”
阿申登微笑著搖搖頭。
“晚安,我可憐的金小姐。”女服務員說。
她一走就只剩下阿申登了。他坐到床邊,又和金小姐眼神相接,面對這樣毫不避閃的目光讓人很是尷尬。
“不要太擔心了,金小姐。你剛剛只是輕微的中風,我確定再過一會兒你就能開口說話了。”
他毫不懷疑自己在那雙黑色的眼睛里看到一種拼命要說話的掙扎。這一點錯不了。那是一種噴薄而出的愿望,但癱瘓的身體卻無法執行這樣的命令。這種失望是一看便知的,淚水在她眼眶中涌起,沿著臉頰滾落下來。阿申登掏出手帕替她擦干了眼淚。
“不要傷心,金小姐,再耐心等一會兒,我確定你一定能把想說的說出來。”
阿申登分不清是不是她眼神中流露出一種絕望,像是在說她已經沒有時間再等了。或許阿申登只是把自己心里想到的念頭強加給了那雙眼睛。梳妝臺上放著這位女教師一些簡陋的梳妝用具:帶浮雕花紋的銀柄梳子,一面銀框鏡子,墻角立著一個破舊的衣箱,因為磨損而發亮的皮質大帽盒放在衣櫥頂上。在這個體面的酒店房間里,金小姐的東西看著確實有些寒酸;周圍都是上了光的配套紅木家具,亮得晃眼。
“我關掉一些燈不知道你會不會更舒服一些?”阿申登問。
他把其他的燈全關了,只留床頭那一盞,然后又坐了下來。他很渴望能抽上一口煙。目光再次被屋子里另一雙眼睛逮住了,那是老太太唯一還未逝去的生命。阿申登很確定金小姐有什么話迫不及待要告訴他。但那會是什么話呢?究竟是什么話呢?或許金小姐找他只是因為大限將至,而離開故國、忘卻同胞這么多年,只想有個英國人在身邊。至少醫生就是這么想的。可金小姐為什么要找他呢?酒店里還有其他英國人啊,比如那對老夫婦,男的是退休的“印度文官”[27],似乎金小姐應該順理成章先想到他們。對她來說,還有誰能比阿申登更像個陌生人呢?
“你有什么話要對我說嗎,金小姐?”
金小姐還是那樣瞪著他,眼神中全是話,阿申登努力想讀出那個答案來,但根本無從推斷。
“不用擔心我會走,只要你需要,我會一直留在這里。”
沒有,什么回應都沒有。那雙黑色的眼睛還是執著地盯著他不放,阿申登看它們的時候,覺得那神秘的光芒背后有團火焰在燃燒。這時阿申登問自己,金小姐找他是不是因為知道了他是個英國特工?會不會這么多年來她所在意的事情,到最后一刻突然都顯得無關緊要了?或許在臨死前,她對祖國的愛——一份死寂了半個世紀的感情——又在她心底蘇醒了(阿申登心里在告訴自己:“這些愚蠢的念頭實在莫名其妙,這是廉價、浮夸的小說里才有的事”)?于是她無法自已地只想為家國出力;說到底,這些東西才是真正的歸宿,不是嗎?時局之下,沒有人能全然不受其觸動,而愛國(和平年代這種情緒只留給政客、時評家和笨蛋就好了,但在戰爭的陰暗歲月中,對國家的愛能攥住人的心弦)——愛國的情緒能迫使人做出意料之外的事情來。她不愿見親王和兩位公主也很不尋常,是她突然憎惡這些人了?是她覺得正因為這些人讓她背叛了國家,而在最后關頭想要彌補?(“這些都根本沒什么可能,她只是一個糊涂的老姑娘,沒有必要地多活了好些年。”)但可能性再小也并非不可能。盡管他的理智一直在抗議,但阿申登不知為何就開始堅信金小姐有什么秘密要透露給他。她來找阿申登就因為知道他是誰,知道這個秘密對他有用。她就快要死了,所以什么都不怕了。可那件秘密真的重要嗎?阿申登彎腰過去,更急切地想要辨認出她眼中的訊息。或許那只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只在她攪渾了的老腦子里才顯得如此要緊。有些人會把每個自顧自走路的行人認定是間諜,把很多最正常不過的事件都聯系成陰謀,阿申登受不了這樣的論調。金小姐能開口說話之后,十有八九會告訴他一些對任何人都無關緊要的事情。
但這個老太太一定知道那么多的事!在她身邊往來那么多看似更重要的大人物,憑著她的耳聰目明,一定有很多機會察覺他們小心掩藏的秘密。阿申登又想起他之前那種感受,就是周圍正醞釀著什么大事。霍爾茨明登那天正好來酒店就很蹊蹺,為什么阿里親王和帕夏那兩個揮金如土的賭徒,要浪費一晚上跟他打定約橋牌?或許這里牽涉到什么新的戰略,或許無比重大的事件正悄然發生,或許老太太要說的話會左右一切。或許這就是整場戰爭勝負的關鍵。天知道她會說出什么來。而她就躺在那里,無力表達。阿申登只是靜靜地盯著她,過了好久。
“是跟戰爭有關吧,金小姐?”他突然大聲問道。
有東西從她眼中閃過,滄桑的臉上猛地顫動了一下,這是個明確無疑的動作。有詭異可怕的事情正要發生,阿申登屏住了呼吸。老婦人脆弱的身軀抽搐了一下,像是用盡了最后的氣力,在床中坐了起來。阿申登忙不迭撲過去扶住她。
“英格蘭。”她只說了這一個詞,聲音粗啞刺耳;然后就跌入了阿申登的臂彎。
阿申登重又把她放回到枕頭上,看出金小姐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