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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法西斯主義與種族主義

斯坦利·佩恩

分析法西斯主義政治思想相當困難,其中原因多多。法西斯主義本身的政治類屬很難確定,致使人們有時得出這樣的結論,即法西斯主義代表著一種形式的實踐,其本身是非意識形態的,并沒有正式的思想或綱領。而且,早在1923年就日益形成這樣一種傾向:即把意大利的先例一般化,用“法西斯主義”或“法西斯主義者”這樣的術語指稱任何形式的右翼威權主義運動或體制。蘇聯的斯大林主義者更將這一術語泛化,通常前面再加上某些形容詞,用以指稱自己的對手。到1930年代,法西斯主義者這一術語有時成為一種指稱政治敵人的貶義詞。這一泛化的、模糊的蔑稱一直持續至今。

不過,在一些法西斯主義研究者中,已經逐步形成某種共識,他們用這一術語指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的年代里歐洲出現的一系列革命民族主義運動,首先是指意大利法西斯黨和德國國家社會主義黨以及后來歐洲其他國家所出現的非常類似的現象。研究者們一般認為,1919年前,帶有所有或幾乎所有那些共同特征的運動并未出現,也未在歐洲以外的其他地區或在1945年后出現(Griffin 1998, pp.1-16)。不過,學者們在如下問題上仍然存在分歧:兩次世界大戰之間年代里,眾所周知的歐洲形形色色的法西斯主義運動是否屬于一種共同的、一般的現象,抑或它們之間是否存在巨大差異,以致我們只有將其作為個別現象才能予以準確的討論。一般的意見還是傾向于前一種觀點,盡管其中有某些重要的限定條件。這樣,法西斯主義這一術語被學者用來指稱某種政治運動一般模式的理想類型,他們也知道,形形色色的法西斯主義在組織上具有某些共同的特征,但有時它們彼此間也會存在相當大的差異,并不都服膺于某種單一的共同綱領。在此基礎上,法西斯主義可以被界定為一種旨在追求民族再生的、有機的、革命式的極端民族主義形式,它首先立基于某種活力論和非理性主義哲學,在結構上將極端精英主義和大眾動員這一對看似矛盾的東西結合起來,強調等級制和領袖原則,崇尚暴力,在某種程度上將暴力作為目的也作為手段,將戰爭和(或)軍事品質常規化(Griffin 1991, pp.26-52; Payne 1995, pp.3-19)。

法西斯主義觀念的譜系可以追溯到意大利1919年運動創立之前的政治、社會和哲學思想,盡管這些觀念此前從未被綜合起來以建立一種明確的政治組織。其中某些觀念的早期源頭主要有二:一是18世紀后半葉啟蒙運動所帶來的思想上的巨大變化;二是18世紀末19世紀初文化和思想領域的浪漫主義(Nolte 1966; Wippermann 1989)。這一點很少引起注意,因為法西斯主義明確反對啟蒙運動的某些基本原則,諸如自由主義、理性主義、物質主義以及普世主義。然而,18世紀的思想轉變范圍相當廣泛,且具有多面性,涉及思想和文化的方方面面。實際上,法西斯主義承接了某些顯而易見的啟蒙思想:諸如以一種自然的、非人格化的自然神觀念取代正統基督教,用一種完全世俗化的自然法取代傳統神祇,還有關于自然、社會和民族的許多新的觀念。民族和(或)人民這樣的觀念是法西斯主義思想的基本要素,正如與普世主義共存的、開明的、在藝術上超前的、文化上優越的新等級觀念在啟蒙思想中的地位那樣。對世俗進步和再生的堅信、世俗的樂觀主義,這與某種以世俗自然法為基礎的“更高級的人類”的訴求有著共同的起源。啟蒙信條認為需要精英指導和統治、人類自愿行為的主導地位以及一種新的文化和改革主義意志,同時將社會劃分為生產性和非生產性兩大部門。法西斯主義有時表現為一種具有高度威權色彩的改革,在極端情況下強調暴力作用下的急劇的革命式變遷,這一變遷涉及政治、社會、文化以及經濟生活的廣泛領域,其目標在于實現民族團結和一種新形式的統一。法國大革命第一次引入了一種新的極端形式的公民宗教以取代傳統文化,以及一種新的用以勸導大眾的公共扇動和政治儀式。最后,正是啟蒙運動開始按照種族對人進行分類,劃分種族界限,這后來在19世紀演變成一種尖銳對立的種族等級制。啟蒙思想的所有這些方面都被法西斯主義者接受,即便他們對某些最重要的啟蒙信條持反對態度(Birken 1995)。

法西斯主義早期譜系的另一個同樣甚或更為重要的特點是在文化和政治上持反自由主義的浪漫主義。浪漫主義反對自由主義、理性主義和物質主義,倡導情感和理想主義,它傾向于強調歷史的、族群的或帶有神秘色彩的與普世主義對立的認同和價值。浪漫主義思想的一個主要特點在于強調民族的中心地位,它不是一種公民或法律結構,而是一種具有排他性的獨特文化和族性群體。在浪漫思想的主體部分,人民主權并非源自選民,而是源自作為一種文化和族群整體的人民。自由在這里并不體現為個體的民權,而是整個民族的自我實現:即族群共同體在道德上的完善,這意味著個人要做出奉獻或自我犧牲。

在1880年代至1914年間,這種對政治和社會的理解得到那場被某些歷史學家稱之為1890年代或世紀末文化危機和思想革命的推動,并重新引起人們的注意。雖然19世紀大部分年代里的主流政治、社會以及哲學傾向有利于自由主義、理性主義和物質主義,但這些曾經占據主導的原則在19世紀后半葉日益受到某些文化和知識精英的新觀念和關注點的挑戰(Sternhell 1978)。

在規范的哲學和某些文學領域,新理想主義的影響日巨。新的思潮強調非理性主義和活力論或以行動為指向的哲學。那些被認為是鐵定的真理在德國哲學家弗里德里希·尼采那里遭到挑戰和理論重構(Aschheim 1992)。個人主義被一種新的生物學類比和整體性的有機概念所取代(Mosse 1964)。人類學和社會心理學領域新的研究成果顯示,人類社會似乎存在著廣泛的文化和道德差異,推動著道德和思想上的相對主義,而且表明社會群體中情感的、非理性的以及主觀化的因素往往占據主導。諸如加埃塔諾·莫斯卡和維爾弗雷德·帕累托這樣的政治社會學家,他們論述了政治和社會群體中自然的、不可避免的傾向不是民主或多數統治,而是精英統治。社會達爾文主義試圖將達爾文式的生物學和動物學概念運用于人類社會,強調持續競爭和適者生存的可欲性和必然性。它也被運用到國際關系之中,以鼓勵國家間和帝國間的相互競爭甚至戰爭(Kelley 1981)。到20世紀初,那些革命階級領袖、民族軍國主義者和激進理論家紛紛發出號召,要求訴諸暴力。法國理論家喬治·索列爾在他的《反思暴力》(Reflections on Violence, 1908)一書中指出,暴力不僅是一種必要的罪惡或一種為實現更高善而不得不采取的手段,它本身就是一種積極的建構性力量,是可欲的。索列爾認為,暴力能夠凈化一個社會群體,而且如果運用適當,它也有利于某些正面價值的形成:諸如嚴謹、理想主義、團結、責任和自我犧牲,進而使價值實踐者獲得道德提升,使他們變得高貴。

在這一方面尤其危險的是現代種族思想的興起。幾百年來,人類早已意識到某些種族差異,其中最重要的如膚色,但在傳統基督教思想中,這些差異與人類的共通性相比完全居于次要地位。15世紀以降,其中的主要例外情況是對非洲黑人的系統化奴役,但到了18世紀晚期和19世紀,奴隸制日益遭到質疑,直至奴隸制在歐洲、美洲以及歐洲的殖民地被徹底廢除,盡管當時在非洲少數伊斯蘭教國家和中東地區奴隸制依然存在。

以明確的種族界線對人類社會進行細致的劃分,最早出現在18世紀。相關的分析最初只是描述性的,且相對中立,并沒有歧視性的種族等級或帶有貶損性質的界線。種族思想在19世紀獲得了穩步的發展,最終形成了一種所謂“科學的種族論”,它力圖將各個族群和種族群體的體質及其他特征紀錄并歸類。到19世紀末,該理論在意大利猶太犯罪學家隆布盧索(Cesare Lombroso)的名著中得到闡述,他從人的顱骨和面部生理特征確定人類內在的“犯罪類型”。在此后的幾十年里,甚至一小撮猶太學者也倡導所謂“猶太種族科學”,旨在確定猶太人的某些具體的“種族”特征。到19世紀末,來自許多不同國家的評論家開始為社會、文化以及種族的衰落而擔憂,其中德國猶太裔作家馬克斯·諾爾多(Max Nordau)在他的《論退化》(Degeneration 1892)一書中對其做了尤為生動的描述。

19世紀后半葉,種族思想空前系統化,充滿不寬容且帶有歧視性,越來越傾向于確定界線和等級。由于所有這類劃分都是由歐美白人所做的,而且歐洲社會日益主宰整個世界,所以歐洲白人及其他地區與他們有親緣關系的族群被置于這一等級序列的最高位置。最早成功將白人種族優越論廣泛傳播的是堅持精英主義立場的法國貴族阿瑟·戈比諾(comte Arthur de Gobineau)伯爵,他于1853年出版了《論種族不平等》(Essay on the Inequality of the Human Races)。在對19世紀前半葉形成的術語做了仔細考察后,戈比諾認為白色人種的“雅里安人”是優秀人種,他們必然要主宰其他種族,而與其他種族通婚將帶來破壞性的結果,必然會導致白人種族退化(Biddis 1970; Bainton 1985)。

結果,種族優越論不僅針對整個人類(Homo sapiens),而且甚至涉及歐洲白種人內部不同群體之間的種族差異。研究歐洲種族主義的著名歷史學家喬治·莫斯(George L.Mosse)很恰當地將其稱為“神秘的種族主義”,說它神秘是因為歐洲白種人之間的差異并非諸如膚色、眼睛等外在的身體特征,而是純粹的書面或概念上的,從歷史的、文化的或語言的角度加以定義,被認為處于人們無法通過直觀察覺的“血管里”。到19世紀末,這種神秘的種族主義日益與極端的民族主義聯系起來(Mosse 1978, pp.94-112)。

盡管這種觀念的支持者遍及許多國家,但他們主要集中在德國和奧地利。在這兩個國家,雅利安人被等同于日耳曼民族,他們體形修長、金發碧眼,這正是德國人、居住于北歐和西北歐洲某些民族以及與他們有親緣關系的海外移民的體貌特征。越來越多的著作家或政論家紛紛為德國雅利安種族觀念張目,它也得到了當時遠近聞名的德國作曲家理查德·瓦格納(Richard Wagner)的支持。然而,我們有證據斷言,宣傳雅利安種族優越論最著名的政論作家是英國理論家休斯頓·張伯倫(Houston Stewart Chamberlain),他后來移居德國,并于1899年出版了一部巨著《十九世紀的基礎》(Foundations of the Nineteenth Century)。在張伯倫看來,德意志民族是一個特殊而優秀的民族,它擁有一種“雅利安種族特有的靈魂”,體現著所有高貴的德性。然而,他們卻面臨周邊劣等種族的嚴重威脅,因此必須毫不猶豫地發動種族戰爭以圖自保,贏得本種族的勝利(Poliakov 1971; Field 1981)。張伯倫后來成為阿道夫·希特勒最中意的著作家之一。

19世紀末,這種觀念在德國的傳播一定程度上得益于當時迅速的社會和文化變遷,以及與城市迅速發展相伴隨的人們生活的世俗化,這些因素有助于某種新的有關民族和種族的神秘觀念的傳播。在19世紀臨近結束時,有人甚至宣揚采用一種能夠將種族、民族以及一種被曲解的路德神學結合起來的“德意志宗教”。到20世紀初,對于那些極端狂熱的德意志民族主義者來說,公開擁護種族主義信條已經司空見慣。

19世紀后期,在歐洲許多國家,這種新的神秘種族主義具體表現為一種新的反猶主義。現代種族意義上的反猶主義與傳統的對猶太人的敵意不同,因為傳統反猶主義是建立在宗教原則基礎上的,它可以通過宗教上的改宗予以彌合,而現代反猶主義則以一種主觀的種族對立為基礎,它并不承認種族之間有任何可以妥協的余地。在傳統意義上,猶太人被認為謀殺基督,迷信某些虛假的宗教觀念,而新的種族意義上的反猶主義卻認定猶太人是一個特殊的心懷惡意的種族,一個特別的蓄謀顛覆其他社會和種族的“反常種族”。這一信條認為猶太人天生是一股破壞性力量,該種族的主要特性可以概括為:貪婪、崇尚物質主義以及缺乏利他精神和愛心。甚至疾病胚芽理論這樣重大的科學突破也被順手拿來作為一種隱喻:這種新的反猶主義將猶太人比喻為微生物,它可以像病菌那樣輕而易舉地感染其所寄生的肉體或社會。

這種新的反猶主義(該術語產生于1860年代)很快影響到政治領域,其中以法、俄和羅馬尼亞三國表現最為極端。然而,除了俄國和羅馬尼亞外,政治上的反猶主義只是曇花一現,例如德國早期建立新的極端反猶主義政治組織的努力。只有在經歷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浩劫后,反猶勢力才開始在中歐國家(盡管尚未發生在法國)獲得新的發展動力。

1880年代開始崛起的極端民族主義,其最重要的新信條之一就是:通過吸收經濟社會主義的某些方面創造一種新的國家社會主義模式,借以逐步增強民族主義的吸引力,這是一種很小,但卻不斷增強的趨向。該主張有著形形色色的表述,早期的國家社會主義并不是很成功,最初在德國成立的兩個這樣的組織遭到徹底失敗,最終銷聲匿跡。法國在1885—1905年也曾出現過幾個類似的小型實體,但它們都與前者一起遭受了同樣的命運。唯一延續下來的國家社會主義黨只是一些各自為政的由來自捷克和德國的工人組成的民主工人組織,他們的所在地就是近一百年后建立的捷克共和國的所在地。

因此,到一戰前夕,革命民族主義、非理性主義、暴力以及種族主義等新觀念并未形成任何有影響的政治勢力,但那些后來構成法西斯主義的所有信條在1914年以前均已被理論家們提出來了。到那時為止,世界歷史上最具破壞性的沖突所帶來的沖擊將動搖政治和社會秩序,而這將足以使其中大部分觀念結合并轉化為法西斯主義運動的第一次成功嘗試(Sternhall 1978)。

在政治觀念史和新興勢力的歸類方面,需要注意的是,甚至在法西斯主義誕生之前,就已經出現了兩種非共產主義的威權政治形式,我們可以將其分別稱為新的激進右翼和溫和的威權式右翼。威權政治的其他新形式也起源于19世紀,激進右翼最早表現為法國、西班牙的新傳統主義和正統主義運動,隨后是奧地利、俄羅斯以及后來的意大利等國家的極端民族主義。形形色色的激進右翼勢力與法西斯主義的區別與其說是威權主義本身甚或暴力和國際上的好戰品性,還不如說是他們的社會精英主義、有限的大眾動員能力以及對某種革命式民族主義的拒斥。在大多數情況下,激進右翼更注重傳統精英(盡管并非全部),它的基礎在于宗教而不是一種新的帶有極端色彩的現代文化。盡管它在某些方面表現出一定的改革能力,但它主張維持大多數現存的社會和經濟等級,并不具有20世紀早期法西斯主義所帶來的廣泛的革命沖動。

歐洲20世紀早期出現的溫和的威權式右翼與法西斯主義和激進右翼的區別在于,它反對訴諸暴力,反對任何新的極端威權體制。它的主要緣起有二:一是尋求一種更加節制的、精英主義的且具有威權色彩的自由主義;二是天主教法團主義(如在天主教國家出現的新法團主義運動)。半威權式的“新自由主義”淵源很深,可追溯到19世紀早、中期的法國和西班牙,到20世紀早期開始遍及大多數歐洲國家。溫和的威權主義者或威權式的自由派僅僅主張對憲法結構做相對有限的改變以強化權威,它通常將一種更具威權色彩的自由主義與某些新的法團主義主張結合起來。不過,就分析層面來看,有時我們很難在某些形式的威權式自由主義與不太極端的激進右翼之間劃出明確的界線,因為它們之間存在著許多內在的重合(Payne 1995, pp.14-19, 35-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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