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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學術嬗變與經世致用思潮的復興

一、19世紀的中外世界及文化交匯之趨向

從18世紀末期開始,由英國發端的現代化浪潮極大地推動了歐洲和北美等地區資本主義的發展。英、法等國率先進入了資本主義工業文明階段。美國通過戰爭實現了獨立,國體初成,蓄勢待發。這一時期,西方資產階級雄視天下,可謂志得意滿。西方各國國內有限的市場和資源逐漸不能滿足社會發展的要求。為了獲取原料產地和開拓市場,西方列強開始了海外市場的開辟活動。處于東西方世界的各國“聯系”日趨加強。正如馬克思所言:“不斷擴大產品銷路的需要,驅使資產階級奔走全球各地。它必須到處落戶,到處創業,到處建立聯系。資產階級,由于開拓了世界市場,使一切國家的生產和消費都成為世界性的了。”注113

1792年,英國派出了以馬戛爾尼(George Macartney)為首的龐大使團出使中國。但是,清政府卻視他們為“貢使”。使團所帶來的天體運行儀、地球儀以及裝備有110門火炮的戰艦模型等代表歐洲先進科技的成果,沒有引起統治者的重視。馬戛爾尼代表英國政府提出的進行貿易、建立外交關系的建議,更是遭到乾隆皇帝的斷然拒絕。注1141816年,英國再次派出了以阿美士德(William Pitt Amherst)為首的使團,中英雙方還是因禮儀問題,最終不歡而散。注115對清政府而言,這未必不是認識世界、走向世界、學習西方文明和世界接軌的絕好機會。但清政府的行為,不僅不能給自己帶來益處,而且讓西方列強看清了它的腐敗面目。馬戛爾尼在回憶錄中認為“清政府好比是一艘破爛不堪的頭等戰艦”。英使兩次來華,雖均未達到目的,卻導致英國敲開中國大門的愿望越發強烈。

同一時期,“閉關鎖國”時代的清王朝,與在煤、鐵、紡織品生產及鐵路方面獲得巨大進步的英國相比,已明顯落后。清政府“閉關”政策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其一是在中外貿易上的限制,其二是禁教。注116成立于1720年的“公行”(又稱“十三行”)是鴉片戰爭以前中國官方特許的經營對外貿易的場所,清政府在諭令中明文規定了中國商人和外國商人貿易的章程,并限制中國人遠洋貿易。在禁教方面,雍正朝制定了全面的禁教政策,并將之定為基本國策。乾隆、嘉慶、道光朝都嚴格執行這一國策。嘉慶朝制定了更加嚴厲的禁教懲罰條款:“西洋人有在內地傳習天主教,私自刊刻經卷,倡立講會,蠱惑多人及旗民等向西洋人轉為傳習,并私立名號,煽惑及眾,確有實據,為首者擬絞立決;……”注117西教與西學雖不可等同視之,但二者也有緊密的聯系,禁教政策在很大程度上阻礙了中西之間的文化交流。

這一時期,清王朝面臨多重危機。18世紀末年的苗民起義、白蓮教起義等農民運動對清政府產生了巨大沖擊力。此時的清王朝表面上天下太平,文章、名物都像盛世,實際上已經走上了衰落道路。龔自珍對當時的社會景象描繪道:“履霜之屩,寒于堅冰;未雨之鳥,戚于飄搖;痹癆之疾,殆于癰疽;將萎之華,慘于槁木。”注118簡直就是一種社會慘象。在道光年間,清朝中央政府統治力量更加衰弱,“帝國國庫的白銀儲備已經枯竭,……帝國軍隊的力量已被侵蝕。皇帝的統治已經失去了十七和十八世紀時期的雄偉氣魄”注119。土地兼并日趨嚴重,人口數量激增,階級矛盾日益尖銳。鴉片輸入導致白銀外流。士兵吸食鴉片,軍隊戰斗力下降。道光十二年的一份奏報稱:“臣竊見近日粵、閩各省兵丁吸食鴉片煙者甚多,即將弁中食者亦復不少。以故相率效尤,愈食愈眾。將不能禁弁,弁不能禁兵,遠近成風,恬不為怪,無事則偷安懈怠,有事則孱弱不堪。”注120嚴重的社會問題引起了嚴重的社會危機。對此,近代史專家陳旭麓評論道:“如果說漢唐盛世曾經是陽春天氣的話,那么康乾盛世不過是晚秋晴日”,“歷史的運行不會使盛世長存。這種轉機在乾隆后期已經出現,漸積而漸多。到嘉慶時代盛世色彩終于褪色,露出了百孔千瘡。”注12119世紀的東西方世界,一方面是西方列強國勢蒸蒸日上,加緊海外市場的擴張;另一方面是清王朝國勢衰微,日趨閉關保守,盡量減少與“天朝”之外世界的接觸。

18世紀和19世紀前期,歐洲在思想文化方面取得了重大成就,“哲學、政治、經濟、科學上的新理論、新思想、新發明,蜂擁而起,日新月異,西方世界的面目本質均與過去大大的不同”注122。自然科學的迅猛發展給西方世界帶來了樂觀主義氣氛。而在清政府的學術體系中,根本找尋不到清晰的世界各國分布圖和對各國發展情況的記載。傳統的學問一直在繼續。19世紀初年,雖然大部分學者繼續研究古代經籍,但是這個時期新的學術思潮在醞釀,關注現實世界的經世致用思潮逐漸復興。

當19世紀的西方人來到東方,文化成為溝通東西方兩個世界的首選對象。在西方外交使團、商人來華的同時,新教傳教士開始踏上中國的土地。西方經歷宗教改革后形成的基督教新教,伴隨著海外擴張運動,出現了所謂的“福音奮興運動”(Evangelical Revival),陸續形成了向海外非基督教民族傳教的新教使團。注1231807年,倫敦會的馬禮遜(Robert Morrison)成為來華的第一位新教傳教士(不包括臺灣地區)。新教傳教士克服種種限制,初期在馬六甲、新加坡等地創辦期刊雜志,編輯書籍,成為了中西文化交流的擔當者。

二、國勢變遷與歷史考證學的衰落

正如學者所言:“當中國社會進入19世紀的時候,六十年乾隆盛世已經過去了。與‘盛世’相比,19世紀一開始就是暗淡無光的。孕育和蓄積于上一世紀的種種社會矛盾,在這個時候已經成為人口、財政、武備、吏治的種種難題。人心在變,士風也在變。”注124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斷斷續續用了近百年的時間實現了國家的完全統一,建立了規模空前的帝國。這種輝煌的局面并沒有延續很久,積壓的社會矛盾到乾隆晚年一并爆發出來。清王朝在經歷恢復、發展、鼎盛的過程中,已經潛伏下了經濟、政治上的危機。至乾隆朝后期,土地兼并嚴重,政治愈加腐敗,社會危機加深,激起各民族人民大規模的反抗斗爭。特別是經嘉慶初期五省農民戰爭沉重打擊之后,清王朝迅速衰落,一蹶不振。注125

在19世紀20年代和30年代出現的社會問題,已經引起了一些士人的注意。有些人提出要進行社會變革,而且改革的問題也一再被拿出來考察。嘉慶皇帝一上臺就發布了進行改革的圣旨,但腐敗的毒瘤已經深入骨髓,根本不能開展下去。有些學者、官員也希望通過自己的方式進行變革,扭轉社會局勢,像林則徐、魏源、阮元、陶澍等人。社會問題和制度問題成為他們關注的重點,也為創造一個有學術生氣的新時期提供了推動力。

學術風氣的因革與社會現實有著緊密的聯系。清初經史大家對于晚明王學“束書不觀,游談無根”的學風給予了批判,實學之風盛行。在“文字獄”等多種因素影響下,歷史考據學坐上了“正統”學的交椅。然而,乾嘉歷史考證學以倡導實學思想而興,在其后期逐漸遠離了這一宗旨,其治學方法雖然精善,但是其研究范圍卻趨于狹窄,更重要的是對當時的社會現實于事無補。樸學大師段玉裁晚年對于考據學進行了反思,“又喜言訓詁考核,尋其枝葉,略其本根,老大無成,追悔已晚”注126。他認為漢儒的小學是一藝,而朱子的小學,具有“蒙養”的功能。以程朱為代表的理學家,搜集嘉言善行,是兩千年圣賢可效法的對象。段氏還希望其他人能夠引以為戒:“告天下之子孫者,必培其根而后可達其枝,勿使以時義、辭章、科第自劃也。”在“八十自序”中,他再次抒發感慨之情:“回首平生,學業何在也?政績何在也?”注127段氏并不僅僅是闡發謙虛之意,他是在對考據學的弊端有了充分反思之后,才得出這種認識。乾嘉漢學研究的問題多半停留在書本文獻之中,缺乏新鮮現實生活中的實際內容。復古、煩瑣、形而上學、黨同伐異及森嚴的門戶之見成為了考據學的特征。張瑛對走進牛角尖的考據學提出了批評:“近世言漢學者,喜搜古義,一字聚訟,動輒數千言,幾如秦近君之說《尚書》。當天下無事時,文章爾雅,以為潤色太平可矣。及其有事,欲以口耳之學,當天下之變,宜其束手無策。無他,識其小,不識其大也。”注128一些人還把樸學作為追逐利祿、附庸風雅的工具。李兆洛指出:“漢學興,于是乎以注攻注,以為得計,其實非為解經,為八股耳!一二君子倡之于前,無視者乃藉以取名,或甚以此希取富貴。”注129在考據學全盛時期,考證成為學者的“群眾化”運動,然而其學業亦極單調,“膠固、盲從、偏狹、好排異己”,清初學術懷疑的精神、批判的態度、致用的宗旨幾于拋棄。

即使在乾嘉考據學如日中天時,也有對這種學風的批評意見,代表人物是浙東章學誠。章氏著有《文史通義》,“然其所著《文史通義》,實為乾嘉后思想解放之源泉”注130。章氏首先對于當時趨之若鶩的考據之風提出了異議:“惟世俗風尚,必有所偏,達人顯貴之所主持,聰明才俊之所奔赴,其中流弊必不在小。載筆之士不思挽救,無為貴著述矣。茍欲有所救挽,則必逆于時趨。”注131在《文史通義·原學》篇中,章學誠批評了考據家僅僅重視考瑣,而不探求事物發展因由的現象,“學博者長于考索,豈非道中之實積,而騖于博者,終身敝精勞神以徇之,不思之者何所取也?”注132為此,章氏提出“所貴君子之學術,為能持世而救偏”,做學問要“持風氣”,而不要“徇風氣”。其次,章學誠主張學問在于求“道”。他認為義理、考據、詞章三者不可偏廢,“學于道也,道混沌而難分,故須義理以析之;道恍惚而難憑,故須名數以質之;道隱晦而難宣,故須文詞以達之。三者不可有偏廢也。”“近日學者多以考訂為功,考訂誠學問之要務,然于義理不甚求精,文辭置而不講,天質有優有劣,所成不能無偏可也。紛趨風氣,相與貶義理而薄文辭,是知徇一時之名,而不知三者皆分于道。環生迭運,衰盛相傾,未見卓然能自立也。”注133不注重義理分析,這也是宋學派對漢學派進行猛烈攻擊的把柄。第三,章氏針對考據之弊,倡導史學經世致用。他說:“君子茍有志于學,則必求當代典章,以切于人倫日用;必求官司掌故,而通于經術精微;則學為實事,而文非空言,所謂有體必有用也。不知當代而言好古,不通掌故而言經術,則鞶帨之文,射覆之學,雖極精能,其無當于實用也審矣。”注134章學誠不隨波逐流,論述高屋建瓴,指出了考據學存在的問題,“實為晚清學者開拓心胸。”然而“曲高和寡”,在漢學統領學術風氣之時,能真正認識到漢學之弊端者寥若晨星。故此,章氏之學術在當時并未產生多大反響,但他所倡導的這種學風對龔自珍、魏源等人產生了影響。

嘉慶朝以降,在漢學家內部,阮元(1764—1849)、焦循(1763—1820)、凌廷堪(1757—1809)等學者對漢學的學風、理論、研究方式都進行了反思。阮元是18世紀末至19世紀前半期學術上的重要人物,歷經乾隆、嘉慶、道光三朝。他以漢學自任,對漢學家株守傳注式的經學研究頗感不滿,“蓋株守傳注,曲為附會,其弊與不從傳注憑臆空談者等”注135。阮元提倡實事求是的學風,詮釋儒家的仁學思想,強調以禮代理,融合漢宋學術。嘉慶十五年,阮元兼任國史館總裁,承擔纂修《國史儒林傳》。在《擬國史儒林傳序》中指出:“兩漢名教得儒經之功,宋、明講學得師道之益,皆于周孔之道得其分合,未可偏譏而互誚也。我朝列圣,道德純備,包涵前古,崇宋學之性道,而以漢儒經義實之。”注136阮元編纂《儒林傳》,堅守的標準是“不立門戶、不相黨伐”。阮元認為,圣人之“道”好比宮墻,文字訓詁好比門徑,門徑錯了是不能夠登堂入室的;“道”太高,鄙視章句訓詁,猶如高空翱翔,高則高矣,然屋內的情況就看不清了。所以僅僅重視“名物”,不重“圣道”,只能在屋檐下徘徊,始終不會走進堂室之內。焦循對考據復古傾向、強烈的門戶之見也提出了批評:“循嘗怪為學之士,自立一考據之名,以時代言,則唐必勝宋,漢必勝唐。以先儒言,則賈孔必勝程朱,許鄭必勝賈孔。凡鄭許一言一字皆奉為圭璧,而不敢少加疑詞。竊謂此風日熾,非失之愚則失之偽,……循每欲芟此考據之名目,以絕門戶聲氣之習。”注137他在與孫淵如、劉端臨的信中反復表達了“考據之名不可立,不可不除”的認識。焦循主張學術研究要注重“實證”和“貫通”。他認為考據家“征實過多,發揮過少”,經學研究應該“古學未興,道在存其學;古學大興,道在求其通”注138。凌廷堪不僅指出了乾嘉時期漢學家存在的學術局限,而且提出了改革漢學的主張:“蓋嘗論之,學術之在天下也,約數百年而必變。其將變也,必將一二人開其端,千百人嘩然攻之。其既變也,又必有一二人集其成,而數百人靡然從之。”注139對漢學的批評和檢討,學術求變的呼吁,不僅是一種學術取向的變動,也是漢學家進行學術創新的行為。

內憂外患之下,文化專制政策已漸有松懈,在這種時代背景之下,自嘉、道以來,“人心已漸獲解放,而當文恬武嬉之既極,稍有識者,咸知大亂之將至。追尋根源,歸咎于學非所用,自最尊嚴之學閥,自不得不首當其沖”注140。歷史考證學如此興盛,考據成果如此之多,而社會現實卻越發混亂難以收拾,漢學與現實的脫節促使人們思考。歷史考證派不僅面臨著本派內部“異軍突起”的變革要求,同時還經受著外部不同學術派別的指責。考據學獨霸學林的局面已難以維持。

三、宋學地位的上升與“漢宋會通”

乾隆三十八年(1773)二月,四庫全書館開,大量的漢學家被起用,標志著漢學走向了學術舞臺的中心,成為“正統”學。在漢學如火如荼、備受追捧的情形之下,宋學家也沒有放棄對程朱理學的宣揚和對漢學的抗爭。隨著時代的發展,社會局勢的變遷,漢宋對壘的局面逐漸被“漢宋會通”的時代要求所取代。

在乾嘉考據學達到極盛之時,對這一時期學術進行總結的是惠棟的再傳弟子江藩。江藩(1761—1830),字子屏,號鄭堂,江蘇甘泉(今揚州)人,著有《國朝漢學師承記》《國朝宋學淵源記》《爾雅小箋》《經解入門》等。一般認為,《國朝漢學師承記》在嘉慶十六年初(1811)撰成初稿。嘉慶二十三年(1818),阮元作序并在廣州為之刊刻。在《國朝漢學師承記》中,江藩對乾嘉考據學進行了系統考察,梳理了其演進脈絡,具有重要的學術史意義。在書中,他對宋學以鄙夷的態度視之,也給其戴上了“標立門戶”的帽子。其論如:“宋初,承唐之弊,而邪說詭言,亂經非圣,殆有甚焉。……至于濂、洛、關、閩之學,不究禮樂之源,獨標性命之旨,義疏諸書,束置高閣,視如糟粕,棄等弁髦……四方秀艾困于帖括,以講章為經學,以類書為博聞,長夜悠悠,視天夢夢,可悲也夫!”注141可以看出,江藩對宋學的評價與漢學相比,確實相差不少。

在將漢學奉為圭臬的乾嘉時期,與漢學標新立異的首推安徽桐城方苞、姚鼐及一批從事散文創作的文士。在四庫館內,姚鼐力挺程朱,終因勢單力薄,選擇了退出都門。在江藩的《國朝漢學師承記》刊刻后,做出強烈反應的是方東樹。方東樹(1772—1851),字植之,晚號儀衛軒主人,安徽桐城人。方東樹師從姚鼐,著有《漢學商兌》注142《書林揚觶》《儀衛軒文集》等。在《漢學商兌》中,方東樹對江藩在《國朝漢學師承記》的論述給以有力回擊,書中開篇指出:“近世有為漢學考證者,著書以辟宋儒,攻朱子為本,首以言心、言性、言理為厲禁。海內名卿巨公、高才碩學,數十家遞相祖述,膏唇拭舌,造作飛條,競欲咀嚼。”注143方東樹對漢學的指責,雖然站在理學衛道者的立場上,但也能切中時弊。他說:“漢學諸人,言言有據,字字有考,只向紙上與古人征訓詁形聲,傳注駁雜,援據群籍,證佐數千條,反之身心己行,推之民人家國,了無益處,徒使人狂惑失守,不得所用。”江藩、方東樹所作二書,多被學者批評為門戶之見太深,走向了兩個極端。對兩書的評價,也不盡一致。與方氏同時代提倡經世思想的李兆洛認為:“得先生倡言之拔本塞源,廓清翳障,程朱復明,此亦功不在禹下者也。”注144清末經學家皮錫瑞認為:“方東樹遂作《漢學商兌》,以反攻漢學。平心而論,江氏不脫門戶之見,未免小疵。方氏純以私意肆其謾罵,詆及黃震與顧炎武,名為揚宋抑漢,實則歸心禪學。”注145梁啟超對桐城派對抗漢學派一事,評價不高,唯對方東樹之《漢學商兌》有較高評價:“其書成于嘉慶間,正值正統派炙手可熱之時,奮然與抗,亦一種革命事業也。其書為宋學辯護處,固多迂舊,其針砭漢學家處,卻多切中其病”,并稱其著“卻為清代一極有價值之書”。注146實際上,梁啟超是從學術風氣的開新上肯定了《漢學商兌》的價值。方東樹《漢學商兌》(初刻本)言辭雖然出于門戶意氣之見,與漢學派進行抗爭,目的是希望宋學以此獲取同漢學平起平坐的地位。在1831年《漢學商兌·重序》中,他的門戶對立立場明顯減弱了。他打比喻說,“經”就像一個良苗,漢儒進行辛勤耕耘,宋儒收獲而食,“非漢儒耕之,則宋儒不得食;宋儒不舂而食,則禾稼蔽畝,棄于無用,而群生無以資其性命”,“由今而論,漢儒、宋儒之功,并為先圣所攸賴,有精粗而無軒輊,蓋時代使然也”。他批判《國朝漢學師承記》很重要的一條就是,清儒不關注現實。《書林揚觶》寫于1825年,并于六年后刊行。方東樹在此書中反復表達了對現實問題的關注:“君子之學,崇德修慝辨惑,懲忿窒欲,遷善改過,修之于身,以齊家治國平天下,窮則獨善,達則兼善,明體達用,以求至善之止而已,不然,雖著述等身,而世不可欺也。”注147方氏這兩部著作刊印時,盛極一時的考據學已經走上了下坡路,他試圖從義理上挽救考據學的缺陷,解決現實問題,只是方式有些保守。同樣是桐城派后學的姚瑩,則通過關注經濟和邊疆史地研究來解決這一問題。而且,這種門戶對峙局面也并非絕對,從“桐城”受義法的惲敬、陸繼輅,與從事考據學的張惠言、李兆洛相交好,號稱“陽湖派”。從江藩對漢學的學術總結,到方東樹、姚瑩對現實的關注,都反映了時勢變化對學術發展的新要求。

晚清理學的倡導者唐鑒(1778—1861)、曾國藩(1811—1872)、朱次琦(1807—1881)、夏炘(1789—1871)、徐桐(1820—1900)等人,都是理學大家,他們的論述提高了宋學地位。雖然他們也有對漢學的批評,但批評的聲音已沒有初期那么強烈,而且趨向于漢宋融合。曾國藩指出:“有義理之學,有詞章之學,有經濟之學,有考據之學。義理之學即《宋史》所謂道學,在孔門為德行之科;詞章之學在孔門為言語之科;經濟之學在孔門為政事之科;考據之學即今世所謂漢學也,在孔門為文學之科。此四者缺一不可。”注148曾氏將考據與義理并列,作為孔學中之一門,這樣就有了漢宋融合的基礎。曾氏還認為漢學、宋學都是通向“圣人之道”的途徑,《禮》是緩解漢宋之爭的有利方式,“故嘗謂江氏《禮書綱目》、秦氏《五禮通考》可以通漢宋二家之結,而息頓漸諸說之爭”。曾國藩是具有重要政治地位的理學名臣,因其特殊的政治地位,對社會局勢的發展有更為清楚的認識,所以在其倡導之下,得到理學士人的響應,逐漸形成了一種不重門戶、兼收并蓄的學術風氣。一些理學士人還寫出了別具特色的漢宋兼采著作,邵懿辰和夏炘就是代表。

漢學方面,阮元也是開漢宋融合風氣的人物。江藩、方東樹都是其幕中學人,他將兩人的著作都進行了刊刻。阮元有漢宋融合的論述,上文已有說明。和阮元基本同時代的黃式三(1789—1862)也反對強立門戶之見,在《漢宋學辨》一文中表達了看法:“漢之儒有善發經義者,從其長而取之;宋之儒有善發經義者,從其長而取之。各用所長,以補所短。經學既明,圣道自著。經無漢宋,曷為學分漢宋也乎?”注149黃式三的經學“會通”思想還表現在對江藩門戶之見很不贊同,他在《漢學師承記跋》中認為,漢宋二分只會給后人增加迷惑。稍晚的陳澧和朱一新更是堅持“漢宋兼采”的代表。注150陳澧在總結清代學術時指出:“合數百年來學術之弊而細思之,若講宋學而不講漢學,則有如前明之空陋矣。若講漢學而不講宋學,則有如乾嘉以來之膚淺矣。況漢宋各有獨到處,欲偏廢之,而勢有不能者。故余說鄭學則發明漢學之善,說朱學則發明宋學之善,道并行而不相悖也。”注151朱一新亦認為:“漢學必以宋學為歸宿,斯無乾嘉諸儒支離瑣碎之患,宋學必以漢學為始基,斯無明末諸儒放誕之弊。”注152

此時,無論漢學家還是宋學家,講求“會通”是兩派的共同點,論述更多的是強調兩種學問互補,來達到“矯弊”的目的。面對現實,發揮經學、史學的“經世”功能已是當務之急。

四、經世致用史學思潮復興

從史學發展特點看,經世致用史學思潮是中國近代真正形成的史學思潮之一注153,并且不斷受到當今研究者的關注,成為研究熱點。復興于道光年間的經世思潮,體現在經濟、政治、文學等各個方面,是由社會局勢變動、學派自身的反思、學風轉變等多種因素促成的。一些學者還拓寬了研究范圍,認為當時士人間興起的“修褉雅集”活動也是傳播經世意識的重要媒介。注154史學研究作為實學的重要內容,學者通過對歷史經驗的重視和對現實問題的思考,達到應用的目的。

龔自珍、魏源為好友,治學旨趣相近,學界一般將二人合稱為“龔魏”。二人都出生于乾隆末年,經歷主要是在嘉慶、道光年間。龔、魏都曾問學于劉逢祿,學習公羊學。龔、魏是通過利用公羊學的變易思想來實現經世目的,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

其一,倡導變革的思想。龔自珍利用公羊三世說揭示歷史必變:“世有三等,三等之世,皆觀其才;才之差,治世為一等,亂世為一等,衰世別為一等。”注155龔氏認為,歷史中的每一次巨大進步都是對前代的變革,“一祖之法無不敝,千夫之議無不靡,與其贈來者之勁改革,孰若自改革?抑思我祖所以興,豈非革前代之敗耶?前代之興,又非革前代之敗耶?”注156魏源也有關于歷史變革思想的深刻論述,“三代以上,天皆不同今日之天,地皆不同今日之地,人皆不同今日之人,物皆不同今日之物”注157,“天下無數百年不弊之法,無窮極不變之法,無不除弊而能興利之法,無不利簡而能變通之法”注158。龔自珍、魏源倡導的變易史觀,已站在了時代潮頭,對當時社會風氣起到了引領作用。

其二,批判瑣碎的考據學。龔自珍、魏源生活的時代,社會變動更大,他們對脫離實際的考據學風提出了批評。1819年,龔自珍寫了著名詩句:“昨日相逢劉禮部,高言大語快無加;從君燒盡蟲魚學,甘作東京賣餅家。”注159“蟲魚學”代指煩瑣的考證學,“賣餅家”代指公羊學說。龔自珍還否定了流于心性的理學,認為考據學是“涉顛而棄本”,理學是“循本而忘顛”注160。龔自珍致信江藩,認為《國朝漢學師承記》書名不當,立此名目“有十不安”,“瑣碎饾饤,不可謂非學,不得為漢學。”“近有一類人,以名物訓詁為盡圣人之道,經師收之,人師擯之。”注161魏源同樣對乾嘉考據學進行譏諷:“自乾嘉中葉后,海內士大夫興漢學,而大江南北尤盛。蘇州惠氏、江氏,常州臧氏、孫氏,嘉定錢氏,金壇段氏,高郵王氏,徽州戴氏、程氏,爭治訓詁音聲……即皆擯為史學非經學,或宋學非漢學,錮天下聰明智慧使盡出于無用之一途。”注162

其三,倡導史學經世致用。龔自珍一生治學發揚了公羊家法把學術與政治相結合的傳統,主張學術要“探世變”和“憂天下”,他本人也身體力行,成為嘉道時期復興經世之學的先驅者和倡導者。他留心邊疆史地研究,對西北邊疆建設問題多有議論,寫有《西域置行省議》《御試安邊綏遠疏》等文。龔氏還提出“尊史”主張,認為“史”與國家前途和民族命運有著重要關系,“欲知大道,必先為史。”魏源推崇為學以致用為先,“士之能九年通經者,以淑其身,以形為事業,則能以《周易》決疑,以《洪范》占變,以《春秋》斷事,以禮樂服志興教化,以《周官》致太平,以《禹貢》行河,以三百五十篇當諫書,以出使專對,謂之以經術為治術”注163。魏源經世思想并非空言,他對漕運、鹽法、河工、兵餉均有研究,以鹽法貢獻最大。1826年,魏源代江蘇布政使賀長齡編選《皇朝經世文編》,序例中進一步表明致用目的:“書各有旨歸,道存乎實用。志在措正施行,何取紆途廣經?既經世以表全編,則學術乃其綱領。凡高之過深微,卑之溺糟粕者,皆所勿取矣。”

以龔自珍、魏源為代表,以及與他們互相交往的林則徐、姚瑩、李兆洛、周濟、包世臣、張際亮、沈壵、張穆、賀長齡、賀熙齡等人形成了嘉道時期的“經世派”,經世思潮一時風起云涌。近代學人齊思和分析近代“經世思想”興起時指出:“當此貧弱交困之時代,當時奉為正統學術之漢學,所研究之聲音、訓詁、名物制度、天算地理,非不邃密博雅,遠勝于理學家之空疏。然而此等純學術的研究,其為無用,則較理學殆尤甚焉。于是一批新興青年學者,憂時勢之急迫,感漢學之迂闊,對于極盛一時之考證學,遂失其信仰,轉而提倡經世之學焉。”注164包世臣就是隨著時代變遷,學術興趣發生轉變的典型代表。他一生歷經乾隆、嘉慶、道光、咸豐四朝,少時喜歡誦詞賦、詩選,青年以后又感于時局變化,轉向研究漕運、鹽法、貨幣等實學,成為著名的經世學者。注165

這一時期的“經世致用”史學思潮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重視西北史地學的研究。19世紀以后,英國、沙俄對中國西部邊陲覬覦已久,并不斷策動變亂事件,日趨緊張的邊疆局勢引起了很多人的關注。一些進步史學家力圖通過對西北史地的研究,來辨明形勢,提供治理邊疆的措施。代表人物有祁韻士、徐松、龔自珍、沈垚、張穆、何秋濤等。成就最大的當屬張穆和何秋濤。張穆撰有《蒙古游牧記》《昆侖異同考》《俄羅斯事補輯》《魏延昌地形志》等;何秋濤撰有《朔方備乘》等。這些學者致力于西北史地研究的共同點就是注重經世致用,他們進行實地考察或者考證,都是為了解決邊疆實際問題。

第二,重視外國史地的研究。在鴉片戰爭之前,中國人有感于日益嚴重的外患局勢,已經開始對西方和周邊國家進行初步研究。如俞正燮的《俄羅斯事輯》、姚瑩的《俄羅斯通市始末》、蕭令裕的《記英吉利》、葉鐘進的《英吉利國夷情記略》等。對外國史地研究真正成為一種風氣,是在鴉片戰爭之后,代表人物有林則徐、姚瑩、魏源、梁廷枏、徐繼畬。魏源的《海國圖志》是中國人編纂的第一部世界史地著作,為中國近代的世界史地研究奠定了基礎。梁廷枏撰有《耶穌教難入中國說》《合省國說》《蘭倫偶說》《粵道貢國說》,合稱《海國四說》;徐繼畬撰有《瀛寰志略》等。這些著作介紹了西方一些國家的地理形勢、風土人情、國家制度等,促使處于“天朝上國”迷夢中的統治者開始睜眼看世界。

第三,重視當代史的記述。鴉片戰爭中中國戰敗,一些學者力圖通過對鴉片戰爭的研究來獲取挽救局勢的經驗教訓,出現了一大批關于鴉片戰爭的著作。代表性的為魏源的《道光洋艘征撫記》、梁廷枏的《夷氛聞記》、夏燮的《中西紀事》。這些著作揭露了清廷的腐敗統治,表現出了對國家和民族命運的關心,分析了戰爭的起因和應對外侮的策略等。這一時期的當代史著還有一些私人筆記,此處不再贅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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