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劍橋二十世紀政治思想史
- 任軍鋒 徐衛翔
- 4176字
- 2020-11-06 10:38:37
自由主義、民族主義與帝國式擴張
帝國主義者中過去幾乎沒有人是自由派。在不列顛和法蘭西,那些帝國擴張的擁護者在政治上屬于右派,在歐洲,1918年后上臺的威權式領導人往往支持那些非理性主義信條,與自由價值相對立。但他們所生活的世界恰恰遭到他們所憎恨的那些價值的改變。曾擔任西班牙共和國文化大臣的奧爾特加·加塞特在他1930年出版的《大眾的反叛》(The Revolt of the Masses)1一書中對這一過程做了如下描繪(Ortega y Gasset 1932, pp.224-225):
18世紀,有一小撮人發現,任何人,只要一出生就具有某些基本的政治權利,即所謂的“人權”,這并不需要任何特殊的理由;而且,嚴格說來,這些任何人都擁有的權利是唯一存在的權利……這起先只是一種理論,一小撮人的觀念;后來這些人開始將這些觀念付諸實踐,強制實施、矢志不渝。而在整個19世紀,盡管大眾日漸熱衷于這些權利,將其奉為理想,但并未將其作為他們的權利……人民……發現它是最高主權者但并不相信它。如今,這一理想已經成為現實;不僅在立法機構(它只是公共生活的框架),而且已深入每個人的心靈,而不管他持有怎樣的觀念,即便他在觀念上是反動的,即使當他攻擊和譴責那些作為上述權利支撐的制度時也是如此。
對基本權利的信仰并不見容于個人或家庭維護其特權的要求,也與一個民族宣稱自己優越于其他民族相違背。然而,人類很少不自相矛盾。這些發展共同推動了歐洲的擴張。或許最為引人注目的是科學發現,它促使人類通過探險打開了整個世界,推動了遠程貿易和通信。與之相伴隨的是西方教育的傳播、一種勸誘人們改宗的基督教、為爭奪歐洲工業所需原材料以及歐洲制造業產品所需銷售市場而展開的無休止的競爭。
自由經濟理論的潛臺詞是反帝國主義的。對亞當·斯密來說,除非一個民族處于非常時期,他反對國家直接介入經濟事務(Smith 1923[1766], vol.II, pp.29-52)。自由經濟理論的核心主張在于:干預增加成本,扼殺進取心,而自由競爭則有助于發揮效率,為消費者提供最大范圍的選擇可能,最終使公共福利最大化。而且,由于自由經濟理論建立在個人主權的假定基礎之上,因此它潛在地具有一種反民族傾向。20世紀的某些經濟自由派人士如路德維希·馮·米瑟斯對自由經濟懷有一種科布登式的激情。2在經濟自由派人士看來,奪取領土是毫無必要的,且充滿危險(Mises 1983[1919], p.94)。然而,他們中絕大多數人已經不再反對帝國主義和民族主義了,主要原因在于:盡管他們對權力持懷疑態度,而且都希望限制國家的職責范圍,但他們并不想質疑國家的權威。
擁有最為廣闊海外殖民地的英國和法國早在前民族主義時代就已經相當集權化了。用厄內斯特·蓋爾納(Ernest Gellner)的話說就是,兩國所需要的僅僅是“一種事后的合理化”(Gellner 1994, p.133)。也就是說,雖然人民主權這樣的信條要求普選權擴及共同體所有成年男性公民,但那些達致這一目標的政治主張卻產生于那些有著各自特殊歷史淵源的國家。而且,民族的公民集合體取代了建制化國家,后者已經在17、18世紀重商主義戰爭期間奪取了廣闊殖民地。
許多自由派人士盡管反對奪取新的領土,但他們并不反對國家有權保持其海外殖民地。他們在很大程度上似乎接受了重商主義將外部世界視為可剝削的資源這樣的觀點。作為民主派,他們堅持認為那些負責殖民地行政事務的人在國內也應當承擔責任,他們應當將他們在殖民地的角色視作是將開明政府原則傳播到世界其他地區。只有隨著殖民地民族主義運動興起,紛紛要求民族自決權的時候,自由主張才轉化為一種同情民族解放運動的反帝國主義“第五縱隊”(Owen 1999, pp.188-211)。
20世紀上半葉,自由派民族主義者是支持帝國主義的,而到20世紀下半葉,他們轉而反對帝國主義,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主要有二:第一個原因是經濟上的。自由經濟理論最早出現在工商業已經獨占鰲頭的不列顛,這毫不奇怪。不列顛之所以倡導開放市場,在于它可以從其中獲得最大的益處。不列顛經濟國際化的基礎在于“不列顛治下的和平”(Pax Britannica),自由經濟理論卻對這一事實視而不見,而是將政策的制度和法律框架作為既定的東西(Polanyi 1957[1944], pp.1-19),而在很大程度上支持帝國的保守派根本不認為制度和法律框架是當然。隨著不列顛的經濟霸權由于來自德國和合眾國的競爭而遭到削弱,人們開始認識到帝國原來是一種有用的資源,應當得到強化。
在德國和合眾國,自由經濟理論被國家化,以克服據說是新興工業國家的劣勢。在為后來人們所熟悉的“幼稚工業保護”進行辯護時,漢密爾頓(Earle 1986, pp.233-237)和弗里德里希·李斯特(1904, pp.97-107)只是提出如下主張:唯有所有國家發展到實力相當的階段,自由貿易才對所有人有利。1945年后,兩人的主張在第三世界民族主義者那里得到響應,在他們看來,自由貿易理想本身就是一種形式的帝國主義,或至少是那些富國和實力強大的國家的重商主義(Mayall 1990, pp.133-139)。
爭取帝國保護始于1890年代,用丹尼斯·奧斯汀(Dennis Austin)的話概括當時的情景就是,“約瑟夫·張伯倫開始討論用帝國優待也就是一種泛帝國式的關稅同盟(Zollverein),將帝國圈圍起來”(Austin 1998, p.431)。盡管張伯倫積極倡導貿易保護,但不列顛直至1932年才最終放棄自由貿易政策。當時正是大蕭條最為嚴重的時期,甚至連梅納德·凱恩斯也轉而支持國家保護(Keynes 1934, pp.755-769)。與此同時,不列顛還建立了一套相應的帝國和英聯邦內部的互惠體系。對自由派尤其是合眾國的自由派理論家來說,這簡直是大逆不道。然而,對許多不列顛人來說,自治領以及英國的海外殖民地并非一種退而求其次的應對自由貿易的辦法,而是對自由國家聯合體的經濟保護,它是有關建立一種帝國式聯邦倡議的可資利用的部分,直到1914年前,這一聯邦構想還時常浮出水面。
世界經濟的快速發展以及冷戰的邏輯破壞了歐洲帝國作為自由經濟的另一種框架這一愿景。或許這一愿景永遠是一種空想,因此它的衰落是不可避免的,將很快被人們遺忘。但在某些時候,它卻得到英國各政治派別的一致擁護。在那些右翼人士看來,帝國是一種自然的秩序,要么必須強化它,要么接受一種全新的、更為強有力的帝國式勢力。對自由派中的中左勢力來說,帝國在1945年后轉化為一個多種族的聯邦共同體,它有望建立一種與帶有掠奪性質的世界市場相比更加溫和的、更具有社會責任的國際主義形式(Austin 1988)。
無論是左派還是右派,他們都對美利堅合眾國持懷疑態度。要說服不列顛議會加入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需要凱恩斯付出巨大努力。問題在于,凱恩斯有關這些機構的諸多建議(尤其是廢除金本位以及為那些陷入支付困難的國家提供信用貸款)的擱淺使許多人相信,合眾國本身懷有帝國野心(Gardner 1980[1956])。在社會主義者看來,這是明擺著的事實,它是美國主導世界資本主義的必然結果。然而,一種新的后殖民帝國觀念不僅局限于社會主義者。1973年,法國社會學家和哲學家雷蒙·阿隆(Raymond Aron)出版了一部有關合眾國的書,題目就叫《帝國式共和國》(The Imperial Republic)。在他看來,布雷頓森林體系和美元兌換基準正是新帝國經濟秩序的基本建制(Aron 1973, pp.159-256)。
自由民族主義者傾向于帝國主義的第二個原因在于要對占主導地位的法國式的地緣政治概念作出反應。列強之所以瓜分非洲在很大程度上是競爭性權力政治的結果。法國由于在1871年普法戰爭中敗給了普魯士,所以要在非洲尋求補償,而其他列強也對之做出回應。法國陶冶出來的傳統自由派與英國完全不同,他們并未如英國自由派那樣必須在個人自由與領土擴張之間達成妥協。正如美國歷史學家魯珀特·愛默生(Rupert Emerson)所指出的,“法國殖民事業的目標在于將那些身處不幸的民族納入法蘭西文化的籠罩之下,建立一個包羅一切的法國”(Emerson 1962[1960], p.69)。而且,無論是法國人或任何政治派別,一般都不會認為國家賴以立基的那些普世價值經濟之間存在什么矛盾,在這種經濟體制下法國海外殖民地與其宗主國被刻意地整合到一起,并接受它的控制。
兩種民族帝國主義之間的差別更多地是形式上,而非實質上的。在多數歐洲人眼里,即使第一次世界大戰使他們的信心開始遭到動搖,他們仍然認為歐洲理所當然地統治其余世界。實際上,從短期來看,戰爭甚至增強了他們鞏固海外殖民地的決心。其中最為根本的原因依然是:在他們看來,亞洲和非洲處于落后狀態,道德權威與經濟要求在這里被結合起來。在這種文化和種族的優越性基礎上產生了這樣的觀念:即假如所有的資源得到開發利用,世界將走向繁榮。
薩勞特(A.Sarraut)在1931年這樣寫道,“這種形式的帝國主義只不過是某種觀念和需求的極端表達,從原則上說,這種觀念和需求是絕對合理的,但如果走向極端,就變得無法容忍了……我們星球上的財富和原材料分配天然分布不均;當自然界賦予處于大陸盡頭的歐洲以白人的創造力和用以開發自然資源的技術時,她將最為豐富的物質儲備集中在非洲、熱帶亞洲以及赤道附近的大洋洲,發達國家出于生存和創造的需要,紛紛將目標轉向這些地區……難道這么廣袤的土地……就任其拋荒,任憑冷漠、無知、無能去擺布?”(Grimal 1965, pp.111-112)
英國殖民大臣盧格德(Lord Lugard)也表達過類似的主張:
當大不列顛控制了熱帶非洲的大塊地區后,她不僅給予自己商業上的對手與自己國民同等的機會……還向那里的居民的產品完全開放市場……她意識到熱帶地區的管理者是……“商業世界文明的托管人”;那里出產的原材料和糧食是文明所必需的,其開發必須同時符合當地人和廣大世界的利益……熱帶是全人類的遺產,它既非宗主國專有,而當地居民也無權剝奪那些需要它的人們對這些饋贈的享用權。(Lugard 1965[1922],pp.60-61)
自由派為帝國所做的這種辯護實際上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一旦承認歐洲帝國得自人民的委托,那么當地的民族主義者最終完全有理由要求自決權利。在兩種版本的自由主義中,英國式的自由主義或許更有可能做出讓步,它在理論上主張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的分離,它對帝國公民資格這樣的概念持懷疑態度。而共和傳統卻使法國政府不得不面臨將殖民地屬民轉化為法國人這一無從實現的任務。吉勞特(A.Giraut)在1903年出版的一部書中這樣寫道:
如果我們使一個人因其殖民地居民身份而無法在他自己的國家出人頭地,那么作為交換,必須給他在我們的國家出人頭地的機會。我們必須向那些我們業已剝奪其本地愛國主義的人們灌輸對共同祖國的熱愛,一種帝國信仰。(Grimal 1965, p.59)
現在看來,這似乎無望成為現實,但它一直持續到1958年由憲法確立的短命的法蘭西—阿非利加聯邦共同體,而且并不是全然徒勞無功。這種努力之所以失敗,與其說它與非洲法語區的民族主義有關(實際上,在非洲法語區,幾乎所有領導人都支持民族主義),還不如說是其他地區去殖民化的影響使然。而美、蘇兩個超級大國在第三世界爭奪霸權,使社會主義有關帝國主義的批評直接影響到前殖民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