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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耶克遭遇凱恩斯

弗利德里希·馮·哈耶克(Friedrich von Hayek)生于1899年,卒于1992年。在遭受了1950和1960年代的“凱恩斯式的雪崩”之后,哈耶克在1970和1980年代成為“新右派”的熱門經濟學家(McCormick 1992)。正如凱恩斯在兩次世界大戰期間以及戰后主導著有關政治與市場關系的爭論,哈耶克則主導了20世紀最后幾十年的論辯。在凱恩斯還健在的時候,哈耶克就一直是其最為激烈的批評者。不過在許多方面,凱恩斯與哈耶克的立場頗為相似。他們都認為人類所處的世界充滿了不確定性和無知。兩人都執著于個人自由,都反對新古典經濟學的那些簡單化的預設。他們都希望民主文明能夠存續,都堅信假如自由需要延續和繁榮,維護資本主義至關重要。他們都受到埃德蒙·伯克政治哲學的影響(Hayek 1948, pp.13, 24)。他們都對數理經濟學家的方法以及許多經濟學理論的實證傾向持懷疑態度。他們之間的分歧很大程度上是手段上的,而非目標上的。即便這樣,他們兩人的分歧也是相當大的。造成這種分歧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在于他們各自所處的知識環境和傳統(Caldwell & Hayek 1995)。凱恩斯的政治經濟學的源頭在劍橋經濟學派、馬歇爾的經濟理論以及摩爾的哲學,而哈耶克的思想則深受以門格爾(Karl Menger,1840-1921)、維澤(F.von Wieser,1851-1926)以及米瑟斯(L.von Mises,1881-1973)為代表的“奧地利學派”的影響(Gray 1984, pp.16-21)。對凱恩斯來說,其思想的轉折點源自閱讀摩爾的《倫理學原理》(Principia Ethica),而對哈耶克產生深刻影響的是1922年米瑟斯發表的《社會主義》(Die Gemeinwirtschaft),該書徹底改變了哈耶克對市場經濟和價格體系如何運作的思考方式,使他開始對社會主義和計劃所潛藏的危險產生警惕(Hayek 1956, p.133)。正如摩爾的《倫理學原理》使凱恩斯獲得了一種新的“宗教”,米瑟斯的《社會主義》則被哈耶克奉為“福音書”。(然而,兩人都不是完全固守成說。)植根于奧地利學派傳統,哈耶克反對任何認為可以客觀地理解經濟問題的主張,也反對人為地設計或建立經濟、政治和社會秩序。

哈耶克即使不是笑到最后,他也獲得了能作最終定論的特權和幸運,他不遺余力地認定,凱恩斯應當為自由主義的敗壞、自由市場資本主義的崩潰以及大政府的膨脹承擔主要責任(Hayek 1978, p.192)。哈耶克從根本上反對凱恩斯有關1920、1930年代經濟問題的分析,并提出截然相反的政策方案。當他還在倫敦經濟學院的時候,哈耶克和羅賓斯(Lionel Robbins)就認定凱恩斯力圖倡導如下觀念:物價暴跌是投資不足的結果,從而促使政府采取滯脹政策以降低工資和物價。他們認為,肯定會有出現更高的失業率以及隨之而來的調整措施,但除了讓市場力量和通過經濟周期自行解決問題,沒有其他政策選擇。政府指導下的擴張和投資或許會帶來短期收益,但最終將造成巨大危害,并使問題變得更糟。然而,凱恩斯既不會承認沒有其他選擇,也不會冒險讓那些不受拘束的經濟力量將社會撕裂。在凱恩斯看來,這里所需要的是英國式的實用主義和良好的判斷,而不是奧地利學派抽象的經濟理論。

哈耶克與凱恩斯之間的根本分歧在于如何看待市場造就秩序或均衡的能力。哈耶克認為,從認識論角度看,由于我們無法從客觀的角度理解社會秩序,而且這種秩序極為復雜、無從知曉,因此只有自由市場能夠有效地進行信息分配。知識是非常零碎的,而且是內在的,因此在哈耶克看來,那種試圖將所有知識匯集起來使政治家和官僚能夠對之進行指導或規劃以達到某種目標的努力是荒謬的、危險的。在哈耶克眼里,這還意味著試圖從“宏觀”經濟角度理解經濟是不著邊際的。實際上,正是由于凱恩斯試圖建立一種宏觀經濟模型,哈耶克后來說這正是他未就《通論》做出回應的主要原因(Hayek 1978, p.284)。哈耶克認為,價格體系是最有效的調控體系:因為在一個復雜的經濟系統中,只有價格體系能夠協調所有分散的地方性知識(Hayek 1948),因此,任何形式的中央計劃注定要失敗,任何試圖干預市場要素自由流動的企圖必將事與愿違。而凱恩斯所認定的那種可能的知識,由于太過零碎和分散,以致無法由一個“指導性機構”所掌握,無論這一機構是由凱恩斯還是斯大林式的人所組成(Hayek 1945)。對凱恩斯所說的社會和信息交換的“耦合秩序”(catallaxy)不能,也不應該進行有意識控制,正是這一耦合秩序引發了“自生自發”(spontaneous)的人類秩序形式。

凱恩斯對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的回應能夠很好地說明兩人的分歧所在。在1944年寫給哈耶克的一封信中,凱恩斯認為它是一本“極其重要的書”,在道德和哲學層面,他“幾乎”完全贊同哈耶克的觀點(Keynes 1971-1989, vol.ⅩⅩⅦ, pp.386-388)。然而,在該書的實踐和經濟方面以及所帶來的結果上,凱恩斯不能同意哈耶克。由于凱恩斯本人對戰后年代持樂觀態度,他首先批評哈耶克對“豐裕即將來臨”主張的拒斥。其次,他不同意哈耶克所堅持的我們無法把握或難以找到解決“經濟問題”的途徑,反對哈耶克認為我們過分強調經濟問題。在闡明了這一主張之后,緊接著凱恩斯說明自己在兩個重要方面同意哈耶克的立場,這一觀點將他之后的批判納入其中。凱恩斯首先贊成哈耶克對利潤動機和風險承擔的強調。在凱恩斯看來,計劃不應當使一個社會承擔風險的努力受到損減,恰恰相反。凱恩斯極力倡導創業精神,只要投機不會取代創業精神而成為首要的商業動機,它就不會造成危害。哈耶克與凱恩斯的主要差異不是在利潤動機以及風險的重要性上,而是在何種情況下創業精神能夠得到充分釋放和最大限度地發揮。盡管計劃并不能取代承擔風險,但國家可以努力創造一種環境,使資本主義創造性的“生機活力”得以釋放。雖然哈耶克與凱恩斯都對世界的不確定性以及我們自己的無知有明確的意識,然而他們所得出的應對這種不確定性和無知的方法卻大異其趣。在凱恩斯看來,不確定性和無知并不意味著我們可以無所事事,而對哈耶克來說,不確定性以及知識的缺乏意味著我們最好不要采取任何舉動,等待秩序從復雜性中自動浮現。凱恩斯在1925年早些時候明確指出:“唯一的希望在于這樣的可能性:即在這個世界上,幾乎沒有什么事情可以被預知,但某些事情可能發生,這就是我的另一些建議。難道我們就不能為促使某些事情的發生做點事情嗎?”(Keynes 1971-1989, vol.Ⅸ, p.226)。

當我們“不知道未來會怎樣”,而且“被迫采取行動”(Keynes 1971-1989, vol.ⅩⅣ, p.124)使某些事情發生,其中隱含著對理性知識局限性的認識。盡管凱恩斯從《概率論》以降就認為我們知道的很少,但他能夠看到人類的直覺和才智能夠在應對和改造一個不確定且變化不定的世界中的作用。決策必須從實際出發,不受拘束(unprincipled,在伯克的意義上),因為這個世界如此不確定且變化無常,而且我們的知識也非常有限,但它同樣應考慮到“未實現的可能性”,注意到流俗的或主導性的意見。計劃的確會伴隨著風險,但凱恩斯認為,不采取行動將使《通往奴役之路》所倡導的自由價值面臨更為嚴重的危險。因此,問題并不在于計劃本身,而在于從事計劃的共同體的道德:“在一個能夠正確感知的共同體當中,危險的行動不會帶來危險,而假如這種危險的行動由那些無法進行正確感知的人們去執行的話,那將會墮入地獄”(Keynes 1971-1989, vol.ⅩⅩⅦ, pp.387-388)。

我們有理由認為,哈耶克與凱恩斯的分歧在于手段而非目的,也就是說,在如何避免奴役之路方面,應當在哪里劃定界限,行使“實踐判斷”。盡管如此,這里有必要強調指出,哈耶克對資本主義的看法與凱恩斯大異其趣。在凱恩斯眼里,資本主義是一種必要的罪惡,其動力來自人類自身那種令人厭惡的欲望:即對金錢的熱衷。凱恩斯經常對資本主義大加貶斥。他接受資本主義,希望通過適當的途徑使金錢動機這一資本主義背后的推動力量不再居于主導。一旦“經濟問題”得以解決,“絕對”需求得以滿足,人類將把注意力轉向“生命藝術”。對金錢的熱衷最終會被發現是“一種有些令人厭惡的病態,一種帶有犯罪色彩的半病態的傾向,人們會迫不及待地將其交給精神病專家”(Keynes 1971-1989, vol.Ⅸ, pp.326-329)。盡管凱恩斯并不像他的許多學生那樣過于關注國家在分配福利中的作用,他為毫無制約的自由市場給人類帶來的苦難而深感不安。凱恩斯反對自由放任既是經濟上的或政治上的,也是基于道德和審美的。喬安·羅賓遜(Joan Robinson)曾指出,凱恩斯“痛恨失業,因為失業讓人愚蠢麻木,而貧困則讓人丑陋難堪。他為現代生活的商業主義而痛心疾首”(Robinson 1975, p.128)。然而,在哈耶克眼里,資本主義代表著一種經濟秩序,在其中價格體系是一種強有力而且有效的信息系統,這種系統推動著生產和交換。我們既不能說它好,也不能說它壞。這里沒有道德或審美的地盤。然而,哈耶克堅決反對凱恩斯所講的道德。他尤其反感于凱恩斯的如下自我坦白:在摩爾的影響下,他和他的朋友認為自己擺脫了“一般規則的束縛”(正如他在一篇題為“我早年的信仰”的文章中所指出的)。后來,當哈耶克得知凱恩斯的性取向后,他得出結論說,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解釋凱恩斯為何傾向于拒斥主流的道德和習俗(Hayek 1978, p.16)。

從思想上看,兩人的世界觀也存在很大差異。首先,凱恩斯并不認為均衡是自動、自發或自生的。或許這種均衡最終會實現,但正如凱恩斯在《論貨幣改革》(Keynes 1971-1989, vol.Ⅳ, p.65)一書中所說的,“最終,我們都要離開這個世界”。如果任其自行發展,現代經濟將在很長一段時期內陷入一團糟。其次,對哈耶克來說,即便這的確意味著長期的失業,他也準備等待那個最終的來臨。他并不相信經濟均衡這樣的概念,在這里,兩人之間存在關鍵性的分歧。哈耶克曾評論道,凱恩斯

認為他自己從根本上說仍然是一位英國古典自由派,但他并未意識到自己偏離這一軌道已經有多遠。他未能進行系統的思考,因而看不到沖突。在某種意義上,他被政治必然性所腐蝕。他那句著名的話“我們都要離開這個世界”恰恰說明了他受制于當下政治上的可能性。他并不去想什么在最終意義上是可欲的。(Hayek 1977, p.3)

然而,凱恩斯并不像哈耶克指責的那樣認為“最終”在政治上是成問題的,甚至在道德上是不可接受的。對決策者來說,如果眼睜睜看著人類所遭受的不幸繼續下去,而且不惜冒發生革命的危險,而堅持認為只要聽之任之,未來一切都會好,這在道德上是錯誤的。而哈耶克以及其他批評者則認為這種對待“最終”的態度正好說明了凱恩斯執迷于“政治必然性”和政治上的可能性。在哈耶克看來,凱恩斯寫《論貨幣改革》,旨在影響輿論,而不是經濟理論。因此,凱恩斯只要覺得有必要,就不斷改變自己的想法。哈耶克認為,這種思想上的隨意性正是凱恩斯本人的性格:

他總是隨風而動。上次談話中我與他的觀點一致……我問他是否擔心他的某些學生正在濫用他的觀念。他卻說,“哦,他們是十足的蠢蛋。那些觀念在1930年代非常重要,但假如這些觀念變成危險的東西,請你相信我,我會把公共輿論如此這般扭轉過來。”而且他正是那樣做的。我敢肯定,戰后年代的凱恩斯將成為反對通貨膨脹的偉大斗士之一。(Hayek 1977, p.3)

1970年代和1980年代,當通貨膨脹取代失業成為經濟決策者的頭等難題時,正是哈耶克自己出面扭轉公共輿論。他為“可靠的貨幣”積極奔走,并將矛頭對準工會組織、利益集團及機構,說它們破壞了市場力量,助長了通貨膨脹和大政府,所有這些都是站在“新右派”的立場上的:支持市場資本主義,減少政府干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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