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烈火中的考驗
- (美)埃里克·方納
- 8744字
- 2020-11-06 10:36:59
一
1809年,亞伯拉罕·林肯在肯塔基州的一個單間原木小屋出生。他7歲時,全家穿過俄亥俄河搬到了印第安納的西南部,林肯在那里度過了其余的童年時代。1830年,當林肯21歲并準備自立門戶時,他父親將全家搬到了伊利諾伊州中部。林肯在這里一直生活到1861年他擔任總統為止。
林肯出生的時候以及內戰前的大部分時期里,肯塔基州大約五分之一的人口是奴隸。不過,除了個別縣外,肯塔基州的奴隸主主要是小農場主和城鎮居民,而不是種植園奴隸主。該州的絕大部分地區并沒有完全被奴隸社會控制,該州“容忍奴隸制,但未被奴隸制主宰”。肯塔基州是南部邊界州的一部分,南部邊界州是蓄奴州的最北端地帶,這些州將在內戰的最初年份里發揮關鍵作用。林肯一家所居住的哈丁縣位于俄亥俄河以南的肯塔基州中西部。1811年,該縣約7500人中就有1000多名奴隸,其中大部分奴隸在小農場里或俄亥俄河流域勞作。當時肯塔基州是國內奴隸貿易的重要十字路口。林肯家的農場位于諾布溪邊,距離連接路易斯維爾和那什維爾的公路不遠,而在這條公路上,移民、小販和戴著枷鎖的成群奴隸經常經過。2
作為弗吉尼亞州的一部分,肯塔基從白人最初拓殖之日起就承認了奴隸制。該州1792年制定的第一部憲法禁止州議會在未經奴隸主的同意和全額金錢補償的情況下制定解放奴隸的法律。1799年召開起草新州憲法的代表大會時(第一部憲法普遍被認為不夠民主),圍繞奴隸制問題展開了激烈的辯論。年輕的亨利·克萊,此時剛剛開啟使自己成為美國最杰出的政治家之一(和林肯的政治偶像)的政治生涯,發表了一份感人的呼吁,要求肯塔基州的白人“像熱愛自己的自由那樣”,來考慮那些“被剝奪了所有權利——正是這些權利使生命值得向往——的同胞們的”命運。他敦促代表大會采取一個漸進解放奴隸的方案。克萊的請求失敗了,但反對奴隸制的代表成功地在憲法中加入了一項條款,禁止從外地向本州引進奴隸用于出售,盡管這一條款很快就成了一紙空文。不過,肯塔基州的白人,包括主張解放奴隸的人,在有一點上是有共識的:他們都不想要自由黑人。1808年,即林肯出生的前一年,州議會禁止了自由黑人向肯塔基州移民。當林肯還是孩童時,在該州41萬人口中,僅有1700名有色自由人,其中28人生活在哈丁縣。3
19世紀早期,主張解放奴隸的情緒已經減退,但在肯塔基州的有些地方,包括哈丁縣,關于奴隸制的爭論仍在繼續。考察奴隸制對林肯的早期影響的第一個地方是他自己的家庭。林肯的有些親戚擁有奴隸——他父親的叔父艾薩克在1834年去世時有43個奴隸。但林肯的父母對奴隸制度表現出一種厭惡。林肯出生的時候,他們所屬的南福克浸禮會教堂在奴隸制問題上產生了分裂;反對奴隸制的成員組織了他們自己的大會,林肯的父母也加入了。不過,林肯的父母是嚴格的加爾文主義宿命論者,他們相信人的最終得救已被上帝命定,人的行動對最終得救沒有影響,因此,他們不希望卷入旨在改善現世境遇的改革運動之中。4
在一部寫于1860年的簡短自傳中,林肯說他父親將全家搬到印第安納州“部分地是因為奴隸制”。不過,林肯很快補充說,他父親的主要理由是“土地權利”。肯塔基州的土地測量臭名昭著地不可靠,而且土地所有權經常不穩定。根據1790年代一位游歷者的描述,在肯塔基州購買土地就相當于購買訴訟。在林肯的少年時代,他的父親托馬斯·林肯擁有三個農場,但由于錯誤的所有權歸屬,他失去了其中的兩個農場。然而,在印第安納,由于1780年代的聯邦土地法令,聯邦政府在移民拓殖之前就測量好了土地,然后通過土地事務總署(General Land Office)將其售出,并提供安全的土地權利。1812年戰爭摧毀了印第安人在舊西北部大部分地區的勢力,他們的土地也被合眾國強占用于出售。成千上萬來自南部邊界州的拓殖者穿越俄亥俄河前來占領農場,其中包括林肯一家。時諺云:“肯塔基不費一槍一彈,印第安納悉數被占。”5
1787年的《西北土地法令》在印第安納和伊利諾伊禁止了奴隸制,林肯從7歲到51歲都生活在那里。在整個內戰前的年代里,勇敢的奴隸試圖成功穿越俄亥俄河追求自由。盡管如此,俄亥俄河并不是南部和北部、奴隸制和自由的嚴格分界線。在許多年里,肯塔基在與印第安納和伊利諾伊南部之間的人員和物資交往方面遠比與這些州的北部地區交往更容易。追捕奴隸的人同樣頻繁地穿越這條河去搜尋逃奴。
1812年戰爭之前,舊西北部在某種意義上是一個中間地帶,也是土著美國人與各行各業的英國人、法國人及美國裔的人民匯集之地,那里的地理和文化界限仍不穩定。英國及其同盟特庫姆塞——他試圖組織所有印第安人反抗美國的統治——的戰敗,消除了今后誰將控制這一地區的疑慮。但很快就出現了一個新的中間地帶。當林肯居住在那里的時候,印第安納州和伊利諾伊州的南部諸縣組成了一個相當大的區域,它包括自由州的下南部地區和蓄奴州的最北部。這一地區保留了許多上南部的文化韻味。與它們自己州的北部諸縣——這些北部的縣很快就將被新英格蘭人拓殖——相比,該地區的飲食、語言、定居模式、建筑、家庭關系和經濟關系等與肯塔基州和田納西州有更多的相似之處。隨著關于奴隸制爭論的發展,大量南部血統的人的聚居使印第安納州和伊利諾伊州成為北部政治的主要戰場。一種與眾不同的溫和政治在這里發展了起來。內戰前夕,一位遠在緬因州的作家把西北部的南部地區描述為“南部和北部兩個極端之間的某種中間帶或擋板”。6
在內戰前的10年里,伊利諾伊州北部的人口激增。但是,由于南部各縣最早被拓殖,這些縣長期以來都塑造了該州的公共生活。在頭7位州長中,有6位都出生在蓄奴州。1848年,在伊利諾伊州議會和制憲大會的成員中,來自肯塔基州的比其他任何州的都要多。遲至1858年,在競選合眾國參議員期間,林肯在伊利諾伊州南部向選民強調了他的地理來源:“我在距這里不遠的東邊長大,我是這里的人民的一部分。”然而,與伊利諾伊州北部相比,當時南部各縣在政治和經濟上已經相形見絀。7
印第安納和伊利諾伊的許多先驅拓殖者,就像林肯一家那樣,對奴隸制都懷有厭惡之情。理查德·葉茨出生于肯塔基州,是內戰時期伊利諾伊州長,在談及對奴隸制的看法時,他使用了與林肯非常相似的語言:“我少年時代最早的印象就是,奴隸制度是一個極其嚴重的錯誤。”彼得·卡特賴特是一名衛理公會牧師,也是1846年被林肯在國會中擊敗的政治領袖,后來寫道,他于1824年從田納西州遷移出去就是想“完全擺脫奴隸制的罪惡”。這些人很少把奴隸制看作一個道德問題,而是更多地將奴隸制視為一種使白人勞動墮落的制度,它造成了財富和權力的不平等分配,而且使非奴隸主農場主不可能得到提升。8
18世紀以來,奴隸制就已在該地區存在。而且盡管有《西北土地法令》,奴隸制的死亡也是遙遙無期的事。在印第安納,領地總督威廉·亨利·哈里森,一名弗吉尼亞種植園主的兒子,徒勞地領導了一場運動,要求國會暫停禁止奴隸制,辯稱只有這樣才能確保該地區未來的經濟增長。但是,反對奴隸制的拓殖者組成了類似人民黨的組織,宣稱要保護小農場主的利益,反對“弗吉尼亞貴族”,他們成功地控制了領地議會并阻止了哈里森的計劃。當印第安納州于1816年——即林肯一家搬到該州那年——起草憲法時,它禁止了奴隸制。9
根據《西北土地法令》,盡管伊利諾伊州的奴隸制在理論上是非法的,但1809至1816年間擔任領地總督的尼尼安·愛德華茲(他的兒子是林肯的姐夫)卻發布廣告出售22名奴隸和“一頭純種馬”以及“一頭非常大的英國公牛”。1818年的伊利諾伊州憲法禁止“從今以后……引進”奴隸,但是沒有宣布釋放那些已經生活在該州的奴隸。遲至1840年,伊利諾伊州的人口普查顯示該州有331名奴隸。伊利諾伊州允許奴隸主與從其他州帶入的黑人勞動者簽訂據說是自愿的契約,實際上是把他們奴役起來了。多年來,報紙都注意到了購買和出售這些“仆人”的信息。10
1818年,弗吉尼亞人愛德華·科爾斯把他的奴隸帶到伊利諾伊州,釋放了他們,并給每個家庭160英畝的拓殖土地。1822年,科爾斯當選為伊利諾伊州長,并與試圖修改州憲法以引進奴隸制的勢力進行了堅決的斗爭。1824年競選活動的辯論集中在自由勞動和奴隸勞動的相對益處問題上,并指責親奴隸制勢力企圖用貴族制取代民主制。競選活動后,伊利諾伊州的選民否決了召開新的制憲大會的提議。當時林肯還不是該州的居民。但是,他從這段歷史中得出一個結論,即對奴隸制采取直接政治行動,而不僅僅是不利的土壤或氣候,對于把奴隸制度趕出舊西北部一直都是必要的。11
對奴隸制的敵視并沒有阻止對黑人根深蒂固的偏見。早期的拓殖者不希望印第安納和伊利諾伊有任何黑人。約翰·伍茲,一位定居在伊利諾伊州的英國農場主,1819年給他的鄰居寫信說:“盡管現在生活在自由州,他們保留了幼年時期灌輸的許多偏見,而且仍然對黑人抱有最深的輕蔑。”與肯塔基一樣,印第安納和伊利諾伊盡其一切可能地阻止自由黑人人口的增長。它們加入聯邦時所制定的州憲法向白人提供了自由選舉權,但卻禁止了黑人的選舉權。兩個州的法律都禁止黑人與白人通婚,也禁止黑人在法庭上指證白人;庇護逃亡奴隸或仆人,或者意圖將黑人帶入本州來釋放他們——就像科爾斯州長所做的那樣——都是犯罪行為。公立學校也禁止黑人兒童入學。12
內戰前,伊利諾伊州以其嚴厲的《黑人法令》而臭名昭著,“它與我們的政治制度是相違背的,”科爾斯州長認為。他試圖讓州議會來修改這些法令,但沒有成功。其中一項法令宣稱,必須教授年輕的學徒學習閱讀、寫作和算術,“除非這些學徒是黑人或黑白混血兒”。另一項法令要求任何進入伊利諾伊州的黑人繳納1000美元的保證金。“由于這些良好的規定”,一家旨在吸引人們到該州投資和移民的雜志自豪地宣稱,伊利諾伊州“沒有成為逃亡奴隸或自由黑人的庇護地”。后來,1848年制憲大會對授權州議會禁止所有自由黑人進入該州的條款舉行公民投票表決。它得到了70%的贊成票,5年后,州立法者制定了一項“排斥黑人”的法令。盡管州議會最終限制了使用契約奴,但是,在1830年代和1840年代,將15歲以下的黑人以仆人的身份帶入伊利諾伊州然后將其出售仍然是合法的。“伊利諾伊州”,廢奴主義周刊《解放者》于1840年宣稱,“實際上是一個蓄奴州”。13
歷史記錄中記載林肯早期與奴隸制或自由黑人接觸的史料很少。他還是個年少的孩童時,在肯塔基州也許看到過被鏈條鎖住的成群奴隸在前往下南部的路上經過他家附近的情形。他在印第安納州與黑人不可能有直接接觸。1830年,在全家前往伊利諾伊州前夕,人口普查顯示,林肯一家所生活的斯潘塞縣沒有奴隸,只有14名自由黑人。當他定居到伊利諾伊州的桑加蒙縣時,那里的1.2萬名人口中只有38名黑人。當林肯1837年搬到斯普林菲爾德時,該鎮有86名黑人,還不到全鎮居民的5%。14
林肯與奴隸制——這個制度的核心,而不是其邊緣——的第一次真正接觸,開始于他1828和1831年沿俄亥俄河與密西西比河的兩次旅行,當時他在幫助將農場產品運送到新奧爾良出售。林肯和他的同伴乘坐平底船向南航行,乘坐汽船向北返回(盡管第二次返回時林肯是從圣路易斯步行回家的)。他們的旅行表明了19世紀早期的市場革命是如何同時鞏固了全國經濟并加深了奴隸社會和自由社會的分裂的。在北部,運河的修建和汽船以及后來鐵路的到來促進了經濟變遷,締造了商業農場、快速增長的城鎮與工業中心的一體化經濟。在南部,市場革命加上土著美國人的軍事戰敗及其后的被迫遷徙,使奴隸制度的西部擴張和海灣各州注21的偉大棉花王國的興起成為可能。南部社會在向西部移動的時候復制了自身,仍然是以奴隸勞動為基礎,而且幾乎全是農業性的,盡管北部出現了一個多元化和現代化的經濟。15奴隸勞動和自由勞動社會之間的沖突最終將主宰美國人的生活,并將塑造成年林肯的政治生涯。
然而,這距離林肯進行他的兩次旅行還是遙遠的未來。林肯的第一次旅行是在1828年12月底,當時印第安納州一名叫詹姆斯·金特里的零售店主,雇用了19歲的林肯,讓他與金特里的兒子艾倫一起將一船玉米、燕麥、大豆和肉等貨物運到新奧爾良。第二次旅行開始于1831年4月,當時伊利諾伊州的商人丹頓·歐福特雇用了一隊人陪他一起去新奧爾良,這些人包括林肯、約翰·漢克斯(林肯母親的堂弟)、約翰·約翰斯頓(林肯的同父異母弟弟)。這些旅行是這一時期成千上萬次類似路線旅行的兩次,當時舊西北部將其過剩的農產品運往下游在新奧爾良出售,然后被用于奴隸種植園消費或通過海路運往東北部或歐洲。16
林肯在這些往返2000多英里的旅途上看到了什么?俄亥俄河與密西西比河上航行著各種各樣的船只,林肯不可能避免接觸奴隸,因為這些奴隸在沿密西西比河的巨大棉花和甘蔗種植園里、碼頭和汽船上勞作。同時也有成群結隊地劫掠船只的黑人強盜。一天夜晚,當他們的平底船正停靠在河岸邊時,一群黑人強盜襲擊了金特里和林肯。這件事給林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寫于1860年的簡短自傳素描中,林肯唯一提到的黑人就是那些試圖“殺害并搶劫”他的“7個黑人”。林肯回憶道,他和金特里成功地“把那些黑人從船上趕走了”。17
這些旅行對年輕的林肯來說一定是大開眼界的。新奧爾良是林肯到當時為止所見過的最大的城市,它擁有大約5萬人口,其中包括約1.7萬名奴隸和1.2萬名自由黑人,林肯在那里度過了1829年的一段時間和1831年中期的一個整月。那些多元的居民也包括克里奧爾人(法國和西班牙殖民者的后裔)、歐洲移民和來自各州的美國人。林肯的第二次旅行之后6個月,美國民主的法國觀察家亞歷克西·德·托克維爾在新奧爾良度過了1832年的新年,他注意到了這個城市的精美建筑,和“各種膚色的面孔”,以及當地居民“令人難以置信的道德放縱”。每個周日,該市充滿活力的黑人文化就在剛果廣場上演了,黑人聚集在那里跳舞、創作音樂和進行其他休閑活動。自由黑人也包括許多有財產的技術工匠。該市的小街道上有無數的烈性酒商店,奴隸、自由黑人和白人在那里自由交往。18
新奧爾良位于密西西比河入海口,它是繼紐約市之后美國的第二繁忙港口,也是密西西比河流域主要作物的重要出口中心。1828年,穿越大西洋的船只抵達那里,大約有750艘汽船和1000多艘平底船。新奧爾良也是國內奴隸貿易的重要中心。奴隸圍欄遍布商業區,報紙每天都刊登出售奴隸的廣告,奴隸拍賣不僅在中央奴隸市場——一個主要的觀光勝地——進行,而且也在許多其他地方進行,包括豪華的圣查爾斯酒店。在新奧爾良生活,不想見到買賣奴隸的事幾乎是不可能的。19
約翰·漢克斯后來聲稱,在第二次去新奧爾良的旅行中,“我們看到奴隸戴著鎖鏈,受到虐待、鞭打和痛斥。林肯也看到了。他的心在流血……我可以明確地說,正是在這次旅行中,他形成了他對奴隸制的看法。”但是,根據林肯1860年的回憶,漢克斯在圣路易斯的時候就離開了船隊,并沒有和其他人一起到新奧爾良。林肯去世后,漢克斯和林肯的律師合伙人威廉·赫恩登敘述說,在林肯的晚年,他確實談到過這些旅行以及新奧爾良的奴隸市場。20然而,這些旅行對林肯關于奴隸制看法的影響一定是一個仍然需要深思的問題。他關于被盜賊襲擊的描述是他對這兩次旅行的唯一尚存的記載。但是,看到奴隸被買賣強烈地影響到了許多來到南部的參觀者。林肯的朋友奧維爾·布朗寧,也是出生于肯塔基州的伊利諾伊州政治家,在1854年的一篇日記中這樣描述他對販賣奴隸的反應:
在法院的院子里,我看到一個黑奴在等待公開拍賣出售……盡管我沒有意識到我在奴隸制這個抽象問題上的看法有任何改變,但我已不再熟悉的奴隸制的許多特征,與我以前遠離奴隸制度的影響時相比,其錯誤給我留下了更加深刻的印象。 21
林肯對隨后一次與奴隸制的接觸有更多的話要說,這次旅行發生在1841年,林肯與他的密友喬舒亞·斯皮德一起乘船去圣路易斯。在這次旅行之前,林肯訪問了斯皮德家的種植園法明頓,該種植園在路易斯維爾附近,斯皮德家的主人派了一個家庭奴隸來招待這位客人。林肯正在從與瑪麗·托德短暫分手的沮喪中恢復情緒,他于是在法明頓待了一個月。9月,林肯和斯皮德乘坐汽船沿俄亥俄河順流而下去了圣路易斯,林肯從那里乘坐公共馬車返回到了伊利諾伊州的斯普林菲爾德。在這次旅行中,林肯看到一群奴隸正被從肯塔基州運到更南邊的一個農場。1855年,林肯在寫給斯皮德的一封信里生動地回憶起這段逸事:
你或許和我一樣記得……有10或12個奴隸在船上被鐵鏈拴在一起。那一幕景象不斷折磨著我;而且每次我來到俄亥俄河或任何其他蓄奴州邊界時,我都看見同樣的情景……你應該……明白,北部廣大人民為了保持對憲法和聯邦的忠誠,做出了多大努力來克制他們的感情。 22
林肯有一封寫給好友——這位朋友到1855年時在奴隸制問題上與林肯持截然不同的看法——的信經常被引用,這封信被稱為是林肯“發自心底的吶喊”。1841年,當林肯接觸到被鐵鏈拴著的奴隸時,他的反應相當不同。當時,他向瑪麗·斯皮德,即喬舒亞的同父異母妹妹,生動地描述了他的所見所聞:
我在船上看到一個極好的例子,可以思考生存處境對人類幸福的影響……[奴隸們]每6個人被鎖鏈鎖在一起。每個人的左手腕上都套著一個小U形鐵環,用一根短一點的鏈條拴在主鏈條上,各人之間隔開一定距離,所以黑人恰好被串在一起,就像許多條魚被串在一根釣繩上那樣。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將永遠與他們的童年景象,他們的朋友、父母和兄弟姐妹分開,其中許多人還將與他們的妻子和孩子分開,終身被奴役,眾所周知,那里奴隸主的鞭打比任何地方都更殘酷無情。然而,在所有這些令人痛苦的環境中,正如我們所能想象得到的那樣,他們卻是船上最快樂而且顯然是幸福的生命……這句話是多么地正確啊:上帝……使人們最糟糕的處境都變得可以忍受,而他允許最好的處境也不過勉強過得去。 23
顯然,戴鎖鏈的奴隸深深地吸引了林肯,而且他仔細地觀察了他們被囚禁的方法及他們的行為。在林肯一生中的任何時候,這都是極其少有的一封信,在這封信里,林肯仔細思考了奴隸們受到的殘酷懲罰以及他們與家庭的徹底斷裂和分離——這正是黑人男女和兒童所遭受的具體現實。讀這封信的人不可能不對奴隸的遭遇抱有強烈厭惡的感覺。然而,林肯的描述出奇地平心靜氣,這是否是因為他不愿意冒犯奴隸主,或者是他當時的憂郁心情影響了他的思考,抑或是他自己對奴隸制的看法還尚未成熟。他不像在1855年時將要做的那樣,將他看到的景象描述為一種對權利的侵犯和一種闡述政治觀的方式,或者是對他的情感的侮辱,而是將其視為人類甚至在最糟糕的環境下如何有能力仍然保持快樂的有趣例證。
直到1850年代,林肯與斯皮德一家在奴隸制問題上才逐漸疏遠,林肯與斯皮德家的關系表明了他在斯普林菲爾德的朋友圈與奴隸制的緊密聯系。他早期的政治導師和第一個法律合伙人約翰·托德·斯圖爾特,是販賣契約奴和奴隸的代表。最重要的是,當他1842年與斯圖爾特的堂妹瑪麗·托德結婚時,林肯成了一戶重要的奴隸主家庭的一部分。他的妻子在肯塔基州的列克星敦長大,這里是藍草之鄉的腹地、該州奴隸主的聚集地以及重要的奴隸貿易中心。瑪麗的一個叔父就買賣奴隸。瑪麗的父親羅伯特·托德是個杰出的商人、律師和人脈極廣的政治人物,長期以來都是肯塔基州議會議員和亨利·克萊的同事。24
羅伯特·托德的第一任妻子在1825年去世。他很快便再婚,部分地由于很難與繼母相處,他的4個女兒,包括瑪麗,最終都還是年輕女子的時候就搬到了斯普林菲爾德。瑪麗的叔父約翰·托德醫生也居住在斯普林菲爾德,他在1830年時擁有5名奴隸。瑪麗的大姐伊麗莎白嫁給了尼尼安·愛德華茲,他和林肯都供職于州議會,他還是在伊利諾伊領地時期買賣奴隸的同名總督的兒子。除了黑人契約奴之外,愛德華茲家的6名奴隸中,1840年仍有1名生活在斯普林菲爾德。然而,羅伯特·托德是克萊的追隨者,也是肯塔基州討厭奴隸制的奴隸主之一,他希望看到該州逐步廢除奴隸制。他的女兒瑪麗,對政治極有興趣,似乎接受了他的觀點。1849年,羅伯特·托德再次競選州參議員時去世。他的反對者譴責他是“支持解放奴隸的候選人”。25
托德一家自負自大,他們的虛榮做作經常受到林肯的嘲笑。“對上帝來說一個‘d’已經足夠了,”他諷刺道,“但對托德家來說還不夠。”注22盡管如此,林肯與他妻子家的關系仍然極為親密。羅伯特·托德的去世在其財產問題上引發了一場激烈爭論,林肯也卷入了隨之而來的訴訟。(根據法院的最終判決,他的妻子以損失錢財告終。)內戰期間,正如《紐約世界報》在提到托德一家時所說,林肯“給全家人都任命了政府職位”。26
林肯在去位于列克星敦的岳父母家時好幾次都接觸到了奴隸制。1847年,在前往國會擔任議員時,他與妻子和兩個幼子在那里度過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他們很享受1849年在那里的再次居留,而且林肯在1850、1852和1853年處理法律訴訟時再次造訪了列克星敦。該市的報紙充滿了追捕逃奴和出售奴隸的廣告。尚不清楚林肯在這些旅行中是否見到過奴隸拍賣;倘若看到過,他卻從未提及。27
因此,在他1850年代作為一名反對奴隸制的政治家出現之前,林肯在肯塔基州、印第安納州和伊利諾伊州生活過,所有這些州都有蓄奴的歷史以及有效地拒絕給予黑人公民資格權利的嚴厲法律。事實上,這三個州都曾經禁止自由黑人入境。28林肯曾見到過肯塔基州小規模的奴隸制和密西西比河流域的種植園和奴隸市場。他結婚后還成了奴隸主家庭的一員。
林肯從很小的時候就表現出一種獨立思考的精神氣質。他在喧鬧和有時暴力的邊疆文化中長大,但他在許多方面都與這種文化格格不入。他不喝酒、不打獵,也不嚼煙葉,力圖避免肢體沖突,從不加入教堂,并且早年就制定了自我完善的計劃,決意擺脫他年輕時的不利環境。29然而,盡管他有獨立思考的傾向,但在他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林肯都帶有許多深深地根植于他所成長的邊界地區的那種種族偏見。
然而,如果林肯愿意的話,他本來可以像他的朋友喬舒亞·斯皮德一樣輕易地搬回肯塔基州,并在他著名的岳父的幫助下,使自己成為列克星敦蓄奴的上流社會的一員。他并未選擇這樣做。“每一個美國人,”托克維爾觀察到,“都沉迷于升遷的渴望。”30林肯甚至比他的多數同時代人更加雄心勃勃。但對他而言,成功意味著是在一個以自由勞動、而不是奴隸勞動為基礎的社會中的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