蠶兮 詩兮
蠶桑作為農耕時代的重要農事,常常出現在古代的詩詞中,詩人們身份不同,心境不同,蠶桑詩留下的韻味和角度也不盡相同。慢慢細品,會發現《詩經》時代的桑林是文化的桑林,漢唐時代的絲綢是詩賦的絲綢。蠶桑詩隨著詩人的氣質飄動在曠野,拉長在鄉村,吟誦在桑林,是一組歷代接力創作的悠長宏大的詩篇,是一曲充沛有力、優雅華貴、動人心弦數千年的旋律,是一冊華夏民族勤勞智慧、社會發展、文化繁盛的歷史畫卷。郭沫若先生的《春蠶》把絲吟成詩:“蠶兒啊,你在吐絲”,“你在吐詩,你的詩,纖細、明媚、柔膩、純粹”。他是蜀地人,對蠶有較深的觀察,以詩人的獨特思維,從蠶絲里抽出了詩,這便是詩人的藝術敏感。
其實,中國的蠶絲應該先從桑說起。桑樹在古人的心中是神圣的,古代的許多禮儀都在桑林中舉行。 后羿挽長弓射九日在扶桑樹上完成;堯在桑樹下把天下禪讓給了舜;商湯王在桑林中為天下禱雨;民間更視桑樹為神圣,男孩出生,要用桑木做弓,蓬梗做箭,射天地四方,象征孩子長大后志在四方,叫“桑弧蓬矢”;住宅旁栽種桑樹和梓樹,后世則把“桑梓”作為家鄉的代稱,“為桑與梓必恭敬止”;人生短暫,時空無限,要用“滄海桑田”比喻世事變遷。
中國古代,除了在史籍中記載與蠶桑有關的技術、稅賦、外交外,蠶桑作為一種意象,也大量出現在詩文中。《詩經》是中國第一部詩歌總集,收入從西周到春秋約五六百年間的詩歌共305篇,描述蠶桑絲綢的詩歌多達52篇,占到整個詩篇的六分之一。其中描寫最多的是桑林的活動。如“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行與子還兮!十畝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與子逝兮”,詩中描寫了一群采桑女在大片桑林中穿梭,在勞動行將結束時,互相招呼,結伴同歸的情景,洋溢著愉快而輕松的氣氛。
桑林在野外,桑葉茂盛易隱蔽,在男女無大防的古代,是極好的幽會場所。在這里發生了多少男女情愛故事,自然不難想象。《詩經·汾沮洳》寫的就是發生在汾水邊的一個愛情故事:一個女孩子在采桑時愛上了一位男青年,詩歌描寫了她的愛慕之情,“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異乎公行”。另一首《桑中》的詩, 寫桑中之約的前夜小伙子被愛情燃燒的情思,他思念一個叫孟姜的姑娘,并與之相約在沫鄉桑林里會面。“爰采唐矣?沫之鄉矣。云誰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在這里,桑林已是一個文化甚至情感意義上的桑林了。
膾炙人口的漢代樂府民歌《陌上桑》也是一例。詩中沒有正面反映采桑的農事,卻從側面收到了良好的藝術效果:“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青絲為籠系,桂枝為籠鉤”, 寫羅敷姑娘的住所和器物之美;“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須”,“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帩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寫羅敷姑娘的美貌。作者用鄉村年輕人之間的玩耍和調笑,寫出了鄉村人物交往的隨意性。采桑姑娘羅敷爽朗、活潑的個性,富有濃厚的生活氣息,給讀者無盡的想象。
文學總使人產生聯想。詩人又是最容易發生聯想的一群人,他們感受時代,感受人文,把一切現實附著在思想和情感里,或憤怒譏刺嘲諷,或憂國憂民憂君王。他們在困境中比常人更瀟灑,把酒釀成詩,把風填作詞。農耕時代的古代,桑蠶詩更是詩人們心境交流的話題。他們站在不同的角度抒發著自己的感慨。百姓是悲苦的,詩人是激情的,帝王則是理性的,魯迅先生說:“一部紅樓夢,經學家看到了《易》,道學家看到了淫,才子看到了纏綿,革命家看到了排滿,流言家看到了宮闈秘事。”這也恰是文學的魅力之所在。
帝王、詩人與百姓見解不同,詩詞的境界也不同。帝王的蠶桑詩詞敘述的是安居樂業,鶯歌燕舞,一派祥和的鄉村蠶景;詩人看到的卻是蠶絲背后的酸楚與辛苦。同樣一匹錦,在唐代詩人白居易的眼里是精美奇絕后的“曳土踏泥無惜心”,委婉中凸顯尖銳。“繚綾繚綾何所似?不似羅綃與紈綺。應似天臺山上明月前,四十五尺瀑布泉。”詩人用突如其來的一問,顯出了繚綾這種絲織品的奇絕。我們試著想象一下:月光下高高懸起長達45尺的白綾,月光云影勾畫出寒光閃閃,更顯出了絲的品質。這是何等景象?繚綾不僅像流動的瀑布,還有若隱若現的花紋。“地鋪白煙花簇雪”中“鋪煙簇雪”四個字寫出了繚綾的素淡高雅,底花俱白,質感輕柔,真是令人望而生憐的色調。“織者何人衣者誰”,在這里引出了詩人的立場,“越溪寒女漢宮姬”,“寒女”兩字點出了作者對織女身份的憐憫。貧寒的越溪女是一個有著卓越技藝的織女。因為“中使宣口敕”,皇帝的命令不可抗拒,要給漢宮姬織造繚綾,技術要求極高。“絲細繅多女手疼,扎扎千聲不盈尺”,寒女織成珍貴的繚綾要付出昂貴的代價。然而漢宮姬卻把繚綾制成的價值千金的舞衣看得一文不值,“汗沾粉污不再著,曳土踏泥無惜心”。這首《繚綾》留給讀者最深刻的印象,就是織女的貧寒和漢宮姬的奢侈。
宋代詩人張俞的《蠶婦》:“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巾。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一首小詩僅僅只有20個字,卻寫出了這么一個大主題,全詩沒有一字的評論,也沒有什么高深的聯想,但字里行間卻寓意深刻。千年之后我還能感覺到詩人的思想情感和對社會問題的批判諷刺。全詩講了一個故事:昨天一個長期生活在窮鄉僻壤的蠶婦第一次到城里趕集賣絲,看到城中達官顯貴穿著華麗的絲綢衣服在街上游逛,根本就不像是她這樣辛苦勞作的人。她走在回家的路上,越想越傷心,一邊走一邊抹淚,手帕都浸滿了淚水。詩人把一個鄉村蠶婦的形象與心理活動描寫得活靈活現,但這不是詩人的目的,“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這兩句詩才是要表達的主題。他的立場顯然是同情勞動人民,批判那些不勞而獲的達官貴人。詩人立意深刻,構思極巧,展現出敏感的洞察力和高度的概括力。

蠶蟻

絲
辛棄疾這位南宋著名詞人是主戰派,有人評論說他是人中之杰,詞中之龍,他的詞題材內容廣泛,寫政治、寫軍旅、寫田園風光、寫民俗人情。如“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寫出了一員老將瀟灑豪放的悲愴氣氛,痛快淋漓,雄壯無比。這員老將也不失對生活的細膩觀察,他的《鷓鴣天·代人賦》是寫鄉村風光:詩人在一個春日的傍晚到東頭鄰居家串門,他看到“陌上柔桑破嫩芽,東鄰蠶種已生些。平崗細草鳴黃犢,斜日寒林點暮鴉。山遠近,路橫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詩人用一個“破”字寫出了桑芽在春風的催動下,萌動、膨脹,撐破了包在嫩芽上的薄膜。鄰居家的蠶種已生出了蟻蠶,顯示了季節的力量和速度。詩人從田埂的桑樹看到農家的育蠶,走出院子又看到關閉了一冬的黃牛犢放牧在平坡上,春天的嫩草在努力生長。但畢竟是早春乍暖還寒,老樹的葉片還沒有長出來,投宿的烏鴉臥在褐色的樹干上,點綴成了一景。詩人沿著山村小道,向那熟悉的掛著青旗沽酒的人家尋酒消遣。斜陽下,昏鴉、老樹,遠遠被風刮起的酒店青旗,這一切引起詩人幾縷心愁。突然,他看到路邊地里剛剛開出的薺菜花,又眼前一亮,詩興即發。在他獨自走向酒家時,想到城中朋輩中有人擔憂他罷官后的生活,又想到官場上那些煩心事,靈感一動,以代友人填詞的方式,告訴老友鄉村的薺菜花正在開,這里有最美的風光,別牽掛。這首詞看似隨意拈來之筆,卻處處是景,字字生情,景與情交融,情與味盎然,意蘊深厚。隱居的生活對詩人來講是愜意的,所以寫出的詩是閑適的。

蠶蟻形態



破繭化蛾
在巨大的政治亂局中,苦的是百姓,疼的是詩人,而詩人只有正義和情感,只有犀利的思維和筆鋒,他們用七寸之筆描述了國亂、家破、蠶衰的景象。有的詩人借桑林、蠶婦、織女描寫戰爭給人民帶來的災難,織女停梭的悲涼。曹植的《雜詩》給人以身臨其境的想象空間。“西北有織婦,綺縞何繽紛”,詩中寫了一位獨處空閨的織婦,每天都在織著美麗的絲帛,她的織品繁多而又錯亂。“明晨秉機杼,日昃不成文”,織婦從清晨開始就拿起梭子,但到太陽西斜,還未織成紋理。“太息終長夜,悲嘯入青云”,因為有心事睡不著覺總是感到夜長,漫漫長夜中織婦一直在深深地悲嘆,這嘆息之聲竟而化作了長嘯。為什么有這么沉重的心事?“妾身守空閨,良人行從軍。自期三年歸,今已歷九春。”織婦守著空閨,丈夫遠行從軍去了,本來說好三年回來,天天盼著,好不容易挨過了三年,滿以為可以相聚,結果卻沒有回來,再三年過去,又三年過去,卻仍然不見丈夫歸來。凄涼悲苦的織婦,難怪神思恍惚,終日坐機卻織不成絹。“飛鳥繞樹翔,噭噭鳴索群。愿為南流景,馳光見我君”,詩人筆鋒一轉,寫織婦看到失群的飛鳥繞著樹林飛翔,噭噭悲鳴,尋找自己的伴侶,聯想到自己的處境,與飛鳥何等相似。詩人用生花之筆,讓織婦突發奇想:希望自己化為陽光,向南方飛馳而去,照見自己的丈夫。這個浪漫主義的幻想顯得非常突兀,卻又非常合乎情理。織婦思念丈夫已整整九年,至今還不能相見,沒有什么辦法能解除相思之苦。而天上的陽光卻能普照大地,既能照到自己,也能照到丈夫,陽光是不會漏掉任何一個角落的。這個高超的藝術構思,把織婦刻骨銘心的相思寫到了無以復加的極致。
李白的《烏夜啼》異曲同工:“黃云城邊烏欲棲,歸飛啞啞枝上啼。機中織錦秦川女,碧紗如煙隔窗語。停梭向人問故夫,知在流沙淚如雨。”詩人通過織錦的秦川織婦,在暮色昏鴉歸啼的傍晚,低聲嘆息,牽掛征兵遠走的丈夫。想到自己孤苦一人,不由得悲愁從中襲來,淚流滿面。突然窗外有人走過,秦川女停下織梭透過紗窗問過路人丈夫到哪里去了。當知道在邊地的流沙后,更增加了思念的悲苦。李白用短短的六句詩,起手寫情,布景出人,情里含景,景里含情,情意濃濃。千年后的今天,我們似乎還能聽到秦川女坐在織機旁停梭側身問話,看到秦川女等待丈夫的焦慮和停梭問信的生動場景。宋代詩人范成大則這樣描寫夏天的田園情景:“晝出耕田夜績麻,村莊兒女各當家。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這些詩篇情深意長,親切淳樸,以其獨特的生動場景融化在中華民族的血液中,恬靜樸實的田園生活令人心向往之。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在中國的歷史上,大清帝王對蠶桑情有獨鐘,康熙、雍正、乾隆、嘉慶四帝從施政方略到文學情懷上都顯現出特別關注。康熙的《春蠶食葉聲》,乾隆的《賦得春蠶作繭》,嘉慶的《苕雪農桑》,這些詩作顯示了幾代清帝對蠶農的深切了解,體恤民情的仁愛之心。更讓人深感敬佩的是雍正皇帝,他是一位充滿傳奇色彩的君王,留下了洋洋灑灑數千萬言的手書朱批,這空前絕后的帝業,為他贏得了最勤政皇帝之歷史評價。雍正在位僅十三年,卻對農業生產十分重視,即位不久就說:“我國家休養生息,數十年來,戶口日繁,而土地止有此數。非率天下農民耕耘,兼收倍獲,欲家室寧止,必不可得。”作為一個有作為的封建皇帝,他十分關心邦本,詩中流露的情懷也非常難得:“夜來新雨過,裔甸綠平鋪。克盡農桑力,方無饑凍虞。蠶筐攜織婦,麥飯飽田夫。坐對春光晚,催耕聽鳥呼。”尤為別致的是,雍正創作了兩組大型組詩,每組各23首,每首五言八句,分別對耕、織過程進行了詳細動人的描述。雍正授意創作配圖,并親自書寫詩章,《耕織圖》中的主要人物農夫、蠶婦均為雍正自己及其后妃等人的肖像,這在歷代耕織圖中也是僅有的,具有極高的藝術品位。《織圖》之三《三眠》寫道:“春風靜簾櫳,春露繁桑柘。當箔理三眠,燒燈照五夜。大姑夢正濃,小姑梳弗暇。鄰雞唱曉煙,農事催東舍。”春天的早晨,月亮還沒有退去,五更的蠶已經催人喂葉。女人們開始理箔上葉,伺候蠶的晨食。那燒燈旁的大姑、小姑很有畫面感,一個皇帝如果沒有親自體驗過生活,怎能知道睡眼惺忪、秉燈理箔的蠶婦?雍正的織圖詩專業踏實而溫馨。中國傳統的農業生產方式男耕女織,自給自足,遇到這位勤政恤民的好皇帝也是一種福氣。
中國歷史上借用蠶桑題材寫詩作詞是常有的事,但借用桑做詞牌名,在一千多個詞牌中只有一個《采桑子》。采桑是年輕女子在古代重要的農事活動,桑林又是男女幽會、談情說愛的場所,更是人類鄭重地進行祭祀活動的地方,所以自古以來,“采桑”就成為詩詞歌賦詠頌的重要對象。如《詩經·豳風·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女執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遲遲。”戰國后期楚國辭賦家宋玉的名篇《登徒子好色賦》“鸧鹒喈喈,群女出桑”,南北朝民歌《采桑度》“蠶生春三月,春桑正含綠。女兒采春桑,歌吹當春曲”,唐代詩人唐彥謙《采桑女》 “春風吹蠶細如蟻,桑芽才努走鴉嘴。清晨采桑誰家女,手挽長條淚如雨”……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桑林在人們的意識中堆積成詩,吟誦成詞,正是這么深厚的基礎與背景,才出現了《采桑子》詞牌。 一曲《采桑子》為后世留下了多少膾炙人口的名句和典故。不過,內容與詞牌貼切的僅見宋代趙子發所填的一首:“春蠶昨夜眠方起,閑了羅機。共采柔枝,桑柘陰陰三月時。背人佯笑移金釧,惆悵花期。故故留遲,獨自歸來雨滿衣。”
相對于《采桑子》屬于常用的41個詞牌,《九張機》顯然并不常用,但卻是與絲織最為相關的詞牌。《九張機》借織機寫一個織錦的女孩子到郊外采桑,在明睸的春光里愛上了一個少年,正在如膠似漆的熱戀中,少年卻出了遠門。她忙著織錦,心里卻想著戀人,盡管沒有音信,她始終牽掛思念,期待著未來美好的生活——“一擲梭心一縷絲,連連織就九張機。從來巧思知多少,苦恨春風久不歸”。
中國是一個詩詞的國度。詩詞是中國文學樂隊的首席小提琴手,詩詞創作是歷代中國人的一種生活方式。詩人用無與倫比的樂章、色彩斑斕的畫卷、抑揚頓挫的語調凝成了意味深長的《九張機》,抒寫了萬古流芳的《采桑子》,創作了回味雋永、千古奇絕的美。蠶桑,一種被關注的生命;絲綢,一種被贊頌的美艷;繚綾,一種被嘲諷的奢侈;織婦,一種被憐憫的苦難。睿智、沉靜,是詩人的性格,含蓄、樸素是詩的語言,詩人用詩的形式,抒寫的卻是他們并不平靜的心靈。對愛的自主追求,對自由的強烈渴望,對正義的堅定崇奉……每一種感情都是如此的強烈,如此的真切;每一顆心都是如此的善良,如此的虔誠。
蠶兮,詩兮……

傳統法則棑經

陽城駕嶺鄉雪圪坨村地埂桑樹