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二、唐代貨幣史研究既有成果評述

前文已經提到,目前學界尚沒有針對唐代貨幣史的體系化研究著作,而較有篇幅的成果多見于各類貨幣通史中。其中,彭信威所著《中國貨幣史》的唐代貨幣部分是相對而言結構較為完整的,除了作為正式貨幣的銅錢,在唐代擁有貨幣職能的絹帛與金銀也都在其討論范圍之內,并設有專門的篇章加以分析。由于彭氏本人經濟學造詣很深,故其所論之著眼點不僅局限于貨幣本身,而是輻射到與之相關的所有經濟現象,尤其對唐代的物價波動與貨幣流通間的關系關注最多,其理論對后世研究者的影響也較深遠。一般來說,在有關唐代問題的討論中歷史學界習慣以前期、中期、后期的三分法劃定時代界限,但這一劃分法并不完全適用于經濟問題,如草率套用可能會導致最終結果準確性的偏差,尤其是中唐一段政府幾度更迭政策,社會經濟亦隨之起伏轉折,這種變化值得注意。作為貨幣通史中較早面世的著作,《中國貨幣史》明智地發現了“安史之亂”后通貨貶值與貞元后通貨回縮之間的矛盾,并將之分列章節區別討論,使得后世研究者在撰寫貨幣通史類著作和相關論文時紛紛效仿其時代結構,從而避免了理論的正確性因結構的不合理而受到影響。另外,在歷史學研究規范方面,彭氏自《中國貨幣史》于1954年初版以來即不厭其煩地對其具體內容進行一再調整,以避免出現謬誤,而在具體的論證工作中,彭氏在史料的選擇利用問題上下的功夫亦深。在討論唐代物價變動時他多次指出,“文獻中的記錄,多是特殊的物價”1,即由于戰爭、災荒或豐稔等特殊原因而出現的價格,且其具體數字多存在夸大,不能盲目信任其史料價值;而當其他學者的成果中出現相應的問題時,他亦往往能夠直言不諱地指出。比如在討論唐代金銀的貨幣職能問題時,他尖銳地指出日本學者加藤繁在研究中由于混淆了古今語義中“金”的概念而導致的夸大金銀貨幣地位的錯誤2,這種嚴謹治學的態度在起到警示作用的同時還有助于后世研究者客觀認識前人的觀點,其學術意義可謂不言而喻。除此之外,彭氏本人對于傳統錢幣學與考據學的認識也較一般現代學者深厚,這一特質使得他在分析問題時總是能照顧到貨幣的文物屬性,從而使結論更加精致準確。如在對比唐代與兩晉的金價時,彭氏注意到了這兩個時期度量衡制度與貨幣質量間存在的差異,因此沒有迷信文獻數據而給出草率地判斷3,這種在理論架構的同時照顧物質標準差別的研究方法對本書的研究給出了重要而具體的指示。當然,對于彭氏來說,貨幣絕不僅僅只是理論研究的附加參考材料而已,事實上這些特殊的文物本身就是重要的研究對象,因此對各時期貨幣種類與性質的考察也在《中國貨幣史》的具體內容中占據了很大比重,而在進行這種考察的過程中,彭氏本人淵博的學識又使其不至于回歸到苦搜文獻的狀態,而是以極其開闊而活躍的思路示人,許多觀點都具有較強的創新性。比如唐錢上鑄造的月形紋飾之功能與含義歷來是唐代錢幣學的重要謎團之一,而彭氏依據外國錢幣中的星月紋飾提出這種月紋可能是由西域傳入,甚至與安祿山有關的假說4,由于材料的相對缺乏,相關的論證雖不可謂十分精確,但這種放開視角,跳出文獻談實物的方法還是讓筆者深受啟發,對本書的撰寫工作起到了很大的幫助。

除了《中國貨幣史》,目前知名的貨幣通史專著尚有蕭清《中國古代貨幣史》、宋杰《中國貨幣發展史》以及千家駒、郭彥崗《中國貨幣演變史》等幾種,這些著作與唐代貨幣有關的章節內容亦較充實,且各有獨到之處。在彭氏《中國貨幣史》中,初唐時期頗具規模的私鑄問題雖也有所提及,但并沒有專門立章節展開討論,而蕭清在編寫《中國古代貨幣史》時顯然發現了彭氏的不足,將私鑄盛行作為初唐時期貨幣經濟面貌的一大特征,不僅專列章節加以詳述,所論亦頗有值得借鑒之處。他通過考察史料后認為“唐代前期的私鑄及惡錢流通問題,是在流通過程中貨幣經常相對不足的情形下發生的”5,從而將私鑄現象的性質由特殊的個體行為上升到普遍意義的經濟現象,而從這一觀點出發重新審視一些舊的文獻材料,所得的信息就變得更加立體化了。比如此前學者多使用貞觀年間斗米數錢的記載作為唐太宗德政的證據,而從蕭氏的視角看,這種低廉的物價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通貨不足的客觀反映6,而“谷賤傷農之聲屢聞”的事實也在從側面不斷沖擊著學界對初唐時期長期以來一直抱有的固定政治道德觀,而這也正是貨幣史研究以小見大的意義之所在。除此之外,在議論過程中時時注意區域之差別,也是蕭氏的一大特色,在分析唐代絹帛的貨幣職能時他指出,由于“盛產茶葉的長江中、下游地區,同時也是盛產絲織物的地方”,因此中唐以后茶葉貿易的迅速興起和商品化并沒有對絹帛的貨幣職能形成推動,而是“擴大了銅錢的流通”7。另外,蕭氏引用敦煌文獻中的大量材料證明唐代農村中普遍存在以絹帛米粟支付的現象,但并沒有將這些現象上推至普遍意義,而是認為其“反映出當時農村中貨幣經濟的不發達狀況”8,更為突出的是,他敏銳地觀察到云南地區中古時期尚在流通貝殼,貨幣經濟遠遠落后于其他地區的事實,故將云南與其他地區分開區別討論9。這些安排無不顯示了作者對于區域史學自始至終的強烈關注,對筆者啟發很大。

宋杰《中國貨幣發展史》是繼彭氏與蕭氏著作之后的一部貨幣通史專著,雖然該書對唐代銅錢的分析與研究并未從整體上超越前人的成果,但在討論唐代絹帛與金銀的貨幣職能時其亮點還是比較明顯的。如在分析唐代絹帛的貨幣職能時,宋氏的敘述可謂詳盡,對絹帛行使貨幣職能的原因和興衰過程均有詳細介紹,尤其是涉及唐代法律對于絹帛貨幣地位的保護問題的大量內容在一定程度上能補彭、蕭著作之空白10。另外,在談到唐代金銀的流通問題時,宋氏率先注意到了西域金銀錢在唐代的流通和影響,這部分內容也對本書的寫作起到了重要的幫助11。相對于前三部著作,千家駒與郭彥崗合著的《中國貨幣演變史》一書在論述的精密程度上無疑要遜色許多,但該書亦擁有結構簡潔、條理清晰的特點。在討論開元通寶鑄行后的意義及“安史之亂”后的通貨膨脹的情況時,作者都以極簡潔的文字搭建了清晰的框架,而這種結構上的明晰性,也給筆者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貨幣通史類著作之外,一些經濟史、財政史以及區域貨幣史著作中也有較多有關唐代貨幣與貨幣經濟的內容,這些內容亦往往因研究者視角不同而各有獨到之處。李劍農所著《中國古代經濟史稿》是1949年后出版的第一部經濟通史著作,對后世影響頗深,其對于歷朝貨幣在經濟活動中扮演的角色亦十分重視,并一一為之開辟專門章節加以論述。該書涉及唐代貨幣的部分內容,對唐代社會中流通的銅錢、絹帛、金銀及貨幣信貸現象均有討論,尤其是對商業資本的流動軌跡和流動方式頗有見地。他認為,唐代的官僚階級經營各類商業活動的情況極為普遍,并舉大量材料以證明之,這一事實無疑暗中引導了經濟發展的走向12。他提出,自唐朝建立之后,商業發展的走勢呈逐漸向上趨勢,其證據主要有三點:一為官營借貸利率的一再降低;二為柜坊等“資材存貯機關”的產生;三為匯兌制之產生。13由此,該書將唐代貨幣信貸現象與整體經濟發展脈絡聯系在一起,較之其他許多著作就事論事的研究結構更具理論高度。而且,有具體變化和現象參與的論述,較之許多研究者單純從史籍中的描述性文字看待商業經濟面貌的研究方法也更為務實。尤其是在論述“飛錢”受政府禁止的原因時他指出,“飛錢之行,其初實為巨商與軍閥官僚間彼此謀方便之計”,故其“實為私家富人斂積現錢”的一種手段,也是“招致錢荒之一種原因”。14這種觀點與大多數學者以“飛錢”為錢荒之后為經濟運作而產生的觀點恰恰相反,使筆者深受啟發。張澤咸所著《唐代工商業》一書為以唐代工商業經濟為考察對象的重要學術成果,該書開辟專節討論唐代的鑄幣事務,對有關機構設置、鑄造方法、鑄造數量、鑄造成本等問題均有論述,并對有問題的史料進行了相應的考察,指出《新唐書》中楊於陵所言唐開元時歲鑄額達百萬的描述有誤15,這種謹慎的研究態度給筆者留下了深刻印象。

作為社會經濟活動的重要媒介,貨幣無疑與國家財政息息相關,而在眾多討論唐代財政面貌的著作中,李錦繡所著《唐代財政史稿》無論在內容的充實性還是體系的完整性上都較為突出,在目前唐代貨幣史類專著尚未問世的情況下,該書對于本研究開展的幫助自然是巨大的。對于唐代貨幣及貨幣經濟,李氏一直以來都有著獨到而細致的關注,1989年還曾在《北京大學學報》發表《唐代后期的虛錢、實錢問題》一文,對唐代后期影響深遠的虛實錢制度展開研究。一直以來,學界多以肅宗朝發行的二式乾元重寶與開元通寶的比價波動來解釋唐代文獻中頻繁出現的虛實錢問題,而李氏的研究則指出“影響唐后期整個財政的虛實錢,并不是正史食貨志中有虛實之名的開元錢,而是源于作為貨幣的絹帛的虛實估” 16。然而在此后,魏道明發表《略論唐朝的虛錢和實錢》一文,通過《舊唐書·食貨志》的詳細記載證明了上元、寶應年間的虛錢指被加抬價格后的開元通寶錢這一事實17,使得李氏開始重新審視自己最初的觀點,并在《唐代財政史稿》一書中采用了魏氏的觀點,將上元、寶應年間的虛實錢與后世的虛實錢分開看待。而在與貨幣有關的宏觀學術視角上,李氏亦有其自身獨到的一面,她認為,“與魏晉不同的是,唐代谷物退出了流通領域,只有絹帛在流通領域充貨幣之用,而一般等價物是銅錢,絹帛支用需折為銅錢,然后才能交易。估法的出現使絹帛充當支付手段復雜了。這也體現了國家貨幣從絹帛本位到銅錢本位的變化。絹帛仍延續著魏晉南北朝制充當支付手段,但它不再成為價值尺度了” 18,這一觀點不僅從比較史學的角度重新看待了唐代貨幣流通中的實物化傾向,還從國家財政制度方面分析了唐代貨幣史發展的重要脈絡。

隨著區域史研究的興起,以區域貨幣與區域貨幣經濟為主要研究對象的區域貨幣通史類著作亦不斷涌現,這些成果無論從著眼角度還是使用材料都與一般貨幣史研究成果不同,對于以更加全面和深刻的方式考察唐代貨幣及貨幣經濟面貌幫助很大。如秦子卿、任兆鳳主編的《江蘇歷代貨幣史》主要以古代江蘇地區的貨幣及貨幣經濟為研究對象,而該地區的錢幣私鑄活動在唐代前半葉是較有特點的,故該書專門開辟章節并使用大量史料對這一問題展開討論,得出了“唐代江淮間的私鑄與惡錢流通是貨幣經濟發展過程中,在貨幣流通方面所產生的一種現象,客觀上卻對于唐代的貨幣流通發揮了積極的補充作用” 19這一結論。唐代云南的通貨面貌與中原有很大不同,而湯國彥主編的《云南歷史貨幣》一書對唐代云南地區南詔政權使用貝幣的情況亦有相關介紹,并系統分析了云南地區長期通行貝幣的原因20,對本書的寫作亦有所幫助。另如肖懷遠著《西藏地方貨幣史》一書,對吐蕃時期西藏的通貨情況有寶貴的論述,尤其是引用西藏史籍《賢者喜宴》的相關記載指出唐時有“dong tse(銅子) ”21在西藏流通的信息,具有較高的參考價值。

除了前文提到的一些較成體系化的研究成果,更多的學者和研究者習慣于通過對單一問題的滲透開展討論,也涌現出大量專著和論文,這些成果雖在結構上不具備全面完整的意義,但其針對某一問題進行精心挖掘后所鑄就的理論深度卻往往勝于宏觀視角的研究成果,因此也具有較為重要的參考價值。在有關唐代貨幣的諸多問題中,涉及唐代貨幣文物本身的文物信息整理和考證與斷代方面的工作無疑是基礎中的基礎。但令人尷尬的是由于種種原因,這部分工作恰恰是唐代貨幣史研究最薄弱的環節,以至于長期以來學者們多在脫離具體文物的狀態下討論貨幣經濟。直到改革開放以后,貨幣收藏與貨幣研究重新在社會中流行,這一局面才開始有所改觀。20世紀末至21世紀初,《中國歷代貨幣大系》與《中國錢幣大辭典》兩部大型貨幣圖錄相繼出版,這兩部圖錄所收拓片均來自各大博物館藏品、考古發掘成果及名家收藏,在真偽問題上能夠經得起推敲。而最為重要的是,這些圖錄對于所收錢幣的信息收集亦做到了盡可能的全面。其中,《中國錢幣大辭典》不僅盡可能詳盡地標明所收錢幣的直徑、重量和質地,還特設考古資料分冊,對見于考古發掘報告的貨幣出土信息進行了可靠的整合工作,這對于貨幣史研究的幫助無疑是巨大的。在基礎材料已經初步具備的前提下,貨幣研究與考證的熱潮重新在社會中掀起,以《中國錢幣》為代表的專業性研究平臺的發展逐漸升溫,大量涉及唐代貨幣考證與斷代且有相當水平的專著和論文也相繼問世。如杜維善、顧小坤所著《開元通寶系年匯考》,對唐代開元通寶的形制、材質、文字乃至鑄造方法都有較為深入的研究,尤其是其通過考古報告中的出土信息對開元通寶分期方面所作的嘗試對唐代貨幣研究的影響最大。另外,在討論開元錢形制時,該書重新將開元錢錢體所鑄的各類星、月紋飾納入了討論范圍,并通過實物圖像揭示了月形紋飾與唐以前部分錢幣幣身上所見甲痕之間的聯系22,這對于揭示月紋的功能和含義有重要作用。再如日本錢幣學家吉田昭二所著《乾元重寶錢譜》一書,不僅收集了作者所藏所見的大量乾元重寶實物拓片,還根據這些實物證據對乾元重寶的鑄造時間、鑄造方法等問題展開了極有意義的論述,特別是在該書中他著重介紹了“鑲置法”在乾元重寶生產過程中的廣泛使用23,而由此產生的影響絕不僅僅停留在唐代鑄造工藝領域一個范疇而已。20世紀90年代中期,新疆通古斯巴什古城遺址出土了大量唐代大歷元寶、建中通寶錢,引起了錢幣學者的廣泛關注。隨著王永生《大歷元寶、建中通寶鑄地考——兼論上元元年以后唐對西域的堅守》一文于《中國錢幣》雜志發表24,大歷元寶、建中通寶“西域鑄造說”這一新觀點正式問世,一時引起一場討論大歷、建中錢性質的風潮,以王寧《論安西都護府鑄造“大歷元寶”、“建中通寶”的深層原因》25、楊關良《對唐朝大歷元寶、建中通寶鑄地辨析》26、戴良佐《“大歷元寶”、“建中通寶”探討》27、陳鴻志《唐錢“大歷元寶”析疑》28、陳勇男《唐大歷元寶、建中通寶版式及流通小議》29為代表的一系列文章相繼涌現,圍繞大歷元寶、建中通寶究竟為官鑄正用品還是安西都護府所鑄特殊品展開了激烈的討論,最終認為二錢為安西都護府所鑄的“西域鑄造說”憑借其理論優勢替代一直流行的“官鑄說”成為錢幣學界的主流觀點。盡管在筆者看來這一理論在許多方面仍有推敲的必要,但這種由錢幣本身引發的學術討論正是貨幣史研究在全社會范圍內重新燃起的最佳例證,這對于本書的寫作也起到了鼓舞和支持的作用。

在有關唐代貨幣的基礎考證如火如荼地進行之前,唐代貨幣鑄造領域的研究已出現了激烈的討論,爭論的焦點主要集中在以開元通寶為代表的唐代銅錢究竟是以何種鑄造方法生產的這一問題上。前文已經提到,由于古代史官和文人在關注體例上的偏重,有關貨幣生產方面的記載極少能夠在史料中保存下來。而到目前為止,較為可靠的與唐代貨幣鑄造有關的錢范、工具等文物仍然沒有發現,使唐錢的鑄造方法長期難有突破,而舊錢幣界則據鄭虔《會粹》有關唐代進呈開元錢蠟樣的相關記載,認為唐錢可能是以失蠟法鑄造的。新中國成立之初,鄭家相于《文物》雜志發表《歷代銅質貨幣冶鑄法簡說》一文,認為唐錢已采用與后世明、清諸朝相同的母錢翻砂法鑄造錢幣30,但仍然沒有給出明確的證據;而王獻唐則在《中國古代貨幣通考》一書中較為謹慎地認為開元錢“與后世明錢相較,鑄法似不相同”31,而對具體如何操作仍執“今無從定”的態度。1987年,唐石父于《陜西金融》錢幣專輯第8輯發表《開通元寶的鑄法》一文,以《新唐書·食貨志》中鑄幣物資中不見蠟為據否定了失蠟法鑄造的可能,繼而據宋代史料中“錫母”頻繁出現以及一些特殊錢幣文物上出現的圖案偏移、重影的現象再次強調唐錢可能是以翻砂法鑄造的32,這一判斷掀起了錢幣學界討論唐錢鑄法的熱潮,涌現出大量具有新的觀點的學術成果。如孫仲匯在《開元通寶鑄法探討》一文中舉存世的一些橢圓形開元錢為例,認為這些錢是由于“泥質子范在晾干時受力變形所致”,而“翻砂鑄錢一般不會發生這種情況,因砂型一旦變形松散,往往無法鑄錢了”,由此得出開元錢不是翻砂而成,而是“確實采用泥質子范鑄成”;但是,孫氏又肯定了唐錢母錢的存在,認為這種母錢可能是鑲嵌在木質范身上后用以壓制泥范的33。這一判斷解釋了當前沒有唐錢母范存世的問題,并將學者們的思路引向了范鑄法與翻砂法之間存在過渡技術的方向。但對于泥質子范同樣沒有傳世的事實,作者則缺乏有力的解釋,故其理論尚有值得詳考之處。牛群生《唐初開元錢是硬形盒范鑄》一文依據初唐開元錢拔模斜度小等證據,認為開元錢是使用普通硬質范鑄成的34,但其論文中可靠的具體證據不多,故立論之嚴謹性稍顯單薄。王保國、上官弘文所著《試論唐宋錢幣鑄造新工藝》一文發展了孫仲匯的觀點,認為鑄造唐錢所用的泥質子范是由全木質母范印制的,并舉漢代畫像磚上出現的錢文圖案闡釋了該技術的來歷35。章國強《試說唐錢鑄造的新技術》一文則通過存世錯位開元錢的小間距特征、毛邊開元錢的多澆口特征,以及隔層紋、畸形幣、光面文等例證支持范鑄說,并在此基礎上根據橢圓形畸形開元錢的存在這一事實假設了軟質泥范的存在36。鄭幼明《開元通寶生產技術初探》一文介紹了作者從金相分析角度探討唐錢鑄法的一次嘗試,文中提到從同一開元錢的不同部位取下的樣本在測定后呈現出鉛、錫等金屬含量不統一的偏析現象的存在,并指出“這些現象,估計為當時以草木灰作鑄型時,由于保溫性能過高,合金組織的枝晶間的鉛錫含量增高,并聚集于晶叢中,在凝固過程中鉛錫液流動以適應凝固體積變化,以及青銅在凝固中發生收縮”,因此“錫液聚積于其中產生多于周圍及內部組織的異常高錫區”,并由此認為唐錢更有可能是使用翻砂法鑄造的。37作為少見的從理化角度討論貨幣發展的學術成果,該文的觀點亦非常值得注意,同時也顯示了多學科合作在貨幣史研究工作中的必要意義。

相對于有關唐代貨幣的基礎考證與唐代貨幣鑄造領域的爭論基本由文物考古學者和錢幣學者參與的局面,涉及唐代貨幣流通與貨幣政策的研究則基本由歷史學者包攬。其中,唐代后期出現的錢荒與錢重物輕等現象是學者們關注的一大焦點。早在1949年,王永興即于《社會科學》雜志發表《中晚唐的估法與錢幣問題》一文,對該問題有所關注。王氏認為,銅產量的銳減和佛教的興起對錢荒局面的形成有極大的推動作用,而錢重物輕的現狀進一步促成了虛實估法的出現,從而對整個中晚唐社會經濟的發展產生影響38。1984年,趙和平于《北京師范學院學報》發表《中晚唐錢重物輕問題和估法》一文,基本繼承了王永興的觀點,并在此基礎上客觀分析了兩稅法頒布的歷史意義39。1989年,黃成在《杭州大學學報》發表《論唐代發生錢荒的主要原因》一文,提出在兩稅法改革中錢幣只是充當了計價工具,并沒有成為強制支付的形式,因此兩稅法的實施與唐后期錢荒的出現關系甚微,而在商品經濟發展條件下社會對于支付手段要求的自發變更和貨幣需求量的增加,以及銅錢在對外貿易中的外流才是錢荒發生的根源,而礦冶業生產技術的限制、其他銅器鑄造對銅材的消耗以及包括銷器、囤積與喪葬用度在內的各種阻滯因素則對錢荒局面的最終形成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40。1990年喬幼梅在《歷史研究》發表《從中唐到北宋錢荒問題的考察》一文,舉唐人陸贄、白居易等人議論時政之弊的文字指出兩稅法的推行對于錢荒的形成是有切實作用的,并認為商品經濟發展帶來的貨幣需求量的提升是錢荒問題產生的根本原因41。另外,張靖人所著《貨幣的儲藏與唐宋錢荒》一文,強調了中唐以后社會中普遍出現的貨幣儲藏情況對于錢荒形成和持續的推動性作用,并認為信用制度的落后、社會保障體系的落后、拜物教心理的作用和社會局勢的不穩定是貨幣儲藏問題產生的原因42,尤其是他在文中對于貨幣流通體制與高利貸資本的存在與錢荒問題之間的關系亦有相關論述,這對于筆者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考察目標。魏道明《唐代貨幣制度雜考》一文指出,錢荒與錢重物輕不可等同視之,唐代后期的錢重物輕現象中的“物”主要指絹帛,而“絹價的下跌不是錢荒造成的,而是一種自然的回落”,且與兩稅法實施后的折算制度關系密切,因此將“唐后期民眾的日益貧困歸結于錢荒,是有悖于基本史實的”43。在談到錢荒造成的后果時他還舉《中國印度見聞錄》等材料認為,“錢荒對于域外貿易和奢侈品交易的影響就很少。因為這種交換的特點決定其必然選擇量小值大的貴金屬充當貨幣,而銅錢匱乏很難對它們產生直接影響”44,這一判斷與其他學者銅錢外流推動錢荒形成的理論截然相反,給筆者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而對于這一點,薛平拴《中晚唐“錢重物輕”試探》一文的看法也與魏氏相同。作者還在文中提出“佛寺用銅與錢重物輕的出現亦并無多大關系”45,因為物價下跌的德宗朝并沒有明確的崇佛記載,而崇佛的武周時期也沒有幣值升高的跡象。由于其他學者在討論銷錢問題時多有將之與佛教興盛掛鉤,故薛氏的觀點應該引起重視和注意。另外,在考慮貨幣流通問題時學者們少有從貨幣本身的鑄本角度看問題的,而薛氏在文中指出“我們僅從兩稅法來考察‘錢重物輕’產生的原因是遠遠不夠的,還應從貨幣價值量的變動去考察”46,并著重從鑄造所需勞動量的變化分析了“錢重物輕”現象產生的原因,這一視角的拓展無疑也是具有啟發性意義的。

錢荒與錢重物輕現象之外,在唐代社會普遍通行的以絹帛與金銀為主的特殊商品也是學者們研究的一大焦點,而討論的重點自然集中在這些特殊商品是否具有貨幣性質這一問題上。20世紀40年代,全漢昇曾撰有《中古自然經濟》一文,對實物在流通領域的通行現象作了跨時代的考察,揭示了其發展根源,其中涉及有唐一代的相關章節對以絹帛為代表的實物在行使流通手段、價值尺度和支付手段等職能時所留下的文獻記載進行了系統化的收集,并有條不紊地將之加以歸類,如在討論絹帛在流通領域的通行情況時作者根據所購買的物品將材料進行了整理,使之更加清晰明了,這對于后世學者研究的繼續開展提供了很大的方便。全漢昇認為,自漢末以降五百余年的中國社會“自然經濟都占有很雄厚的勢力”,而錢幣則“并沒有普遍而深刻地侵入一般人民的日常生活中”,因此這一時期至少可以被稱為“自然經濟占優勢的時代”,而這一局面到“安史之亂”前后發生了巨大改變。開元、天寶之際社會秩序的安定、生產力的發展以及水陸交通面貌的改觀促成了商業經濟的進步,而銅礦資源供給量的增加和貨幣鑄造技術的提升則提振了貨幣鑄造額,最終使得貨幣經濟全面取代自然經濟而成為主流。47客觀來看,這一理論在許多細節上是存在值得推敲的地方的,但全氏對于其觀點的論證仍然具有重要的學術意義。為了證明“安史之亂”后錢幣在社會經濟活動中所扮演角色的變化,全氏從史籍中搜羅和整理了大量史料,分別從市場中的流通情況、租稅及賦役制度的變化、地租征收形式的發展以及各種支付領域支付方式的改變等方面論證自己的觀點,其研究方法和方向為后世該領域的開拓奠定了基礎。

全漢昇之外,日本學者加藤繁也是學界較早開始探索唐代貨幣流通實物化傾向的前輩學者之一,而與全氏不同的是,加藤氏將研究重心放在了金銀上。1927年,他發表《唐宋時代金銀之研究》一文,一時震動了日本學術界,成為了學界研究金銀貨幣史的重要經典。在該文中,加藤氏從公、私兩大方面分析金銀在唐代社會的用途,其對于所涉史料的整理較之全漢昇對唐代絹帛史料所做的工作更加細致,尤其是對金銀的公用一端議論最多。他從德國經濟史學家顧業史(今譯克尼斯)的貨幣理論出發,從價值的尺度、交換的媒介、支付的方便以及價值的傳達四大機能考察唐代金銀的性質和地位,并最終給出“金銀對于社會全般已發揮其貨幣的機能。金銀在唐代已取得貨幣的資格。不過在實際上的使用則以上層階級為主”48的判斷,這種從貨幣職能角度分條考察研究對象的研究法較之將史料單純地按實際用途簡單羅列劃分的辦法更具系統性和客觀性。當然,在具體結論上,加藤氏的理論是存在漏洞的。前文曾提到彭信威在《中國貨幣史》中曾指出加藤氏所引用的史料中的“金”,其實并非黃金而是“銅錢一文”的概念,而事實上問題恐怕還要嚴重一些。在唐人事跡中,??梢姷接小敖鸩弊謽拥挠涊d,而加藤氏皆從字面直意角度出發將這些材料作為唐代黃金流通的證據,而事實上,所謂的“金帛”不過是古人對于財物的虛指而已,它可以表示絹帛、錢幣乃至金銀珍寶等任何高價值的具體財物,不能簡單視為“金”和“帛”的組合,因此說加藤氏的研究在材料上存在重大問題也是不為過的,但需要指出的是這一問題的產生并非由于作者對所引材料缺乏推敲,事實上加藤氏對于史料的考察還是較為嚴格的。在《新唐書·食貨志》對唐時租庸調制的記載中有“歲輸絹二匹,綾、z1二丈,布加五之一,綿三兩,麻三斤。非蠶鄉則輸銀十四兩,謂之調”的相關記載,而今世學者論及唐代金銀問題時多有此條材料者。盡管該材料的相關內容與加藤氏的理論無疑是切合的,但作者還是通過對清人學術辨證材料的閱讀冷靜將之剔出信史之列,而更可貴的是在這一工作完成之后加藤氏并沒有停止考訂工作,還據這一問題進一步搜索,通過內容核對的辦法指出宋人程大昌《演繁露》一書對唐代賦稅制度的記載亦是抄襲于《新唐書》,故同樣存在真實性的問題。49這種推而廣之的做法體現了作者對于史料考證嚴肅認真的態度,因此其在史料選擇時出現的錯誤恐怕還是由于國際學者的語言限制而導致的,不應過度夸大之而忽視其在學術上的應有地位。

新中國成立以后,有關唐代貨幣流通領域實物化傾向的研究亦有了新的發展。1964年李埏于《歷史研究》雜志發表了《略論唐代的“錢帛兼行”》一文,該文指出,單純從錢荒嚴重及錢幣幣制不穩定的角度分析絹帛參與流通的原因是不夠全面的,因為“正當唐代后期錢荒嚴重、幣值很不穩定的時候,絹帛的貨幣作用卻日益縮小”,他認為,銅錢在社會中地位受限主要是由于“一切城市小生產者落入依附關系之中(官府的和私人的),所以銅錢縮小了、甚至停止了它的流通”50,而絹帛則以其取給的方便性、作為生活必需品的使用性和擁有廣闊市場的暢銷性行使了一部分貨幣職能。其中,作者認為擁有廣闊市場的暢銷性是相對而言更為重要的,而這一點是許多后世學者所沒有注意到的,也是錢帛兼行制度在唐代得以延續的重要原因之一,但是事實上這種暢銷性顯然是依托于其實際的使用價值而存在的,故其作為原因之一端與絹帛本身性質的主次關系還是需要明確的。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文中指出“銅錢雖然微賤,但它是一種脫離價值實體的金屬鑄幣,貨幣形態更為完整。至于絹帛,它在市場上,基本是一種‘一般商品’。盡管總的看去,它和銅錢終日交織地、不停地一塊兒流通,但就一匹絹而言,它只是在它的商品流通過程中暫時一盡貨幣的職能。它不可能穿上貨幣服裝,長期流通不止。(假若它不迅速退出流通,進入消費過程,那就要喪失或減少使用價值)因此,它作為貨幣只能適應于簡單的商品貨幣關系。從貨幣形態的發展說來,它是比銅錢遠為落后的” 51,這一理論說明李氏其實對于絹帛本身的使用價值一直也有著極大的關注,體現了很高的經濟學素養,而這種關注顯然對其認識唐代流通中絹帛的性質給予了極大的提示。而在后世學者中,這種關注反而變得越來越淡化,這是一個值得重視的情況。2006年,史衛在李埏成果的基礎上發表《從貨幣職能看唐代“錢帛兼行”》,對絹帛的流通問題進行了進一步的研究。他通過對大量史料的考察后發現,“絹、帛等作為貨幣使用時,總是表現為一定比例的銅錢”這一特殊情況,并特別強調中唐以后的虛、實估現象所反映的錢幣成為絹帛價值基礎的事實。他還在文中指出,“絹帛的種類等級很多,各地受原料限制,產品產量不一……這樣它自身還需要一樣標準來衡量它的價值”,是故不具備執行價值尺度職能的條件52,這一觀點值得注意。當然在筆者看來,史氏一文之觀點尚可推敲的地方仍有很多,如在文中他提到西域高昌國曾大量自鑄“高昌吉利”銀錢53,但事實上此種錢幣實為銅質,并沒有銀質品傳世,更談不上大量自鑄。這一材料雖采自其他論文,但史氏同時也犯了對引用材料缺乏考實過程的錯誤,這點應是不容置疑的。再如在討論銅錢的流通問題時他指出“在小農經濟占主體的唐代,大量一般的交易都是較小額的,而且交易量也不大,所以唐代在流通領域銅錢的使用占了很大比重。因此也常常出現‘錢荒’的現象”,認為是小農經濟決定了中國貨幣的“戀銅情節”54,這一觀點輻射極大,但卻沒有充足的證據加以論證,恐怕有失偏頗。再如在提到銅錢的貯藏現象時,他認為唐后期錢幣貯藏十分興盛,而絹帛卻因本身“不適宜長時間貯藏”而“越來越多地擔負起流通貨幣的職能” 55,這一觀點顯然與李埏提出的唐后期錢荒嚴重而絹帛作用亦有下降相沖突,但史氏亦未對這一沖突進行必要的解釋,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1995年,李祖德、劉精誠合著的《中國貨幣史》在臺北出版,該書唐代部分主要延續前人的論調,唯獨對唐代金銀貨幣化問題執有新穎的觀點。其他學者在探討該問題時多是將金與銀作為一個體系進行考察,而該書則主張將二者分開看待。該書認為在唐代“黃金主要是作為貯藏手段,而白銀的貨幣作用則要比黃金大得多”,并對這一觀點有相當規模的展開論述,指出“從東漢以后,黃金作為貨幣的作用開始衰落”,而“唐中期以后,實物貨幣漸趨衰落,銅錢流通范圍擴大。但銅錢的不足,妨礙了商品流通和商業的發展。雖用短陌、飛錢等方式彌補,但仍不能解決問題,于是白銀作為貨幣就應運而生。在整個唐代,白銀始終未被政府認為法定貨幣,但實際已進入流通領域,尤其是大額支付已作為貨幣存在。到唐末五代時,其地位就更顯重要。這是繼黃金以后,又一種貴重金屬作為貨幣的興起。我國貨幣史上的銀本位制度由此開始,此后經宋元而發展,到明清則成為主要的貨幣形式” 56。從這段論述文字看來,該書作者是從整個貨幣史發展的角度去著眼唐代金銀貨幣化問題的,故以對金、銀的不同關注將有唐一代鑲嵌進整體演化脈絡之中,成為連接新、舊時代的轉折點。這一視角固然是新穎的,但其為論證這一觀點而引用的史料卻大量出現金銀并舉的現象,與其論點沖突,而作者對于這些沖突卻并沒有作出應有的解釋,因此這一理論能否成立,恐怕還需仔細斟酌。另外,隨著考古發掘工作的不斷開展,大量帶有珍貴銘文的金銀鋌及金銀文物陸續問世,引來學者們的爭相考證,也產生了大量學術成果,如唐長孺《跋西安出土唐代銀鋌》57、盧兆蔭《從考古發現看唐代的金銀“進奉”之風》58、馬冠武《廣西唐代銀鋌粗論》59、朱睿根《唐代的和市銀鋌與和市》60、王雪農《唐賀冬進奉壹佰兩銀鋌考》61、霍宏偉《中國國家博物館館藏唐代彭杲銀鋌考》62等,這些文章多從實體文物入手進行考證,對考古材料中的文字信息進行解讀,為后世學者的參考和分析提供了巨大的便利。

有唐一代,政府與私錢、惡錢之間的斗爭是一直持續著的,特別是在唐代初期,這種斗爭一度成為時代的一大主題。在現有的成果中,在這一問題上提出較有意義的觀點頗多。黃偉所著《唐代貨幣政策初探》一文,雖不是專門討論惡錢問題的,但作者在文中指出,包括乾封泉寶、乾元重寶在內的虛值大錢的發行,可能與政府與惡錢的斗爭有關。他認為“雖然唐王朝鑄行大錢的主要目的是解決財政支出的不足,但在一定程度上對同樣是不足值的私鑄劣質小平錢起了一定的遏制作用”63。盡管作者對這一問題沒有展開探討,也沒有給出充分的論據,但這一思路還是給筆者留下了啟發。季明穩所著《唐代江南地區盜鑄問題探析》一文,是目前學界研究唐代江南盜鑄現象最成體系化的成果。季氏在文中對該地區盜鑄興盛的原因進行了詳細的分析,提出它的興盛是“在地理環境、貨幣政策、原銅產量以及人為因素的共同作用下”64造成的。他還在文中著重指出,“唐代江南地區之所以盜鑄泛濫是唐代不同時期所實施的不同的貨幣政策所導致的”,而發生于高宗乾封朝與肅宗乾元朝的兩次幣制改革,對于盜鑄行為的刺激尤其明顯。當以乾封泉寶與乾元重寶為代表的虛值大錢發行后,盜鑄的利益也被擴大,故“唐朝幣制改革后所造成的實際價值不相等,是造成盜鑄泛濫的主要原因” 65,這一觀點與盜鑄催生大錢的理論看似內容相反,實則關系密切,值得研究者關注。

除了將以上三大焦點作研究對象的成果之外,另一些學者則從其他角度或視野探索唐代貨幣流通問題,其成果也多有值得參考的地方。唐代的貨幣制度與政策幾經更改,陸續出現的與貨幣相關的社會問題也頗多,這一情況使得許多文人對于貨幣問題極為關注,其中尤以張九齡、崔沔、劉秩、杜佑、陸贄、白居易、元稹、楊於陵等士大夫精英為代表,這些人在當時分別從自身的理解角度闡述了對于貨幣制度與政策的觀點,其觀點也各不相同。而更為重要的是,在這些議論文字中常常夾帶有當時社會中存在的與貨幣相關的現實問題之具體面貌,而這些細節往往是正史疏于記載的,具有極大的史料價值。1986年,葉世昌、李寶金、鐘祥財合著的《中國貨幣理論史》出版,該書唐代部分對于前述唐人的觀點均有詳細介紹,對后世學者正確理解和利用這些材料提供了極大的方便。1992年,該書的作者之一葉世昌于《中國錢幣》雜志發表《對唐代若干貨幣政策的思考》一文,從白居易、楊於陵等人的貨幣思想與議論出發重新審視兩稅法的影響,提出這一政策在大方向上值得肯定但也存在著“以錢為征收標準卻超越了當時的時代”66這一問題,這一觀點的參考價值應該是較大的,而其本身也再次雄辯地說明了唐人貨幣思想在唐代貨幣史研究中的重要史料價值。另外,在該文中葉氏在討論唐代后期的蓄錢現象和政府禁止蓄錢的政令時指出,“禁蓄錢的目的在于增加錢幣流通數量,但同貨幣的本質是矛盾的,只重視貨幣的流通手段職能而限制其貯藏手段職能。貨幣是財富的代表,只要不是非法所得,不管貯多少錢,政府都無權干涉。如果信用制度發達,這些錢可以通過信用渠道進入流通。唐代還沒有這個條件,只是依靠行政命令,自然行不通” 67。這一觀點從貨幣職能之間的矛盾這一全新的角度看待蓄錢問題,并將這一問題與唐代的金融信貸現狀相聯系,使之結構更顯體系化,同樣是較為重要的成果。

在生產力水平較為有限的中古時期,鑄幣本身的價值對于貨幣流通的影響仍然是巨大的,但在學界的現有成果中,考慮到這一問題的相對而言還不算多。2007年,徐東升在《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發表《唐代鑄錢散論》一文,對鑄錢成本的作用有專章加以強調,尤其是突出了工匠賦役制度改革后役薪對鑄本的影響,并指出鑄本的數量對錢監的興廢和分布均有重大影響的事實68。另有章秉純所著《再析唐代私鑄盛行和銅錢不足的問題》一文,對唐代私鑄與錢荒問題均有論述。在錢荒問題上,章氏認為其根本癥結“是在于商品經濟發展的無限性和銅幣生產的有限性的矛盾”,與主流觀點并沒有太大差別,但在私鑄問題上,作者則主張從銅錢本身尋找答案。他強調,“銅幣具有實際和名義兩個方面的價值,兩者的大致統一,構成了銅幣的基本特征,基本特征規定了國家統一鑄幣投入市場正常運作的前提,這是任何統治者都無法抗拒的規律”,而“私鑄者是利用鑄行低于實際價值的銅幣來牟取利潤。私鑄錢能夠進入流通領域,除了本身具有一定質量外,還由于官鑄錢的不足、名實相符官錢的支撐以及鑄幣執行流通職能自然傾向的作用”。69然而如果仔細比較其觀點細節就會發現,章氏對于貨幣足值問題的見解似乎是有矛盾的,因為如果足值是流通所必須遵守的規律,那么不足值的私錢就不會在社會中暢通無阻甚至為足值的官錢所依托。對于這一矛盾作者并沒有給予明確的解釋,但其將官私矛盾的視角轉移到錢幣與錢幣鑄造本身上來的著眼點應該是值得重視的。

由于唐王朝幅員遼闊,各地經濟發展水平并不均衡,是故貨幣經濟的具體面貌也大不相同,而在這一問題上,地處歐亞商路而同時受到各方文化影響的西域地區表現得最為突出。1992年,盧向前撰寫了《高昌西州四百年貨幣關系演變述略》一文,通過對出土文書材料的整理,對中古高昌地區貨幣流通狀況進行了詳細的考察,并將之分為紡織品本位、銀錢本位和銅錢本位三個階段,而有唐一代主要經歷了后兩個階段。其中,銀錢本位階段又可分為純粹銀錢流通時期和銀錢、銅錢、絹帛并為貨幣時期,而銅錢本位階段也可分為銅錢取代銀錢本位的過渡期、銅錢本位確立期和布緤沖擊銅錢本位期70,這一工作對我們從整體上把握唐代西域貨幣流通情況提供了具有提綱性意義的指導。該文問世之后,韓國磐于1997年作《高昌西州四百年貨幣關系補缺》一文,對盧氏的研究補充了一些證據,而對于其論證細節也提出了部分修正意見,特別是根據當時新出版的《吐魯番出土文書》第九、十冊所收錄的文獻所反映的與盧氏分期沖突的信息對該問題提出修訂和補充的需要71,使理論在推敲的過程中更加趨于精確。

主站蜘蛛池模板: 景东| 文成县| 安顺市| 石泉县| 鄂伦春自治旗| 台安县| 蓬莱市| 许昌市| 轮台县| 且末县| 比如县| 青冈县| 清苑县| 延吉市| 赞皇县| 涟水县| 高清| 和政县| 墨竹工卡县| 交城县| 鄂尔多斯市| 扎鲁特旗| 墨江| 遂溪县| 寿阳县| 祁连县| 武陟县| 阿拉善右旗| 蒲城县| 荣成市| 赤峰市| 黔西| 浦江县| 石柱| 海盐县| 宜昌市| 普格县| 乌恰县| 杭锦旗| 洪泽县| 金门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