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泉域社會:對明清山西環境史的一種解讀
- 張俊峰
- 4037字
- 2022-07-22 15:49:05
三、晉水流域的水神崇拜與祭祀
與水權相關的鄉土社會中帶有神秘色彩的祭祀體系也是我們研究中最為關注的內容,因為它是水權意識的最突出表現。對水神的崇拜和祭祀構成了鄉村社會民眾物質與精神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在鄉村社會占有極重要的地位。或許也是中國鄉村社會不同于國外鄉村社會的一個重要方面。美國學者杜贊奇對中國民間社會的神靈崇拜和祭祀的象征意義研究表明:“直到十九世紀末,不僅地方政權,而且中央政府都嚴重依賴文化網絡,從而在華北鄉村中建立自己的權威。這些文化網絡又攀援依附于各種象征價值上,賦予其本身以一定的權威。”187杜氏研究的側重點在于考察20世紀三四十年代國家權力向地方社會滲透過程中所采用的途徑問題,這當然也是我們研究的一個方面。不過我們同時也很關注鄉村社會支配者階層是如何利用這些象征價值以獲取和提高其政治經濟權威的。
(一)晉祠主神的歷史變遷及水母的兩種類型
晉祠是晉水流域35個村莊的中心,也是廣大民眾心目中最圣潔的地方。民眾感念圣母的佑護,對之時加拜祭,歷代王朝也迭加封號。然而考察晉祠的歷史,卻讓我們發現其中存在的一個問題:晉祠廟內所供奉的主神原本并不是圣母而是唐叔虞。188晉祠因祀晉國第一代諸侯唐叔虞而得名。《史記·晉世家》載:叔虞姬姓,字子于,周武王子、成王弟。武王崩,成王立,平唐亂而遂封叔虞于唐,稱唐叔虞。子燮徙居晉水旁,改國號為晉。后人在晉水源頭建祠紀念。原祀叔虞為主,后因“祈禱有應”,演變為今圣母殿為主,叔虞祠反居側位之狀態。189那么,這一歷史變遷究竟起于何時呢?宋太平興國九年(984)趙昌言奉敕撰《新修晉祠碑銘并序》記載叔虞正殿“前臨曲沼,后擁危峰”,有如今日方位及規模宏偉的圣母殿,說明至少在北宋初晉祠之主神仍為唐叔虞,尚無圣母之祭祀。另據《山西通志》記載:
晉源神祠,在太原縣西南十里晉祠內。宋天圣間建女郎祠于水源之西。熙寧中守臣請號顯靈昭濟圣母,廟額曰惠遠。宣和五年,宣撫使姜仲謙撰晉祠謝雨文。明洪武初,加封廣惠顯靈昭濟圣母,四年改稱今號,歲七月二日致祭。景泰二年,成化二年胥遣官致祭。190
以上說明晉祠主神最遲在宋天圣年間(1023—1031)已改成圣母邑姜,一直延續至今。191
上述有關圣母殿的情況也說明宋以后歷代官府是將晉祠圣母視作晉源水神而加以崇拜的。但是,晉祠四河民眾卻于嘉靖四十二年(1519)在圣母殿的南側另建水母樓,內塑敷化水母神像,飾為櫛縱笄總狀,神座為甕形。晉水流域廣泛流傳的柳氏坐甕的傳說即是關于本地水母的神話故事。究竟圣母與水母中,誰是晉源水神呢?對此問題的不同解釋反映了官府與民間社會的兩種不同指向。劉大鵬評論說:
晉源昔無水神廟,人恒目圣母為水神。明嘉靖末創建重樓于難老泉上,中祀水母,欲人知為晉源水神,而圣母非水神也!自明迄今三百余年,考古之家聚訟紛紜。至《通志》、《邑志》修已數次,仍名圣母廟為晉源神祠,是皆習焉不察,莫知樓中所祀者為晉源之水神也。192
看來,民眾心目中認同的水母與官方認定的水母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嘉靖年間水母樓的興建充分表明民眾否認了國家所認定的神靈,堅持把賦予他們無限惠澤的“水母”另行供奉,以示區別。盡管在官府眼里,將水母樓視作“淫祠”,卻也只得聽之任之,無可奈何。久之,在水母正統地位的認定上,不是民眾屈服了,而是官方讓步了。
(二)晉水流域其他類型的水神信仰
臺駘是傳說中的汾河之神。晉水流域緊鄰汾河,既享汾水灌溉之利,也受河水沖決之害。故本流域對臺駘神的崇拜也是水神信仰的一種類型。據雍正八年高若岐《重修臺駘廟碑記》記載,本流域臺駘廟有二,“一在王郭村昌寧宮,此縣中之公廟。每歲端午日,有司祭之;一在晉祠,居于廣惠祠難老泉之間,此則東莊高氏之所獨建也。其不建于東莊,而建于此地者,因臺駘澤為水之東匯,故建于其源也。創始于嘉靖之十二年”193。關于臺駘神的祭祀活動,王郭村的任海生說:“過去皇帝還派人來祭祀汾神,后來主要是省級官員,再后來主要是縣級官員,到民國時候主要由村長、鄉約組織,逐漸衰落下去。”194臺駘廟祭祀活動的日漸衰敗與明清以來汾河水情日益惡化的情形是有聯系的。因此,與晉祠水母祭祀的規模和影響相比,無論王郭村還是晉祠的臺駘神祭祀都要遜色得多,這是與晉水帶給本流域民眾的巨大惠澤分不開的。
對為給本流域之水利事業做出突出貢獻的官紳及鄉民的崇拜與祭祀是晉水流域水神信仰的又一類型。清雍正七年后,總河渠甲每逢致祭水母時,“將有功于總河之官紳,設木主于獻殿,以配饗之”195。到同治十三年,陸續納入此類祭祀中的官紳共計九人,其中包括雍正年間勇斗渠蠹的鄉紳楊廷璇,整頓渠規的縣令龔新,倡議筑堤的楊二酉以及道光年間秉公審理赤橋村洗紙案的三名官吏。世代擔任晉水北渠總渠長的花塔村張姓,還在每年清明節“設祭品于石塘東岸致祭”當初舍身奪水的先人“張郎”196,這種形式的祭祀活動,也成為花塔張姓理所當然地占據總渠長職位的最佳理由。“在天人合一的信念下,對地方或整個國家有貢獻的英雄亦被神話,這種現象在社會各階層極為普遍。正如加里西曼(Gary Seaman)所說,神位如同官位,只是由那些已故去的文臣武將充任而已”197。
此外,晉祠舊例農歷六月二十四日,為河神圣誕,屆時“凡沿四河人民均于河神廟陳設祭品以祀之”198。同樣,每歲三月初,紙房村人赴天龍山迎請黑龍王神至其村真武廟以祀,各村自是挨次致祭,迨至秋收已畢,仍送歸天龍山,名曰抬擱,參加這一活動的村莊就多達十三個199。
(三)晉水流域的祈雨活動
祈雨是鄉村社會中一件非同尋常的大事,尤其在干旱缺雨的年份。據筆者掌握的資料看來,太原一百余村莊,不論是否享有水利,均有祈雨活動的記載。事實上,就山西整體狀況而言也是如此,筆者在山西數個縣份的田野調查中,得到的最詳細的口述史料就是對于求雨活動的描述。被訪問者甚至對求雨活動的各種細節,包括組織者、人員、儀式、求雨路線、經費開支等方面的內容都能詳細講述出來。
民間的祈雨活動常常是相當莊重的,規模雖有大小之別,但規矩甚嚴。據被訪問者說:“祈雨時全村男子都必須參加,誰要不參加,就會受到嚴懲,成為眾矢之的。”至于祈雨活動的組織者,渠長是必須要參加的。此外,村莊權力結構中的頭面人物,像村長、鄉約以及有威信、財富和學識的鄉村紳士。社會學研究者張靜先生在研究中國鄉村基層政權時,提到了傳統鄉村社會地方體權威的授權來源問題,她認為:“地方權威的權力地位與三個因素直接有關:財富、學位及其在地方體中的公共身份。其中,財富與學位是基礎,沒有這個基礎就無法進入地方體中的管理層,而是否具有公共身份則是決定因素。公共身份的獲得需要介入地方公事,這突出地顯示在地方權威的社會責任方面:第一,地方學務;第二,地方公產;第三,地方公務。”200不用說,祈雨活動當然是地方公務的重要方面,這一點甚至連官方都相當重視。民間對龍王、水母、水神的信仰與其說是一種封建迷信,不如說是一種具有凝聚力、內蘊豐富的文化象征。“祈雨習俗雖未必能夠收到什么實際效果,但是這種習俗作為中國‘盡人力而后聽天命’文化的延伸,作為民間與官方溝通的重要途徑,在當時有著不可或缺的作用。”201鄉村實力派只有通過參加并領導這些公共事務,才能獲得鄉村社會的認可和威望,并通過這些具有象征意義的民間活動,使自己的地位更加牢靠,從而便于其在行使職權時達到令行禁止的效果。對于官方而言,除了運用政權方式實現對地方社會的統治外,對于民間的神靈崇拜也是相當重視的。
需要注意的是,據筆者的調查,直到20世紀三四十年代晉水流域中的所謂中心村落還根本不存在缺水的問題,眾口一詞地說水足夠用,且有剩余。而在邊緣村落如金勝、董茹、棗園頭等村莊總能聽到“水不夠用”的聲音。這類村莊彌補水量不足的方法有三:一種是在水系外尋求其他引水途徑,以補充水量。如北河之董茹村,“晉水而外,又有豐泉渠,自北引汾水溉田”202;一種是采用提水高灌技術,如水車、柳斗等,但效率低下。或者通過向有水村莊花錢購買的方式,爭取盡量多的用水量;一種是寄希望于莽莽上蒼,期望水神的沛澤。倘若祈雨不成,一種最消極的途徑就是冒著違反渠規的風險去爭水,改變現行的用水秩序,進而發生水案。因此,邊緣村落在水神祭祀活動中應該說是最積極最主動的,這是由其在水系內的邊緣地位決定的。
(四)晉水流域水神祭祀活動的開展
鑒于水在鄉村社會中的重要地位,祭祀水神成為民間一項重要的習俗,引起地方頭面人物和國家地方政權的高度重視。晉祠的水神祭祀年代久遠,經過世代沿襲,已發展成具有固定日期的民間重大節日。據《晉祠志》記載:“六月朔起至七月初五日止,晉祠總渠甲暨四河各村渠甲致祭敷化水母于晉水之源。凡祭水神必兼祭水母。祭之日,水鏡臺必演劇酬神。”203祭祀之期長達一月之久,而且這種祭祀活動是分別進行的,各河各個村莊均被規定了相應的祭期。屆時各渠、各村之渠長率領眾水甲齋戒數日后,身著肅衣,虔誠拜祭于水母廟前。此外,由于每屆“起水”、“決水挑河”、“輪水程”之時節以及苦旱年月,都要舉行祭神活動,故此也成為渠甲們必須經常親自組織、領導的重要渠務之一,不如此則難以確立其在鄉村水利事務中的權威。
與此同時,明清以來國家不但默許鄉村社會祭神和祈雨的活動,且親自主持盛大的敕封和祭禮儀式,甚至有些祭祀活動已經成為地方官府每年都要例行的公事,因為代表全民舉行最高級別的祭禮儀式是體現國家統治權威的最好方式。如每年“七月二日,有司齋戒沐浴,躬至晉祠,致祭廣惠顯靈昭濟沛澤翊化圣母之神,于圣母殿神案陳設羊一、豕一,并祝帛行禮如儀,演劇賽會凡五日”。值得注意的是,晉祠圣母的眾多頭銜,正是歷代王朝不斷加封的結果。其中,“明洪武二年,太祖加廣惠二字封號;四年,改號晉源之神;代宗景泰二年,復舊號。國朝同治八年,加沛澤二字封號;光緒五年,加翊化二字封號,皆因禱雨之應也”204。在本縣的舊縣志中,有關官方倡導祈雨的記載可謂司空見慣。明清兩代《太原縣志》的《藝文志》收錄的官方在本縣晉祠、竇大夫祠、風峪神祠等處的祈雨告文,都是國家重視鄉村最具象征意義的文化網絡的真實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