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錢貨可議:唐代貨幣史鉤沉
- 楊心珉
- 10992字
- 2020-11-06 11:37:13
第二節 乾元重寶錢的相關考證與研究
一、乾元重寶錢的發行與小乾元錢的性質問題
“安史之亂”爆發后,由于戰爭的需要,如何以更高的效率實現各種資源的補充成為了困擾政府的一大難題,而貨幣周轉方面的困難,無疑是這一難題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唐以前,歷代政府面對難以承受的龐大貨幣支出需求之應急措施無非兩種:一是降低貨幣金屬重量或鑄造工藝;二是提高貨幣幣值。故至肅宗于靈武即位后不久,唐王朝便參考了第二種辦法,發行乾元重寶大錢。《通典》載其事如下:
乾元元年,有司以甲兵未息,給用猶費,奏鑄“乾元重寶”錢。每貫十斤,一文當開元通寶錢一十文。又鑄重稜錢,每貫重二十斤,一文當開通五十文。129
相對于《通典》,《舊唐書·食貨志》對此事發生的時間記載則更為詳細,其文如下:
乾元元年七月,詔曰:“……宜職于諸監別鑄一當十錢,文曰‘乾元重寶’。其開元通寶者依舊行用。所請采鑄捉搦處置,即條件聞奏。”二年三月,琦入為相,又請更鑄重輪乾元錢,一當五十,二十斤成貫。詔可之。于是新錢與乾元、開元通寶錢三品并行。130
除此之外,《冊府元龜》不僅對此事有所記載,還附有兩次發行貨幣的詔文,其詳細程度在諸書中可謂最高。而其所記之重輪錢鑄造時間為“乾元二年八月”131,與《舊唐書·食貨志》似乎不同,但從《舊唐書》材料的文意看,“二年三月”可以理解為鑄造時間,也可以理解為第五琦入相的時間。而查《舊唐書·肅宗本紀》可知,第五琦入相時間確為乾元二年三月132,如此則重輪錢鑄于其入相后的八月,應該是不矛盾的了。
最后,《新唐書·食貨志》中與乾元錢發行相關的內容如下:
肅宗乾元元年,經費不給,鑄錢使第五琦鑄“乾元重寶”錢,徑一寸,每緡重十斤,與開元通寶參用,以一當十,亦號“乾元十當錢”……第五琦為相,復命絳州諸爐鑄重輪乾元錢,徑一寸二分,其文亦曰:“乾元重寶”,背之外郭為重輪,每緡重十二斤,與開元通寶錢并行,以一當五十。133
在這則材料中,重輪錢的重量為每緡十二斤,與其他各書所載都不相同,但《新唐書》所著年代較前幾部史料近,而其他文獻均指重輪錢每貫重二十斤,故此則文獻為誤記的可能性很大,而從現存實物看,開元錢重4克左右134,官鑄重輪錢重9—26.5克135,以14—18克為多,約為開元錢三倍多。據史料所載開元錢一貫重六斤四兩的標準計算,則《舊唐書》等材料所載之重輪錢重量不謬,而《新唐書·食貨志》對重輪錢重量的記載存在錯誤則應該是事實了。
由上述史料看,乾元重寶的種類應為十當錢(見圖3)和重輪錢(見圖4)兩種,但事實上,存世最多的卻是另一種乾元重寶錢(見圖5)。這種乾元錢大小輕重均與開元通寶相仿,故為虛值大錢的可能性不大,而唐史材料對其卻沒有絲毫記載,唯北宋人金光襲稱其鑄于“乾元二年”。金氏所鑄《錢寶錄》一書今已不存,其言論因南宋洪遵《泉志》的轉引而得以流傳,而洪氏在按語中復有“金氏之說,未知合憑”136的議論,可見《錢寶錄》原書是沒有給出結論的證據的。如此看來,小乾元錢的性質還需從另外的角度考察界定。
圖3 乾元重寶十當

圖4 乾元重寶重輪
圖5 乾元重寶小平
由于史料的失載和相關考證研究工作的缺乏,史學界對小乾元錢的存在一直關注不多,這對于我們全面而細致地考察中唐時期政府之經濟政策及當時社會經濟面貌無疑是不利的。在《中國貨幣發展史》中,宋杰提到了乾元小平錢存在的事實,卻對這類錢幣的性質沒有進行交代,也沒用對史料失載的問題進行解釋137。魏道明則是少數關注到小乾元錢性質問題的學者,他通過民國時期錢幣學家丁福保所編《古錢大辭典》的著錄了解了傳世乾元錢存在“形制各異,大小不等”的事實,然而在《略論唐代的虛錢與實錢》一文中他據此提出“唐代的大錢不僅有官鑄的,也有私鑄的,而且很有可能是后者居多”,即將小于正常大錢形制的乾元錢都歸為民間私鑄品,這一判斷似乎較為草率。在《中國貨幣史》中,彭信威提出,小型的乾元錢“應當是減重和私鑄的結果”138,其論似乎比魏氏更為謹慎,但并沒有給出具體的論證過程,故仍有推敲之必要。客觀來看,在小乾元錢中的確有小部分質量不高,“甚至有輕小到一公分以下者”,這些劣質小乾元為私錢的可能性是很大的。但除此之外,絕大部分小乾元錢的工藝水平還是相當高的,不僅輪郭分明,而且文字清晰,錢文書法亦與兩類大乾元錢氣息相同139。由此看來,彭氏將私鑄視為小乾元錢產生的一大重要原因恐怕有以偏概全之嫌,而其以小乾元錢為減重之結果的判斷卻是較為準確的。
由于重量與幣值不成比例,兩種乾元大錢在發行后旋即造成惡性通貨膨脹,“物價騰踴,米斗錢至七千,餓死者滿道”140。在國家信用喪失的情況下,貨幣經濟復臨崩潰邊緣,而政府為了挽回局面,不得已只能不斷破壞原有的規則,以恢復社會對于錢幣的信心。于是在上元元年六月,肅宗下詔規定“其重棱五十價錢,宜減作三十文行用。其開元舊時錢,宜一當十文行用。其乾元十當錢,宜依前行用”。是令最初只在“京中及畿縣內依此處分”,至七月便由京畿推廣至全國141,獲得了普遍的意義,也掀起了乾元錢幣值變動的序幕。而伴隨著幣值的變化,考慮到鑄本的壓力,錢幣的重量和大小也開始縮減,這便是乾元錢“減重”的開始。
代宗即位后,這種變動仍在繼續,據《舊唐書·食貨志》載:“寶應元年四月,改行乾元錢,一以當二,乾元重棱小錢,亦以一當二;重棱大錢,一以當三。”142材料中所提到的“重棱小錢”,就是在上元改動幣值之后鑄造的減重重輪錢,而考察其他文獻可以發現,各材料對此后的幣值變動細節記載不盡相同。據《舊唐書·代宗本紀》載,改動發生于寶應元年五月,且內容只有“重棱小錢一當二,重棱大錢一當三”143,未提到乾元十當錢。另據《冊府元龜》載, “代宗寶應元年五月甲午,改行乾元錢,以一當二。乾元重稜大錢,以一當十”144,不提重輪小錢,而重輪大錢的幣值則為“當十”而非“當三”。筆者認為,這種細節上的差異對史料的真實性本身沒有影響,它所反映的是在代宗登基之初乾元錢幣值經歷了一系列調整的事實,而伴隨著這種頻繁地調整,乾元錢實物也應該經歷了各種程度不一的“減重”處理,最終形成了魏道明所描述的存世乾元錢“形制各異,大小不等”的局面。
從《中國錢幣大辭典》所收錄的材料看,乾元重輪錢的重量在9—26.5克之間145,其波動區間極大,這正是乾元錢經歷頻繁“減重”的直接證據。而在不久之后,由于貨幣信用依然難以重塑,唐政府不得已下令“乾元大小錢,并以一當一”,這里提到的“大小錢”,應該還是指已減重或未減重的重輪錢與十當錢。而從現存小乾元錢在重量上與開元錢相仿的特點看,將其鑄造時間定在此令下達之后應該是合乎邏輯的,但這一推測尚存在一個必須回答的疑點。
當乾元錢與開元錢等價后,肅宗朝的“大錢政策”已等于宣告失敗,那么唐政府究竟是出于什么角度的考慮依舊保留這一并不成功的錢式自然就成了問題。由于兩種乾元大錢在重量上遠勝開元錢,故待其幣值下降到與開元錢相同時其金屬本身的價值便顯得更為突出,從而導致了銷錢取銅行為的流行。據《新唐書·食貨志》記載,自乾元錢幣值降至谷底后,“民間乾元、重棱二錢鑄為器,不復出矣”146,而當時官員則有“其間銅貴錢賤,有鑄以為器者,不出十年錢幾盡,不足周當世之用”147之說。可見在短時間之內銷錢的問題就已相當嚴重,如果在這時徹底廢除乾元錢式,那么等于為銷錢行為提供了部分合法性,已鑄造的乾元錢也將退出流通領域,造成資源的浪費,這恐怕是唐政府不愿看到的。從這一角度看,乾元錢通過減重至與開元錢仿佛程度的辦法繼續發行,就顯得可以理解了。因此,筆者認為,傳世的小乾元錢絕大部分是寶應元年之后唐王朝發行的錢幣,而它的出現標志著有唐一代的社會經濟面貌正在由通貨膨脹向通貨緊縮快速轉變。
二、肅代以后乾元重寶錢式的延續及影響
由于學科領域所限,在前輩學者有關唐代貨幣史的相關成果中多有以寶應元年乾元大錢跌至與開元錢同價一例而得出乾元重寶錢式在此后退出歷史舞臺的結論,如蕭清在《中國古代貨幣史》中稱 “及至公元762年4月代宗即位后,又宣布各種大小錢皆等價流通,這樣,大錢便為人們自動銷毀而退出流通,從而逐漸恢復了原來開元通寶錢的正常流通制度了”,148強調了寶應之后中晚唐法定通貨只有開元錢。又如劉精誠、李祖德在《貨幣史話》中稱,寶應元年之后,“‘乾元重寶’錢退出流通,恢復了開元錢的流通制度”,而從筆者前文對小乾元錢性質的考證來看,這樣的結論恐怕是不準確的。而除此之外,通過實體文物所反映的另一現象也是執乾元錢退出論者所難以回答的,那就是乾元重寶錢式對后世通貨面貌的深刻影響。
作為唐代的主要貨幣,開元通寶的發行對后世通貨的影響毋庸置疑,它的問世直接促成了后世“通寶”、“元寶”規制的形成。而事實上,乾元重寶錢式也產生了類似的效應,以至于后世許多朝代都鑄造過以“重寶”為錢文的各類錢幣,如北宋有慶歷重寶、至和重寶、熙寧重寶、崇寧重寶、政和重寶,南宋有建炎重寶、端平重寶、嘉熙重寶,金有泰和重寶,清有咸豐重寶、同治重寶、光緒重寶。如果到寶應元年止乾元重寶已完全退出歷史舞臺,則其通行的時間不過短短四年,絕不至于產生如此深遠的作用。如乾元錢式完全被廢,則它本身自然成為肅宗朝失敗政策的象征,而后世政府恐怕也不會繼續沿用其錢文,使“重寶”成為與“通寶”、“元寶”并列的中國古代通貨常用固定形制,何況乾元重寶錢式所造成的影響還不止于此。
五代十國時期,許多割據政權所鑄的貨幣都不約而同地存在乾元重寶錢式的影子。如前蜀政權鑄造的乾德元寶錢149與南漢鑄造的乾亨重寶錢150,其“乾”、“重”、“寶”三字結體與乾元重寶極為類似,應該在設計時存在參考關系;而馬殷建立的楚政權則直接沿用乾元錢式,鑄造了銅、鐵、鉛質的乾元重寶151。另外,與開元錢相同,乾元重寶錢式也獲得了周邊國家的肯定和認同。存世有一種特殊的乾元重寶錢,背鑄有“東國”二字,有銅、鐵二種,多出土于中國東北及朝鮮半島地區,因此前人以其為高麗王朝穆宗時鑄幣152,而近年來又有學者認為其為渤海國仿唐錢而作的自鑄幣。但無論二說何者為真,乾元重寶錢式在9至10世紀時遠播海外都應是毋庸懷疑的事實。以上例子表明了乾元重寶在中晚唐社會經濟活動中所處的地位恐怕超過前人的想象,那么考察寶應以后乾元錢的通行情況就成了接下來的任務。
前文提到,在傳世的乾元重寶錢中,小乾元錢的數量最為龐大,而如果從考古資料的出土信息考察,就會對這一情況有更為明確的認識。如在1982年,成都新都區出土的錢幣窖藏中,共出土9038枚乾元重寶錢,其中錢徑15—25毫米的小乾元錢有8945枚,占了絕大多數,數量僅次于開元錢153;另如在1989年,成都新繁出土一批前蜀窖藏錢幣,其中小乾元錢有734枚,數量亦僅次于開元錢,遠多與前蜀及其他朝代的錢幣154;再如2003年,河北曲陽縣發現一處五代錢幣窖藏,出土500多枚小乾元錢,數量仍超越開元錢之外的歷朝錢幣155。在鑄造技術相對穩定的情況下,突出的傳世數量往往意味著較長的鑄行時間,而這與后世通貨所反映的情況無疑是相切合的。
另外,傳世有一類開元通寶錢,背面鑄有地名文字,計有京、宣、潤、越、藍等20余種,與普通開元錢不同。據《新唐書·食貨志》載:“及武宗廢浮屠法,永平監官李郁彥請以銅像、鐘、磬、鈩、鐸皆歸巡院,州縣銅益多矣。鹽鐵使以工有常力,不足以加鑄,許諸道觀察使皆得置錢坊。淮南節度使李紳請天下以州名鑄錢,京師為京錢,大小徑寸,如開元通寶,交易禁用舊錢。”156可知這種背鑄地名的開元錢為唐武宗時所作。從文獻記載看,會昌時所鑄新錢僅有開元通寶,但事實上當時采用的還有其他錢式。傳世有一種小乾元錢,背鑄“洪”字地名157,與背“洪”會昌開元錢158相似,各譜皆有記載。近世日本學者吉田昭二研究乾元錢頗深,著有《乾元重寶錢譜》一書,其中另收錄有背“襄”與背“潤”兩種乾元錢的信息159,這說明在寶應元年之后,盡管乾元二式大錢被大量鑄為銅器,但改制后大小與開元錢相仿的小乾元錢直到晚唐時期仍在鑄造通行,甚至可能一直使用到唐朝滅亡,故其形制才會被隨后割據的各地政權所接受,而從這個角度看,乾元重寶在唐代乃至中國貨幣史中的地位,較之史學界以往的認識恐怕要突出許多。
三、對“圖像乾元錢”性質的考證
在唐代,錢幣上鑄有圖樣的現象本不罕見,開元通寶中就有許多鑄造有月、星等簡單紋飾的,但相對而言,乾元重寶錢背上所鑄的紋飾似乎要復雜許多。有一類乾元重寶錢,錢背鑄有云形紋飾,按幣值大小又可分為重輪背云160、十當背云161和小乾元背云(見圖6)162三種。另有一種乾元十當錢,錢背鑄有簡單的飛鳥形圖樣,俗稱瑞雀乾元(見圖7)163。而除此之外,尚有一種小乾元錢,錢背亦鑄有類似云氣的圖樣,但該圖樣尾部分為二支,各自偏向左右,與一般背云紋乾元錢云尾偏向一邊的樣式稍有不同(見圖8)164。由于文獻缺載,這些特殊的乾元錢的具體身份尚未得到確定,在此,筆者將其統稱為“圖像乾元錢”,并嘗試對其性質作初步的考證與研究。
圖6 乾元重寶背云
圖7 乾元重寶背雀
圖8 乾元重寶背雙尾云
要考察這些特殊乾元錢的性質,首先應明悉其鑄造時間。從形制上看,小乾元錢的存在意味著這類錢幣的鑄造時間應為寶應元年之后,然而由前文所引材料可知,小乾元錢的出現源于兩種乾元大錢的跌價,而背鑄特殊紋飾的乾元錢還包括重輪錢和十當錢兩種形制,這其中的矛盾無疑是需要解釋的。在史料的考察過程中,德宗朝的一則史事引起了筆者的注意,《唐會要》載其事如下:
四年六月,判度支侍郎趙贊以常賦不足用,乃請采連州白銅鑄大錢,以一當十,權其輕重。165
除此之外,《冊府元龜·錢幣》亦載其事如下:
四年六月,判度支侍郎趙贊以常賦不足用,及請采連州白銅鑄大錢,以一當十,權其輕重。詔從其說。贊熟計之,自以為非便,皆寢不復請。166
與前兩處文獻相較,《冊府元龜·經費》一節對此事有更為詳盡的記載,其文如下:
建中四年,討李希烈……諸道行營出其境者,糧料皆仰給度支,謂之食出界糧。又于諸軍各以臺省官一人司其供億,謂之糧料使,帝尤恤軍士,每出境者,加給酒肉,本道之糧,又留給妻子。凡境一人,兼三人之糧,由是將士利之才進。君逾境以規供賞,故諸軍月費錢一百三十余萬貫。判度支侍郎趙贊以常賦不足用,乃請采蓮州白銅鑄大錢,以一當十,權其輕重。又請置大田,天下人田計其頃畝,官收十五之一,則其上腴,樹桑環之,公田公桑,自王公至于匹庶,差借其力,得谷絲以給國用。詔從其說。贊熟計之,自以為非便,皆寢不下。167
從文意上看,按照《唐會要》的記載,趙贊所鑄新錢應該是切實發行了的,而從《冊府元龜·經費》“皆寢不下”的記載看,這一政策似乎又未被實施,而是與田制改革一同擱淺。然而在《舊唐書·食貨志》中,筆者又發現如下一段記載:
建中四年六月,戶部侍郎趙贊請置大田:天下田計其頃畝,官收十分之一。擇其上腴,樹桑環之,曰公桑。自王公至于匹庶,差借其力,得谷絲以給國用。詔從其說。贊熟計之,自以為非便,皆寢不下。168
在這則材料中,“皆寢不下”的僅僅是田制改革的內容,而不包括新鑄大錢的策略,結合《舊唐書》與《唐會要》成書時間早于《冊府元龜》的事實看,新錢得以發行的可能性很大,而《冊府元龜》中以其“皆寢不下”的記述,可能是出于對文獻的混淆和誤讀。對于這一判斷,許多學者也是相對認同的,如南宋人洪遵在《泉志》中即主張德宗朝的大錢政策應當是得到執行的,但他認為,新錢應為傳世的一種大型開元通寶錢169,而后世學者亦長期遵從其說。近年來,隨著錢幣學研究的深入,這種大型開元錢實為南唐國鑄幣的事實開始得到學界承認,于是德宗朝大錢的具體名目又成了等待考實的謎團。
前文提到,“圖像乾元錢”在形制上的整體特點可以表述為大小并存,其中小乾元錢的存在說明其鑄造時間應當晚于寶應元年,而在寶應元年以后,唐政府發行大錢的行為僅有建中四年一例,從這個角度看,以“圖像乾元錢”為德宗朝鑄幣的推測應該至少是符合邏輯的,
但其中一些具體細節仍有推敲的必要。
在史籍中,趙贊所鑄新錢幣值為“以一當十”一種,而現存“圖像乾元錢”不僅有形制接近重輪錢與十當錢的兩種大錢,還包括一種小錢,這一矛盾自然需要一定的解釋。盡管在肅宗朝,重輪錢的最初定價為一當五十,但這種過于虛假的幣值在短時間內便造成了惡劣的社會影響,隨即便引發了一系列的調整,因此如果背鑄紋飾的乾元錢確為德宗朝新鑄大錢的話,其幣值應該遠低于一當五十。此外,無論是《唐會要》還是《冊府元龜》都未收錄德宗批準鑄行新大錢的詔書,故“以一當十”可能不是新錢幣值的全部形式,而僅僅是其中的一部分內容而已,而它所指的可能是在“圖像乾元錢”中形制最大的重輪錢之幣值,至于其他面值更小的錢幣,則可能因缺乏典型性而為史料所缺載。前文已提到,據《冊府元龜》載,在寶應元年乾元大錢徹底跌至與開元錢同價之前,朝廷就曾推行過重輪錢一當十,十當錢一當二的幣值,可見筆者的判斷并非沒有根據。當然,由于相關材料的缺乏,這一觀點僅能夠為文獻與實物的矛盾提供部分解釋,并不能拉近二者的距離,而將現有材料的細節信息進行更為詳細的考察之后,文獻材料與實物信息之間才形成了更為緊密的呼應。
在記載趙贊鑄錢事的主要文獻中,《唐會要》與《冊府元龜·錢幣》均指材料產地為“連州”,唯《冊府元龜·經費》記稱“蓮州”,但考察史料后可知,唐代并無“蓮州”地名,因此此處的“蓮”可能是“連”的誤筆,而錢材的產地就可以確定為連州了。查諸《新唐書·地理志》可知,唐代有兩個名為連州的地方行政單位,其中較著名的一個地處嶺南道,下轄桂陽、陽山、連山三縣,且富產銅錫,是唐王朝重要的貨幣產區之一170。由這些表面信息看,文獻中所提到的連州,似乎極有可能就是此地,但事實恐怕并非如此。
首先,從《冊府元龜·經費》一節的材料看,趙贊鑄造大錢是為了盡快聚斂財富,以實現對討伐李希烈所需的各種資源的補充,因此新錢的鑄造地應會選擇在地理位置相對利于調控的區域,從這點看,地處帝國一角的嶺南道連州顯然不符合這一條件。其次,由于叛亂地區溝通南北的特殊地理位置,各地交通線均不同程度地遭受打擊,使得長距離的物資運輸難以具備操作的可行性。據《舊唐書·王紹傳》載“時李希烈阻兵,江淮租輸,所在艱阻,特移運路自潁入汴”171,可見在戰爭初期政府尚可尋改道政策,但不久之后叛軍軍勢就已壓制汝州,對整個河南南部地區都形成了威脅。據《資治通鑒》載“希烈使其將封有麟據鄧州,南路遂絕,貢獻、商旅皆不通”172,可見當鄧州淪陷后,由水路北上的運輸方式也已無法實現。另據《資治通鑒》載,為了抵抗叛軍的進攻,朝廷將劍南、浙西、荊南、江西、黔中、嶺南、沔鄂等道主要兵力派往前線迎戰173,是故此時從嶺南到京城的漫長陸路交通線幾乎也處于無保護的狀態。結合這兩點看,當時的交通狀況同樣是不能允許趙贊將鑄新錢的地點選在嶺南道連州的。據此筆者認為,德宗朝鑄新大錢材料中提到的“連州”并非嶺南道之連州,而應該是另一與其同名的行政單位。
據《新唐書·地理志》載,戎州都督府治下亦有羈縻州名連州,下轄當為、都寧、邏游、羅龍、加平、清坎六縣174。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將其位置定在戎州北部,東與瀘州相近,約在今四川省南部地區175。據《舊唐書·食貨志》載,早在武德年間,益州就已設立錢監承擔鼓鑄任務176,另據《新唐書·食貨志》載,梓州亦曾于貞觀二十三年設立過錢官177。在武宗朝鑄造的會昌開元錢中,有背鑄“益”、“梓”字的產品傳世,可見在中晚唐時期,有著深厚鑄錢業發展背景的四川地區完全有能力承擔鑄造新錢的任務,而如果史籍所載的連州確為戎州都督府治下的連州的話,新錢則應該是在距離材料產地較近的成都平原附近制作完成的了。
從客觀條件及時局需要角度看,以川中作為新錢鑄造地的判斷是完全符合實際情況的。考《舊唐書·食貨志》可知,位于長江流域的江淮諸監已于建中元年因本高于利而被罷廢178,而據《新唐書·逆臣傳》載:“希烈遣使者約河北硃滔、田悅等連和,兇焰熾然。俄而滔等自相王,遣使者來奉箋,希烈亦自號建興王、天下都元帥,五賊株連半天下。”179可知李希烈反叛,河北諸鎮多有支持者,因此北方地區的鑄幣機構似乎亦不適合在此時鼓鑄以充軍用,唯有四川地區既無戰亂波及的可能,又無路途遙遠之弊,可見以新錢取材于戎州都督府治下連州,鑄于益、梓二州的判斷,應該是符合當時的客觀背景的,而除此之外,來自文獻的一處細節也能夠對新錢鑄于四川的判斷提供支持。
在《唐會要》等材料中,鑄造新錢所采用的是連州地區的白銅,這與一般鑄錢用的青銅恐怕是有所區別的。據《唐會要》載,白銅在唐代用以裝飾命婦所乘車轎180,而其他唐代史籍則罕有提及此金屬者,可見其稀少程度恐非一般,而事實上,戎州都督府治下連州所處的川南滇北地區在古代一直是這種少見礦藏的主要產地。據《華陽國志》載,漢時朱提郡有堂螂山,出產白銅181,其位置約在今滇北會澤、巧家一代,與川南僅一江之隔。又《蜀中廣記》引《上南志》載:“衛南五里曰南山,山勢屹然,子午針也,產白銅。《華陽國志》‘卭都南山出銅’,即此。”182按邛都即今四川西昌市附近,較之學者考證的連州位置更近。另據《續文獻通考·征權考》載:“自憲宗成化五年,奏準四川地方軍民偷采白銅者,為首枷號一個月,依律問罪”183,可見在四川地區,白銅的產地絕不僅僅局限于某一處礦坑。又據《清朝續文獻通考·實業考》載:“云南及四川之西南部向以產白銅稱,白銅系含鎳之合金,以作白色故名”184,可知川南地區的白銅實為鎳白銅,可見古人將其與赤銅、青銅區別對待應該是極為明智的。考諸歷代史籍,筆者沒有發現除川南滇北以外其他白銅產區的存在,由此看來,戎州都督府治下之連州即為文獻所提之連州,而趙贊新錢就自然應該鑄于川中了。
盡管在唐代,新錢往往要運往京城統一發放,但由于這批錢是為戰爭需要而特別鑄造,故從效率角度考慮未必會遵循這一慣例,更何況數月之后“涇原兵變”爆發,關內戰火頻燃,也不適合進行物資運輸,故這批錢鑄造后直接通行于產地的可能性是很大的。由于傳世數量相對稀少,在新中國成立以后的考古報告中極少見到有“圖像乾元錢”的信息,但在民國時期的錢幣學者眼中,這類錢幣的主要出土地卻是較為明確的。如著名錢幣學家戴葆庭曾稱:“乾元重寶背祥云與瑞雀,多出川中。”185另一錢幣學家楊成麟亦稱:“乾元重寶背祥云與瑞鳥錢,皆出川中。”186而川籍錢幣學家羅伯昭則在其《閑話乾元重寶》一文中稱:“伯壎與予,曩歲在蜀,肆力收之,始一洩其奇。因知此等圖像乾元,皆梓、益二監所出。”187可見時人的論斷亦是以出土及傳世情況為依據的,能夠為此類錢幣的性質判斷提供相當的幫助,而其反映的信息無疑是能夠與趙贊鑄新錢于四川的判斷形成呼應的。因此筆者認為,多見于四川的“圖像乾元錢”可能就是史料所載的趙贊所鑄新錢,而其鑄造年代應始于唐德宗建中四年六月。
四、“圖像乾元錢”紋飾作用的研究
了解了“圖像乾元錢”的性質后,其背后紋飾的作用就成了接下來要討論的問題。事實上,結合肅宗朝以來乾元錢的通行情況看,紋飾的直接功能恐怕是不難推斷的。早在寶應元年,重輪錢與十當錢的幣值已經被規定為與開元錢同價,而趙贊鑄造之新錢的幣值無疑與這一比價是不相一致的。既然趙氏并不打算改革錢幣的形式,而是沿用乾元重寶的舊模板,那么在新錢上以某種方式作出記號,以顯示其與舊重輪錢與十當錢幣值的不同就成為了自然而然的事。然而要體現新錢的幣值完全可以通過在錢體上直接鑄出數字的方法實現,而唐政府卻采用了以圖案示區別這種看似比較晦澀的方式,而這種獨特的方式,暗示了另一層面功能需求的存在。
事實上,在唐代的銅鏡中,也能發現類似“圖像乾元錢”的云、鳥圖形,可見這類紋飾在當時有吉慶祥和的寓意,故前人有以其為紀念某種喜慶之事的意見,如羅伯昭在《閑話乾元重寶》一文中就結合這類錢幣多出蜀地的特征認為其可能與玄宗幸蜀之事有關188,但從小乾元錢的存在可知,這一推測恐怕是不能成立的,而以“圖像乾元錢”為趙贊所鑄新錢的觀點形成后,這些吉祥圖案的出現又有了新的解釋角度。
在中國古代,有一種被稱為“壓勝”或“厭勝”的密術長期在社會中流行。據《論衡》載“命,吉兇之主也。自然之道,適偶之數,非有他氣旁物厭勝感動使之然也”189,由此可見,所謂厭勝即是利用一定的方法觸動受術者的某種氣場,使之屈服或受壓制的一種巫術。在唐代,厭勝之術不僅在民間極為流行,甚至還為上層仕宦所深信。如據《大唐新語》載:“則天伺王后所不敬者傾心結之,所得賞賜悉以分布,因誣王后與母求厭勝之術,髙宗遂有意廢之。”190再如據《舊唐書·方伎傳》載:“崇儼密與天后為厭勝之法。”191又如《安祿山事跡》載,肅宗為太子時曾勸唐玄宗警惕安祿山,而玄宗則以“此胡骨狀怪異,欲以此厭勝之耳”192搪塞。再如《舊唐書·李抱真傳》載:“初,抱真久疾,好禨祥,或令厭勝,為巫祝所惑,請降官爵以禳除之。”193可見厭勝之術在統治階級內部之盛行。當然,這種巫術必須要借助一定的道具方能行使,《論衡》中所謂的“他氣旁物”即此之謂,而事實上,錢幣本身正是行使厭勝之法常用的媒介之一。如據《舊唐書·李義府傳》載:“陰陽占候人杜元紀為義府望氣,云‘所居宅有獄氣,發積錢二千萬乃可厭勝’。義府信之,聚斂更急切。”194這即是以錢行厭勝之例,而在宋人洪遵所著《泉志》中,亦專有“厭勝品”一類195。盡管其所錄錢幣絕大部分不是政府發行的法定貨幣,但也客觀反映了錢幣與厭勝之術直接密切的關系。考慮到這種巫術在唐代統治階級內部盛行的情況,在官錢的鑄造過程中亦加入厭勝的因素應該是不足為怪的,而從“圖像乾元錢”發行的戰爭背景來看,這種行為之動機就顯得更加明確了。
由于厭勝之術本身就是施術者嘗試通過外物壓制對手,以圖在斗爭過程中取勝的巫術,因此在唐代,它也在戰爭時期被頻繁使用。唐人李筌《神機制敵太白陰經》載有以各色人等為白虎、玄武、朱雀、勾陳、青龍之象直接參與戰爭的“五行厭勝之法”196。再如據《舊唐書·吳元濟傳》載,李希烈、吳少誠擁兵淮西時,“地既少馬,而廣畜騾,乘之教戰,謂之騾子軍。尤稱勇悍,而甲仗皆畫為雷公星文,以為厭勝”197,可見厭勝之術在唐代軍事戰爭中的使用范圍很廣。考慮到趙贊鑄造新錢與淮西戰事的直接關系,以圖讖行厭勝之法很可能即是除記值之外唐政府于錢體上加鑄特殊紋飾的另一原因,而這一推測也能通過對紋飾內容本身的考察得到文獻的支持。
據《通典·兵》載:“凡云起,王相者吉,囚死者兇。有勝無,實勝虛,高勝下,澤勝枯,長勝短,厚勝薄。我軍在西,賊軍在東,西高東下,西厚東薄,西澤東枯,西長東短,則我軍勝也。”198由此可知,對于定都關中的唐王朝來說,云氣作為文化符號暗示著王師在戰爭中的勝利,因此在史籍中,唐軍大捷時常常伴有云氣出現的記載,以強調其戰果乃是出于天意,如據《冊府元龜》載:“河西隴右節度使蕭照討吐蕃,大破之。有慶云見于陣前,白兔舞于營中。”199又《唐開元占經》稱:“軍上常有氣者難攻,有云狀如鳥飛去者,其國戰勝。兩軍相當,敵上有氣如飛鳥徘徊,或來而高者,兵精難擊……四方有赤氣如鳥在黑氣中……其兵精銳不可當。”200可見狀如飛鳥的云圖亦是戰爭獲勝的信號。總而言之,“圖像乾元錢”之云、鳥紋飾,并不僅僅是象征吉祥的文化符號,還被視為軍事上的祥瑞,因此在記值以示與舊錢區別的直接功能之外,它很可能還是唐政府祈求淮西戰事早日平定所特設的一種厭勝圖讖,而這種行為從側面體現出中唐時期唐王朝統治階級內部對維持時局信心的不足,也是其綜合國力走向衰落的歷史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