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劍橋二十世紀政治思想史
- 任軍鋒 徐衛翔
- 5696字
- 2020-11-06 10:38:37
公民和族群民族主義
任何民族都應當實現獨立、自治,這一觀念最初提出時并未得到明確界定,我們不應當為這一明顯的疏忽而感到驚訝。啟蒙思想家試圖將民族的繼承權從世襲君主及統治階級轉移到人民身上。民族身份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以厄內斯特·勒南(Ernest Renan)為代表的19世紀思想家對這一問題的回答而言,他們是從如下簡單前提出發的:即民族是一種自治的公民共同體(Renan 1882, pp.26-29)。只有在1918年以后,隨著民族被等同于國家,對民族的界定才有了政治上的意涵。
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的年代里,許多民族主義者開始受到另一種反啟蒙思想傳統的吸引。在馬志尼(Mazzini)和赫爾德(J.G.Herder)的影響下,他們將民族視為一種自然的、有機的以及有著特定歷史的文化共同體。馬志尼曾預測,歐洲的版圖將按照民族的界線重新劃分,在他看來,這是符合自然的。
這種神圣的規劃必將實現。自然的分野……將取代由那些壞政府強加的人為的分野。歐洲版圖將重新規劃。人民國家將崛起,在君主國家和特權等級的廢墟上將傳來自由人的聲音。這些國家之間相互和諧、彼此友愛……只要有一塊與你操同樣語言的領土從本民族分裂出去,你肯定會感到不悅或不安。(Beales 1966, pp.151-152)
在德國,反對世界主義的聲浪達到了最高峰,其中最杰出的代表是哲學家赫爾德。不過,與馬志尼一樣,雖然他對“屬于某一群體或文化的價值的服膺”在之后的20世紀帶來了悲劇性的政治后果,但正如以賽亞·伯林(Isaiah Berlin)所指出的,赫爾德的語言文化共同體主張并不是政治意義上的,事實上它是“反政治的,不同于甚至與民族主義截然對立”(Berlin 1976, p.153)。
與此相反,20世紀要求對民族做出客觀的界定,倒是有著明確的政治目標,它是對歐洲王朝帝國崩潰所做的回應,而以什么樣的標準重新劃分歐洲的政治版圖不再是那么顯而易見的。馬志尼有關一種神圣且有秩序的自然規劃的信念即使對意大利也不管用。意大利在建國過程中將瑞士那些講意大利語的自治州以及奧匈帝國的省份排除在外,這就為民族主義政治語匯增加了一個新的術語:即領土收復主義(irredentism)。在其他地區,對政治版圖的重新劃分常常催化了許多生活在夾縫中的少數民族。
伍德羅·威爾遜曾希望通過公民投票體現民族自決原則,這一主張的困難在于如下無法成立的假定:即選民的認同是無可置疑的。正如二戰后去殖民化背景下這一觀念重新獲得生命力時艾弗·詹寧斯(Ivor Jennings)所說的,“讓人民做決定,這表面看上去似乎合情合理,但實際上卻十分荒唐,因為除非有人確定人民究竟是誰,否則人民便無從做決定”(Jennings 1956, p.56)。在1918年后的歐洲,要是在那些業已解放的領土上已經存在一種民主文化,那么所謂的“讓人民做決定”就不那么荒唐了。假如公民資格被作為界定民族的唯一標準,那么那些有關族群的排拒或歧視就不會出現了。不幸的是,事實并非如此,結果自由派不得不面對民族范圍內的少數派問題。
威爾遜起初試圖在《國際聯盟條約》中加進一項條款(即第10款),以在“現有的種族條件和要求以及社會和政治關系”發生變化時和平地進行領土調整(Cobban 1945, p.28)。這是對領土完整原則的公然挑戰,即使出席巴黎和會的美國代表團也未能被說服。盡管哈布斯堡帝國之后建立起來的那些國家,最終在以保護少數民族權利作為加入國際聯盟的條件的條約上簽了字,但條款的最終版本并未使各簽字國聽任其意。由于列強受條約約束的程度不一,因此造成了某些雙重標準,引發了怨忿(Jackson Preece 1998, pp.67-94)。納粹德國以德國少數民族為借口向東部擴張,這進一步破壞了自由派調和族群民族主義的努力。結果,到1945年,對少數民族的保護幾乎從《聯合國憲章》和《世界人權宣言》賴以立基的基本觀念中消失了。直至1990年代才有所恢復。
自由國際主義者建立民族國家之公民理想的努力遭遇了失敗,這就使那些認為只有通過發現“真正的”民族才能解決問題的人們有了用武之地。在西方,歷史學家和社會學家接過了這一爭論。與政治理論家不同,他們并不想為特定的社會和政治秩序辯護,而是試圖解釋是什么條件助長了民族主義現象本身的出現。馬克斯·韋伯對民族的定義值得在這里引用,因為他回避了許多學者都試圖回答的問題:
如果說在“單一民族”這一明顯帶有模糊性的術語背后存在一個共同實體的話,它顯然是在政治領域。我們完全可以對民族做出如下定義:一個民族就是這樣一種情感共同體,它通過屬于自己的國家充分呈現自身;因此,一個民族就是這樣一種共同體,這種共同體往往傾向于建立自己的國家。(Weber 1948, p.179)
是什么力量推動了要求建立自己國家的情感共同體的形成?這種共同體通過怎樣的過程獲得其國家特性?對第一個問題的回答往往形成兩大陣營:在諸如沃爾克·康納(Walker Connor, 1978, pp.379-398)和安東尼·史密斯(Anthony Smith, 1981)等人看來,答案在于早期那種前政治的、建立在共同的記憶、神話和符號基礎上的族群情感死灰復燃。而在其他人,諸如埃里·凱杜里(1960)、恩斯特·蓋爾納(1983)以及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 1983)等人看來,民族主義的崛起,包括在必要時候創制先前并不存在的民族,是現代化進程的一部分。雙方的差別表現在民族主義與現代性的其他方面之間的因果聯系上,但他們都對族群民族主義者的歸航現象持懷疑態度,他們都不怎么在意民族主義主張本身。
盡管問題無法得到驗證,但對于任何試圖理解民族主義是以何種方式塑造現代世界的人們來說,來自兩大陣營的著作都有著重要意義。然而,這些著作并非一般意義上的政治思想,即它們并不構成一種關于政治組織之基礎、行使權威的理據以及權力界限的思辨傳統,因此,這里不再對之做進一步的論述。馬克斯·韋伯的第二個問題是實證意義上的。就這一問題,盡管梅尼克(Meinecke)最接近他有關文化民族與國家民族的劃分以及兩者之間一系列的混合形式,但幾乎沒有人在理論上給出一個總括性的答案(Meinecke 1922, p.15)。
以賽亞·伯林正確地指出,1945年后,自由世界錯誤地忽視了民族主義觀念的持久影響(Berlin 1979[1972], pp.333-335)。西方國家很少考察他們自己的民族資質(credentials)。民族主義經常被理解為一種使世界陷入戰爭的極端且病態的派生物。在歐洲,民族主義信譽掃地,而在殖民地世界至今依然被視為一種解放信條。有關亞、非地區反對西方的民族主義斗爭背后的觀念,將在本卷其他章節論述,這些觀念包括諸如共產主義、法西斯主義以及國家社會主義。不過這里有必要簡單考察一下這些運動對民族主義政治思想的貢獻,因為它們系統化并積極倡導族群式的民族觀念,這種觀念在1989年之后的復興造成了可怕的后果。
這種觀念在共產主義意識形態的發展進程中發揮了即便是從屬性的也是相當重要的作用,它也是兩次世界大戰之間年代里法西斯主義的核心。對共產主義者來說,問題在于如何在不損害蘇維埃國家完整性的同時承認其在文化和行政上的正當性。這一任務交給了斯大林,他旨在找到一種客觀的定義,從這一定義出發,任何帶有自由自愿主義色彩(liberal voluntarism)的主張均遭清除:
民族是歷史上形成的穩定的人們的共同體,它有著共同的語言、領土、經濟生活、以及體現在共同文化中的共同的心理結構……必須強調的是,上述任何一個特征都不能單獨構成民族的定義。而且,缺少其中任何一個特征,民族就不稱其為民族了。(Stalin 1973, p.61)
這一定義并不存在內在的荒謬之處,實際上,它與自由實證主義者所采用的概念有許多類似的地方。但在斯大林那里,它卻被用來作為蘇維埃聯邦共和國的一種自治外衣,而在現實中自治權卻遭到剝奪。
法西斯主義者的靈感除了曾經激發早期民族主義理論家的思想源泉外,還有許多其他來源。但與自由派和社會主義者不同,他們不存在調和自己的信仰與民族觀念的問題。實際上,用羅杰·格里芬(Roger Griffin)的話說就是,“法西斯主義是一種政治意識形態,在其形形色色的變種當中,那種帶有神話色彩的核心是一種民粹式的極端民族主義的再生形式”(Griffin 1993, p.2)。也就是說,無論如何,法西斯主義是一種關于民族的理論。
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的年代里,除了給予這種意識形態以名稱的意大利法西斯主義運動以及將極權邏輯推至可怕且可笑的結局的德國國家社會主義外,許多法西斯和原生性的法西斯(proto-fascism)政權紛紛上臺。并非所有法西斯政權對權力的訴求都表現為一種明確的生物或種族優越理論,也不是所有(盡管有許多)的法西斯政權都將暴力視為一種走向再生和解放的根本原則。但他們都認為一個民族很容易陷入危機并走向退化,但還是能夠并等待著得到拯救。他們將民族視為一個有機的整體,這與自由派所倡導的公民政治共同體和布爾什維克的文化共同體觀念同樣風馬牛不相及,而后者在布爾什維克那里最終被作為通往無階級社會的補給站。
法西斯主義者將自己視為沖鋒隊,其中心任務就是要通過意志行動恢復一個民族失落的偉大。作為一種民族有機概念的陳述,1920年由法西斯主義的先驅“意大利民族主義者協會”(1923年與法西斯黨合并)發表的新意大利民族主義綱領最為典型:
通過在民族主義信條與其他所有政治信條之間建立一種特殊聯系,民族主義的要旨在于:地球上的一切社會都是有生命的真正有機體,它超越個體,永垂不朽。
因此,意大利民族不僅僅包括目前健在的36 000 000名意大利人,而且包括未來幾百年數以千萬計的意大利人,他們是一個完整整體的組成部分。從這一概念出發,每一代人及每一代人的一分子都只不過是整個民族一個短暫而且渺小的部分,是民族有機體的細胞。細胞有生成、成長、死亡,有機體也與此類似,個人也無不同,而民族卻能夠延續至千禧之年……
民族主義認為意大利在全球范圍內的擴張……首先是出于一種責任。它是一種道德律令,號召一個民族慨然接受自己的命運,這個民族注定出于地緣、歷史以及人口方面的原因要么走向滅亡,要么擴張并統治,在與其他民族斗爭過程中毫不畏懼,這一斗爭艱苦卓絕,但如果能夠確保勝利,將無上榮耀。(Griffin 1995, pp.37-38)
極端民族主義是歐洲浪漫主義運動中反對法國啟蒙思想中的普世主義以及英國政治經濟中的理性主義的那一脈思想的病態承繼者。法西斯主義者和納粹對自己與其他人共同的那些東西并不感興趣,他們所關注的是那些使自己與眾不同并優越于其他民族的東西。他們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失敗極大地削弱了法西斯主義民族理論的吸引力。少數反帝國主義的民族主義運動(如蘇巴斯·鮑斯的印度國民軍、南非布爾人民族黨)之所以支持軸心國,主要是基于敵人的敵人就是我的朋友這一古老原則。阿爾及利亞起義的主要理論家弗朗茨·法農(Frantz Fanon)就提出殖民地背景下的革命暴力主張(Fanon 1965)。大多數反殖民主義運動還借鑒了(盡管很少是有意識的)法西斯主義者所倡導的具有超凡魅力的領袖風格。但在其他方面,他們與作為歐洲法西斯主義標志的經過精心培育的非理性主義并沒有什么共同點。
相反,大多數反殖民主義運動全盤接受了某種單一的人類和普世價值這樣的觀念。1947年,尼赫魯就以樂觀的口吻號召他在議會中的同僚“發誓為印度和印度人民乃至更廣大的人類事業而奮斗”(Nehru 1962, pp.94-95)。直到1990年代,族群民族主義的挑戰才再次浮出水面,這時的國際社會面臨全球化和政治碎片化兩種彼此矛盾的壓力。
上述理論問題并不是新問題。兩次世界大戰之后均曾出現。某一社會集團憑什么有權建立自己的國家?這在兩次世界大戰后均未得到解決。尋求新的答案通常是對事件的反應,而不是由于某種哲學上的突破。隨著蘇聯的崩潰以及廣泛的追求經濟自由化,人們開始以空前的規模跨國境流動,這在冷戰期間是難以想象的。與此同時,在西方被認為是解決分裂社會的諸多問題的民主化往往要么是徹底失敗,要么伴隨著國內社群間的暴力以及國家權威對基本權利的侵害。在某些情況下,國家陷入癱瘓。
為了應對諸如此類的挑戰,人們對自決理論重新發生了興趣。自由主義陣營內部原有的分裂再次出現:一方主張更加有力地兌現和拓展《世界人權宣言》,建立一種普世正義;一方則堅持倫理的基礎只能在共同體中找到。現代普世主義陣營的鼻祖是約翰·羅爾斯。他的《正義論》(Theory of Justice, Rawls 1971)成為整個一代普世主義思想家如查爾斯·貝茨(Charles Beitz, 1979)和布賴恩·巴里(Brian Barry, 1988)理論的奠基之作。從社群主義角度對羅爾斯理論的起點“原初狀態”(original position)觀念的回應出現在晚近時期,這方面的主要著作家包括美國哲學家邁克爾·沃爾茲(Michael Walzer, 1985)和英國政治理論家戴維·米勒(David Miller, 1995)。
在社群主義者看來,人類價值是與我們生活的共同體密切聯系在一起的,它的基礎不在于某種抽象的有關權利和義務的理論。在普世主義者看來,民族和國家之間的邊界歸根結底是第二位的:重要的是這些邊界內發生了什么。而在社群主義者看來,這些邊界是構成認同的必要部分:它們并不一定需要在行為上設定一種雙重標準(如對自己人和外人),但除非確定了邊界,否則民族將無從成為一種倫理共同體。毫無疑問,這是對兩種立場的漫畫式的勾勒,但它有助于說明在諸如移民、避難政策、是否應當以及在何種情況下有權退出以實現自決等問題上緣何至今難以達成共識。
理論在何時對實踐開始產生影響,這一般很難講。例如,我們沒有證據表明布坎南(Buchanan 1991)或貝蘭(Beran 1987)有關退出權的著作對國家實踐產生過任何影響。聯合國前任秘書長加利(Boutros Boutros-Ghali)在他的《和平議程》(Agenda for Peace, 1992)中指出,盡管聯合國的大門并未向新成員國家關上,但假如任何群體只要感到不滿就宣稱其自決權利,那么最終就陷入混亂,人類福祉將會因此而喪失殆盡(Boutros-Ghali 1992, paras.17 & 18)。這恰恰表明二戰后圍繞自決原則(也就是歐洲的去殖民化)形成的共識正面臨壓力。從這一方面國際法的發展也可以得出類似的謹慎結論。1974年,當國際法庭不得不就摩洛哥對毛里塔尼亞的領土要求發表意見時,法庭裁決如下:盡管摩洛哥與毛里塔尼亞境內的某些部落之間存在“臣屬性忠誠”,但這并不妨礙這一前法屬殖民地享有自決權。也就是說,法庭支持主流的政治共識。1996年,加拿大最高法院曾向兩位杰出的律師征詢魁北克是否擁有單方面退出權,這兩位律師的回答是,“自決原則可能有了發展,按照這一原則,不僅殖民主義,而且那些公然踐踏人權的行為和非民主政權,也會導致一種單方面的退出權”,這樣的條件不適用于魁北克(Mayall 1999, p.70)。到20世紀末,似乎民族主義并未同帝國主義一道消失殆盡,更別說被一種新的普世主義取代了。
1 該書中譯本見:奧爾特加·加塞特,《大眾的反叛》,劉訓練,佟德志譯,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譯者
2 概念取自英國古典自由主義政治家理查德·科布登(1804-1865),“科布登主義(Cobdenism)”往往被等同于“自由放任”(Laissez-faire)。——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