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泉域社會:對明清山西環境史的一種解讀
- 張俊峰
- 8862字
- 2022-07-22 15:49:05
四、晉水流域的沖突與合作
老子曰:“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晉水雖然帶給晉水流域民眾無限的惠澤,卻無法避免水利社會中的用水沖突。尤其在明中葉以來,晉水流域的水事沖突和水權訟案日益增加。鄉村社會不同利益體以水權為中心,圍繞水利秩序的維持與重建展開了激烈的爭奪,整個晉水流域也隨之卷入。由此國家與地方社會各種力量之間也開始了真正的較量。有關這一時期水案的數目,《晉水志》中記載為19起205,筆者根據《晉祠志》和碑刻資料共收集到20通水利碑文,記載了晉水志中的所提到的15起。在所有15起水案中,最早的發生在明嘉靖二十二年(1543),最晚的則出現在光緒二十八年(1902)。其中,明代2起,清雍正間2起,乾隆間3起,道光間4起,光緒間4起。由此可以看出水案自明代后期開始發生,至清代連續出現,并日漸增多起來,貫穿于整個清代。恰如劉氏所描繪的那樣:“管水者乘間舞弊,用水者行賄紊規。彼絀此優,釁端頻啟,雀鼠相爭,經年累月,甚至釀成命案。”206本節即根據該20通碑文中所載的15起水案對晉水流域社會加以進一步的分析。
(一)晉水流域水利運行中的問題
渠甲專擅水權的問題。前文第二部分對渠長狀況的敘述中已明確指出明清時期晉水流域的渠長在流域社會內具有很高的地位與權威,但也指出充應渠甲者不得連任的規定,其目的之一就是為了防止渠甲專擅水權。盡管如此,這樣的問題還是出現了,而且一經產生就綿延數百年不得平息,渠甲借水漁利,給流域內正常的水利秩序造成極大的危害。據乾隆年間趙謙德所撰《晉祠水利記功碑》記載晉水南河王郭村人王杰士自康熙五十三年任南河總渠長后,霸占該職位長達十六年,南河之水利秩序已混亂不堪,出現“賄以金錢酒食者予灌,否則率眾兇毆,人莫敢爭”的局面。晉水北河也出現“司水以靈源之惠澤肆私家之邸,肆與奪惟財是視,高下一任其手”207的狀況。由于渠甲在水系內的特殊地位,出現了權力濫用的現象。雍正元年《板橋水利公案碑記》就記錄了北河渠甲濫施淫威,欺壓寺僧的惡行;光緒二十五年的“總河祀費案”是晉水總河渠蠹橫行的最有利證據。晉祠渠長借祭神攤費之名,借機多索,“始猶于定規外每畝增錢數文,既而派至百文。至光緒三年歲大祲,派至百六七十文,荒年后加至二百錢。自是以后有增無減。迄二十年后,每畝加至二百七八十文”208。渠甲對水權的專擅,一方面導致水利嚴重不均,影響了正常的農業生產,另一方面導致水案不斷發生,勞民傷財。如嘉靖二十二年《申明水利禁例公移》記載,在晉水北河出現“膏澤已沃于連畛,涓滴未沾于鄰區,致使尺隴有饒瘠之殊,一歲有豐兇之異”的狀況。晉水南河也是如此,據嘉靖二十八年《南河水利公文碑記》記載,因南河總渠長馮天瑞一意孤行,致使南河“水利不均,強者多澆數次,弱者受害含忍,旱死田苗,虧苦無伸”。光緒二十五年的總河祀費案就是總河三村民眾“苦于科派已久,不得已而訟之者也”209。渠甲為害水例的狀況可以從《晉祠志》收錄的一條逸聞中反映出來:
光緒己亥(二十五年)夏六月初十日,古城營渠甲至晉祠演劇,致祭晉源水神。祀畢而宴于文昌宮之五云亭。席罷,渠長王姓之孫,年十二,出宮游覽,見宮前河中水面浮一金蓮,隨波蕩漾,徑至岸邊采取,失足而溺,立刻斃命,拯救不及。其祖抱尸哭之慟曰:“天絕我也。”有人謂此渠長其子早喪,僅有一孫,孫既隕而宗嗣絕矣。故哭之甚慟。
王姓渠長之孫失足落水而亡本是一件令人同情且悲痛之事,然劉大鵬在文后卻評論說:“是童之溺,必其祖素行不善,及詢其鄉鄰,果為該村之河蠹。”210由這一偶然事件,反映出渠長憑借對水權的操縱大權,橫行專制鄉里,為鄉民所不忍,以至于對其家遭受不測之事亦拍手稱快,更顯示出清季渠甲為害地方社會水利之正常運營是不容爭議的事實。
買賣水權的問題。出售水權是與渠甲專擅水權相伴隨的。出售水權的村莊自然是水量充沛的中心村落,購買水權的村莊則相反,是水量不足的邊緣村落或者水系外的村落。在晉水北河,處于中心地位的花塔村和享有水利特權的古城營都存在渠甲賣水之弊。如花塔村每歲“正程已畢,渠長不免賣水漁利之弊”211;古城營“水程之多,為北河之最。入例之田五十余頃,其例外之田,又一二十頃。入例者水錢有定限,例外田疇,非用錢買,則不能澆灌。渠甲漁利,即在于斯”212。在晉水南河,同樣處于中心地位的王郭村也存在賣水問題。“道光八年,王郭村渠長許恭賣灌上河殺牛溝地畝六頃有奇,索村渠長控許恭,有案可稽。十一年許恭又賣灌殺牛溝地,且于晉祠總渠行兇。邑宰差役邀同外村人等理處,許恭受罰團棹二十張,椅子六十把。”南河上河索村無賣水之弊的原因有兩個方面,其一“索村水程雖不匱乏,亦無余裕”;其二“即使有余,亦少售水之處,鄰近者水皆饒多,下流棗園頭村太遠亦無所濟”。是因為缺乏賣水的條件,否則也不能無弊。此外,還有將水權賣于水系外村莊的情形。如南河下河南張村:“新莊在該村下流一里余,并無水例。欲以晉水灌田,必向張村渠甲買之。” 213
渠甲借興訟漁利。賣水是渠甲獲利的一種方式,而借端興訟更是渠甲漁利的慣用伎倆。在本流域的15起水案中,有八起與渠甲有直接的關聯。其中有因渠甲霸占水權,任意營私,導致水利不均,危及渠眾之生存而興訟者;有渠甲借興訟大肆攤派,借機漁利者,最典型者莫過于道光年間的赤橋村洗紙案和雍正元年的玉帶河水車案。“河訟一興,(渠甲)遂按田畝起派訟費,費一起十,費十起百,費百起千,費千起萬。所費少而起派多,故不僅訟于縣,而且訟于府,更訟于藩臬府院,經年累月而訟不息,案結而又訟,非其情之實不甘也,特欲藉訟以漁利耳!”214劉大鵬在《晉祠志》中將過去所發生的每一件興訟案件一而再,再而三地歸結到渠甲的頭上,并向官府提出解決水案的辦法:“有司若遇河案,先禁其按畝攤錢,而訟費無所起,則渠甲自無一訟不已,訟至再三之心也。”215渠甲借興訟漁利,視之為利益淵藪。這也真實地反映了至少在19世紀中期以后,發生在鄉村水利事務中的混亂現象,由此更加劇了水資源匱乏的危害和水案沖突。應該說,上述三方面的問題在整個晉水流域相當普遍,這一點從水案發生的范圍上就能看出。
(二)地方社會不同群體間的互動關系
流域內村落之間的用水沖突
晉水流域內村莊間的用水沖突根據水系的不同可分作兩種類型:同河村莊間與異河村莊間。前者主要圍繞水程分配問題展開。最典型者莫過于北河邊緣村莊金勝、董茹與中心村莊花塔、古城營之間發生在明清兩代的兩次水程爭端。發生在明萬歷十三年的這次水案中,金、董二村由于水量不足提出恢復早些年在水系中執行過的舊水規,希望多得一些水程。久享優厚水利條件的花塔、古城營當仁不讓,堅持現狀,不愿恢復舊規。圍繞舊日水利秩序的恢復與否這一問題雙方屢訟不休,最終在這一回合的較量中邊緣村莊敗下陣來。乾隆四年,金、董二村為爭取春秋水例與花塔村大興水訟,其實質是爭奪用水權。這一次金、董二村依靠官府的介入,依據“水利均沾”的原則獲得了部分水權,二村在此次較量中獲得了勝利216。兩次不同結局的水案反映了晉水流域社會對水權的拉鋸爭奪是何等激烈。
后者則主要圍繞買賣水權,利益分配問題展開。在此也列舉兩個典型的案例,兩起案件都發生在道光年間,道光年間,赤橋村劣紳王良,網羅黨羽,勾結古城營渠長某,于每年除夕前,將北河下河本屬小站營之水,賣與古城營,“歲得古城營水錢數十百千,古城營渠長亦借此漁利”。小站營渠長畏其威名,未敢阻止,遂連續霸賣年水達十數年之久,至同治初年王良死后,其黨羽仍欲繼續借此漁利,被訟至官府后,才終止其霸水、賣水的行徑217;道光二十五年王郭村渠長劉煜因嫉恨晉祠總河渠長杜桀賣其二堰水與索村,得錢肥己,其不得分享,遂串通伊叔劉邦彥率領鍬夫數百名,各帶兵器,中有火銃數十桿。張村渠甲人等在后跟隨者亦眾。至晉祠南門外白衣庵大罵杜桀,專事行兇,聲勢洶洶,十分可畏。鎮人魏景德挺身而出,理勸攔解。劉煜手持鉤鐮,創傷景德頭頂腰手,當即倒地。杜桀聞知,糾眾堵御。煜因景德傷重,逃命中堡恒和糧店。桀尋獲,命水甲毆打,煜被傷亦重。到縣堂訊,將毆煜之水甲四名,各管五十釋放,桀與煜俱監禁,久乃開釋。218
上述兩種類型的沖突發生在農業用水者之間。此外,在本流域農業用水者與其他產業用水者之間圍繞水的使用也是沖突不斷。
前文已提過,洗紙業和磨碾業也是晉水流域的用水大戶。兩大產業與傳統農業之間因利益不同時起沖突。道光年間的赤橋村洗紙案就是發生在洗紙業與農業之間的一次沖突。219晉水流域磨碾業與農業用水者之間的沖突相當激烈,磨碾一般為村莊中富戶所有,富戶常常仗勢欺壓農戶,陸堡河磨案就是對此的有力說明。“光緒十一二年間,元亨磨主于磨口之西跨河建墻,未曾會同渠甲,渠甲阻之,該磨主乃恃富凌虐渠甲,遂成訟。令袒磨主,因訟于省,二年乃結,墻仍拆毀。”220為了得到較大的水量沖轉磨碾以加工更多的糧食,磨主不惜破壞農業水利設施。晉水北河孫家溝堤時常崩潰,但改修孫家溝堤之動議屢屢未能如愿,就與磨主的暗中破壞有關。“堤東一二百步外,為陸堡河,其間磨碾十數區,夏日水微,守磨者暗行賄于守堤之人,覓無賴偷潰以添水。”221
(三)鄉村與國家對渠甲權力的制約
面對渠甲橫行,用水秩序混亂的狀況,鄉村中的紳士階層做出了各種反映。從本縣水案所反映的情況來看,鄉村紳士已經成為水案中的一個重要角色。紳士包含三種類型:仗義執言,以維護鄉村傳統秩序,實現本地社會安定,人民富足為己任,并因此在鄉村中享有崇高威信的一部分人,可稱作真正的鄉村精英。自從有了水案,渠甲成為各種矛盾的中心,成為眾多水案的發生的根源,該職位遂成為吸引部分鄉紳的肥差事,擔當渠甲的紳士和與渠甲勾結的劣紳兩種人遂匯集到了一起,成為鄉村水權的實際操縱者。
就此可以把紳士在水案中的作用分為兩種,一種為揭露渠甲、劣紳的舞弊行為而伸張正義,維護傳統的水利秩序。雍正年間本邑紳士,康熙之師楊二酉的父親楊廷璇就是這樣一位關心渠務,敢于斗爭的一代名人。他共參與了雍正年間的兩起水利訟案。一為鏟除南河渠蠹的南河水利公案,一為制止北河渠甲挾勢欺僧的玉帶河水車案。由于楊公的行為維護了渠眾的利益,贏得了本地民眾的尊敬,在《晉祠志》南河河例中出現了一種所謂的人情口:“雍正間,楊公廷璇除河蠹王杰士等,群以為德,共議于楊公宅側開口,俾楊公家易于汲水,以酬之,因名之曰‘人情口’。”不僅如此,同前文中曾提到的那樣,南河民眾更于每年祭水神之時,“設木主以祭之”。
十分有趣的是,筆者見到的《王氏族譜太原市南郊區王郭村》222中對雍正年間這件水案及其處理情形有完全不同的記載,尤其這件水案的主角楊廷璇和王杰士的形象與道光《太原縣志》和劉大鵬《晉祠志》中的記載完全顛倒。據稱:“王杰士主辦晉祠南河水利一十八年,為南河五村總渠長。在他經管南河水利事業中,南河五村的水利灌溉,秩序井然,從未發生過先澆、后澆、搶澆等糾紛現象。如遇天旱,他便日夜操勞,緊跟緊管,不能讓水枉流。”由是觀之,身任南河總渠長的王杰士可謂一位治水有方的好渠長。然而,在雍正七年由太原縣令龔新發布的《晉水碑文》中,卻將王杰士描述為:“把持需索,無弊不做……不法之尤者也。”關于水案的原因,王氏族譜中記載說:“一年北河總渠,在古城營滿漢武舉帶領下,強行淘河,并無理墊高南河水平石。王杰士知道后,毫不示弱,終于在他唆使下,棗園頭村民雷四奮勇當先,趁人不備,將武舉推下河去,用鐮刀砍死,然后投案自首。事后南河五村共同出錢厚葬雷四,并贍養雷四老母直至百年。”可見,在王郭村王氏族人乃至晉水南河民眾心目中,王杰士及其追隨者被視作蔑視強權、敢于抗爭的英雄。但在《晉水碑文》和劉大鵬的《晉祠志》中卻將導致水案原因全部推卸到王杰士身上,說王杰士“強霸晉祠稻地水例”,試圖強占晉水總河村莊水程,導致正常的水利秩序被破壞,引起具有正義感的鄉紳楊廷璇等的不滿,遂訟至官府。至于案件的處理,王氏族譜中提到:“太原縣知縣,因懼進士權威,只聽一面之詞,修改晉祠水程……王杰士自感執拗不過,遂遷全家至介休縣改名換姓,自后下落不明。”從王氏族譜所反映的情形來看,雍正年間的這件水案中,由北河武舉和鄉紳楊廷璇組成的鄉村實力派在水案的處理上,憑借自身的勢力對官府的斷案施加了壓力和影響,最終形成了符合這一集團意志的水利秩序。擔任南河總渠長的王杰士,則愧于在水案中的失利,加以可能受到與其對立的北河實力派的排擠和迫害,遂憤而舉家搬遷。官方與民間兩種不同版本的說法令我們對雍正七年水案莫衷一是,尤其對鄉紳楊廷璇在本次水案中的作用可能得出與前文完全不同的結論:作為晉祠鎮富甲一方、聲名顯赫的楊公可能并不屬于《晉祠水利紀功碑》中所描寫的那類疾惡如仇,敢于“身冒矢石,上下鏖控者三年”的義紳,而是劣紳。但是,至少有一點可以確認:在以水為中心的晉水流域社會,不同利益體對水權的爭奪曾經達到異常激烈的程度。由于更多的力量介入,使水案的處理顯得撲朔迷離,非常復雜,水案審理的結果更多地體現了各方力量經反復較量后劃分的新利益格局,其中的公平與合理成分也會大打折扣,這便造就了水案再次發生的隱患。
另一種鄉紳則公然與渠甲相勾結,借興訟大肆漁利,混淆黑白。最典型者莫過于道光同治年間的北河年水案,渠長與劣紳勾結,霸賣年水二十余年,勢焰囂張至極。更有甚者,渠甲之間因分贓不均也會導致水案發生,如道光二十五年南河水案發生的內在原因就是王郭村渠長憤恨總河渠長賣水漁利,其不能分享才借端興訟的。
此外,水案中卷入的社會力量除了渠甲士紳以外,到清末還有新的力量卷入。光緒二十八年北河小站營與中河東莊營的爭執中,為了贏得水權,小站營人甚至搬出具有教民身份的人物出面處理,借助教會的力量贏得了水案的勝利。
水案中鄉紳力量的介入,反映了地方社會內部自發形成的一種制約機制,通過這種內生的機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使鄉村水利秩序趨于平穩,達到自然平衡的效果。一位鄉村社會學者研究指出:“在農事上,灌溉水的分配是引起沖突的最大而又常有的事件。在傳統的農村中,如有一位或兩位族長兼鄉董,為人開明公正、有能力、言行果決,有位很能干,而又能軟能硬的村長,再有若干在街坊中人緣好,善于排難解紛的忠厚長者,就可使很多可能發生的沖突根本不發生,其不幸發生的也多能立即解決。”223因此,我們可以將其視作地方社會內部的權力互動關系。
在鄉村水利事務中,國家與地方社會之間的互動關系集中體現在水案本身以及水案前后圍繞水權的授予與撤銷而制定的水利法規方面。國家對鄉村水利秩序適時的整頓,是其對鄉村水利自治組織確定的用水規則進行認定與更正的過程,也體現了國家在鄉村重大事務上的有限介入。
太原水案中的一個顯著特征是很多本屬簡單的案件,雖經官府秉公斷案,往往因為不符合渠甲所制定的用水規則而不能夠被其接受,故而屢屢興訟,動員其所有社會資源,試圖推翻官府斷案以恢復由他們確定的用水秩序。因此,在水案中經常可以看到,官府時而站在廣大民眾的一邊,結合實際情形的變化,對往日的慣例進行修改,對渠甲的豪霸行為予以懲治;時而又依靠渠甲,對一些水案進行調停和處理,并與渠甲一道維護以往斷案所確定的用水辦法和舊規。治水是國家的重要職能,通過制定水利法規,處理水權糾紛這些方式實現了國家在民眾中的統治權威。
(四)國家對晉水流域社會的整頓及其地方社會的回應
為了改變因地方實力階層對水權專制而導致水利秩序紊亂,弊竇叢生的狀況,明清兩代地方政權都采取行動,介入到鄉村水利事務中,試圖使水權與村莊支配者階層相分離,以便進一步將地方政權的權力觸角向鄉村社會延伸。通過檢索資料,筆者發現明清以來國家對晉水流域水利秩序的重大整頓共有兩次,其中明清兩代各一次。
明代國家對鄉村水利事務的整頓發生在嘉靖年間。嘉靖二十二年晉水北河因渠甲專擅水利導致水利嚴重不均并發生買賣水權的現象,北河用水秩序一片混亂,北河居民張錦等因見水利不均,狀赴巡按山西監察御使童處,要求官府出面整頓;與此同時,南河也出現同樣問題。可以說嘉靖年間晉水流域四河無一不是弊端重重。為此,官府進行了一次嚴厲的整頓,斥退了不合格的渠甲,重新選擇合適人選,重申了傳統以來“地水夫一體化”的配水模式,要求晉水流域所有村莊均按此執行,并規定“敢有胡亂成規,仍前作弊,許渠長水甲執前帖文具實陳告,輕則照例治罪,重則申報上司,拿問發遣”224。經過這次整頓,使晉水諸河的用水秩序得以更正。但是,這次整頓還不夠深入,對于渠道管理中心的渠甲的權責及其行為規范并未做切實的規定。這樣造成的后果便是雍正七年晉水和汾水水利條規中所提到的,從明中葉以后直至清雍正初年二百余年,太原諸渠中所普遍存在的與渠甲密切相關的六個方面的問題:
(1)關于渠長的產生及任期問題。舊日實行渠長世襲制,不按年更換,不按地輪充,水權為渠長一人專擅,導致渠弊叢生。于是將渠長的任用改為一年一換的任期制、選舉制。(2)充當渠甲職務者的身份問題。“本渠舊日各渠長倚恃護符,任意營私,下挾鄉民,上抗官長,甚且連名具呈,紛紛生事”,要求“慎選良民(擔任),生監吏員衙役一切身有護符者永不許混充”。(3)渠甲的酬勞問題。因過去渠甲沒有報酬,只是免出夫役,渠甲“既沾免夫地畝,又有水錢、流靛、河禮之勒索”。為此,規定了渠甲固定的酬金,由用水戶均攤,廢除了免除渠甲夫役的慣例,切斷了偽詐產生的根源。(4)渠甲任意派夫的問題。原來渠甲自由派遣零散夫役,將折款據為私有,針對于此規定“工多則派夫均多,工少則派夫均少,足用而止”。(5)渠甲賣水漁利問題。“舊日渠甲將水邊地畝不許灌溉,引水流入遠村賣錢肥己”,使本渠有地者不能灌溉,違背了地水相結合的原則。(6)渠甲恃勢越界侵占別村水權,致使水利秩序紊亂;針對“渠甲無人鈐制,因而肆無忌憚,公然作弊,稍不如意則聚眾凌人,上下呈告”引起興訟的問題,制定了“渠甲由鄉地保甲舉報到官,令渠頭投遞連名水甲認狀,官給印照”的管理制度225。
官府這次整頓的力度大大超過明代,整頓的對象不只是晉水流域,而是擴大到整個太原縣。官府所做的努力似乎已達到了極限。然而,這次整頓也未能徹底排除本縣水利的種種弊端。相反,用水弊端經過一段時間的蟄伏以后,重新以更大的勢頭出現,成為貫穿于有清一代地方水利事務之中的惡瘤。清代太原地方官員為了解決不斷發生的水案以及水利不均的狀況,除了繼續強調按水規辦事外,還不斷出臺新的水規。光緒年間,太原縣正堂某姓制定了南北兩河放水巡牌制度,“南北兩河各(設)一牌,歲以驚蟄后,總河渠長率三河水甲赴縣具稟,懇出放水巡牌”226,用以保證水利均平。
從雍正年間頒布的晉水水利條規中很容易感覺到這一時期國家意志與地方意志的相互背離,而雙方爭執的中心就是水權問題。就封建時期的國家而言,它對基層社會采用的是間接控制的方法,將對鄉村社會的實際管轄權交給其內生出的地方權力體,建立起一套地方權力體向國家負責的機制。這套機制在運行之初,還是頗為有效的。然而隨著人口、資源與環境關系的日漸緊張,特別是作為農業命脈的水資源的日益匱乏,原本就與鄉村社會結合緊密的地方權力體,如水利組織,從對水權的占有和使用中得到了越來越多的利益,故而與國家的分離傾向亦越來越大;國家做出的試圖使水利組織與鄉村相分離的措施,雖然起到了一時之效,但是因為遭到了地方權力體的強烈反抗,導致了水案的頻頻發生,從而使之經常處于崩潰的邊緣。
顯而易見,晉水流域社會水的地位和作用是相當突出的。水已成為影響和制約該區域社會政治、經濟,乃至民眾思想意識、行為規范、社會習俗形成與發展的最重要因素。有鑒于此,我們不妨將該區域社會稱為“泉域社會”,以水為中心的社會運行模式無疑是其最具特色的地方。
圍繞水權的獲取與支配,傳統水利社會依據民眾普遍認同的原則與慣行,不但自發形成了一套行之有效的管理、運行與制約機制,而且在民眾的思想意識層面也形成了一套具有鮮明特色的水神崇拜與祭祀體系,晉水流域社會民眾心目中的水權意識亦由此得以強烈凸現。可以說,晉水流域傳統社會之水利事務基本上處于其本身高度自治的狀態下,作為統治力量的封建國家在本流域社會處于支配性地位的水利事務上只有非常有限的介入。
明清以來,隨著人口、資源與環境關系的惡化,水資源的日益匱乏使晉水流域社會發生了巨大變動,水利管理中的專制主義傾向越來越嚴重。圍繞對水權的爭奪而發生的大量水案不但造成了地方社會運行秩序的混亂,而且使傳統水利社會的管理、運行模式受到沖擊,處于崩潰的邊緣,表現最明顯的就是處于水利事務管理中心地位之渠甲人員的構成及其權威的變化。
同時,在水案的準備、形成與處理各個環節上,無不體現了國家與地方社會的互動關系。可以說,明清以來尤其是清末民國時期,晉水流域社會的管理與運行模式與傳統社會已有明顯不同,在傳統水利社會內部制約機制逐漸喪失效能的條件下,地方社會的自治能力進一步下降,國家對地方事務的干預則越來越多。盡管如此,晉水流域社會的運行秩序并未完全按照某一方的意志來確立。體現在水案的處理上,國家與地方社會均試圖按照各自的意志構建利益分配新格局,雙方在斗爭中也互有勝負,水利社會的秩序一會按照國家的意志建立,一會遵循地方社會的意志建立。在更多的時候,雙方通過相互妥協與暫時調和,形成一套既不完全從屬于國家,又不完全遷就地方社會的調和機制,由此也造成了鄉土社會秩序的不穩定性。
需要注意的是,國家與地方社會的互動關系不只簡單表現為國家與地方權力體之間。在各自內部不同集團、不同階層之間也存在著斗爭與妥協,其核心當然是利益的分配。特別是清末民國時期,隨著民主、共和觀念的廣泛傳播,在地方社會開議會、興民權之潮流涌動下,傳統社會那套運行機制再也不能適應新形勢的發展而日益走向衰亡,國家在鄉土社會的基層政權內部及地方社會不同利益體之間的斗爭也越演越烈。
此外,在爭奪水權的過程中,對具有象征意義的水神信仰等文化權力符號的利用也強烈地體現了國家與地方社會意志的背離與互動。綜合言之,明清以來晉水流域社會正是在國家與地方社會各種力量復雜的交叉互動過程中逐漸發生了轉變,由此也加速其向近代化前進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