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錢貨可議:唐代貨幣史鉤沉
- 楊心珉
- 8514字
- 2020-11-06 11:37:14
第三節 大歷元寶、建中通寶非安西都護府鑄造說:兼談單字錢的性質問題
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有關大歷元寶(見圖9)201與建中通寶(見圖10)202兩種錢幣的鑄地問題一直是唐代貨幣史研究領域的一大熱點。自王永興1996年于《中國錢幣》雜志發表《大歷元寶、建中通寶鑄地考——兼論上元元年以后唐對西域的堅守》一文后,認為大歷元寶與建中通寶二錢為上元以后堅守西域的唐軍所鑄的“西域鑄造說”逐漸獲得大多數學者的認可,成為了目前學界的主流理論,但筆者通過研究后發現,“西域鑄造說”在立論上尚存在較多漏洞,其合理性值得繼續推敲。
圖9 大歷元寶
圖10 建中通寶
一、對大歷、建中錢出土集中情況的再研究
長期以來,大歷、建中錢的傳世數量一直十分稀少,然而在1992年3月中旬,新疆庫車地區通古斯巴什古城遺址東北角一次出土了3000余枚錢幣,后散失于民間,“其中主要是大歷元寶、建中通寶,同時還伴隨有少量開元通寶、乾元重寶及‘中’字錢和‘元’字錢等”203。所謂“中”字錢、“元”字錢,是指一種錢面鑄造有“中”、“元”單字的無內外郭小錢(見圖11)204,常與大歷、建中錢伴隨出土,而數量更少。據丁福保《古錢大辭典》載,清人陳南尗于北京 “撿得大歷七八枚,建中一枚,已如獲拱璧。又撿得中字泉一枚,元字泉一枚,更為創見”205,可見此種錢之稀少。而新疆的這次發現,確定了其與大歷、建中錢的親緣關系,使單字錢為大歷元寶、建中通寶“省書”的事實得到確證,在錢幣學史上是有一定意義的。而王氏正是根據這次集中的發現,結合史料中對上元元年以來安西與中央的聯系被襲取隴右的吐蕃切斷的記載,繼而得出了大歷、建中錢及單字錢都“應該是在庫車地區鑄造的,使用流通亦應僅限于庫車及其附近地區,即是唐安西都護府在當地鑄造發行的”206結論。
圖11 中字錢
事實上,在王氏之前,已有學者提出過大歷、建中錢可能不是標準官錢的意見。如彭信威曾在《中國貨幣史》中指出“唐錢的錢文應當直讀。乾封時一度違制,改為環讀;旋經更正,論理不應再犯。大歷錢卻是環讀,似乎不是官鑄”,但他同時又說 “然而私鑄的人多是仿鑄舊錢,不應當創制一種新錢,所以這是一個還有待解決的問題”,似乎對其性質的判斷尚存疑慮。事實上,《舊唐書·食貨志》所載的乾封泉寶因錢文環讀而被廢的史事并不真實,這點筆者在討論開元錢文讀法問題時已經強調,因此彭氏的懷疑本來是可以得到解答的,而與彭氏相比,王氏以大歷、建中錢為安西都護府所鑄的判斷則更加堅定,所使用的論據也更豐富,但其觀點仍有需要推敲的必要。
首先要指出的是,王氏在文中統計了歷年來大歷、建中錢的出土情況,認為“以上發現除個別的大歷元寶、建中通寶及‘中’字錢出于奇臺、內蒙古南部的和林格爾及葉尼塞河上游的米努辛斯克外,其余全部都集中在庫車及其附近地區”207的論斷是存在錯誤的。1959年,內蒙古和林格爾縣曾一次出土大歷元寶65枚及建中、“中”字錢若干,此事最初于1996年初由趙愛軍等在發表于《內蒙古金融》錢幣專刊中的《和林格爾唐代窖藏錢幣》一文中予以介紹,后此稿又載于《內蒙古金融研究》2003年第4期中,但由于撰寫者的失誤,當年建中錢及“中”字錢的具體數量并沒有在文中有所交代,只留下了4枚建中通寶拓片和一枚“中”字錢拓片,而大歷元寶亦從65枚中選出4枚供拓208,由此推測,當年出土的建中錢數量恐怕也不止4枚,而王氏在引用該文時則將出土數目統計為“大歷元寶4枚,建中通寶4枚和‘中’字錢1枚”209,可能是誤信拓片而忽視了正文中對大歷錢出土數量的明確交代。因此事實上,遠離庫車地區的和林格爾出土大歷、建中錢的規模僅次于通古斯巴什古城遺址,這一情況對于“西域鑄造說”的立論顯然是不利的。
當然,通古斯巴什古城出土的大歷、建中錢在數量上的優勢也是需要注意的,若對“西域鑄造說”提出懷疑則必須對這一大規模集中出土的事實作出解釋。據《舊唐書·吐蕃傳》記載,北庭都護府于貞元六年失守210,而王永生在其文中介紹了通過和田出土文書及敦煌出土P3918(2)號文書《佛說金剛壇廣大清凈陀羅尼經》證明于闐與西州分別于貞元六年和貞元八年相繼失守的觀點211,筆者亦完全贊同此說。另外西州東隅的伊州則在建中二年郭昕入朝之前也已失守212,這樣看來,無法通過史料考察失守時間的安西都護府,應該是唐軍最后堅守的重鎮了。既然如此,大量無法流通出去的貨幣隨著各地遷入的難民聚集在庫車地區,應該并不是十分意外的。因此,1992年出土的大量大歷、建中錢,完全有可能是安西都護府失守前存放的一處錢幣窖藏,對揭示錢幣的鑄造地并沒有必然的幫助。
盡管集中發現不能對錢幣鑄造地的判斷提供幫助,但此二類錢在廣闊的中原地區少有發現的情況又似乎確為事實,但筆者通過考察文獻后發現,這一情況可能是后世人為造成的。五代人張臺曾在所著《泉錄》中“建中通寶”條下稱 “按此錢未施用,今民間往往有之”213,可見在唐末宋初之際,大歷、建中錢在中原的存世數量并不像現在這樣稀少,而此后可能因為某種原因在歷史進程中逐漸消失殆盡了。在唐以后的宋、元、明、清諸朝,有組織地銷毀私錢、古錢的情況不時發生,如在北宋建國初,朝廷下令“凡諸州輕小惡錢及鐵臘錢悉禁之,詔到限一月送官,限滿不送官者罪有差”214。考慮到大歷、建中錢中多數在鑄工上較開元錢及仿照開元錢鑄造的宋通元寶惡劣的事實,這兩種錢幣很可能在這次銷錢中被大量熔毀了,而殘存的還要經歷后世諸朝的類似行動的消耗。如此一來,大歷、建中錢不見于中原的事實也就可以得到解釋了。
二、對大歷、建中錢的鑄造與吐蕃軍事封鎖聯系的再考察
在“西域鑄造說”的立論條件中,占據最重要位置的無疑是吐蕃對廣大西域地區的封鎖。據《舊唐書·地理志》載:“上元元年,河西軍鎮多為吐蕃所陷。有舊將李元忠守北庭,郭昕守安西府,二鎮與沙陀、回鶻相依,吐蕃久攻之不下。”215這則材料正是封鎖推測最為重要的支持,也只有這種封鎖保持穩定且持續強勢的狀態,才能完全排除大歷、建中錢由外而入的可能性。自“安史之亂”后,唐王朝的疆域內戰亂不斷,這種封鎖時有發生,而需要指出的是,由于維持基本生存條件的訴求,每次封鎖帶來的災難首先總是糧價暴漲而錢價大跌的局面。如“安史之亂”中南陽被叛軍圍困時,“米斗至四五十千,有價無米,鼠一頭至四百文,餓死者相枕藉”216,而安慶緒被官軍圍困時,“城中人相食,米斗錢七萬余,鼠一頭直數千”217。如果假設“西域鑄造說”成立,自上元元年起就喪失了與東土的聯系達十數年之久的唐軍面對的主要問題應不是錢幣的稀缺,而是糧食的匱乏,在這種情況下發行購買力有限的錢幣對于穩定局面并無意義,因此“封鎖”的推測與“鑄錢”的行為之間其實是有矛盾的。
此外,從出土的相關文書看,上元元年之后西域地區其實相當穩定,并沒有出現正常封鎖狀態下所表現出的饑荒遍地的情況。如《唐大歷五年后前庭縣馬寺常住田收租帳》218、《唐大歷五年后糧食帳》219、《唐大歷五年后糧食什物殘帳》220等賬目反映了西域地區農業收入尚未斷絕,而《唐大歷三年僧法英佃菜園契》221、《唐大歷四年后馬寺請常住田改租別人狀》222、《唐大歷六年某寺田園出租及租糧破用帳》223等租契表明當地百姓對農業生產的信心亦未出現疑惑,這與其他地區遭封鎖后出現的局面顯然有巨大差別,特別是《唐上元二年柳中縣城具未草領請處分狀》中有“長行小作禾草叁仟玖佰伍拾捌束。叁仟伍佰叁拾叁束縣城作,肆佰貳拾伍束酒泉作,般(搬)到”224的內容,說明上元元年之后,地處西州的柳中縣與隴右酒泉尚有物資的流通,并非完全隔絕聯系。除此之外,《唐上元二年馬寺尼法□買牛契》中有“如有先(悔者,罰□)壹仟伍佰文(入不)悔人”225這樣的內容,而《唐大歷某年王德廣殘契》則有“(貳)仟伍佰文限五月末送(后缺數字)……見官付征利”226的內容,說明吐蕃的入侵對西域地區的物價與貨幣購買力也沒有產生太大的影響,這就不能不讓人懷疑吐蕃封鎖的持續度了。據《舊唐書·吐蕃傳》載,吐蕃人“或隨畜牧而不常厥居”,“雖有官,不常厥職,臨時統領”227,這種游牧體制自然不適合長期留守,卻似乎佐證了筆者對封鎖力度的懷疑,由此看來,上元元年之后西域與東土的聯系因隴右的失守而隔絕的提法恐怕是不充分的。
盡管吐蕃的軍事行動對西域的影響并不絕對化,但它對于河西走廊傳統交通線的破壞作用還是客觀存在的。在這種局面下,西域地區的社會生產尚能保持穩定,既說明了唐王朝軍事力量的堅持,也暗示了新交通線的存在。據《舊唐書》記載,留守西域的郭昕在“建中二年,與伊西北庭節度使李元忠具遣使于朝,德宗嘉之……時昕使自回紇歷諸蕃部,方達于朝”228,由此可見當時西域與東土尚可通過借道回紇的方法互相聯絡。盡管京畿腹地頻遭打擊,但靈州朔方節度使的軍力仍十分頑強,自永泰起數次擊敗吐蕃的大舉進攻,使得新交通線擁有一定程度的安全性,西域與東土民眾可通過這條線路進行商品交易,使社會經濟秩序不致迅速崩潰,而和林格爾出土的大量大歷、建中錢,正是這種經濟交流的最佳見證。總而言之,自上元元年以降,吐蕃勢力對于西域地區的封鎖應該并不十分嚴密,尤其是新交通線的存在,保證了西域軍民與東土溝通的需求,而大歷、建中錢,也可由這條交通線流入西域地區。
三、對大歷、建中錢銅質與形制特點的再分析
客觀來看,庫車出土的大歷、建中錢在整體面貌上所表現出的個性特征無疑是極易發現的,然而王永生在其文中論述稱大歷、建中錢都“采用紅銅鑄造,當時中原地區鑄錢不用紅銅,是用青銅鑄造。采用紅銅鑄錢是新疆及中亞地區鑄錢的一大特點”229,并以此證明二錢不是中原鑄幣,但這一判斷似乎又有問題。
事實上,戴良佐在《“大歷元寶”、“建中通寶”探討》一文中就曾通過調查證明和林格爾出土的大歷、建中錢均為青銅質230;另外《中國錢幣大辭典》載有一品青銅所制的大歷錢231,而浙江博物館亦藏有青銅大歷、建中錢232,由此看來,大歷、建中錢絕不都是紅銅鑄造的。據此,新加坡學者盛觀熙曾提出“唐代大歷、建中年間,唐政府確曾鑄造過大歷元寶和建中通寶錢”,而“至于新疆庫車地區出土發現的大量大歷、建中錢,以及‘元’、‘中’字省文錢,則是在特定環境下、特定時間,由駐守在這一區域的政府駐軍鑄行的錢幣”。233這樣分而論之的觀點不無道理,然據筆者看來,庫車地區出土大歷、建中錢的銅質問題亦尚有重審的必要。
2003年,法人蒂埃里于《內蒙古金融研究》發表《一批伯希和發現的唐時錢幣》一文,介紹了一批巴黎圖書館館藏錢幣,這批錢幣由伯希和遺孀捐贈,包括大歷錢16枚,建中錢32枚以及“元”字錢6枚,是伯希和在20世紀初于庫車地區考察時采集的標本。作者在文中亦特別提到這些錢幣的色澤問題,稱“這些錢幣(是)全部同樣的:銅的顏色自光澤的紅到昏濁的紅,沒有銅綠”234,但這種情況并非大歷、建中錢所獨有,而是在包括開元錢、乾元錢和漢五銖錢等其他標本上亦有反映,而這些普通錢幣的生產地自然不是庫車,而是在中原鑄造后流入西域的。由此筆者認為,庫車地區出土的大歷、建中錢本身銅質并非紅銅,其外觀類似紅銅的特征應與當地特殊自然環境有關,是化學變化后的結果。
魏珍在其《不同地區埋藏環境土壤特征與出土青銅器銹蝕之間的關系》一文中指出“對青銅而言,其最初的腐蝕產物為氧化亞銅(Cu2O)……當陰、陽極距離十分接近時,Cu陽離子與O環陰離子反應形成氧化亞銅Cu2O(赤銅礦),覆蓋器物表面”,而包括氧化銅、堿式碳酸銅等在內的其他各色銅鹽,則是“由于陰、陽離子的擴散”235而在此之后形成的。是故如果這種擴散效果表現的不明顯,那么出土青銅制品保持紅色氧化亞銅包裹周身而不帶銅綠(堿式碳酸銅)的狀態也是有可能的了。此外,在唐統治西域之前,庫車地區還曾流行過漢、龜茲二體文錢和龜茲五銖錢等錢幣,外觀亦接近紅銅。潛偉、張平和伊弟利斯在《新疆龜茲錢幣的金屬學初步研究》一文中對這些錢幣進行了取樣分析,其結果皆為銅鉛或銅錫鉛合金,“這與前人所述龜茲錢幣為紅銅材質有很大出入”236,這些分析證明西域以紅銅鑄錢的觀點并不可靠,也為筆者西域錢外部色澤源于化學變化的推測提供了部分科學解釋。至于庫車出土的大歷、建中錢表面特征產生的具體原理則尚待文物科學工作者進一步探索和研究方能得出結論。
除了銅質問題,大歷、建中錢鑄造工藝的低下也是支持“西域鑄造說”的例證之一。王永興在其文中稱大歷、建中錢鑄造技術“比較粗糙”237,而王寧在《論安西都護府鑄造“大歷元寶”、“建中通寶”的深層原因》一文中亦認為大歷、建中錢書法拙劣,“可以肯定‘大歷’、‘建中’錢的初始錢樣(并)非來自中央政府”238,然而筆者認為,這種提法仍然是難以成立的。認為大歷、建中錢工藝不精的學者,多是將其與唐王朝此前所鑄開元、乾封、乾元諸錢相比,卻不考慮自中唐以降,唐王朝之國力迅速衰敗的事實,錢幣書法表現力和鑄造工藝的下降,不過是客觀反映歷史大背景的一個小現象而已,而這種現象在其他同期錢幣中亦有反映。在唐代,開元通寶是最經典的錢幣形式,其鑄造時間貫穿全唐,但不同時代所鑄工藝面貌各不相同。其中,中唐時期鑄造的開元通寶中的絕大部分“錢文書法遠不如早期書法那樣強勁”239,而在晚唐武宗朝最后一個鑄造高峰時,這種錢幣中的大多數已呈現出“薄小粗劣、文字夷漫不清,和私鑄小錢差不了多少”240的面貌,但即便如此,其官鑄正用品的身份依然不可剝奪。由此可見,從工藝角度考查錢幣的性質,還需著眼于歷史發展的大背景下,而大歷、建中錢的鑄造工藝不如此前所鑄的唐錢,自然不能作為其非官鑄正用品的證據了。
另外,在金屬的獲取尚不輕松的時代,衡量貨幣質量的決定性因素并非鑄造工藝,而是貨幣本身的金屬重量。根據對現存實物的統計,唐代發行量最大的開元通寶正用品重量一般在4克左右241,而在庫車出土的大歷、建中錢雖在整體上較此標準輕小,但符合這一標準者亦不算罕見,其中建中通寶的最重者甚至達到4.4克242,完全高于一般開元錢的標準。如果大歷、建中錢是在戰事緊張的狀態下由地方政府鑄造,那么這種錢幣質量達到甚至超過正用品的現象恐怕是很難解釋的。
此外,目前存世的大歷、建中錢面文版式繁多,有些背上還鑄造有月、星形紋飾。如《中國錢幣大辭典》中載有一枚背上仰月、下俯月的大歷元寶243,杜維善、顧曉坤在《開元通寶系年匯考》中亦載有一枚背上星的大歷元寶244,而陳勇男則在《唐大歷元寶、建中通寶版式及流通小議》一文中刊載有一枚背左星的建中通寶245,這種月、星紋飾的含義目前學界尚存爭議,但其與普通素背錢的區別應是很明確的。如果大歷、建中錢真的是應急鑄幣,那么其版式自然會盡量簡單,因此二者版式眾多的事實與應急鑄造觀點之間的矛盾自然是顯而易見的了。
四、對西域自鑄貨幣的史實與單字錢關系的考證
在前文中,筆者已就大歷、建中錢“西域鑄造說”的疑點進行了闡述和論證,但這并不表示西域地區在上元元年之后完全沒有自鑄貨幣的行為。事實上,王永興在其文中引用敦煌出土P2942號文書《唐永泰元年—大歷元年河西巡撫使判集》第153—157行“瓜州尚長史采礦鑄錢置作”條的記載,已經說明了在大歷年間,西域地區唐守軍的確存在自鑄貨幣的行為。盡管從文書“數年興作,量殫力盡,萬無一成”246的記載看,鑄造的規模應該不會很大,但它所反映的事實還是對“西域鑄造說”提供了支持,并為與之相關的另一些考證提供了暗示。
對于支持“西域鑄造說”的學者來說,單字錢與大歷、建中錢伴隨出土,在形制上卻存在巨大差異的現象也是必須解釋的問題。其中,王永興認為單字錢與大歷、建中錢一樣均為安西都護府鑄造,而其“面背無郭,鑄造技術更為簡單,也更粗劣”的特點“更證明了它們是在戰爭這一特定的歷史條件下,為應急而鑄造的”247,亦即將其形制變化解釋為戰事逐漸吃緊后的減重或濫制行為,但這一提法其實并不成立。首先,既然“元”字錢為大歷元寶的“省書”,那么王氏的解釋無法清楚地說明西域都護府在大歷年間就已鑄造減重省書錢的情況下至建中年間又重新鑄造足值建中通寶的事實;其次,唐王朝在乾元年間已有過錢幣減重的先例,但減重后的乾元重寶錢雖直徑和重量變小,基本的形制卻沒有出現巨大的變化,而如果安西都護府將減重的行為以這樣極端的方式表現在錢幣上,則必然導致貨幣信用的喪失,對于這一疑問,王寧在其《“元”、“中”單字錢之屬性》中亦有關注,對因戰事吃緊而減重的說法提出了“其鑄造工藝應一脈相承,形制上不應發生變化”的疑問,并在此基礎上通過研究得出了這類錢幣“為大歷、建中年間在安西私鑄之錢……不可與‘大歷元寶’、‘建中通寶’相提并論”248的結論,但這一結論亦未能準確說明問題。
前文提到,自南北朝以來,庫車地區長期流行一種被稱為龜茲五銖的銅錢,這種錢幣錢形薄小,正面仿漢五銖錢文,背面穿上下則鑄有龜茲文字249。這種特殊的錢幣還存在私鑄品,錢形更加薄小,而且兩面皆無文字,錢郭亦被省略,只有五銖錢特有的廣穿狹肉的特征被保留。在庫車地區的大黑汰沁古城250、唐王城遺址251考古人員都發現過這種錢幣的錢范,說明這一地區鑄造此種小錢的淵源。《大唐西域記》提到西域阿耆尼國252、屈支國253和迦畢試國254通行“小銅錢”,這種“小銅錢”應該就是指包括龜茲五銖和無文小錢在內的各類直徑小于開元通寶的銅錢,這說明在唐初時這類小錢在西域商業交往中仍然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并受到各族商人的承認。
除此之外,另一種曾在新疆出土的直徑達到2—2.5厘米的無文銅錢則更吸引了王寧的注意255,他在《“元”、“中”單字錢之屬性》一文中重點介紹了這種錢幣,并根據其形制大于龜茲五銖正品的事實將其定為唐代私鑄錢;而更為重要的是,他通過對比發現了單字錢與龜茲五銖及無文大、小錢在鑄造工藝上一脈相承的關系。在形制上,單字錢與無文大、小錢均為“廣穿、無郭、薄肉、體輕、質劣,特別是與大型無文銅錢在直徑和重量上較為接近”,而在文字上,其將文字列于穿上的特征又與龜茲五銖錢背龜茲文分列上下的特點相映,“布排更符合龜茲錢文的習慣” 256,而這一發現,對于揭示單字錢的性質無疑提供了巨大幫助。
然而,由于對“西域鑄造說”的堅信,王氏并未將其視角進一步打開,而是認為單字錢與無文大錢一樣屬于唐代私鑄貨幣,而這一論斷顯然是與其已有成果自相矛盾,因為既然在唐代龜茲地區已經出現了與單字錢大小與重量都相近的私鑄無文大錢,那么私鑄者沒有必要增加成本在無文錢上補鑄一字。對于這一矛盾,王寧似乎也有察覺,他在文中將增加一字的情況歸因于使成品在“形制上更接近‘大歷元寶’、‘建中通寶’,利于所鑄之錢被社會接納,方便流通”,而將不鑄四字而僅加一字的原因歸結為“龜茲本地土著人通曉漢文之人恐本不多,參與私鑄的龜茲工匠能寫漢字的必定更少”257,但這些解釋恐怕都不能成立。首先,由于形制上的區別并未變化,單字錢與唐錢正用品的差異并沒有因為增加一個漢字而消減,而既然西域長期通行無文錢幣,補鑄文字以利于流通之說自然又陷入自相矛盾的境地。另外,私鑄錢幣只需有官錢作樣即可,無論是臨摹還是直接翻鑄都能保證錢文無訛,故不通漢文之說亦難自圓,由此筆者認為,單字錢并非為普通私錢,它的性質應另有所屬。
根據王寧的研究,單字錢與龜茲五銖和無文大、小錢關系密切,說明其必為西域本地貨幣文化的產物,而對于年號的執著又說明它們必定區別于一般的私鑄錢,因此這些錢幣才最有可能是唐地方政府發行的自鑄貨幣。前文已經指出,相對于大歷、建中錢,單字錢的存世量更少,這一事實與敦煌文書“數年興作,量殫力盡,萬無一成”的描述完全相符,也為筆者的推測提供了支持。按唐政府于西域并未設立官方錢監,因此地方政府如要鑄錢則只能求助于當地傳統的鑄錢工藝;而另一方面,上元元年之后,舊商路的通行受到限制,西域與東土的交流依賴回紇新交通線進行,而與西域各族的商品交換成為貿易中不能回避的環節。于是在這種情況下,有深厚的形成背景,久為西域諸族所習用的無文大錢形制就取代了唐錢制式,成為了地方政府自鑄貨幣的模本。當然,政府自鑄錢必須與私鑄錢有所區別,而又必須照顧到鑄造所需的成本問題,因此在傳統無文錢的鑄造技術中稍加處理,于錢范上添置象征唐王朝年號中的一個簡單漢字的辦法就被采納了,而事實上,這種獨特的“省書”處理似乎也與西域民族的鑄幣習慣有著極大的聯系。
前文提到,初唐時隨著唐王朝對西域的經營,開元通寶錢也開始不斷自中原流入,并得到了當地民眾的信任,許多民族還按照開元通寶錢式鑄造了形形色色的仿制錢幣。這類錢幣中的絕大多數錢文都用粟特文、回鶻文等書寫,但也有極少數保留了開元通寶的“元”字作為其錢文的一部分。在李鐵生所著《古中亞幣》一書中所錄西粟特鑄幣258及突騎施汗國鑄幣259中,筆者都發現了這種“省書”錢的存在,這在前文中已有提及。這些錢幣均鑄造于8世紀初,年代早于單字錢,因此完全有可能是其錢文設計的藍本。由此看來,說單字錢是唐地方政府吸收了西域鑄幣文化后自行鑄造之鑄幣的判斷,就顯得更有依據了。
綜上所述,由于支持“西域鑄造說”的諸多例證普遍存在問題,因此大歷、建中錢應該不是安西都護府自行鑄造的錢幣,而在庫車附近大量出土的這兩種錢幣是在中原鑄造后,經新交通線逐漸流入西域的。另外,根據敦煌出土的P2942號文書“瓜州尚長史采礦鑄錢置作”條記載,留守西域的唐王朝地方政府確曾有過自行鑄造錢幣的行為,而在新疆地區常伴隨大歷、建中錢出土的各類單字錢很可能正是屬于這一體系的產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