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泉域社會:對明清山西環境史的一種解讀
- 張俊峰
- 2554字
- 2022-07-22 15:49:04
第一章 明清時代山西泉域社會的水資源環境
一、明清山西水環境總體特征
明清以來的山西水資源,無論在類型、數量和總量上來看,均較歷史時期有極大的減少,生態環境確實發生了極大的變化,這一點已經為多數前輩學者所證實97,不再贅述。然而,明清時期山西甚至包括華北地區在內的水環境總體特征,未必就是一些研究者所運用的“惡化”、“極度缺乏”等詞語所描述的那樣98。與歷史時期相比,明清時期山西廣大農村社區更為常見的是縣與縣、渠與渠、村與村之間為爭水而不斷發生的水案,數量驟增。水案的頻發和絕對數量的不斷攀升固然與水資源的短缺存在內在關聯,但是分水技術、水利組織管理制度、土地占有方式以及村社宗族等因素導致的水資源無法合理有效配置可能是導致水案發生的直接因素。退一步而言,水案的頻繁發生至少表明當時仍然存在相當數量的水資源可以爭奪。如果河水斷流,泉水枯竭,湖泊湮廢,那就根本不可能談及對水資源的利用,更毋庸論及爭水了。
換個角度言之,明清時期山西的水資源狀況與現在相比,仍然要優越許多。山西省境內最大的汾河,直至20世紀三四十年代,仍有通航能力。處于晉南地區的絳州,明清時期就有“北代南絳”之稱,工商業相當發達。來自晉東南地區制鐵基地陽城、晉城和蔭城的鐵貨就是經陸路運送至該地后裝船,通過水路輸送至陜西關中等地進行交易的。汾河自山西中部地區一路南下,在汾河谷地兩岸自古就有引水灌溉的傳統。直至清末光緒年間,盡管汾河水文條件已發生很大變化,來水量減少且沙化嚴重,但是“八大冬堰”灌溉晉中盆地四十余萬畝良田的狀況表明直至清末引汾灌溉仍然是山西省水資源開發利用的一種重要形式,在地方社會生產和生活中發揮著重要作用。遺憾的是,一些學者在研究中常常對此視而不見,一味從氣候干旱、森林植被破壞的角度來強調明清以來人類活動對生態環境破壞造成的水資源匱乏,生態環境惡化的狀況,將問題絕對化、夸大化。似乎明清時代的山西甚至華北的水資源已經嚴重匱乏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以致水稻種植、水磨加工業不得不面臨衰退的命運,這與實際情形并不相符。
據調查,直至20世紀60年代,汾河水量依然很大,沿岸有漁民專靠捕魚為生。汾河兩岸的水稻種植也保持著較大規模。大槐樹移民的故鄉洪洞縣,有“水包座子蓮花城”之譽,表達的就是洪洞縣歷史上所具有的田園風光。直至20世紀80年代初期,筆者故鄉陽城的獲澤河(沁河的支流之一)仍然有河水四季長流,孩提時在河畔嬉戲、洗澡的那派和諧與情趣至今猶歷歷在目,河水斷流也只是最近短短二十余年間才出現的。據地方水利人士介紹:河水斷流是由于打深井、挖煤窯,亂采亂挖導致水源補給破壞所致。20世紀60年代創作并廣為傳唱的“人說山西好風光,地肥水美五谷香……汾河水嘩啦啦地流過我的小村旁”恐怕也并非溢美夸大之詞,而是實際情況的真實反映99。這些回憶和歌曲使我們很難想象明清時代山西的水資源環境究竟會惡化到何種地步?筆者以為:盡管明清時期山西水資源不如歷史時期豐富100,但是各地人口、資源與環境的關系仍能夠維持起碼的平衡。民國年間汾河沿線諸縣的引汾灌溉仍相當普遍,并未因水量的減少及泥沙化現象就不再發展水利。不同的只是發展水利所消耗的社會成本較以往更高,對水利技術、水利管理的要求也提高了而已。這種生態環境與現在相比仍是非常良好的。
事實上,明清兩代山西的水資源開發利用已達到封建時代最全面、最發達的程度,境內主要河流及其泉水資源普遍得到程度不同的開發利用。據冀朝鼎《中國歷史上的基本經濟區和水利事業的發展》統計,明代山西共興修水利工程97項,清代156項,共計253項;而毗鄰的陜西省明代只有48項,清代38項,共計86項;河南省明代為24項,清代84項,合計108項。兩省總和較山西一省仍有差距。
引泉灌溉是明清時期山西另一種重要的水利形態。顧炎武在《天下郡國利病書》山西卷中有“山西泉水之盛,可與福建相伯仲”之語,足見山西泉水數量之多之盛。明末著名地理學者顧祖禹在其《讀史方輿紀要》一書中記述了山西境內191處泉水,其中約62處泉水有“溉田之利”。境內太原晉祠泉、蘭村泉、介休洪山泉、洪洞霍泉、臨汾龍祠泉、翼城灤池泉、新絳鼓堆泉、曲沃沸泉等泉域的水資源利用史均很古老,大多在唐宋以前(有些更早)就得到了開發利用,在地方社會發展中起到了重要作用,發揮著無可替代的功能。但凡有大泉出露并引以灌溉的地區,向來冠有“米糧川”、“小江南”之類稱謂。明清兩代,山西引泉灌溉全面興起。據統計,至同治年間,當時有引泉灌溉之利的縣達52個,超過全省總縣數的一半。從引泉的地域分布上看,已大大超越了汾河中下游地區,而是遍及全省許多州縣。泉水是各種水源中流量最穩定的,受氣候、環境等自然條件影響較小的。1965年山西全省大旱期間,曾有專家測量過179處泉流,總流量還有101立方米每秒,占當時全省地表總清水流量的一半,折合年徑流總量31.85億立方米。在179處泉水中,流量大于0.1立方米每秒的泉水總共52處,總流量為84.95立方米每秒,而其中流量大于1立方米每秒的泉水則有19處,總流量為74立方米每秒。101
遺憾的是,這些曾經在山西傳統農業社會經濟發展中發揮巨大作用的著名泉眼,在新中國成立以后的三十多年時間里,隨著工農業發展對水需求量的極度膨脹,煤礦排水、大量鑿井等對地下水資源的過度開發,導致地下水位下降,一些巖溶大泉相繼出現干涸的局面。筆者在調查中了解到,蘭村泉已于20世紀80年代干涸;晉祠泉也于1993年干涸;介休洪山泉出水量由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2—3立方米每秒減少到現在不到0.1立方米每秒,而且有干涸的趨勢;翼城灤池灌區,也面臨同樣的命運,2002年筆者在該地實地調研時,看到古池依舊,泉水全無,在深達十余米的池底置放水泵抽水灌溉。據了解,這種情形也是近十來年才出現的。如何實現對水資源的可持續發展利用已成為當前中央和地方政府必須面對和解決的迫切問題。
綜上所述,盡管明清時期山西水資源狀況較唐宋時期可能已有所下降,但這種變化只是一種量的積累,遠未達到質變的程度。與前代相比,明清時期山西對水的利用不是減少了,而是增加了。處于帝制晚期的明清時代,在傳統農業經濟框架內,無論技術水平還是管理水平都達到了封建時代農業生產力條件下的最高峰。因此,在電力時代尚未到來之際,作為最能代表當時生產力水平的水磨業的發展在山西并未像論者所言的那樣已經徹底衰退,相反,但凡有水力條件的地方,水磨的數量不但沒有減少,反而更有增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