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劍橋二十世紀政治思想史
- 任軍鋒 徐衛翔
- 3676字
- 2020-11-06 10:38:37
第四章 民族主義與帝國主義
在20世紀,一種新的全球秩序應運而生。顯而易見,帝國主義和民族主義在這一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有關帝國主義、民族主義概念背后政治觀念的作用,往往充滿爭議,因為人們只是就這些概念的意涵便眾說紛紜,更不要說它們的實踐意義了。本章的目的在于揭示觀念與事件在現代帝國和民族國家建立和崩潰過程中相互作用的方式。
簡言之,這一過程可以概括為:19世紀末,由少數幾個致力于進行領土、經濟以及意識形態擴張的大國主導世界。對合眾國和俄國來說,擴張意味著鞏固各自對北美和歐亞大陸的控制,而且兩國一直暢行無阻,直至1904年俄國敗在日本人手里。在其他地方,帝國間的競爭將大國推向戰爭的邊緣,盡管它們為保持權力平衡以及歐洲和平最終不得不懸崖勒馬,其中最著名的是在1884年柏林會議后遭到瓜分的非洲。世界史的這一階段以第一次世界大戰宣告結束。然而,在19世紀,歐洲勢力擴張至全球各個角落,他們完全不顧當地居民的利益或文化感受。正是在這一世紀末,哈布斯堡、霍亨索倫、奧斯曼、羅曼諾夫等帝國紛紛垮臺,在它們的廢墟上建立了眾多的所謂民族國家。
巴黎和會并未直接影響到歐洲人的海外帝國。實際上,在國際聯盟的托管體制下,日耳曼和奧斯曼領地的并入某種程度上強化了這些帝國。但回過頭來看,這一做法極大地削弱了歐洲人的帝國。面對美國的孤立主義和1917年布爾什維克革命,歐洲列強仍然主導著1919至1939年的世界政治,但其權力基礎已不斷遭到削弱。首先在亞洲,隨之在非洲,民族主義運動堅持認為:假如民族自決信條有實質內容的話,那么它不僅應當適用于繼歐洲王朝帝國之后興起的國家,而且適用于他們自身。
亞、非民族主義運動在二戰之后獲得了巨大成功。不列顛于1947年放棄了印度;荷蘭于1949年被迫撤出印尼;1954年,法國兵敗越南。斗爭的最高峰是1960年聯合國大會通過的《1514號決議》,該決議中有一條規定:未做好實現自治的準備并不構成剝奪殖民地人民獨立之權的理由。
終結帝國的努力并未在短期內實現。最后一塊殖民地納米比亞直到1993年才正式宣告獨立。這主要是冷戰造成的結果,冷戰使地方政治從屬于超級大國競爭中反復無常的行為。隨著冷戰的結束,蘇聯政府主動與西方國家合作,宣告了帝國時代的終結,在這一過程中,蘇聯本身也宣告解體。盡管布爾什維克在俄國革命后取代了羅曼諾夫王朝,但直至1960年,那些反對帝國主義的人們幾乎沒有人將矛頭指向蘇聯。然而從1991年開始,俄羅斯人開始撤出沙皇曾侵占的領土,與此同時,這些地區的民族特點得到了強化(Bremmer 1993, pp.3-11)。
帝國時代是一出令人心潮澎湃的戲劇。從意識形態角度看,這出戲的劇情可以簡化為少數人極力統治、而多數人卻極力抵抗的過程。但那些設身者根本不從這個角度看待這場沖突,而且其情節也不是單一的。帝國主義的興起,以及對它的反抗,期間充滿了紛爭,存在著各種反對的聲音。本章接下來將考察三種最具影響的主張:自由帝國主義、社會主義的批評、以及各種自由民族主義和族群民族主義者的主張。在討論這些主題之前,我們需要考察與之相關的兩個問題。
首先是對這些概念如何界定。作為領土上從某一單一中心向外擴張并實施統治的體系,帝國這一概念很容易把握。問題在于作為一種信條的帝國主義:即企圖對帝國的建立和鞏固做出系統性的論證或解釋。這樣做的必要性長期以來始終未得到承認。從17世紀以降,歐洲國家一直在尋求理論上的支持(為此形成了形形色色的社會契約理論),但對那些本國國界以外獲得的領土并未找到進一步的正當性說明。
從根本上說,正是美國《獨立宣言》與法國《人權宣言》中的普遍主義訴求,使得任何權力的行使都要獲得某種正當性依據。19世紀形成了兩種理論:第一種試圖借助歷史主義基礎為外來統治提供正當性說明。正如黑格爾哲學所指出的,有時某些人借以獲得主導他人之權的機制是顯而易見的(Hegel 1979[1821], pp.218-219)。有時就如同英國自由派約翰·密爾的著作所指出的,社會進化過程將馴化后的山羊與未開化的野綿羊分離開來,這被認定過去曾經發生過,因此一種對普遍權利的信仰呼之欲出,但這一過程不是在所到之處同步實現(Mill 1972[1861], pp.359-366)??枴ゑR克思則提出了另一種主張。他否認任何現存國家的正當性,認為無論是國家還是帝國,都是資產階級剝削的工具,是一種目的論歷史的不同階段罷了。隨著世界資本主義被推翻并為共產主義所取代,歷史的目標最終將會自行實現。
20世紀對這些理論的修正帶有民粹主義色彩,并沒有實質內容。社會達爾文主義所主張的適者生存觀念、作為教化者的使命以及白色人種的使命,都被嫁接到自由主義理論上來。與此類似,一種對帝國主義不大嚴謹的馬克思式分析被用來支持許多亞、非地區的民族主義運動。20世紀絕大多數對帝國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解釋都忽視了馬克思如下牽強的主張:即資本主義是歷史發展的一個必要階段,因此如在印度那樣,帝國主義在歷史上代表了一種進步力量(Marx & Engels, 1959[1853], pp.35-41)。在20世紀的大部分時間里,帝國主義這一概念被那些左派人士用來指稱某種形式的政治弊害,某種旨在使那些最強有力的利益和國家失去正當性的手段。
至于民族主義,引起爭議的并非這一信條本身,而是由它引發的現象。正如凱杜里(Eli Kedourie)所描述的,“民族主義是19世紀初歐洲人創造的一種信條……它旨在提供一種標準,以確定一定的人口單元是否有權建立特屬于自己的政府,是否有權在本國內正當行使權力,正確組織國家的社會”(Kedourie 1960, p.9)。但民族又是什么?這一觀念發端于法、美革命所造就的政府和共同體觀念:即對外表現為獨立于其他國家,對內表現為公民權地位。盡管可以假定其擁有共同的文化,但它并非民族主義信條所必需的。也不一定是出自同一祖先。在那些政治自由確立較晚的國家,更具排他性的作為族群共同體的民族觀念往往根深蒂固,在這一觀念看來,那些并不屬于共同體大多數一員的人不要希望得到平等的待遇,實際上,他們只要能夠避免被放逐或更糟的境遇,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冷戰期間,民族問題開始不再為人們注意。在西方,各國政府青睞于民主,它們開始認為民族主義是一種病態形式:即法西斯主義和國家社會主義。民主式的民族主義被認為是好的,因而不在民族主義之列。在東方,東歐的民族主義訴求受到兩方面的限制:一是蘇聯駐軍;二是大多數時候當地的共產黨統治者對莫斯科的忠誠。在蘇聯,至少到1980年代,“以民族主義之形,行社會主義之實”這樣的程式制約了民族主義觀念的顛覆性訴求(Connor 1984, pp.45-61)。蘇維埃加盟共和國立基于族群,表面推行文化自治,但它們的政治階級往往被納入蘇共中央機關,后者控制著所有進入權力的通道。對那些在歐洲海外殖民帝國基礎上建立的國家的統治精英來說,他們并不試圖對1945年以后興起的有關民族自決的理解提出挑戰。這就意味著在先前殖民列強劃定的領土邊界范圍內的去殖民化(decolonisation,Mayall 1990, pp.55-57)。
如果認為民族問題已經解決,那只不過是一種幻想。隨著冷戰結束,民族主義的訴求與反訴求再次興起,并在總體上得到強有力的民主支持。民主政府的復興經常伴隨著族群暴力的急劇上升。假如約翰·密爾健在,他肯定不會為此而感到驚訝。早在1860年代,密爾就指出,在一個高度分裂的社會,民主的維持只能通過分治(Mill 1972[1861], pp.359-366)。然而,到1990年代,沒有人敢公開得出這樣的結論。盡管格魯吉亞政治理論家諾蒂亞(Ghia Nodia)曾為族群民族主義與民主相結合做了強有力的辯護,實際上卻很少有人提出新的論點。諾蒂亞指出,任何民主政體,不管它在設計上如何理性,它們都立基于歷史共同體先在的、前理性的有關獨立的主張。他還指出,在許多情況下,這種共同體只能是族群共同體(Nordia 1992)。
第二個問題涉及民族主義與帝國主義這兩個概念之間的關系。無論是依據民族主義者還是帝國主義者的經驗,它們是兩個相互對立的概念:對民族主義者來說,帝國主義是他們要推翻的敵人;對帝國主義者來說,民族主義是一小撮政治煽動家的虛假教義。不過,從分析層面看,兩者是同一硬幣的兩面。傳統意義上的帝國并不需要特殊的正當性辯護:它們被視為統治它們的那些大的王朝家族的合法繼承物。相反,意大利和德國的統一、19世紀不列顛和法蘭西帝國的擴張、以及1918年后歐洲王朝帝國的紛紛解體,構成了民族主義的重要事業。盡管它們在規模和方向上存在差別,但其內在的原理卻是一致的。不管那些帶來這些后果的政策是民族主義的還是帝國主義的,它們都是在人民的名義下進行的,而且最終需要有意識形態的支持。
在民族主義時代早期,赫爾德認為,世界分化為不同民族是走向普遍人性必不可少的第一步。這一美好的愿景并未持續多長時間。到20世紀初,德國歷史學家卡爾·布拉克爾(Karl Deitrich Bracher)指出,“一種傳教士式的民族帝國主義思潮正在幾乎所有當代國家勃興:從泛斯拉夫主義,到法蘭西人和不列顛人的使命意識,最后到美利堅人的擴張主義意識形態‘天定命運’”(Bracher 1982, p.102)。
現代世界被整合進一個全球秩序得益于兩股相反的力量。無論是從感知還是從理智意義上,這一秩序以自由主義意識形態和地緣上、經濟上的帝國主義為紐帶。自由主義標榜一種反帝國主義的哲學;但它所倡導的那些普世價值還是要借助民族帝國將其在全世界播散。為了走出這一困境,有必要將帝國主義與民族主義之間的關系置于一種更為廣闊的國際自由主義語境下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