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戰爭史(全兩冊)(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
- (拜占庭)普洛科皮烏斯
- 10949字
- 2020-11-06 17:49:07
譯者贅言
本書的第五至八卷,即史學界通常所說的《哥特戰爭史》,這一部分早在上一世紀50年代末即已由崔妙因自俄譯本譯出。此書曾列入1956~1962年度人民出版社與三聯書店介紹世界社會科學名著的第一批選題之中,選題初稿是編輯部綜合當時北京各高校與學術機構專家學者的意見擬定的。譯稿交商務印書館編輯部時正值多事之秋,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還未來得及加工便擱淺了。
歲月不居,時節如流,無情的時光使得在建國初期還都是青年的我們這一輩不知不覺地成了老年人。現在甚至六十歲左右的人都沒有過受帝國主義分子凌辱的親身體驗,而我們的一代卻是在民族災難深重的年代中出生和長大的,因此凡是良知未泯的中國人理所當然地無不具有極為強烈的民族意識和愛國之心,而人們便把收復祖國大好河山并使祖國繁榮富強的希望寄托在中國共產黨身上。全國各地解放時老百姓歡迎眾望所歸的解放軍,說其熱切的程度如大旱之望云霓,一點也不過分,今天回想起來還感到興奮不已。
當時我們都有點革命理想主義,以為黨接管了全國政權,立刻就是堯天舜日,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把黨視為絕對不可能犯錯誤的真理的化身,根本沒有料到建國后還要經歷二十多年的艱困路程,才能走上今天改革開放的大道。對于全國解放后不久的鎮反以及三五反運動中的有些做法不夠慎重,傷了一些無辜,但仍認為是絕對必要的,因為舊社會多年積累下來的污泥濁水非如此不能廓清。但對于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的方式,總不免有一點擔心和憂慮。今天六十歲以下的人已很難想象建國初期的青年,特別是中老年知識分子的心態和遭遇了。他們都是在受過舊社會的學校教育以后進入新社會的,他們要經過一個認識的過程(主要是事實的教育)才能跟上時代的步伐,不是聽幾場報告、灌輸幾個教條就能解決問題的。此外,對知識分子的整體也要有一個正確的估計,即他們絕大多數是愛國的,偏離了這一估計就會發生偏差乃至走向極端。在當時已露端倪的極左思想的影響下,思想改造運動實際上并沒有真正從思想上解決問題,而成了一場無原則地自我作踐的鬧劇。當時所謂剝削階級或資產階級的舊知識分子只能對自己過去的一切,包括已學到的和研究多年的專業知識(特別是社會科學方面的)采取一概否定的態度,把自己貶得越是一錢不值就越是能顯示自己的覺悟程度。一句話,過去的一切都是壞的,與此相連帶,非社會主義國家里的一切當然也都是壞的,一切屬于個人的理想、愛好、希望等等,一切人性所固有的特點,一切合乎人之常情的事物都被劃入名聲很不妙的個人主義的范疇,并且據說個人主義乃是萬惡之源,當然非加以堅決徹底地鏟除不可(到文化大革命這一點竟發展成有點“修煉”味道的“狠斗私字一閃念”)。按照這個邏輯,所謂舊知識分子都負有“原罪”,非好好整治一番才行。結果便產生了那時頗為受到贊揚的“夾著尾巴做人”的標準形象。當時比較世故或圓通一點的知識分子為了順應時勢,避免麻煩而盡量把自己搞得灰頭土腦,可憐兮兮的樣子,懷著“誠惶誠恐、臣罪當誅”的心情度日,以便得到大權在握的左爺們的認可。老實說,在當時知識分子中間常常聽到的“脫褲子割尾巴”、“夾著尾巴做人”一類帶有痞子氣的不登大雅之堂的術語,用到政治里是很不嚴肅的。人進化到脫離動物的高級階段,早已沒有了尾巴,強行給知識分子安上尾巴,這是一種蔑視,也是一種侮辱。試想如果“改造好了的”知識分子只是一群夾著尾巴做人,為救過和避禍而終日茍且偷安、唯唯諾諾、沒有或不敢有自己思想的人們的隊伍,那將會是怎樣一番情景?!人們能指望從這些人中間產生大思想家、大科學家、大詩人、大畫家、大音樂家嗎?
在當時極“左”思潮的影響下,可以舉一個很有說服力的例子。這就是在大、中學校取消了作為第一外語的英語而代之以俄語。英語是世界上有重要影響的語言并不僅僅是因為美國曾是世界的頭號強國。英語是莎士比亞和牛頓的語言,當時英國還沒有成為帝國主義國家。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特別是戰后,美國是科技人才最集中又是科技水平最高的國家(美國英語和英國本土的英語雖然差別越來越大,但它基本上仍然是英語),隨之英語也就成了科技方面最重要的語言,成了國際間交流的方便語言,這是歷史上形成的客觀事實。我國外語界也以英語的積累最厚,人才也最多。何況當時作為我們學習榜樣的蘇聯,它的大、中學校的第一外語也是英語。可是我們沒有考慮取消后的利害得失,硬是把英語取消了。理由顯然是因為英語是帝國主義的、資產階級的語言,盡管連斯大林也承認語言本身是沒有階級性的。這樣一來,過去學英語和英語的書理所當然地被拋進垃圾堆,大批通曉英語的人才一夜間成了無事可做的人。我想再幼稚的人也不會幼稚到把一邊倒理解為連對做學問很有用的英語都取消的程度。為了彌補俄語教員的不足,很多英語教員只好改行,臨時生吞活剝地學一點俄語以應付教學的需要。在當時的形勢下,似乎連“落后的”漢字很快也保不住了,萬幸的是漢字終于沒有被取消,否則就會造成更大的混亂。這種極不慎重的做法不僅割斷了歷史,否定了文化的繼承關系,而且在文化界和思想界造成了無可估量的損失。
建國初,戰亂之后,百廢待舉,民心思定,理應有一個喘息時機,用來休養生息,恢復國力。此時我們雖然也致力于恢復與重建并且取得了顯著的成果,可是在精神方面總是感到處于一種動蕩不安的狀態。紅樓夢問題出來了,這本來只是一般的學術問題,但結果有關人員有些還受到了公開的批評與處分,一下子就提到了壓制新生力量的高度,成了政治問題。對有關武訓的電影的評價也出了問題,接著就興師動眾,搞調查,翻出了陳年舊賬,搞得電影老導演孫瑜先生也受到牽累,從此消沉下去。一時文藝界成了是非之地,每天一覺醒來不知在什么地方又會招惹出什么事情。這期間居然還有天真到自己找上門來的勇敢者,胡風上書要向中央提出有關文藝界的意見。果然當局正好順勢挖出了以他為首的“暗藏的反革命集團”。權力者登高一呼,全國“響應”并同時動手,胡風與關系者抓的抓,關的關,一場嚴厲的階級斗爭展開了。原來這樣做是有理論根據的,無產階級取得政權之后,據說階級斗爭無處不在,還要持續很久很久,而且越來越激烈云云。
在這個肅殺的背景上,當局及時做了些糾偏的工作,知識分子立刻感到精神上有所緩和與松動,有一位學者把這種氣氛形容為嚴冬之后的早春天氣。如果這時出版界也有所動作的話,那就是提出了我在本文第一段里提到的以全面介紹和繼承世界文化遺產為目的的1956~1962年度世界社會科學學術名著的選題。我曾參加這一選題擬定,隨后我又和幾位同志代表國家出版社(人民和三聯兩塊牌子)拿著中宣部的介紹信,攜此選題初稿赴中南五省(兩廣、兩湖與河南)廣泛征求這一地區高校和有關學術機構學者專家的意見兼調查各地的外語翻譯力量(另有赴華東和東北的兩路),這便是今天商務印書館已很有成績的《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的雛形。我至今仍清楚地記得各地高校和有關學術機構的專家學者們在接受我們訪問時的興奮心情,他們無不為黨對文化傳統的尊重和實事求是的態度而深受感動。多么可愛可敬的知識分子!他們要求的實在不多,只要在獨立的新中國不受歧視,給他們適當的工作,能貢獻自己的力量,他們就要從心底里感謝共產黨。
但是人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在小小的糾偏之后隨之而來的竟是一場規模巨大、使幾十萬善良的知識分子陷入滅頂之災的反右運動。運動是從整風運動開始的,黨為了改進同群眾的關系開始是叫大家提意見,許多知識分子特別是年紀大一些的根據先前的體驗早已成了驚弓之鳥,聽到提意見就向后縮。于是就大會小會、會上會下反復動員,“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嘛!那些先前在運動中挨過整的可能講了些抱怨的話,本來嘛,沒有問題卻被整得死去活來,誰也會憋著一肚子怨氣,這是人之常情。后來才清楚,動員講話原來是為了“引蛇出洞”,是準備聚而殲之的。所提的意見被夸大為“對黨的猖狂進攻”。我不敢說絕對沒有一個人是存心反對黨的,但是我敢說絕大多數的意見(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是善意的,是希望黨改進自己的工作作風的。這一點后來據以為所謂右派分子平反的材料可作證明。你說這種動員人講話然后據以定“罪”的做法是不道德的,他卻說我們早已打過招呼,這是“陽謀”不是“陰謀”。反正權力在誰手里,道理也就在誰手里。
建國不過六七年反右運動就出現了,它大大地損害了曾經干出驚天動地大事業的一個黨的形象。它曾使黨失去信譽(不講信用,歷來是做人之大忌),留給黨內外群眾一個不講道理的形象,又因為它把大批誠心擁戴自己的人一股腦兒推到敵對的一方,從而嚴重阻礙了革命建設的進程。后來因言路斷絕,一意孤行(高產田、放衛星、大煉鋼鐵之類再也無人敢說一個不字),終于發展到置一切理性與道德于不顧的十年浩劫,那便一點也不奇怪了。
1957年的悲劇已過去將近半個世紀,漸漸地退到歷史的陰影之內,與之直接有關聯的人,無論整人的還是受害的,多數已作古成為錄鬼簿上的人物,在世的也都成了耄耋老人。血淋淋的一頁雖已翻過去,但留給后人的卻是無盡的反思的資料。從1957年到文化大革命的發展過程,學者們試圖從各個角度作出解釋。歷史上的這一怪現象,其中每一個題目都可以寫出幾十、幾百部大著作。有人試圖從歷史上探本溯源(中國有幾千年的封建專制的傳統、農民意識),有人想從體制上找原因(不受監督和制約的權力、監督和制約至多也不過是條文,根本不起作用,一言堂,官本位,他們不是直接由老百姓選出而是由上級委派的,因此當官的怕上級不怕老百姓,因為他們的命運并不掌握在老百姓手里),有人則從當權者的個人品質和經歷尋求解釋,還有人從更大的范圍,聯系國際的影響(中國沒有像西方那樣經歷過文藝復興、啟蒙時代、資產階級革命,斯大林牌號的馬克思主義的影響等等,等等)。總之,時間隔得越久,與這一時期有直接利害關系的人都故去了,研究者也許不再有所忌諱,那就讓一百年、二百年以后的人去總結吧。就我個人而論,以劫后余生之身還能在今天全國人民同心協力建立和諧社會的日子里為這一僥幸保全下來的譯稿寫這篇贅言,已不禁有隔世之感!
本文開頭處所說的《哥特戰爭史》的俄譯本是1950年由前蘇聯科學院出版社出版的。譯者是С.П.康德拉切夫,責任編輯是Е.А.科斯敏斯基院士。這是當時我們所能找到的僅有的一個譯本。譯本還有由烏達里曹娃撰寫的引言。引言對俄譯本作了很高的評價,認為譯文不但極為準確流暢,而且保存了原著的風格和時代色彩。后來我校訂譯文時,個別部分曾參考了收入洛布古典叢書的希英對照本的原文(豪里編訂)和杜因的英譯,因此我感到俄譯本引言對俄譯本譯文的評價確非過譽。帝俄和隨后的蘇聯的史學界本來同拜占庭的文獻有較深的淵源,而他們的古希臘語的水平一般也相當高,這當然對譯文的質量有影響。
后來經過查對,我發現《哥特戰爭史》的俄譯本1950年在前蘇聯出版后,普洛科皮烏斯的傳世的最重要作品的俄譯本便出齊了。原來本書的第一、二卷即《波斯戰爭史》和第三、四卷即《汪達爾戰爭史》早在帝俄時期便有了捷斯圖尼斯(С.Дестунис)的譯本。此外,普洛科皮烏斯的另兩篇獨立的作品《軼聞或秘史》(即本書第九卷)和《建筑記》在《哥特戰爭史》的俄譯本出版前也已由同一譯者譯出發表。
“四人幫”垮臺,摧殘文化和一切美好事物的噩夢已成過去。商務印書館在物質與精神的廢墟上重整舊業,我們又有了聯系。
南開和商務是我成長道路上和我有血肉聯系的兩個光輝的名字。解放前我曾是天津南開中學的學生又在南開中學教過英語,先君早在清末庚子前就和南開創辦人嚴范孫先生和校長張伯苓先生相識,我家和親戚家兩代之中有不少是南開出身的。南開雖然是一個普通的私立中學(后來增辦大學、女中、小學),但是它培養出了不少人才,在中國的教育界占有一席之地。南開是一所辦得嚴肅認真的學校,從那里出來的學生都有一定的質量,特別是它十分注重培養愛國思想和民族氣節,又十分重視體育,南開中學的籃球隊曾經名滿中國,幾乎等于今天的國家隊。“九·一八”之后,日寇節節進逼,華北岌岌可危,我上初中時張校長已在籌建重慶南渝中學。果然“七·七事變”后天津的南開立刻遭到日軍的轟炸。記得當年站在墻子河的河岸上遠望日軍的飛機肆無忌憚地轟炸八里臺南大,看那美麗壯觀的圖書館圓頂頃刻化為瓦礫,真是欲哭無淚、悲憤到了極點!國家遭此奇禍,理由就是因為我們軟弱。南開首當其沖,就是因為南開抗日。幸運的是我們南開中學41級的同學不久前通過聯系竟然還成立了一個級會(天津部分的和重慶部分的),海內外的級友竟然還有不少活到今天的太平盛世。忘了是哪位級友在我們41級的級刊上說過,南開校友里有共產黨也有國民黨,就是沒有一個漢奸!這事我雖沒有調查過,但很有可能是事實。
再說商務印書館,顧名思義,它起初只是一個經營普通印刷業務的小作坊。開頭它只能依靠日本人的技術,但后來在擴大的過程中由于堅決抵制日本人染指,所以日本人對商務也是恨之入骨,早在一·二八淞滬抗戰中商務的廠房和圖書館便遭到日軍的轟炸,多年搜集的珍貴典籍損失無數。商務解放前雖然也是一家私營企業,但是它對中國的文化教育事業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1929年我入小學,用的便是商務的新學制課本(已不是“人手足刀尺”式的舊式啟蒙教本)。商務被炸之后在瓦礫中重新奮起,出了一套復興教科書,記得教科書封面上就印著商務被炸后斷瓦殘垣的慘狀,使我們這些小學生對國難終生不忘。總之,南開和商務保住了中華民族的氣節,中國不亡,南開和商務也有一份功勞。
商務編輯部把在浩劫中幸存下來的我們的兩部譯稿(一部譯自法文,一部譯自俄文,原文都是西方古典文獻)撿出同我們聯系,要求我們按照他們的體例據洛布叢書對照本重新譯校一過,我們當然樂于配合他們的工作,決定撇開舊譯,重起爐灶。其中篇幅較短的撒路斯提烏斯的著作前些年已經出版。至于普洛科皮烏斯的這部《哥特戰爭史》,由于編輯部提供了洛布叢書本原書,我們不但把《哥特戰爭史》部分據新本重譯(當然參考了原來的俄譯),同時把前四卷和作為附錄的《軼聞或秘史》(本書仿歐洲某些譯本的做法把它定為第九卷)也補譯出來,俾成完璧。
普洛科皮烏斯其人和他的這部作品,這部極其重要的拜占庭歷史文獻在今天的我國,了解的人可能不會很多。相當于我國南北朝時期的這一文獻可以彌補我國世界史教學研究的一個薄弱環節。我國對西方歷史的研究比起西方發達國家對我國歷史的研究來,無論就廣度和深度而論都差了一大截。社會科學,特別像歷史這樣的學科,要有一個長期的、艱苦的積累過程才能指望有所成就。二十多年前,一位老友的孩子在大學歷史系讀研究生,他為了羅馬史上的一個題目曾找到我,想討教些問題。我首先向他申明,語言方面我過去學過一點希臘語(包括新約希臘語)和拉丁語以及初步的希伯來語(不是今天通用于以色列的),還通過法語的有關專著學過一點古埃及語,我學這些語言是為了給我準備的語言學方面的一個課題作一些準備工作。至于同希臘拉丁語有連帶關系的希臘、羅馬的文化歷史,我只算是個愛好者,不是研究者。這位青年朋友雖然以羅馬史為主攻方向,但是他沒有學過拉丁語,他當時的第一外語還是俄語,英語的閱讀能力也很差,更沒有學過德語和法語,這是他在語言方面的障礙。當然,在比如英德法等西歐發達國家,不學希臘拉丁語仍可以通過他們的已頗具規模的譯本獲取古典文獻的知識,但作為研究者不學拉丁語而研究希臘羅馬的歷史文化,就好像不通古漢語,不能從原文讀《左傳》、《史記》、《漢書》等書而研究中國古代的歷史一樣,等于是隔靴搔癢,解決不了問題。早在上一世紀50年代,北大、武大、中山大學和歷史所的一些朋友都和我談過建立西方古典專業的問題。對這個問題我沒有發言權,但據常識推斷,這在可預見的未來也只能是一個設想。即使集中幾位老師可以開幾門課,生源又在哪里?圖書資料在哪里?西方從小孩子時起便學希臘拉丁語(聽說現在也免了),就和我國過去的學童學習詩云子曰一樣,馬克思上高中時的拉丁文課本已經是塔西佗的《編年史》,中國的學生哪里有這樣的條件。況且這樣專業的學生培養出來之后出路又在哪里?學術機構與高等學校學科的設置與發展同整個社會的更大的文化環境息息相關,不是一廂情愿的想法便能解決問題的,像西方古典歷史文化一類的學術問題更不能一蹴而就。應當說,當前還應是介紹和普及的階段。建國后幾十年,盡管受到了極大的干擾,在介紹世界學術名著方面還是作出了遠遠超出解放前的重大成績。現在由商務印書館負責的《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經過多年辛苦的經營,總算搭起了一個可觀的框架。解放前到歐美留學學理工的,所學專業回國后大都苦于無用武之地;學社會科學的大多也只是為了尋個人出路,在所謂“鍍金”,讀個學位之后回國或者可以到大學教書,有后門的則“學而優則仕”進入官場。他們的眼光還不一定比得上早期的留學生嚴復之流。只有傻子才肯去做介紹西方名著的工作。而且說老實話,他們當中有些人在外語和中文方面還真的未必有這個能力。
我們不是一直自稱是馬克思主義的信徒嗎?馬克思主義可真正是西方的產物。“言必希臘羅馬”之說曾受到過嘲笑,但是要理解馬克思的學說,還非得從希臘羅馬起步不可。問題在于,關于希臘羅馬這個源頭以及后來英法德等國在社會科學,特別是西方古典研究方面的成就,我們到底了解多少,是否作過認真的研究?只有做到這一點,我們才有可能接觸到馬克思學說的精髓。而正是就這一意義來說,《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的分量就重了!物有本末,事有終始,我們得好好地按照馬克思學說的發展軌跡弄清它的本來面目,才能吸收它的精華以利于建設我們的社會主義國家。我們知道,馬克思和恩格斯生前認真研究了資本主義社會,也親自參加了當時的革命活動,但是他們并不曾掌握國家政權,并沒有執政的實踐經驗。以自身的力量奪取政權的社會主義大國只有前蘇聯和中國。按道理兩個國家都應當是按照馬克思主義的原則治理國家的。然而,正如大家所看到的,前蘇聯建國幾十年,它的許多做法其實并不是真正馬克思主義的,甚至不是列寧所理解的馬克思主義的(列寧死得太早,來不及施展其抱負),而是斯大林牌號的馬克思主義。斯大林在列寧去世后取得了獨裁大權,殺死了列寧的許多戰友,卻打出了列寧的旗幟,名之為列寧主義,所以馬克思列寧主義或簡稱為馬列主義,后來成了一個常用的詞語。前蘇聯在斯大林領導下在軍事上曾經強大過,成為可以同美國相抗衡的超級大國。它曾經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打敗法西斯德國,但那主要是蘇聯人民和蘇軍奮不顧身浴血奮戰的結果。而老百姓在斯大林及其繼任者的統治下卻長時期過著既不富裕,又不愉快不自由的日子。當局欠老百姓的實在太多了,這樣一旦遇到問題,終于混不下去,解體了。說到底,還是失掉了民心,老百姓不支持了。這是個深刻的教訓。再看我們自己從建國以來怎樣從馬克思主義蛻化成文化大革命,教訓便更加驚心動魄了。革命本來是因為團結了一切可以團結的人到自己方面來才取得勝利的,建國后卻反而忘了這一點,甚至忘了過去多次發表的鄭重諾言,不但不注意發揚民主,反而阻塞了言路,不許別人提不同的意見,更不用說相反的意見了。各種運動,名目繁多,幾乎是一個接著一個,運動中又屢興大獄,給自己的同志一批又一批地扣上各種各樣的帽子,施以殘酷無情的打擊,這結果理所當然地最終會導向拋棄理性、滅絕人性、倒行逆施的十年浩劫,弄得遍地冤獄、怨聲載道,離開國家的全面崩潰也就不遠了。可以說,直到結束了極左禍害的改革開放,我們才真正開始摸索如何建立一個真正符合馬克思主義精神的社會主義強國,這是前人尚未認真試過的一條艱辛而又光榮的道路,是中國共產黨的歷史使命。
面對著自己這部多災多難的譯稿,對比改革開放前后的兩種截然不同的歲月,真是覺得不可思議,好像是在夢里!在極左勢力的恐怖統治下,人們放棄了常識,否定了歷史,褻瀆了文化(人們視讀書學文化為畏途),像是中了邪一樣地說著大話、假話、昏話,以為這才是馬克思主義,這才是革命。把這件事情說給今天的青年人聽,他們根本沒辦法理解。人民一詞早已被濫用成一塊破爛的遮羞布,任憑狂徒們蠻橫地加以蹂躪。但即使如此,中國共產黨并沒有被搞垮,中國并沒有滅亡,中國老百姓仍然沒有失去希望,并在改革開放后顯示出旺盛的生機,創造了諸多驕人的業績,這一點說是中國歷史上的又一奇跡也未嘗不可。這道理在哪里?大家知道,極左勢力是從革命內部破壞革命力量的,他們是一股殺傷力極大的邪惡勢力。幾十年來,善良的老百姓,特別是知識分子對此有痛徹骨髓的體會。
這一號人,只要想一下在黨內竊居高位的“四人幫”和康生、陳伯達之流就夠了,可惜今天的青年人已無從見到他們的尊容。他們是在最最革命的外衣的掩飾下干著殺人勾當的劊子手,他們嗜血成性,以整人為樂,是羅織千奇百怪的罪名的能手,他們對革命同志心狠手辣,毫不留情,不搞運動他們每個毛孔都感到不自在。但共產黨畢竟是千百萬先烈為之付出了鮮血和生命的偉大的黨,是有大量志士仁人、大量有正義感的愛國同胞參加進來的黨,它怎么能,也決不能容許極“左”的跳梁小丑長期以黨的名義干傷天害理的事情。即使像文革那樣,極左勢力肆虐達十年之久,被人稱為浩劫,但從長遠的觀點看,那也只能是暫時的現象,因為無論是他們的“理論”還是他們的所作所為最后必然導向災難,因此必然最終為老百姓所唾棄,這是歷史注定的下場。
商務提供的洛布叢書希英對照本的英譯者杜因(H.B.Dewing)曾任希臘雅典學院院長,他的這個譯本也和俄譯本一樣,用的是豪里(J.Haury)的編訂本(1905~1913)。英譯本六冊,也是經歷了二十多年才出齊。我把英譯同原文認真核對了幾個章節,可以肯定其譯文質量完全可以同俄譯比美。原文是樸實無華的記敘體文字,清楚明白,不尚雕琢,完全是古典希臘史書的風格,和我學過的希羅多德的文字十分相近(修昔底德則稍重文采),并且,正如英譯者指出的,只是個別地方稍稍顯示出拜占庭當時的比較夸張的風格。原文的異文經過多位古典大師、特別的編訂者的整理,已達到可讀的程度。作者普洛科皮烏斯本人十分熟悉古典希臘的歷史作品,又具有良史的品格和求實的文風,所以此書成為拜占庭時期乃至西方歷史作品中極其重要也是寫得相當出色的一部史學名著便不是偶然的了。
我和我的老伴崔妙因曾在介紹西方古典作品方面合作,做了一點工作,翻譯了古羅馬塔西佗和撒路斯提烏斯的作品。但是這部作品今天出版時她已經去世十年。為了表示紀念,我想在這里對這位合譯者作一簡略的介紹。她在建國那一年的夏天畢業于原北京輔仁大學英文系(輔仁原是天主教系統的私立大學,建國后不久即并入北京師范大學),隨即參加了華大暑期學習團,所以她成了建國前夕由組織分配的第一批大學畢業生并享受離休干部的待遇。她在黨校里除主攻的英國文學和英語外,還學了德語和法語,她的法語已達到能看小說的程度,后來為了適應當時的需要,還學了俄語(五十年代我們在學校里取消了英語,英語教員只好臨時抱佛腳改學俄語,改行為俄語教員)。她從畢業后四十多年一直在中學從事外語教學工作,先后執教于輔仁女中、北京八中和一五五中(后改為西城外語學校),任外語教研組長三十余年,又是北京西城區教育局聘任的兼職教研員、西城區外語教學研究會的負責人,多次參加高考的閱卷工作,曾先后被評為西城區教育系統先進工作者和西城區職業教育先進工作者。她認為高中是人一生中所受教育的關鍵階段,所以她終生致力于這一階段的外語教學工作,把一批批外語合格的學生送到大學里去。她的最早的學生可能已經退休,以后的學生有的在外貿部門工作,有的在高校任教,有的在國外工作。看到自己的學生能成材報效祖國,這就是對她的最大安慰。
崔妙因的中文水平使得她可以勝任一定的翻譯工作。除了學校的教育以外,她從幼年時起還在家中受到過良好的、系統的中國傳統教育。她的母親能詩能畫,年輕時所作詩文曾受到過南海康先生的指點,我曾見過康先生為她母親所題畫冊和評點的詩文習作。她在母親的督促下學習了經史和古典詩詞,所以盡管在教會學校外文系就讀,卻不曾沾染任何西方習氣,應當說依然是純粹的中國的傳統女性知識分子。我們合作的幾部譯稿大都是在知識受到蔑視、知識分子備受摧殘的年代里,也就是我們心情最壓抑的時期里完成的。
我們當時在燈下共同研讀原文,商榷譯文的快樂,使我們可以暫時擺脫來自外部環境的苦惱,或者說這也是一種自我解脫的方式。然而我們這樣做時卻始終抱有這樣一個堅定的信念:我們的工作是有意義的,它將在文化交流方面起作用。劫難、黑暗終將過去,陰霾終將消散,正義必將戰勝邪惡,真理必將戰勝荒謬。也許我們年紀大了,活不到看到這個結局的一天,但肯定會有千千萬萬的人能看到這個結局,更何況我們竟有幸看到浩劫的結束并迎來了改革開放的日子。再者,作為生物界一個高級的物種,人類有別于其他動物的正是因為他們有歷史、有文化、有知識并且懂得尊重自己的歷史、文化,尊重知識。不久前神六的升空與收回,不是正好證明先哲所說的知識就是力量嗎。那些摧殘文化、蔑視知識、宣揚愚昧的人們即使不是別有用心,至少也表明他們愚蠢到何等程度。
經過漫長的幾十年的風風雨雨,這部譯稿終于出版,這是我深感欣慰的。譯事雖屬小道,但它是文化建設的不可缺少的一個部門,理應有一部分人為它付出心血。崔妙因在病重期間幾次提到這部譯稿,她去世后我按照她的遺愿把全稿通讀并重錄一過,分別作了索引。但出版后的這部書她卻看不到了。這大概就是人們所常說的命運吧。希臘神話里命運女神所作的安排是最高天神宙斯也無法改變的。佛教故事里關于緣分也有類似的說法。歷史發展的必然規律中交叉著無窮無盡的偶發事件,再加上高下良莠參差不齊的諸多物類,這便構成了我們這個森羅萬象的大千世界。現代物理學認為,這個擁有無數星系,需要以億萬光年計算其距離的宇宙,只不過是無數宇宙之中的一個。太陽系在這個宇宙里已經是微不足道,而對太陽系來說,地球也只是飄浮在它周邊的一粒微塵。地球上的人類就更是微乎其微了。擁有科技力量的人類在地球上活動了這么多年,其實連地球的真正意義的外殼都沒有怎么觸動,大地隨便顫動一下便會使人類付出數十萬生靈的代價。我們理解的大自然的秘密其實連億萬分之一、億億分之一也沒有。比如面對人們最討厭的蒼蠅和蟑螂,我有時想了想也會悵然若失:蒼蠅為什么飛得那樣自由自在,蟑螂為什么爬得那樣快,大自然賦予它們多么神奇的本能!現在傾全世界科技之力也未必能造出像蒼蠅那樣靈活飛動的飛行器吧。當然,人類并未因其微小與短促而自暴自棄,我國古時所謂三才,便是以人與天地并列,顯示出人類的抱負。對于無窮無盡的宇宙奧秘,我們是唯物主義者,不是不可知論者,更不是神秘主義者,我們一直在認真地追求、探索,用得到的知識造福于人類并已取得了不少的成果。二十多年前我在我的一首舊體詩的自注里說:“人的一生說到底不過是物質存在的一種形式和一個過程,到過程結束,物質回歸大自然,對個人來說則一切化為烏有。如果說還有一點意義,那就在于為生者多做一點有益的事情,使后人懷念。好人和專門害人、整人的壞人,區別即在于此。”“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我相信這句話,這不是迷信,是一條歷史規律。
為了幫助讀者理解本書,譯者編寫了一篇介紹作者及其作品的引言。譯者能力有限,譯文和介紹中或有錯誤和不當之處,懇望讀者專家指正。
王以鑄
2005年10月第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