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戰爭史(全兩冊)(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
- (拜占庭)普洛科皮烏斯
- 20833字
- 2020-11-06 17:49:07
關于普洛科皮烏斯
——人和作品
普洛科皮烏斯在生前已經是一位活躍于當時上層社會的知名人物了。像他那樣既有地位又以文章知名于當時的人,在我國正史的列傳里肯定會占有一席之地。不過事實并非如此。盡管拜占庭的文獻存留下來的數量頗為可觀,但我們卻找不到他的一篇哪怕是簡略的傳記。就這樣一位給我們留下了豐厚的文字遺產的史家來說,這是使人感到遺憾的,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要知道,同樣身為偉大史家的李維和塔西佗也都沒有一篇完整的傳記留下來。
我們還注意到,雖然身居要職,所記述的又大都是本人親歷的事件,普洛科皮烏斯卻完全不曾有意識地把自己擺進去,借機會來宣揚和抬高自己。正是這種比較冷靜客觀的態度,使得出自他筆下的八卷戰史說得上是一部基本上準確、翔實可信的歷史。所以說基本上,是因為他處于統治當局之一員的立場,再加上他本人出身與歷史的局限性,因而不能脫離他當時的環境而寫作。他能把這樣一部戰史留給我們,應當說,是完盡了一位良史應盡的職責的。
因此,關于他的生平經歷,我們只能就他在這部史事的記述中涉及他本人的極少的材料勾畫一個十分簡略的輪廓。
普洛科皮烏斯大概于五世紀末或六世紀初(相當于我國南北朝時期)出生在巴勒斯坦的凱撒里亞地方。凱撒里亞(以此為名的城市不止一座)在歷史上曾是一座濱海的名城,后來荒廢了。據記載,它是希律一世于公元前后在古城圖爾里斯·斯特拉托尼斯(意為斯特拉托之塔)的舊址上建立的,為了討好羅馬皇帝奧古斯都而起了凱撒里亞的名字,因為他正是從奧古斯都手中得到了這個地方的。這里又是一個重要的商港(港口名奧古斯都),因紫色顏料的貿易而知名。從推羅去埃及,這里是必經之地,羅馬長官便駐節于此。希律曾在這里進行過大規模的營造,據說當年使徒保羅便是從這里出海的。除普洛科皮烏斯之外,有名的教會史家埃烏謝比烏斯也是這里的人,可見這里除了商業外,在文化、宗教方面也有它的地位。
普洛科皮烏斯雖然是凱撒里亞人,我們并沒有材料可以肯定他的少年時代就是在這里度過的。但此地為地中海東部重要港口,為政治、商業中心,與同屬于希臘文化圈的小亞細亞西岸毗鄰,得風氣之先是不成問題的。他青年時代便來到拜占庭并在仕途上比較順利以及他同情元老貴族的政治立場,這些都說明他出身富裕階層并受過良好的傳統教育。他的作品本身也表明他受到希臘古典文化的熏陶很深,如果不考慮他文字中時代的痕跡,他的作品幾乎可以被認成是出自古典希臘史家之手。
普洛科皮烏斯生平可以系年的最早的一件事便是他在《波斯戰爭史》(Ι—12—24)里提到他被任命為貝利撒里烏斯的顧問(ξ?μβουλοs)。這是公元527年的事情。按貝利撒里烏斯這時還是優斯提尼安手下剛剛被提升為將軍的一位青年將領,這可能是人們把作者的生年定在五世紀末或六世紀初的依據。
從后來事態的發展來看,普洛科皮烏斯無疑是貝利撒里烏斯所倚重的一位助手(然而正是此人后來又寫出了《秘史》!)。他同貝利撒里烏斯共事多年,陪他走了許多地方,也經歷了不少危險和困苦,這一切都反映在他的作品之中。
從史書提供的十分有限的線索,我們大體上知道他從527年到531年隨同貝利撒里烏斯出征波斯(527年他在美索不達米亞),533年他又隨同貝利撒里烏斯去非洲,參加了討伐汪達爾人的戰爭。貝利撒里烏斯離開非洲之后,他仍舊留在那里直到536年,這期間他對當地的情況進行了細致的觀察并作了翔實的記錄。這便是后來他撰述的戰史的第三、四兩卷,即汪達爾戰爭史。536年他去西西里同貝利撒里烏斯會合,參加了拜占庭當局反對東哥特人和意大利人民群眾的戰爭。這后來成了本書從第五卷開始的哥特戰爭史。在這一部分里記述的事件也都是作者親歷的,所以具有特別高的史料價值。這一點也正是作者引以為自豪的:他肯定自己比任何其他人都更適于撰寫這部歷史。540年年底普洛科皮烏斯和貝利撒里烏斯一道返回拜占庭,然后又東去對付波斯人。542年作者返回首都,在隨后的兩年里他大概在這里撰寫了他的《戰史》。546年左右,貝利撒里烏斯再次出征東哥特人,他也再次隨他來到意大利。他寫完《戰史》前七卷的時期是550年,而就在這同一年,他又撰寫了那部史書中罕見的可以稱作是補篇或第九卷的《秘史》,此書后面還要專門談到。554年他補寫了《戰史》的第八卷,第八卷通常被歸入《哥特戰爭史》,但實際上它是前七卷的一個綜合的補充和結束,事情也便記述到這一年。要知道,前面分別記述的三場戰爭在時間上有相互重疊的地方,所以在最后一卷作一個交代。我在本文所附的參考的系年只是為讀者提供正文的一個年代的坐標,并不作正式年表之用。
過去的編者以及這個譯本按慣例把八卷《戰史》加上一卷《秘史》并為九卷,但從內容來看揭露性的《秘史》同前八卷還是有區別的,因為《秘史》顯然是無法在他生前發表的。大概這一部分本來就是他不想立即發表而只是為后世的讀者撰寫的,所以《秘史》開頭同第八卷文字重復的部分便保留下來未加刪削和潤色。
最后還要提一下他在史書之外的另一部《建筑記》。它和《秘史》同八卷的戰史形成了一個奇妙的組合。作者寫完了《戰史》覺得還憋著一肚子怨氣,所以隨即又寫了《秘史》發泄一通,求得內心的平衡。但是到560年或更后 ,他又令人吃驚地寫了一部處處不忘吹捧皇帝到令人厭惡程度的《建筑記》。這又必然引起后人的許多猜測。有人認為,《戰史》重點突出了貝利撒里烏斯,而冷落了優斯提尼安,然而現實的利害又使他終于不能不向皇帝卑躬屈膝,說些違心的奉承話;也有人認為他也可能又得到了皇帝的什么恩賜,使他不能不寫點報答的東西,因為人們在這時的文獻里發現了一位叫普洛科皮烏斯的市長官(562年度),不知是否就是我們的歷史學家(普洛科皮烏斯并不是一個生僻的姓氏)??傊?,作者從一個極端又走向另一個極端,展現了一個人的無可奈何的多種側面。這看起來是離奇的(grotesque),但在那種專制高壓的黑暗年代,人們為了生存而不得不保持兩副或多副面孔,因而人性的這種扭曲又是可以理解的。
有關作者的卒年,我們沒有任何材料可以作為依據,但學術界普遍認為,至少皇帝優斯提尼安的整個統治過程是他親眼看到了的,因此可以設想,他甚至很有可能比貝利撒里烏斯活得更久。有的資料則把他的卒年干脆定在565年。
普洛科皮烏斯為什么要撰寫這樣一部巨著,這個問題他本人在一開頭便仿照希臘古典歷史學家希羅多德的筆法交代清楚了:
“凱撒里亞的普洛科皮烏斯寫出了羅馬人的皇帝優斯提尼安對東方與西方的蠻族所進行的戰爭的歷史……其目的則在于不使時間的長河由于缺乏一個記錄而淹沒了那些格外重要的事業,不使它把這些事業引入忘卻之鄉,從而使它們泯滅得無影無蹤。如果時間竟然再次使人們處于類似的情況下,則他認為記起這些事件會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而這無論對當代的人們還是對未來世世代代的人們都會有極大的幫助。
要知道,打算進行一場戰爭或者還在為任何一種斗爭作準備的人們可以從對于歷史上一種類似情況的記述得到某種好處,因為這種記述揭示了早時人們在同類斗爭中取得的最后結果并且至少對最謹慎地制訂計劃的人們來說,它預示當前的事件也許會產生的后果。”(第一卷,第一章,第1~2節)
拋開作者所處的歷史地位不談,就他這部傳世的史書而言,也足以證明他不但熟讀古典希臘的歷史作品(與他同時而年輩略晚的另一位兼為詩人的拜占庭歷史學家阿伽提亞斯就說他通曉“極多的事情,可以說他翻遍了全部歷史”〈264〉,又說他“十分精確地記述了優斯提尼安當政時期發生的大部分事件”〈11〉),而且無論從文字水平還是從駕馭材料的能力來說,都可以稱得上是第一流的。他表明了要人們以史為鑒的意思,但要做到這一點,首先就要給后人留下一份誠實的、不違背自己良心的記錄,這便是我們的傳統所一貫推崇的信史與直筆,而不是什么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不是什么父為子隱,子為父隱,更不是什么所謂的“從政治影響上考慮”而明目張膽地篡改歷史。作者指出:
“他的信念便是:聰慧伶俐的人適于搞修辭學,有創造力的人適于寫詩歌,只有實事求是的人適于寫歷史。遵照這一原則,他甚至不隱瞞自己最親密友人的失敗,而是完全如實地記下在有關人物身上所發生的一切,而不論他們做的是好事還是壞事?!保ǖ谝痪?,第一章,第4~5節)(重點引用者所加)
不過作為現實生活里的一個有血有肉的凡人,作者要完全實現這樣的理想是有困難的。這就給后世的治史者在史料的甄別和使用上造成了極大的困難,正如一位學者所說,“國滅之后,視其史事皆非實錄,莫不推過于人,引善自向”,在這方面,我們不久前還有過痛心的體驗,民意受到強奸,乃至不能不默認在井岡山上同毛澤東會師的是林彪而不是朱德,不能不竟然在中央全會上通過開除“叛徒、內奸、工賊”劉少奇的決定。在歷史研究中擺脫偏見,實事求是竟是如此之難!
用我們的術語來說,普洛科皮烏斯當然是一位體現了奴隸主階級思想的歷史學家。奴隸主階級和奴隸階級雖然就存在于他的現實生活里,但是在出生得過早而無緣碰上馬克思主義的這位奴隸主史家身上,他的認識當然還不可能上升到用階級斗爭的觀點觀察一切的高度。對古人我們不應苛求。平心而論,作為當時現實社會的一個成員,他對那時發生的一切作了比較誠實的記錄,這已經是十分難能可貴的了。
前面說過,普洛科皮烏斯的教養說明他出身富裕上層,但他是否有貴族身份我們卻沒有材料加以明確,單從他的作品來看,這位受過良好教育而又少年得志的史家,其貴族正統的思想是十分濃厚的。最足以表現他作為上層的一分子的立場的就是他對人民群眾的態度了:
“長時期以來我早已知道,民眾是一種最不可理喻的事物,就他們的本質來說,他們既不能忍受當前的處境,又不能為未來作準備,而在每一種情況下只知道如何冒失地去干那不可能的事情并且不顧一切地把他們自己毀掉?!保ǖ诹?,第三章,第24節)
這種把群眾看成洪水猛獸,看成只會橫沖直撞的盲目大群,就和不把奴隸當人看的觀點一樣,在當時的貴族奴隸主的思想家當中毋寧說還是相當普遍的。生活在古代東方專制君主之下的中國人還懂得“民為貴……君為輕”、“天視自我民視”、“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博極群書的作者更不會不懂得這個簡單的道理。但是從特定的經歷來立論,他的看法又似乎有它一定的依據。比如在所謂“文化大革命”的開頭時,群眾在極“左”的邪惡勢力的指揮下瘋狂地打砸搶、燒殺劫掠、毀滅文化,像中了邪一樣,雖然說他們是被壞人操縱和利用的,那時他們確實是一股可怕的破壞力量,但從歷史的長河來看,這不過是一時一地的現象,違背人民根本利益,違背人性和人之常情的東西終歸是站不住,終歸是要灰飛煙滅的。而普洛科皮烏斯盡管抱有蔑視群眾的觀點,但他對當局的指責卻無一例外是以它損害百姓(當然也包括貴族階級)的利益為出發點的,否則這部史書的價值就必然會大打折扣了。
大家知道,綿延千余年的羅馬最初是從梯伯河畔一個小小的城邦發展起來的。歷史上所說的共和的那一段往往被說成是理想體制,乃至到共和演變為帝國而大權集中于一人以適應當時形勢時,人們仍然保留了共和的形式(共和的官制在帝國時期只不過是一種榮譽的稱號而已)。從凱撒當權時起,便有人徒勞地想恢復共和。共和派殺掉凱撒,卻反而促成了以屋大維為首的帝國的建立。這之后人們提起共和,有如我們提到唐虞之治,只有不識時務的書呆子昧于國內外發生的歷史性變化,還在夢想老加圖時期的共和國,把它看成是政治的典范。普洛科皮烏斯本人其實不是地道的羅馬人,但是看來他比羅馬人更像羅馬人,比羅馬人還要保守,還要在乎“華夷之辨”。元老們的財產受到肆意的剝奪(應當說早在共和的內戰時期便已如此),他們沒有任何權利,這都是幾百年前的老皇歷了,但這類抱怨仍舊出于有點迂闊的史家筆下:
“但是由元老院和皇帝決定的東西往往是為了另一個最后的判決才提出來的。因為元老院開會就像畫片里所畫的那樣(意為擺擺樣子,純粹是做給人們看的——引者),對于它要表決的事情沒有任何控制的力量,也始終沒有任何影響,它的集會只是一項古老的法律所規定的一種形式,因為參加集會的不管任何人根本不可能甚至發表自己的意見,只是皇帝和皇后一般裝作使他們要討論的對事務有不同意見的樣子,但結果哪一方占上風都是由他們在私下里安排好了的。”(《秘史》,第十四章,第7~8節)
當然,對這種盡人皆知的內幕的書生式的“揭露”本來是多余的,但所以還要不惜筆墨,無非是想用濃重的一筆點出貴族階層對皇帝皇后的專橫跋扈的極度不滿而已。
不過下面作者對在羅馬法史上聲名赫赫的優斯提尼安的揭露雖然是人們意料之中的,但又是非常尖銳的,它給那些千百年來津津樂道優帝《新律》的謹嚴與公正的史家們以無法抗拒的重重的一擊:
“如果違反了法律的任何人看到對勝訴沒有把握的話,這個人就可以把更多的黃金拋向皇帝,這樣他立刻便可以使同先前制訂的一切法律抵觸的一項法律得到通過。如果還有什么人懷念已經被取消的這一法律,皇帝也完全不反對再把它找回來重新加以制訂,任何事物都不是固定有效的,正義的天平搖擺并向每一個方向轉動,這要看是否有更多的黃金壓在上面從而使它擺向一方或另一方;正義是在市場上確立的,而盡管它一度曾在皇宮里居住過情況也還是那樣,在市場上人們可以找到售貨室,人們可以在那里出一個價錢不僅買到法庭的判決,而且還有立法。”(同上,第9~10節)
這一點正好說明為什么八卷的《戰史》如果沒有《秘史》作補充,就決不能說是完整的。
普洛科皮烏斯的貴族的正統立場還表現在他對奴隸,特別是對蠻族的態度上。在貴族奴隸主心目中奴隸根本不是人,這是奴隸主的共識,普洛科皮烏斯也不例外。他把托提拉的軍隊說成是逃跑的奴隸,這一點足以說明他對敵軍的深惡痛絕和蔑視程度,更何況他們又都是蠻族。蠻族在作者(代表西方古典世界)眼里有鄙俗、無知、可恥等多種含義,所以在貶低優斯提努斯、優斯提尼安、提奧多臘的時候,指出他們的蠻族出身便不奇怪了。奇怪的卻是,作者忘記了在純粹羅馬人眼里他本人其實也是蠻族,而且,就作者當時而論,不僅羅馬將領,就是羅馬皇帝出身蠻族的也不少,至于羅馬軍隊里的蠻族更是鋪天蓋地、無孔不入。普洛科皮烏斯本人的戰史就給羅馬軍隊的蠻族化提供了堅實的證據,這可以說是極大的諷刺。
但是,也算是一種自解吧:對于親羅馬的哥特貴族上層,那個一切按羅馬舊章辦事的提奧多理克,普洛科皮烏斯卻是欣賞的。投靠拜占庭的貴族大地主提奧達圖斯則是柏拉圖的研究者。
作者雖記述了優帝當政時“盛世”的武功,對皇帝本人卻著墨不多,看不出有什么特別欽佩或同情之處,有時還借敵人之口對他指責幾句,這就是他對皇帝的不滿所能表示的最大限度了,皇帝在已經問世的戰史里大概也看到了這一點并有所暗示或反應,作者也許因此便補上一卷專供吹捧之用的《建筑記》。順便指出,《建筑記》在政治上雖然一無足取,卻切切實實地提供了研究拜占庭史的一批十分寶貴的資料。
此外,受希臘羅馬古典文化陶冶很深的作者也不像皇帝那樣是一位基督教的純潔性的狂熱的保衛者,希臘神話這種異教信仰在他內心深處還占有鞏固的地位,因此教會領地的擴充,皇帝對高級僧侶的庇護以及諸如此類的做法在作者看來都是大不以為然的。
提到拜占庭史,首先不能不想到皇帝優斯提尼安在位的這一段,而提起這一段,人們又自然會記起普洛科皮烏斯的幾種作品。普洛科皮烏斯記述的是他親歷的幾場戰爭而不是寫拜占庭史,但是作為史家,他也記述了他認為有必要叫后人知道的其他方面。用今天的標準來看,他的作品為拜占庭史,特別是對皇帝優斯提尼安的統治時期的研究提供了第一手的珍貴資料。應當說,這些資料遠還未曾得到充分的利用。特別在我國,與南北朝時期相當的拜占庭帝國時期的原始史料幾乎是一片空白,在中世紀的通史里這一段也大都敘述得十分簡略,因此說它是有待史學工作者開發的一個富礦并不是過分的。
漢朝和羅馬曾是當時世界上東西互相輝映的兩大帝國,但客觀條件只允許它們按照各自的發展規律活躍在自己的歷史舞臺上。有限的貿易往來根本談不上什么正式的接觸,因此雙方對對方來說都是 terra incognita(未知的國土),而在羅馬人眼里,產絲之國所謂塞里斯(Seres)是比北方的圖勒與東方的印度更加神秘和不可捉摸的。有趣的是,到中國分裂為南北的時候,羅馬也分成了東西,而造成這種局面的又都是來自北方的異族。由原來羅馬東方行省構成的拜占庭帝國成了比蠻族入主的西方更重要的中心。
優斯提尼安當政的時期,包括他同優斯提努斯共治的時期,長達幾乎半個世紀(518~565)。在史書里,他的時代被認為是一個非凡的、輝煌的時代,但是在從近處觀察這一時代的人們的眼里,這其實是一個披著人皮的惡魔統治的時代。當然,看的人出身和角度不同,時間的長短不同,距離的遠近不同,教養的高下不同,所得的結論自然言人人殊,這并不奇怪,但歷史的真相終歸是會越來越清楚的。
在一部分西方拜占庭史專家的筆下,比如像法國的沙爾·狄爾(Charles Diehl,1859~1944)那樣的史家的筆下,優斯提尼安猶如蒙森筆下的愷撒,他被過分地理想化了。他成了羅馬帝國的偉大復興者,基督教正統信仰的偉大保衛者。按照他撰述的《優斯提尼安和六世紀的拜占庭文化》(Justinian et la civilisation byzantine au Ⅵ-e Siècle,1901年,巴黎),則整個六世紀都是在拜占庭帝后靈光的籠罩之下。一千多年后的法國史家把優斯提尼安夫婦吹捧得神乎其神,可是就在皇帝鼻子底下活動的普洛科皮烏斯卻把他們表現得完全是另一種樣子。這個優斯提尼安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對本書的讀者來說,這是一個不應忽略的問題。
自從皇帝要由有軍權的人擔任以來,羅馬帝國就出現了由外省人也就是蠻族擔任皇帝的先例。鼎鼎大名的優斯提尼安就是這樣一個皇帝。《秘史》里說優斯提尼安的叔父優斯提努斯是維德里安那地方的農民(Ⅵ—2),想來皇帝也是同一個地方的人了。這一點在《建筑記》(Ⅳ—1—17)里得到證實,在這里作者寫道:“在居住在埃皮達姆諾斯人的邊界那一邊的歐洲的達爾達尼人中間,挨近被稱為貝(維)德里安那的要塞,有一個名為陶里西烏姆的小村莊,這里便是文明世界的創建者皇帝優斯提尼安誕生之處?!倍乓蛘J為達爾達尼亞這地方可能就在今天保加利亞的索非亞附近。這樣一個大人物在古代很容易被附會上一些神乎其神的傳說,但是在優斯提尼安身上我們卻沒有發現這類的記述。一個山村農家出身的人怎么會有后來那樣的放眼世界的眼光和魄力,我們沒有足夠的材料加以說明,但有一點是無可懷疑的,即優斯提努斯是由于了解自己侄子的能力才使他作為自己的共治者的,而共治的這幾年反之又增強了優斯提尼安的能力。
優斯提尼安無論其功過如何都可以說是一個特殊人物,這一點無論朋友敵人都不得不承認。優斯提尼安是一個不甘寂寞的人,從當上唯一的皇帝那天起,他便從文的、武的各個方面開始“折騰”。哈洛德·麥汀利頗為中肯地說他有一種皇帝的使命感。他是一位因制定法典而名聞史冊的皇帝。他首先想確立一個“法”治的國家,所以單獨執政后不到一年,便發布編纂新法典(de novo codice componendo)的上諭(528年2月13日),任命以前圣殿執法官喬萬尼亞為首 、有著名法學家特里波尼亞努斯和提奧菲路斯參加的十人委員會主其事。新法典以過去的三部法典
和此后的上諭為依據加以適當的增刪而成。新法典很快于529年4月7日公布并于4月16日生效。
隨后,根據特里波尼亞努斯的建議,優斯提尼安又批準編纂了一部有五十卷之多的《法學學說匯編》(Pandectae 或Digesta)并于533年12月16日以面向全民(ad omnes populos)的上諭加以公布。
就在這不久前,即同年的11月21日還公布了一部新的法學教本《法學階梯》(Institutiones)。新教本是以舊的蓋烏斯(Gaius)和其他學者的教本為依據的,而主要是增補了優斯提尼安的上諭,算是更新的內容。史料沒有說明主持這項工作者是誰,但一般認為大概不外仍是主持《法學學說匯編》的法學者們。
《法學學說匯編》和《法學階梯》公布之后,529年的《法典》同它們又顯得有點不合拍了。于是優斯提尼安對此又下令立即加以修訂,由特里波尼亞努斯、多洛提烏斯等五位法學家主持其事并于534年11月17日正式頒布,這部《新優斯提尼安法典》(Codex iustinianus repetitae praelectionis)就是迄今我們常說的那部著名的《優帝法典》。
這些里程碑式的法學文獻完成之后,優斯提尼安的名字在羅馬皇帝中間有了不朽的地位。他在法學上的聲名使他很自然地成為一位真正的歷史人物。拜占庭帝國簡直成了一座以“法”立國的圣殿。他的龐大文獻千百年來成了成千上萬西方羅馬法專家、權威的研究對象。優斯提尼安在主持了這些文獻的公布之后,依然不斷地在進行他的“立法”活動。就有如他在《Cordi 上諭》里所指出的,“如果今后情況發生新的變化,朕將用新的上諭加以調節”。這些新的上諭就是所謂“新律”(Novellae constitutiones);新律不在法典的范圍之內,也沒有正式加以匯編(只有個別非官方的),直到提貝里烏斯二世(578~582)時才有了一個包括168條新律的比較完整的匯編,其中絕大多數是優斯提尼安發布的。
優斯提尼安對“法治”的異乎尋常的重視和他在主持法典編訂方面的業績的確成就了他的歷史地位。這是他一生中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而且在主持編訂法典的同時,他還在進行著對外的戰爭。普洛科皮烏斯沒有對優斯提尼安的法學活動作出估計,卻對他之利用法律肆意掠奪的種種行徑作了如實的報道。他要怎樣做,便制定怎樣的法律,如果原有的法律妨礙了他牟取私利,他便用新的適合他的法律加以取代,總之,他就是法律!法律只是他“合法地”恣意妄為的一種手段,這使我想起“文化大革命”時期,少數人“革命地”干傷天害理的事情,而老百姓和正直的人們則被壞人以“革命”的名義加以殘酷的迫害!這就是戴震所說的民“以理殺人”,殺人者不但干盡了壞事,而且一切道理都被他們壟斷;骨子里他們比明目張膽的土匪、惡霸要壞上千百倍。再看看優斯提尼安在法學方面最倚重的那位法學大師特里布(波)尼亞努斯在普洛科皮亞努斯筆下是個什么貨色:
“另一方面,特里布尼亞努斯卻是既有天生的才能,在因教育而取得的成就方面也絕不比與他同時代的任何人為差。但他是個極端貪財的人,他始終是一個為了得利而出賣正義的人;因此,他照例總是在取消一些法律,又提出另一些法律,根據對方的需要把隨便哪種好處出賣給得到它的人們。”(Ⅰ—24—16)
從后文我們還知道,此人臭名昭著,在當時已激起眾怒,絕不是作者對他懷有什么個人的私怨。可見歷史上的虛名往往和一個人的作為人的實際情況相去有多么遠!
再從戰爭方面來說,這位優斯提尼安對之好像也是蠻有興趣的,盡管他自己不是專門的軍事家。貝利撒里烏斯是他最得力的戰將,隨著他的指揮棒轉來轉去,而且對他忠心不貳,曾拒絕過哥特人想擁立他為國王的建議(士兵擁立在羅馬帝國本是尋常之事)。貝利撒里烏斯同優斯提尼安的關系可以從安托尼娜和提奧多臘的關系找到答案。這一點在《秘史》中有所暗示。
優斯提尼安的“武功”基本上記錄在普洛科皮烏斯的《戰爭史》里。戰爭的過程表明這位皇帝對歷史,對國情、周邊的形勢、人民的處境和愿望以及軍隊的情緒都不大了解,只是憑著殘暴的高壓和強烈的虛榮心硬撐下去。他對自己的臣民敲骨吸髄,心狠手辣,而對外邦人則極為慷慨,一擲千金而毫不吝惜。執拗的波斯人一直在后院拖住他,他們自稱是他的藩屬,但是他卻不得不向自己的藩屬納貢以換取和平。他的作戰重點是西邊,意大利畢竟是羅馬帝國的發祥地,他既以恢復羅馬帝國昔日的光榮為己任,自然不甘心讓哥特人擺布它,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而且不僅是在意大利北邊,沿著伊斯特河以北的蠻族,任何時候都能像進入自家庭院那樣地闖進來。至于在北非對汪達爾人的戰爭,連普洛科皮烏斯都承認這勝利帶有偶然性。從戰史畫卷上我們看到的只是:羅馬將領(其中有些本身便是蠻族)的殘暴與貪婪(在戰時乘人之危不放過任何發財的機會);軍隊對各地普通百姓的無情蹂躪弄得不少地方赤地千里,杳無人煙;皇帝征討無度,為了把血腥的戰爭繼續下去而不惜榨干百姓的最后一滴血;農民、隸農聯合蠻族一道反擊官軍,官軍也因得不到餉銀而大批開小差投向蠻族一方,成為極不可靠的因素;教會勾結當局擴充自己的勢力,同羅馬當局沆瀣一氣的只有蠻族的極少數上層統治者,這部分人為了私利,不惜出賣本民族的利益等等,這些事實使讀者很自然地得出這樣的結論:優斯提尼安的“復興”帝國的大業,即使暫時地、局部地取得某些勝利,最終只能是一場徒勞無益的掙扎!
優斯提尼安進行的所以是一場無望的、必敗的戰爭,說到底,因為這是一場非正義的、不得人心的、逆歷史而動的戰爭。
《戰史》的價值正是在于它為我們提供了當時的一幅真實可信的歷史畫卷。作為統治階層的一名要員,作者并沒有閉著眼睛把帝國描繪成鶯歌燕舞的王道樂土,沒有把皇帝吹捧成一位不世出的英主,甚至同他關系最密切的頂頭上司貝利撒里烏斯在他八卷的戰史里充其量也只不過是一位干練而又忠于職守的將領而已。他不回避國內的一切重大的麻煩,民眾起義、宗教糾紛都被他如實地報道給讀者?!稇鹗贰防锏膽馉幱浭龅闷綄崢闼?,絕不作夸張的鋪陳,更不想把作為親歷者的作者本人擺進去。這一點所以極為難得,是因為出于人類好表現自己的弱點,回憶錄的作者總是在自覺或不自覺地夸大或虛構自己的作用(有些人不寫回憶錄,原因之一就在于他們不想突出自己,盡管他們可能是最有資格寫回憶錄的人)。正因為這是歷史,不是編故事,不是演義,所以這部《戰史》里有關戰爭過程的記述,有時不那么引人入勝。要知道,史家不是說評書,他記述的是本來的事實,他無意于編造熱鬧的情節來取悅于當代和后世的讀者。
作者雖然撰述戰爭史,但這部歷史的內容卻十分廣泛,不限于戰爭本身,這說明作者的視野廣闊,對當時社會很多方面都有興趣,把它們看成是歷史的有機組成部分,這樣便給后世提供了多種門類的豐富史料。我們從中可以了解當時君士坦丁堡的貧民運動以及各行省爆發的廣泛的人民運動,還有帝國東部地區的異教活動。而與大規模戰爭并行的大規模的建設活動是以無數人民的血汗與生命為代價的,它們實質上只能說明統治者的殘暴與恐懼。建設主要是針對內外敵人和以保衛統治上層的財富為目的的。這些情況都詳細地反映在他的《建筑記》里。
作者特別對于540年黑死病的詳細記述,不僅顯示了作者精確的觀察能力,而且表明作者有一定的醫學素養。他已朦朧地認識到從一次廣泛流行的傳染病幸存下來的人的免疫現象。此外有關作者記述之精確,杜因還舉了一個例子。《建筑記》第二卷第八章第8節以次提到一座名叫吉諾比亞的小城。它曾一度荒廢,后來優斯提尼安把它加以重建,成為羅馬帝國邊境對付波斯人的要塞。后來的考古發掘證明普洛科皮烏斯所作的記錄是驚人地準確,絕非單純轉抄紙上的材料,人云亦云。事見勞弗雷(J.Lauffray)的《敘利亞考古年鑒》(Annales archéologiques de Syrie, I, 1951, 41ff)。
普洛科皮烏斯的《戰史》的前七卷當時所以得到發表并傳播開來,當然首先是因為他是站在官方立場上撰史的。但是,如上所述,史家的良心使他基本上保持了公正,特別對于當時社會現狀的記述也還是客觀的。他是個基督教徒,但是從行文中看出他對異教不僅不存偏見,并且有一定程度的同情。他的高度的古典文化教養有時使他的文字看來竟像是希羅多德和修昔底德那個時代的人,這又使我聯想到奧古斯丁和西塞羅之間文字的相似!人們還注意到,他的歷史里有不少迷信的和宿命論的觀點,例如在本書第三卷第十八章里他便就一次戰斗而表示了我們的“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或“千算萬算不如老天一算”的看法:
“就我來說,在整個戰斗期間,我不由得對上天的做法和人的做法感到驚奇,因為我注意到從遠方預見到會發生什么事情的上帝如何勾畫出事情發生時他認為是最好的方式,而另一方面,人們,無論是他們受到欺騙還是提出了正確的意見,卻不知道他們已經失敗了,如果結果應當是這樣的話,或者他們不知道他們已經勝利了,因為上帝的意旨是要給幸運開一條道路,對于注定要勝利的事物,幸運不可避免會逼臨到它的頭上?!保ǖ?節)
這種受到歷史局限的看法,并不足以使作者受到責怪。直到今天,相信命運的依然是大有人在。他當然還意識不到受物質生產條件制約的社會發展規律,不了解偶然和必然的關系,而把偶發的情況理解成天意了。
稍后,在同卷第二十一章,作者的宿命論的觀點便表現得更加明確了:
“人們可以看到命運的光彩以及它展示的這樣一個事實,即一切都是屬于她的,任何人的私有財產則什么都不是!”(第7節)
這里命運用女性詞,從而使我們想到希臘神話中的命運三女神克洛托(Clotho)、拉凱西絲(Lachesis)和阿特羅波絲(Atropos),荷馬有時把她們說成是一個人,把說她們的決定是最高天神宙斯也無法扭轉的。這便是作者遇事每到無法解釋時便歸之于命運的原因,如像本書第四卷第十四章在提到謀殺所羅門時所說的那樣:
“……決定動手殺害此人的那些人進來了,他們用點頭的動作相互激勵之后,已經把手放到劍上了,但是他們依然沒有任何舉動……但也許有上天的某種力量阻止他們這樣做。”(第25節)
事實是,只要人們還不能充分掌握自己的命運,只要偶然的事件必然還會不斷發生,只要人類面對宇宙的奧秘的認識還處于極為幼稚的階段,宗教、迷信和宿命思想便有它的活動余地,這又是人類本身無可奈何的一個弱點。即使在今天,相信星命的人依然到處都有,理工科的大學生仍有不少拜佛求簽的,而且在發達國家,既進實驗室又進教堂的科學家不是一個十分普遍的現象嗎?
有趣的是,在普洛科皮烏斯發表了《戰爭史》之后,并沒有感到自己已經完盡了一位史家的任務。他心有不平,還有不少話要說,但是作為一位身居政府官職的人,他是無論如何不能、也不敢講出這些話的。更加符合真實情況的記載在他當時肯定沒有發表的條件,而只能留給與他當時沒有任何牽連,沒有利害關系的后人去閱讀了。對照一下第八卷和《秘史》的開頭部分,我們幾乎可以肯定,在發表了前七卷之后,此時(550?)他忽然有了對幾個統治者發泄他心中不平之氣的打算,所以隨即無法自制地信筆寫下了那些顯然有人身攻擊之嫌的東西,把前七卷的事情統統拋到腦后去了。所以在世界的史學文獻里便出現了出于同一人之手,卻從正反兩方面著筆的《戰史》與《秘史》,而正式給前七卷收尾的第八卷則是幾年后(554?)才完成的。這樣,作者沒有意識到《秘史》開頭的話和第八卷開頭的話有重復之處,從而沒有做適當的改動,因為這部分反正是無法發表的,作者這時已沒有心思再作調整了。
從《戰史》的整體來看,而且正因為是戰爭史,它的重點應當放到執行戰爭領導之重任的貝利撒里烏斯身上,它顯然主要是為了宣揚作者的頂頭上司貝利撒里烏斯的戰功而撰寫的(更何況作者也親身經歷了這些戰爭),這一點既符合作者的身份也符合實際情況。很自然地,皇帝優斯提尼安在這里有意或無意地被作者寫成只是一名配角,時而甚至是往往還間接地受到指責的一名不高明的配角。“事業心”和虛榮心極強的皇帝優斯提尼安對此當然不會滿意,因為在作者筆下,恢復帝國大業的戰爭雖然酷烈地進行著,但戰績只是表面的輝煌,細心的讀者稍加分析,便可以斷定所有的戰果都很不穩定,總之,對皇帝他并沒有一味地歌功頌德,并沒有無視現實而閉著眼去描繪一個“鶯歌燕舞”的“偉大”的時代,而它讓讀者看到的卻實實在在地是一個表面輝煌、骨子里危機四伏的時代。作為現實的帝國里的一個臣民,作者當然也會感到這種寫法對自己不利,所以后來才違心地補寫了前面已經提到的《建筑記》,借題發揮地把皇帝吹捧到令人惡心的地步。不過,順便說一句,這比起一千多年之后“文化大革命”時期我們的“副統帥”的吹捧技巧來那又差得多了。另一方面,對于已發表的《戰史》中對貝利撒里烏斯的描述,作者自己也不滿意,因為他把他深切了解的統帥貝利撒里烏斯寫得太好了,他把統帥有點理想化了,但這決不是統帥作為人的本來面目,于是在這一點上他又偷偷地在《秘史》里加以均衡,以便對后世的讀者負責。其實不管被吹捧得多么偉大的人物,作為一個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一般說來必然具有普通人的一切弱點,但人的道德品質確實又有高下之分,史家就得有掌握一個人既崇高偉大又平凡普通的分寸,才能栩栩如生地把接近歷史真實的人物形象保存下來。從個人崇拜變為個人迷信,其結果是通過不負責的吹捧反而把一個人弄得很可笑!“文革”中流行過的早請示晚匯報的那一套竟然把一個嚴肅的政黨降低到會道門的水平。我們對此是有過慘痛教訓的。
剛剛寫了一部為貝帥樹碑立傳的戰史,接著又寫出一部要他出盡洋相(當然還有別的人)的《秘史》,這樣的史家畢竟不多。其實與其如此,還不如像太史公那樣,依靠敘述事實而讓讀者從中作出客觀的估計,無需作者本人的議論夾雜其中,這樣效果豈不更好。
當然,同為知名的史書,《戰史》與《史記》是無法比較的。《戰史》是具體戰爭的記述,完全為作者所親歷;《史記》則是一部通史,對于遠古以來的事件作者所依靠的主要是大量遺留下來的文獻(包括口頭傳說)。就撰述的難易而論,類似回憶錄性質的戰史當然要容易得多。而在人物的刻畫上,《戰史》的作者由于是親歷者,當然占有極大的優勢。太史公筆下的劉邦雖然是漢開國君主,但同時又是一個流氓(當然是一個相當聰明的流氓),和他一同起事的開國功臣大部分也是和他差不多的人物(大概張良算是個例外),這一點太史公并未為尊者諱而加以回護。太史公往往通過他人之口對某人作生動的描述,手法之高明令人嘆為觀止。比如對項羽的婦人之仁的描述,不見于《項羽本紀》而見于《淮陰侯列傳》里韓信對他的評價,以此來同劉邦善于將將的風度相對照,楚漢之爭的結局無形之中便有了依據。劉邦雖是流氓,但他也有別人不及的長處,而所以能暗示出這一點,這是由太史公的識見所決定的。同貝利撒里烏斯共事多年的作者如果從親身的體驗用太史公的筆法,《戰史》無疑會增添更多的光彩,也不會因《秘史》的存在而引起后人眾多的懷疑與爭議了。
一部古色古香的《戰史》之后作為續篇或附錄又出現了一部給自己的作品翻案的《秘史》,這理所當然地引起后人的驚異和猜測。二者的反差實在太大了。而反差之所以太大,是因為不僅是一個前褒后貶的問題,而是后者使用了同一位身為上層官吏的地位完全不相稱的口吻。作者在這里攻訐他人的隱私而達到不惜使用不雅馴的文字的程度。故而此書引起后世的驚駭,而把優斯提尼安的統治時期視為盛世的史家們把《秘史》斥為偽作也便不足為怪了。但后世的學者對此書進行了細致的研究,把《秘史》和《戰史》的文字作了認真的對照,結果竟找不出偽造的痕跡,在事實方面也沒有發現任何抵牾之處。特別從文字的風格來看,學者幾乎一致肯定出于同一人之手。正如國學家王國維所說,古文的偽造是最難的。他在《秦陽陵虎符跋》里便指出:“古代文字極難作偽。如嶧山刻石文雖不見于《史記》,然一讀其文,可決其為嬴氏物也。此符雖寥寥十二言(按原文:甲兵之符,右在皇帝,左在陽陵),然如右在皇帝四字豈漢以后人所能作耶。”由于時代背景所造成的文字的語感,有時是只能意會的。兩漢的古文和明清的古文絕對不會是一個味道,這是不講自明的道理。十余字都能給人以時代的感覺,更何況長達三十章、有數萬字之多的作品。因此學術界今天基本上已取得一致的意見,沒有人再說《秘史》是偽作了。
為了證實《秘史》出自普洛科皮烏斯之手,H.G.杜因具體總結出了下面四個有力的論據:
(一)在這部書的第十八、二十三、二十四章里有四處明示此書的寫作年代是皇帝優斯提尼安執政的第三十二年。人們當然會認為這要從他即位的那年即527年算起,但實際上他從518年起便同優斯提努斯共同掌權了。因此豪里在有關普洛科皮烏斯的研究作品中便從518年起算而斷定本書寫于550年??蹬亮刑釀t是從527年算起的,但550年之說應當說更可信。
按:杜因提出這條論據并同意豪里的看法顯然是因為普洛科皮烏斯完成前七卷是在550年,而從本書開頭的行文來看,也順理成章地和前七卷相銜接。只是作者在寫作中由于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而忘了開頭的話,大作起翻案文章來。結果這部分當然只能暫時束之高閣,以后另行補寫第八卷。
(二)《秘史》提到前七卷的地方不少(見正文有關注釋),這是很自然的,這也說明它們出自同一作者之手。
(三)在事實的記述方面,《戰史》和《秘史》以及《建筑記》之間并無任何直接的矛盾。如果有所不同,當然除了對人的評價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之外,則事實的出入是有礙于當時的客觀形勢,而在《秘史》里說出了真相。
(四)如前所述,古文作偽最難,因為它帶有時代氣息?!睹厥贰返奈淖诛@然和《戰史》的文字是一致的,菲利克斯·達恩(Felix Dahn) 在他的《凱撒里亞的普洛科皮烏斯》(Procopius von Caesarea, Berlin, 1865)里對這一點講得十分明確。杜因則另舉出普洛科皮烏斯行文中也有作為當時文風的cursus 的那種特色,而所謂cursus , 指的就是文句運行中起伏的節奏,略略相當于我國古文所講求的起承轉合、抑揚頓挫。此外人們還注意到,兩書中作者的這種技巧甚至在細微處也是一致的。這一點也可以說是《秘史》和《戰史》出自同一作者的鐵證。
《秘史》中對某些當事人的指責甚至攻訐,對于普洛科皮烏斯這樣有地位、有教養的史家來說,確是有點過火、不相稱。用我們的溫柔敦厚的標準來衡量,用為尊者、親者、賢者諱,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的標準來衡量,普洛科皮烏斯寫作這樣的作品是一種有傷大雅的失態。尤其他對提奧多臘的出身和行為的揭露,本來完全可以含蓄一些,點到為止就可以了,而現在這種露骨的咒罵,卻反而使有識之士難以相信了。所以后來的譯者對這部分不得不慎重處理,加以適當的刪節,但這樣又失去了古典名著的完整性。過去歐洲的譯者對這類文字的處理辦法有時是保留原文不譯(如《十日談》英譯本),有時則采用其他文字的譯文以示區別(如瑪爾提亞利斯的諷刺詩的英譯本,這類地方采用了意大利語的譯文)。這樣做便迴避了隨意刪削原文的指責,同時暗示讀者這些地方不雅,不懂也無妨。其文本書作為史料,和英譯本一樣保存了原文的完整,以供讀者參考,讀者可作出自己的判斷。
另一方面,《秘史》作為有根有據的實錄絕非都是夸大其詞。公正地說,《秘史》的絕大部分是真實可信的,而且應當說是對《戰史》的絕對有價值的補充。沒有《秘史》里當局壓榨老百姓的血淋淋的實錄,對皇帝優斯提尼安的統治的認識就是不全面的。
豪里還從另一個角度肯定了《秘史》的史料價值,這就是用普洛科皮烏斯同時代作家的作品來對照他的作品以檢驗其可信的程度。杜因引用了豪里在他編訂的《秘史》(1906年版)的引言中所舉的一些例子。
其一是與普洛科皮烏斯同時但屬于晚輩的埃瓦格里烏斯(Evagrius, 約536~594)在他的《教會史》(Ecclesiastical History)里(ⅳ,32)對皇帝優斯提尼安的品格所作的描述:
“在優斯提尼安的品格之中還有另外一個特點,這便是超越可以想象的任何獸性的一種邪惡;這是他本性里的一個缺點,還是由怯懦與恐懼派生出來的東西,這一點我無法肯定;然而無論如何,它是由于民眾的尼卡暴動而表現出來的。要知道,對于兩派之中的一派,也就是藍派,看來他是絕對忠誠的;乃至這一派的成員實際上經常在光天化日之下和市中心冷酷無情地殺害對手,而且他們為此不僅不會受到懲處,而且實際上還被認為理應受到榮譽的獎賞。他們甚至還被允許進入家宅,搜括其中值錢的東西作為戰利品并且強迫里面的居民為自己的性命支付代價。而如果任何一位長官試圖制止他們,那他們自己的性命便會因此而受到威脅。比如說,有一位在東方執政的長官,便因為鞭打了某個暴徒以示懲戒,結果他自己就在市中心挨了鞭打并且受到粗暴的對待。而奇利奇亞的長官卡利尼庫斯,由于他依法懲處了兩名謀殺者,即向他發動襲擊并想謀害他的帕烏圖斯和法烏斯提努斯,結果被插到木樁上處死,這樣,他由于執行了正確的判決和維護了法律而自己付出了生命(參見《秘史》,第十七章,第2~3節)。結果反對派的成員便亡命出走,并且因為根本無人收容他們,他們便像是染上了瘟疫的人似的到處被人們所驅逐,于是他們只好打劫行路者,搶奪他們的財物并殺害他們,這樣一來到處都有橫死的人和劫路的事件以及其他的罪行。但他(指優斯提尼安——引者)偶爾也轉到對立的一面去(指與藍派對立的一方——引者)并開始殺害他們(指藍派——引者),這便使得他已經廢棄的法律像蠻族一樣地又在各城市橫行無阻。而要詳述所有這類事件,有多少話有多少時間也不夠;只是這些例子就足以證明其余一切了?!?/p>
此外,據杜因的介紹,歷史學家阿伽提亞斯(Agathias, 530~582)在他的作品里(波恩版,252·2~255·1;284·13~285·20;305·13~306·9)也提供了許多同類的指控。
對于普洛科皮烏斯筆下的窮兇極惡的卡帕多奇亞人約翰的劣跡,杜因舉出了同時代史家約翰·利杜斯(490~565)有關同一人的記述(波恩版,250,13以次)以資對照:
“這個邪惡的卡帕多奇亞人在取得了權力之后,立刻成了制造公害的工具;首先,他經常在他的近衛軍的房間里陳列鐐銬枷鎖,這樣便為在他手下服役的那些人暗中設立一座私人監獄,就像那個沒有人性的法拉里斯(傳說是公元前6世紀西西里阿格里根圖姆的僭主——引者注)一樣,并且只是利用自己的奴隸來實施自己的巨大權力。他把受他迫害的人禁閉在那里,沒有人能逃脫他花樣繁多的拷問,他不經調查便把受到指控的人們送上拷問臺,理由只是因為他們有錢,并且在放掉他們時,他們已是一絲不掛或斷氣了。
這些勾當乃是全體居民親眼所見,而我之所以知道它們也是由于我曾親眼目睹,由于干出這些勾當時我就在現場。并且我可以提供一個例子。人們向他(指卡帕多奇亞人約翰——引者)舉報一個名叫安提奧庫斯的上了年紀的人,說此人手里有一批黃金。于是他便把此人捉了起來,用粗繩子縛住他的雙手,直到這位肩部脫臼的老人斷了氣,才被解除了束縛。這一暴行實際上是我親眼所見,因為我同安提奧庫斯認識。
然而卡帕多奇亞人所干的這一勾當還是他所干的一切勾當中最溫和的。像他這樣一直不停地干傷天害理的勾當的人但愿只有他一個人。然而事實上,正如詩人傳說里的布里亞列歐斯有無數只手(指荷馬史詩《伊利亞特》里的有百只手五十個頭的怪物——引者注),那個復仇的惡魔在干壞事時也有無數多的幫兇,此人不僅在皇宮里干壞事,他還把和他本人一樣的人派往每個地方、每個地區,把到當時為止在每一角落尚未被發覺的最后一文錢像抽水機那樣吸出來……”
后面,作者又舉一個例子,說明卡帕多奇亞人約翰的爪牙們的殘暴(第225頁19):
“但愿他是這一類的人們當中僅有的一人,并且他毀掉的只是一個行省;但愿以下的情況不是真實的,即在每一城市和地區都有像這個人一樣甚至比他更壞的人到處搜刮任何地方沒有被發現的最后一文錢,而跟在他們后面的則是一支吃人惡魔的大軍和成群結隊的卡帕多奇亞人?!?/p>
埃瓦格里烏斯(V,3)則是這樣描述優斯提尼安的一個名叫埃塞里烏斯(Aetherius)的大臣的:“善于使用一切逢迎拍馬手段的埃塞里烏斯在優斯提尼安當政時以皇室(他是皇室的管家)的名義掠奪無論生者和死者的財產……”
有關佛提烏斯出家為僧的事 ,杜因舉出以弗索人約翰的古敘利亞文本的著作中可資對照的記述(第31頁):
“從巴勒斯坦來到首都的這個佛提烏斯是貝利撒里烏斯的妻子安托尼娜的兒子。當他身在軍隊之中并且已經同貝利撒里烏斯一道出發去作戰的時候,出于某種原因,他竟出走并削發成了僧侶??墒撬诌m應不了僧侶的生活方式,只在名義上是個僧侶罷了。但是不久之后,由于他無法用宗教克制自己的野性,便匆匆趕到皇帝那里去。這個人盡管完全是一副僧侶的打扮,卻由于撒瑪利亞人的一次叛亂而被派到敘利亞行省去。并且,既然他想使自己取悅于眾人而傷害創造他的上帝,并以(各種)借口取得可恥的收入,于是他便一心一意地干起搶掠、打劫和勒索的勾當來毀滅百姓,他在東方的無論大小的行省的所作所為有如蠻族的強盜,乃至所有城市的主教和牧師都逃離了他。但是無論在城里還是鄉下,不管是誰,只要他發現此人有一天的糧食,也要把這樣的人捉起來,他劫掠他們,把他們投入監獄加以吊打。他要他們每人交出一磅黃金的份額,而不管這個人有沒有;確實,即使可憐的受害人會不得不把自己、他的子女、房屋和財產都賣掉,他還是堅持自己的做法。甚至在這種情況下,他講出的話也不可能改變一個字。要知道,他總是要得到他的份額,并且說:‘拿出多磅的黃金來,因為皇帝需要錢進行戰爭!’他用這樣的辦法搜刮了成塔蘭特的黃金并且把它們送上去,以便維護自己的為所欲為的授權?!?/p>
佛提烏斯這個生活在優斯提尼安和優斯提努斯時代的人一直在叫囂:“‘拿出多磅的黃金來’;而皇帝為進行戰爭也需要金錢;并且優斯提尼安的所有高級官吏也一直向羅馬公民提出同樣的要求,普洛科皮烏斯在他的《秘史》里便把這事作為他抱怨的特別理由。顯而易見,既然優斯提尼安進行的戰爭多于其他皇帝,他需要更多的錢也就很自然了。為了能以進行一場對付汪達爾人的戰爭,他竟然用一萬一千磅黃金從波斯人手中購買和平!”(據《波斯戰爭史》(第一卷第二十二章第3節)則是110肯特那里烏姆)
其實即使不用別的史家的證據來證實《秘史》言之有據,單是《戰史》本身已足夠使人們認識到這個外強中干的大帝國的實質。《秘史》是用事實來說明這一實質的。歷來中外史書除了記錄統治者的相互廝殺書之外,同時又都是最下層老百姓備受壓榨的歷史,可以說,百姓是否豐衣足食,是否心情舒暢、活得充實,是否在受到迫害時敢于維護自己的權利正是文明程度的標志。
杜因還指出,有關提奧多臘的后人的問題,除了普洛科皮烏斯之外,任何希臘與拉丁的作家都沒有觸及過。只有普洛科皮烏斯在《秘史》里(第四章,第37節)提到她的外孫安那斯塔西烏斯。這一事實在以弗所的約翰用古敘利亞語撰述的《教會史》里(德譯本第55頁)得到了證實:“神圣的約翰出身皇帝安那斯塔西烏斯家族,他也是皇后提奧多臘的女兒的一個兒子?!蓖瑫?96頁則提到“皇后提奧多臘的女兒的兒子阿撒那西烏斯”在以弗所的約翰的作品德譯本的第269頁上紹恩菲爾德(Schoenfelder)也指出:“在巴爾—希伯來烏斯(即阿布爾法拉吉,1226~1286,用古敘利亞語和阿拉伯語寫作的猶太作家——引者)的作品里,阿撒那西烏斯是阿斯科斯那格和菲洛波努斯之間的介紹人,他說:‘當時皇后提奧多臘有一個名叫阿撒那西烏斯的外孫……’”Mich. Syr. (第197頁)中也提到:“皇后提奧多臘的外孫阿撒那西烏斯”。在這里,安那斯塔西烏斯和阿撒那西烏斯的名字雖有出入,但皇后提奧多臘有一個外孫,這一點是可以確定下來的。
關于優斯提尼安和提奧多臘夫婦在國事方面的密切配合(參見《秘史》,第十章,第13節以次),則可以舉優斯提尼安本人的話為證?!秲灥坌侣伞罚∟ovellae Constitutiones Justiniani)第八章,第一條:“在我獨自考慮了所有這些問題繼而又在同上帝賜予我的最忠誠的伴侶一道加以審議之后……”皇后之名竟出現在法典的條文上,由此可見,二人狼狽為奸已經達到怎樣的明目張膽的程度了!
至于提奧多臘如何對待不聽話的臣民,杜因引用了西爾維里烏斯傳(Vita Silverii)里的一段很有說服力的文字(蒙森編訂的Gesta Pont. Rom. I. 146):
“皇后對大主教安塞姆斯的遭遇感到不滿,因為他被最神圣的教宗阿伽皮圖斯撤銷了職務,理由是他發現安塞姆斯是一個異教徒,并且任命上帝的仆人米那斯來取代他。對此,皇帝在同助祭維吉利烏斯協商之后,便寫給羅馬的教皇西爾維里烏斯一封信,對他提出如下的請求:‘立即到我們這里來,否則務必使安塞姆斯恢復原職!’圣西爾維里烏斯接到這信后惱火地說:‘我十分清楚,這事會要我的命!’但是最神圣的西爾維里烏斯對上帝和圣徒彼得深信不疑,于是寫信給皇后做了如下的答復:‘奧古斯塔女主人,對于一個身為異教徒并且因自身的邪惡而被定罪的人,我是決不會同意恢復他的職位的?!?/p>
于是激怒的皇后便通過助祭維吉利烏斯向貴族貝利撒里烏斯發布命令,作出如下的指示:‘找一些對教皇西爾維里烏斯表示不滿的理由,撤掉他的主教職位或者至少迅速地把他送到我們這里來。你那里有大助祭維吉利烏斯,他是我們最親愛的代表,他曾向我們保證把大主教安塞姆斯召回來?!S后貴族貝利撒里烏斯便接受了這項任務,他說:‘我當然會執行這一指令;但是想謀害西爾維里烏斯的那個人,他本人也必須向我主基督耶穌交代他的所作所為?!捎诿罹o迫,某些自稱目擊者的做假證的人便跳出來并且實際上提出這樣一種說法,即他們曾發現教皇西爾維里烏斯給哥特人的國王通風報信。貴族貝利撒里烏斯聽到這話并不相信,因為他知道,這些說法是出于嫉妒才散布出來的。但是,由于許多人堅持這同樣的指控,他也怕起來了。
“于是他便把神圣的教皇西爾維里烏斯召到平奇烏斯宮他這里來,并且把全體神職人員安置在第一和第二入口處。當西爾維里烏斯和維吉利烏斯單獨走入大廳時,貴族安托尼娜正斜臥在一張躺床上,而貴族貝利撒里烏斯就坐在她的腳旁。貴族安托尼娜一見到教皇便對他說:‘教皇西爾維里烏斯大人,告訴我,我們對你和羅馬人干了什么事情,使得你竟想把我們出賣給哥特人?’而甚至當她還在講這話的時候,第一教區的區副助祭約翰已經進來,把硬領從他的頸部摘下并且把他領進一間房屋;在那里他剝掉教皇的法衣,給他穿上僧衣并把他帶走了。隨后克西斯圖斯……出來向全體神職人員宣布說:‘我們的主人教皇已被廢黜并且被變成一名僧侶?!S吉利烏斯本人負責看管他,好像把他置于自己的保護之下,繼而他便把他流放到彭圖斯去,給他贖罪的面包和必需的水以維持性命。于是此人的身體便衰弱下去并且死掉了,他成了一名懺悔者?!保ò醋髡咴凇睹厥贰返谝徽碌?4和27節里曾提到要記述如何處理西爾維里烏斯的問題,但下文并未再提及此事,這里則正好對這一點作了補充。)
普洛科皮烏斯的作品最早的印本(editio princeps)是1607年由大衛·赫舍爾(David Hoeschel)在德國南部的一個重要的工商業,特別是書籍出版中心城市奧格斯堡出版的。但這個印本沒有收入作者傳世的全部作品,而主要是八卷的《戰爭史》,《秘史》則是1623年首次由阿列曼努斯(Alemannus)在里昂單獨出版的并附有拉丁文的譯文。第一部完整的全集是1661到1663年間巴黎的瑪爾特列圖斯(Maltretus)的版本,這個版本全部附有拉丁譯文。1833到1838年間由狄恩道夫(Dindorf)在波恩出版的《拜占庭歷史作家文匯》(Corpus Scriptorum Historiae Byzantinae)里普洛科皮烏斯部分收入的便是這個全集本。
我們用的這個英譯本的原文是雅科布斯·豪里(Jacobus Haury)編訂的《凱撒里亞的普洛科皮烏斯全集》(Procopii Caesariensis Opera Omnia),全集被收入特伊布那文庫,于上世紀初(1905~1913)分三卷在萊比錫出版。豪里這個本子在1971年由維爾特(G. Wirth)重新編訂,改作四卷,仍舊列入原文庫。此外在意大利還有一個比豪里本更早一些的《凱撒里亞的普洛科皮烏斯:哥特戰爭史》(La Guerra Gotica di Procopio di Caesarea),原文的編訂者是多明尼科·康帕列提(Domenico Comparetti),附有對原文的注釋和意大利語譯文,這個本子也分成三卷,于1895~1998年間在羅馬出版。
最早的1607年版并不包括《秘史》,《建筑記》六卷也只有提要。最早提到這部《秘史》的,是10世紀的《蘇伊達斯詞典》(Suidas),詞典里有這樣的話:
“他(指普洛科皮烏斯——引者)還寫了另一部題為《未發表的記事》的作品,這樣兩部作品合起來就是九卷了(指《戰爭史》八卷加上《秘史》合為九卷——引者)。
請注意,普洛科皮烏斯的以《未發表的記事》為題的這一卷包含對皇帝優斯提尼安和他的妻子提奧多臘,的確甚至還有對貝利撒里烏斯和他的妻子的批評與嘲弄?!?/p>
《秘史》曾被一些人譯成現代語,但由于內容的關系,有的譯本不署名。近年來為學術研究而翻譯的《秘史》則是1896年雅典學會(在雅典)的也是不署名的譯本和多明尼科·康帕列提的譯本。意大利語言學家康帕列提于1927年去世,他的《秘史》譯本(Le Inedite, Libro Nono delle Istorie di Procopio di Caesarea)發表于1928年。
有關普洛科皮烏斯的專著據杜因的介紹可以舉出下列幾種:
菲利克斯·達恩(Felix Dahn):《凱撒里亞的普洛科皮烏斯》(Procopius von C?esarea),柏林,1865年。
優利烏斯·榮格(Julius Jung):《凱撒里亞的普洛科皮烏斯著作中的地理—歷史問題》(Geographisch-Historisches bei Procopius von Caesarea),載《維也納研究論文集》(Wiener Studien)第5輯(1883),第85~115頁。
W.格隆德拉赫(W.Grundlach):Quaestiones Procopiannae(普洛科皮烏斯研究), Progr. 哈瑙(Hanau)1861年以及Dissert. 馬堡(Marburg), 1861年。
J.豪里(J. Haury):《普洛科皮烏斯研究》(Procopiana), Progr.奧格斯堡(Augsburg),1891年。
B.潘岑科(B. Pancenko):《關于普洛科皮烏斯的〈秘史〉》(Ueber die Geheimgeschichte des Prokop), Viz. Vrem. 2(1895)。
J.豪里(J. Haury):《關于歷史學家凱撒里亞的普洛科皮烏斯》(Zur Beurteilung des Geschichtschreibers Procopius von Caesarea),慕尼黑,1896~1997。
為了使讀者對這部戰史的三部分里主要事件在年代上有個大概了解,后面我分別把可以系年的事件列舉出來以供參考。這些年代起一種坐標作用,不作正式年表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