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現代研究型大學以其無與倫比的創造力,成為美國人在20世紀獻給人類最偉大的禮物之一。美國頂尖大學至少到今天為止還是我們建設一流大學的征途上無法繞行的豐碑。對于豐碑,我們常常不自覺地會去仰視,因而看到較多的是輪廓。然而,任何豐碑都是由一塊塊磚石砌成的,每一塊磚石都有其紋理線條,有其來龍去脈。時光的流水會沖淡磚石上與生俱來的細節,細節的消失會影響我們對于豐碑的認識,而認識的偏差則會誤導我們對于豐碑的臨摹。
正是基于這種考量,我開始了本書的寫作。我對美國大學發展史一直有興趣,但沒有接受過正規的史學訓練,所以在此不敢以史家自居。我對自己的基本要求是,盡可能站高一些,努力地平視而非仰視美國大學這座豐碑,將其發展史上的重要事件當成一塊塊磚石加以考察。在考察過程中,詳盡搜集二手的(偶爾幸運,也有一手的)史料,用以描述乃至還原歷史事件發生時的場景和當事人的言行舉止。
帶著這樣的視角看美國大學,我有了一點豁然開朗的感覺。哈佛、伯克利、哥倫比亞,原來這些帶著光環的名字背后有許多鮮為人知的故事。只是當我們從高等教育史上念到關于這些大學的成長記事時,就像從遠處欣賞一幅幅油畫,畫面上原本粗糙以至狂野的筆畫已經消失,剩下的是一片和諧——一種由于距離而產生的和諧。究其原因,我想,我們今天看到的關于美國大學歷史的著述大多是編年史,作者將大學發展的歷程按照時間順序收集排列。這樣的敘事雖然條理清晰,卻也容易給人太多的因果聯想。更加糟糕的是,很多史家的敘述是先得知果,然后才去追溯因,這樣一來,所有的沖突都已經有了完滿的解決方案,所有的懸念早已變得清澈見底。由于預先知道答案,任何細節只要不符合事前設定的邏輯還可以隨時刪除。
只有當我沉浸到卷帙浩繁的史料中才開始發現,美國大學的演進其實并沒有一個事前擬定的草稿,更不遵循任何假想的邏輯作線性的延伸。相反,很多歷史事件的發生、包括那些對于今天大學產生深刻影響的事件,還常常帶著一些偶然性。這些看似偶然的事件往往是當時諸多社會力量各自按照自己的意愿進行角力的結果。換言之,美國大學在其成長過程中充滿糾結、煩惱乃至痛苦。從學校、教授、學生,到政府、企業、國家,大學內外最不缺的就是問題——有的有解,有的無解;正是這些成長的煩惱,構成了一部美國大學的活的歷史。正如意大利著名史學家克羅齊(Benedetto Croce)所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既然是當代史,那么我們今天看到的美國大學也不僅是一個時代的切片,其中貫穿著深沉的歷史積淀。據此,這部《小史》要說有什么使命的話,那便是幫助今天的讀者準確把握歷史的經緯。我在研究和寫作過程中試圖呈現的是歷史磚石上的細節,努力擺脫的是那些連接磚石的人為的、假設的黏合劑,那些想象之中的因果關系。
說到歷史的經緯,這部《小史》和常見的編年史還有一個區別,即編年史是以時間為經、專題(topic)為緯,而《小史》則正相反,以專題為經、時間為緯。在這里,“專題”可以是曾經發生過的某段史實,也可以是大學經常面臨的一個問題或“issue”(這個英文詞最接近本意的中文翻譯也許是“糾結”)。這個專題或“issue”必須在大學成長的過程中具有重要意義,甚至是里程碑式意義——比如學術自由、大學科研、校際體育或學生社團。我在選取這些“專題”時頗費心機,試圖在每一章節確立這樣一個“專題”,看它們隨著大學的演進如何在各個時代呈現不同的面貌,又如何塑造著大學的性格。有趣的是,當我不按常理出牌,將“時間”與“專題”的經緯在本書的敘述中加以顛倒后,奇跡出現了。原來被時間割裂的專題碎片突然變得有頭有尾,而原本被專題割裂的時間順序卻變得有點支離破碎。結果是,美國大學的成長在《小史》中不再秩序井然,而是一個充滿喧囂與騷動、有時甚至有點隨心所欲的過程。1很多“專題”或“issue”在經歷了鋪墊與高潮之后也不如好萊塢大片一般以皆大歡喜結局。如果這樣的一部美國大學成長史讓那些習慣于仰慕豐碑的讀者感到失望了,那么對不起,歡迎來到美國大學。
首先讓我們看一下當代世界大學的格局和美國大學置身其中的地位。對于什么是世界一流大學的問題,我們盡可以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被引用最多的三大排名體系所推出的世界大學前十名卻顯示出一些驚人的類同。其一,名列世界前十的大多是美國大學:上海交大排名中有八所,泰晤士報排名中有六所,QS排名中有五所是美國大學;其二,名列前十的美國大學除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外全是私立大學。2據此,將私立大學比作美國大學豐碑的尖頂,想來讀者不會有太多異議。
為什么美國大學能在這群雄并起的世界大學排行榜上創出如此輝煌的成績?今人多以財富多寡論大學,所謂有錢好辦事,殊不知一個國家高等教育的法理機制對于院校的發展、特別是在大學系統的草創時期關系重大——它起的是護航作用。因此,我們關于美國大學的成長故事就不從1636年美國第一所古典學院——哈佛學院的創辦說起了。不僅是因為編年史家早已把這個故事說濫,最主要的是創辦哈佛這件事本身對于后來美國大學的發展也沒有太多可以詮釋的意義。倒是1819年馬歇爾大法官為“達特茅斯學院訴伍德沃德”一案撰寫的判詞對美國大學此后二百年的興盛至關重要;它奠定了私立大學的法理基石,也為公立大學的健康成長編織了一張保護網。
順著這個思路往下走,我們不難發現,美國的大學成長過程中貫穿始終的一個關鍵詞是“競爭”。從古典學院到現代研究型大學,美國各種各類的大學一直是在同一個平臺上競爭,而且這種競爭受到憲法的保護。與此相比,在政府主導的大學系統里,往往有一個教育部高高在上為他們分配角色和資源,因此一所學校的高低優劣早就在政府辦公室里內定了。由于美國大學之間的競爭是全方位的,從財源到人事到生源到課程設置,沒有人給大學任何指令,所以一所大學如何善用這么多的自主權也就成為他們能否生存、發展、鞏固、最終勝出的關鍵所在了。結果是,哈佛憑借其巨額的校務基金(endowment)成為面面俱到的綜合性大學的旗艦,小小的加州理工學院(Caltech)則理直氣壯地在理工領域里做大做強;州立大學如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密歇根大學等能夠通過與各自的州政府的合作成為一流名校,而威廉姆斯學院(Williams College)、斯瓦斯莫爾學院(Swarthmore College)等小型文理學院也能因專注本科教學而受到美國最頂尖學生的青睞。重要的事情說三遍:在這里,關鍵詞是競爭、競爭、競爭。
有競爭就有優勝劣敗。于是,當美國有一大批學校在世界大學的排行榜上高歌猛進,同時卻有更多的學校在找米下鍋,為了生存天天“以淚洗面”。他們的教學質量也許不差,但他們由于無法在科研、生源、師資、捐贈、聲譽甚至體育等領域里的競爭以至廝殺中脫穎而出,于是必須另辟蹊徑,通過創新來吸引眼球。換言之,對于金字塔塔尖以下絕大多數的美國大學來說,競爭根本不是為了更上一層樓,而是為了能在塔里待下去。隨著高等教育大眾化時代的來臨,連上帝一般的政府都無法讓大學要水有水,要光有光。于是乎,打著“國際化”的旗幟走向世界也成為一些大學的生存戰略。畢竟,經過國內殘酷競爭的洗禮,美國的大學即便是壓在金字塔底層,也有他們的三拳兩腳,而且他們作為先行者畢竟比很多國外新起的大學多了一點歷練。他們在高等教育市場上競爭的經驗,對今天還在政府羽翼的庇護下享受舒適的大學來說,早晚會有用。因為,如果至今還在指望政府口袋里的錢能夠讓他們成為世界一流,他們怕是已經輸在起跑線上了。
隨著中國經濟的起飛和綜合國力的增強,近年來中央及地方政府在世界一流大學的建設上投入巨大,我們的大學排名也隨之呈現幾何級數的飛躍。不管我們是否愿意承認,改革開放40年來中國大學的發展和進步很多方面是以美國大學為范本的。因此,當我們檢視當今中國大學的現狀時,用“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來形容,相信人們不會有太多異議。成者自然洋洋得意,至于是否愿意歸功于美國人另當別論;敗者的心情則比較復雜:自怨自艾算是比較理性的思考了,搞得不好就開始罵娘了——有的直接罵美帝坑人,有的責怪那些留學歸來的領導挾洋自重,有的則罵高等教育研究者一知半解,誤人子弟。
作為高教研究隊伍中的一員,我接受最后一罵,因此借此書作為我將功補過的實際行動之一。前不久我應邀就美國大學的某個管理問題作講座,在問答環節中一位教授舉手發問:“您講了半天究竟想說明什么?您對于國內大學管理的建議是什么?”教授對我的不滿溢于言表,我也一時語塞。回來以后思考良久。多少年來我們寫論文都必須有一個“結論”或“建議”,否則好像任務沒有完成似的。最糟糕的是,很多學者剛剛搜集了一點資料或數據就急于發表,其“結論”或“建議”自然有欠思考。這種情況在研究或介紹國外大學時難免以偏概全,說他們不是故意算是客氣的了。換了醫學或工程方面論文的話,這種研究是要死人的。有鑒于此,我在做大學管理研究時偏愛的方法是,就自己的研究加上多年在國外從事管理的經歷,給讀者講一些故事(當然是真人真事),然后學古人作畫,留白,給讀者一點思考的余地,也讓那些拿來主義者能夠根據自己的實際情況作一點因地制宜式的改造,以免生搬硬套。因此,和我在前幾本書中的態度一樣,我在這本書里的自我定位還是講故事。
其實,英文中“story”這個詞并無貶義:不光歷史學家需要講故事,連統計學家都需要講故事。如果您發表一篇論文,用了高深的數學原理或大量的統計分析,卻無法自圓其說,行內人就會發問:“您要講的是一個什么樣的故事?”(What’s your story line?)但不知為什么,“story”這個英文詞一翻成中文就自動降格了——講故事的人和江湖藝人取得同等待遇。事實上,教育研究中的“講故事”是一種經驗與歷史的敘述,這種研究方法的目的不是“證明”什么原理,而是旨在“發現”:“教育經驗的敘事探究便不僅僅為經驗的呈現方法,也成為了教育意義的承載體,更構成了一種開放性意義詮釋的理論方式。”3而當代高等教育研究的主流是,研究者將大量的資源包括研究者的精力和時間,用于收集數據(或用今天的時髦語言叫大數據),并通過一些看似十分“科學”的統計方法來證明一些先入為主的概念或理論。這類研究雖然必要,我自己在這個領域就做過很多類似的工作,但這種“數據—證明—理論—數據”的循環是不夠的。教育研究的實踐性質決定了我們的工作必須提供某種實踐性的智慧,而這種智慧必須來自歷史經驗的敘述。閱讀者從敘述中追尋先行者的腳印,并通過自己的實踐經驗加以詮釋,進而上升到理論。當然,這是專業研究人員或教育實踐者需要做的事。至于一般讀者大眾,他們通過鮮活的歷史敘述能獲取知識、智慧甚或娛樂,作者或研究者的任務才算完成。
于是乎,我決定在本書中繼續開我的“故事會”,只是我的story line不在于沖突的雙方誰是誰非,誰勝誰負,也沒有人為的高潮讓讀者為之動容甚至潸然淚下,更沒有為好學的讀者事先設定寓意以求得醍醐灌頂般的效果。我的敘事的目的是將讀者帶進歷史的現場,通過細節的描述幫助他們“親歷”每一個“專題”在不同時代的變奏,體驗故事的主人公如何以其有限的智慧突破時代的局限、努力把握并重新演繹“議題”的艱難歷程。
也不知道這樣的研究方法或態度,是否對學術有任何貢獻。唯一可以聊以自慰的是,我的前幾本“故事”書“收視率”好像還不算差。這樣一想也就釋然了。學界不以為然,至少還有大眾捧場吧!其實呢,我們需要的是一種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的態度,多研究問題,多搜集資料,在資料不齊或研究不透時也可以發表,將階段性的成果與讀者分享。但是,少作結論,特別是在提出建議時務必三思,再三思。
以此與高等教育界同人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